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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同事的臉,心裏悸動著一種捉弄了別人卻沒有被人發現的興奮。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有著如此精壯的身體,如此澎湃的激|情。在那些激烈極端的身體語言里,他似乎宣洩了一種情緒,一種雄性的,與征服有關的情緒。在遍地的無奈中,他至少感覺到了有一小片土地是他可以征服的。而那片土地,也是願意甚至等待著被他征服的。於是,在每一個看人臉色的白天里,他就焦灼地等待著稱王稱霸的夜晚。可是每一個夜晚長長地連起來,還是通不到明天,因為他和踏青是沒有明天的。
那晚事後,不知怎的,就說起想去肯亞的計劃。踏青抬頭,笑笑說:「要去就趕緊去。去晚了,那兒都讓美帝國主義給開發出來了,再也看不著自然風光了。」他聽了,覺得那話太瀟洒,太不著邊際,心裏竟有些不悅。
捲簾聽得一頭霧水,愣了一會兒,方明白過來—— 望月以為她是替黃胖子求情呢。再把望月的話從頭到尾細細地咀嚼了一番,先是羞,再是愧,最後竟是惱了。酸辛苦辣四味俱全,只把手腳氣得冰涼。回出話來,自然就沒了輕重。
那天他走進踏青的辦公室,發現踏青的書桌上,堆了滿滿一沓各式版本的世界地圖冊。非洲的那個倒置三角形上,標了些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記事本攤在桌上,紅線放著的那一頁上,有無國籍醫生組織的電話號碼。他心裏又感動又驚慌。
他和踏青,自從有了第一回,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們在他家的床上做,在她家的床上做,也在他的實驗室里做。他的實驗室有個高台,踏青坐在上面,腳懸空著,他的臉就平了她的臉。他們長時間地親吻,直吻到舌頭髮麻牙根發酸腮幫發硬喉嚨發乾為止。他能一兩個小時地隔著衣服撫摩踏青,直到踏青忍無可忍氣急敗壞地叫喚起來。每次事後,他都拿水龍頭把實驗台沖乾淨了。第二天來上班,空氣里似乎還散read.99csw.com發著他腥腥的體液味。
她對他的認真與不認真,都同樣讓他承受不起。他不能沒有她,又不能有她。沒有她,他像一個海闊天空里翱翔的精靈,輕飄到找不著一個可以附著的軀體。她像一隻沉重的錨,將他浮躁的心拴在港灣里,使他覺得虛浮的日子變得實實在在了。然而太實在了,他又會突然驚怵起來,怕要為這也許會瞬間而逝的安寧付出不成比例的重責。若想擁有她,他需要打碎他過去擁有的一切。他的過去是已知的,他和她的將來卻是未知的。在已知和未知中間,未知的恐懼便顯得更為恐懼。哈姆雷特為了這個理由選擇了生,他為了同樣的理由選擇了拖延—— 因為他吃准了她的死心塌地。然而,時不時地,他會提醒她,她的死心塌地絕對是她一廂情願的。他在其中,原本是清白無辜的。
方舟這才知道夏蟲不可語冰,便噤了聲。
「望月,我一輩子真正求你,也就這一回。若為我自己,一定不開這個口。可是他,實在是無路可走了。」
捲簾的兒子彼得,在這個冬天里戴上了眼鏡,矮小的鼻樑很困難地架著鏡架,眉心便常常地蹙著。這個改變與他晝夜不分匍匐在他二姨望月給他買的電腦前不無關聯。新近他參加了學校里的電腦興趣小組,在技藝上已經把他的同學狠狠地甩在身後,成了班級里的孤家寡人。如今他用起電腦來技術嫻熟,速度飛快,連他那個進過博士班的媽,有時也看得一頭霧水。
那個突破口原來就是踏青。
方舟剛來多倫多時,常去一家福音派教會做禮拜。當時雖沒有正式受過洗禮,心裏卻暗暗地認同了許多教義。那家教會的總會,與一個叫「基督教無國籍醫生」的組織關係十分密切,計劃攜手在非洲的肯亞興建一座基督教醫院。幾年裡款也籌了一些了,只是沒有物色到足夠的醫生肯去那裡行醫。到那裡工作是不需要北美行醫執read•99csw.com照的,工資卻比北美的標準低不了多少。教會的長老聽說方舟從前做過醫生,就來找。方舟當時就興頭頭地打電話說與玉柵知道。玉柵那陣子剛看了個叫《深山猿蹤》的電影,是講一個美國女考古學家,一頭鑽進非洲森林找猩猩,過了幾年野人似的日子,後來倒真和猩猩近了,卻把命丟了。一聽去肯亞,便把頭搖了,說:「那種地方,是人去的嗎?做不成白求恩,也犯不著去做黑求恩啊。總有中間道路可走的吧?」
「那種地方,也是你這樣的單身女孩去的嗎?三五年待下來,上哪兒去找合適的對象呢?我去還湊合,你該好好嫁個人成個家才是正事。」
捲簾見兒子如此口無遮攔,便趕緊拿別的話來岔開。岔了幾回,也沒岔成。那孩子哪裡解得個中的道理,又正在興頭上,便只一味地唾沫橫飛。最後還是黃胖子出馬,半哄半搡地捉回到辦公室去,才了事。
「學校又砍經費。合同夏天到期,怕是不會再續了。」
拿起電話,捲簾聽見自己的聲音被扯碎了,抖抖顫顫的,連不成線。
去肯亞的計劃,踏青在世時,也和捲簾提起過。一晃就是兩三年了,也不知有何進展。捲簾問了,方舟就說:第一批人員物資已經去了,醫院的大致框架也有了。第二批人員,正在待命。總會已派人和他數次面談過,體檢和資歷審查都過了關。雙方已經簽了意向書,還要經過三個月的基督教教義培訓,方可成行。行程初步定在夏天。最後能否起程,還取決於資金的籌備。只剩下三四個月的時間,卻還短缺二三十萬加元。沒有這筆錢,醫院的實驗室設備就配不齊,計劃就得無限期地拖延了。
酒過三巡,臉上脖子上都有了顏色,方有了些話。
方舟坐了,要了瓶啤酒,一碟鹵花生,一碟韓國泡菜,低頭只喝悶酒。捲簾端了個杯子,在對過坐下,見他眉心千結的樣子,卻不敢造次發問。
九九藏書人就打假裝沒聽見。其實,一屋的耳朵,都兔子似的豎著呢。有的聽明白了,有的沒全聽明白,明白和不明白也沒有太大的區別。每天送幾桌客人出去,又揣多少小費回來,原來就是一本明賬,「荔枝閣」這半年生意甚為清淡。過聖誕新年的時候,曾迴光返照似的彈了幾彈,沒有幾天又重歸沉寂。幾個打零工散工的,早被捲簾辭了。剩下打長工的,大廚二廚招待收銀,前前後後加起來,也還有六七個人。雖拿著比最低工資好不了多少的薪水,但積少成多,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每日打烊清點錢數時,捲簾的臉色就有些灰灰的。若彼得碰巧了正在身邊,就多捎著了些罵。員工聽了,就將平日的嬉皮笑臉收斂了些,說話也格外小心起來。
送走方舟,捲簾就想著給望月打電話。二十萬加元,在望月和開平的計劃中,無非是多建少建幾間公寓的事。而在方舟的人生里,卻意味著這樣的一個轉折點。
這一晚,都過了晚飯的時間了,「荔枝閣」里還只來過一桌客人。星子羊羊兩個實在是百無聊賴,便一個拿出一本亦舒的小說看著,一個藉著燈光往指甲上抹蔻丹。捲簾見了,就有些不悅,說:「後頭的檯布,洗了還沒全熨出來。昨天烤肉的爐子,也沒擦乾淨。現在又不是大忙的時候,也不用前後分得那麼仔細。都準備停當了,省得來了人時手忙腳亂的。再說,你們這麼在前台坐著,來個客人看見了也不成體統。」
可是他錯了。最終決定不再等待的,是她,而不是他。她的離去,使得自以為掌握著主動權的他,一時措手不及。一向沒有主見的她,竟在無意中把生命的句號畫得如此突兀,如此值得回味。在她的決絕面前,他用來保護自己的一切小把戲,一下子變得毫無用武之地。好比花了數年心血,排練了滿滿一台的精彩節目,到開場時,才發現沒了觀眾。
其實捲簾也明白,這是遲早的事。方舟這些年,九九藏書心思都花在準備醫生執照統考上,卻是沒有幾分用在做學問上。一個人的時間花在哪裡是看得出來的。沒做出成果來,就是正式教授,也不一定是鐵飯碗,更何況只是個合同位置呢?又想方舟若沒了多倫多大學這份差使,竟也就沒處可走了。玉柵那頭,早些年是他倔著不肯回去。如今山回水轉,恐怕就是他肯回去,人家也不見得願意收留了。一時就替他難受起來,又不知說什麼來勸慰,只好陪著嘆了些氣。
第二天再見到踏青時,他已把頭天晚上的話忘了。夜晚是屬於夢幻的世界,藉著黑暗的遮掩,人可以做許許多多膽大妄為的夢。只有在夜晚,他的靈才敢漂浮到肉身表面,無拘無束地自由自在地召喚觸摸踏青。白天是屬於現實的世界,亮光底下一切的存在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靈是幽暗的,靈與亮光勢不兩立。所以夜晚方舟能和踏青說的話,白天他卻不能。夜晚他的靈附在肉的溫床上與她近近地親密著,白天他的靈躲在肉的堡壘里與她遙遙地疏遠著。
看她拿著放大鏡,把眉心鼻樑蹙成一團亂紗似的,趴在地圖上找那個只有針尖大小的城市,他突然這樣說。他說這話,連他自己也聽出了自己的厚顏無恥。他期待著她暴躁憤怒,可是她沒有。她不語,合上書,低頭走出了房間。雖是背朝著他,他也覺得了她眼裡要流沒流出來的淚。
其實也不是全無出路的。
那頭沒聽完,就幽幽地嘆了口氣。
羊羊正呼呼地往十個血淋淋的指頭上吹氣。聽了這話,朝星子斜了一眼,兩人也不敢回嘴,趕緊收起手上的活路,到後頭去了。還沒等系好圍裙,便聽到外頭捲簾眉開眼笑,嗲嗲的一聲招呼:「喲,來啦。最近上哪兒去啦?怎麼連影子也沒見著一個?忙?誰不忙啊?再怎麼忙也得吃飯吧。羊羊,把上次宋世昌送來的安徽牯牛降野山茶葉拿出來,濃濃地沏上一壺。」
認識踏青,正是在他人生的灰色地段。九九藏書通過醫生統考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對病理研究又日漸厭煩。眼看著玉柵的論文一篇又一篇地發表,自己的幾個設想卻沒有一個能用實驗來證實。覺得自己不知何時鑽進了一根管子—— 就是小時候看見擺在路邊,和鄰人的孩子一起鑽進去玩過的那種水泥管子。四面八方都是極黑的,既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只好用手推,用腳踢,用頭頂,翻來滾去地就想找個突破口。掙扎來掙扎去的,後來就被他找著了。
舊事重提,是在認得踏青之後。
「我家的事,我心裡有數,輪不著你指教。倒是你家的事,你把耳朵伸得長點。就怕全上海灘都鬧成一鍋滾水了,你還蒙在鼓裡呢。你若不信,寫封信去問姆媽好了。」
「若別人無路可走,我還信。他沒路走,打死我也不信。只怕他的花花腸子,也就你沒看透呢。你多替自己想想,別憨憨地拿了錢,白讓他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一直和他一樣,想當個好醫生。她不是塊讀書搞研究的料子,幾門課都讀得眼淚鼻涕的,方勉強及格。卻做得一手漂亮實驗,一看就知道是一把干外科的好刀手。若是沒有他的那份野心牽引著她,也許她就認了命,將來讀出學位來當個三流的教授或一流的實驗員了事。可是他不肯認命。
可是踏青沒有忘。
上個星期興趣小組布置了一個作業,讓每人對一家公司做個調查,用電腦打出一個年度營業額統計表來。彼得懶得去打電話聯繫單位,就挑了「荔枝閣」做荷蘭白鼠。忙了幾日,終於做出一張印滿曲線的表格來。甚是得意,就拿了到餐館前台給他媽看,又指指點點地解釋起來:「這個月還好,從這個月開始就往下跌,這個月就更差了……」
後頭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把嘴兒一抿笑將起來,都知道老闆娘今晚是不會發脾氣了。
來的果真是李方舟李教授。
捲簾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說:「現在的孩子,什麼都是一知半解,半桶水還要淌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