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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爸,開平在上海,沒鬧下什麼事吧?」
「我已經聯繫了搬家公司,下星期就要搬家。」
為什麼變得這樣傻?
黃胖子把那個禮物盒遞過去,說是個電飯煲。「知道你傢具電器哪樣都不缺,唯獨這樣東西,怕你還沒置辦。你姐替你想到了。」
望月見她爸一味地避重就輕,繞著邊角說話,就很不受用。放下電話,突然想起來,阿依古麗每天在重病房的開銷,一定不是個小數目。唯一可以付得起的,只有開平。姆媽每個月的花銷,包括去香港泰國新加坡的旅遊費用,不用說也是從開平兜里掏的。不知什麼時候起,開平竟是爸和姆媽的衣食父母了。而她這個女兒,反倒成了不相干的外人。誰會願意為外人得罪衣食父母呢?便懷疑上海那邊再也無人肯跟她說真話了。
那頭便不肯再說,只是勸望月早日抽空回來看看。「人生在世,再多的錢,再大的名,也總比不上有個團圓的家好。還是早早回來守著家吧,你別學了我的樣就好。」
看看馬兒馱的是啥?
那是四月一個極尋常的夜晚。雪化了。雪水淌過的路上,萬物都不安分起來。窗里吹進來的風,硬里夾著一絲絲的軟,已有了些半真半假的暖意。望月拿了一個信封,來到廚房。露絲和東尼在屋裡做功課,星子在水龍頭底下洗碗。聽見望月的腳步,星子頭也沒回,說:「房租你就放桌子上吧。」自從合夥開咖啡館的話題遇到冷場之後,星子可以和望月說的話,便驟然少了起來。
望月把手裡的信封放到桌上,沒有封口,星子聽出了裡頭的分量。
那頭吃了一驚,回話就慢了半拍:「開平的事,我也不是很知道的。阿依古麗現在病情很不好,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了。我天天守在醫院里,幾天也見不著開平一面的。」
這邊黃胖子進了車,剛把引擎起動了,便從後鏡里看到望月赤著腳,噼噼啪啪地從石子路上追過來。忙把車窗搖下,只見望月雙手交叉著摟在胸前,有些怕冷的樣子,低頭盯著腳尖,獃獃的,也沒什麼事。黃胖子走也九九藏書不是,留也不是,一時甚是困惑。就暗嘆這孫家的幾個姐妹,心比那九曲橋還多幾個彎,果真一個比一個難伺候。
望月一生里的第三次搬遷,卻是在事先毫未張揚的情況下低調處理的。


望月接了過來,嘴上雖然無話,心裏還是有些感動。那黃胖子雖是個粗鄙之人,倒還肯花心思來討好自己。捲簾的脾氣,是姆媽的翻版,她還能不清楚?氣頭上,是決不肯說一句軟話的。更何況自己在灣景街買下這幢房子,也是等一應手續都辦完了才告訴「荔枝閣」那邊的。捲簾在外人面前,已沒了面子。沒有當面給她難堪便算是難得的了,如何會操心她煲湯做飯的瑣事?因此,便越發體會了黃胖子的苦心。
你上哪兒呀?
「我付你兩個月的房租,是現金。」
「是不是又有了別的女人?」
女人一邊炒菜,一邊拿鍋鏟叮叮咣咣地敲著鍋邊,肩膀一聳一聳地唱起歌來。唱的是維吾爾語。爸聽著聽著,就哈哈地大聲笑起來,笑得望月耳朵嗡嗡響。望月問唱的是什麼呢,爸說唱的是一個叫庫爾班的大笨蛋。望月又問:「他怎麼笨了呢?」爸說:「你去問阿依古麗他笨在哪裡。」阿依古麗拿手掩了臉,咯咯地笑。爸拍拍望月的頭,將那一頭頭髮揉得亂亂的,又拿手指梳順了:「小孩子,說給你聽,你也不懂。阿依古麗,你給我女兒唱個漢語的歌吧。」女人扭捏著,說:「唱不好漢語。」卻拗不過爸,就唱了。一會兒用男聲,一會兒用女聲。爸起先打著拍子,後來也加了進去唱。
手提電話里傳來的那個聲音,就是爸本人。望月「喂」了一聲,又一時無話。想起那年在伊寧火車站被爸馱著滿街走的情景,嗓子突然就有些哽哽的。
後來唱累了,就都歇了。在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里,爸和望月坐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關於上海的話題。望月把在學校里得獎的畫一張一張地拿給爸看。爸看了,說好。就問姆媽平時閑了在家幹什麼呢。說出去看電影。跟誰看呢,叔叔還是阿姨read•99csw•com?阿姨。望月問爸什麼時候回來呢。爸不回答。望月又問:「爸,什麼叫『有人』?」爸吃了一驚,望月說:「姆媽跟捲簾說你一定有人了。」爸臉一沉,不說話,卻朝阿依古麗看了一眼。阿依古麗始終沒有轉過身來,望月卻覺得,那花頭巾底下的兩隻耳朵,在兔子般地豎著。
早在雙胞胎還牙牙學語,孫家戶口本上的戶主還姓林的時候,家裡的地盤割據便已大致完成。捲簾自小是姆媽的貼身棉襖,一舉手一投足都看姆媽的眼色行事。望月是爸的小尾巴,爸在東她一定不在西。剩下的踏青是無人認領的中間地帶,在兩軍交戰的時候很方便地成為軍火擱置區域。
水龍頭突然安靜了下來。星子扭過臉來看望月,眉毛一挑,顴上浮起兩朵紅雲:「你搬來的時候,捲簾可是跟我說好,你若搬家至少要提前一個月通知我的。」
爸去新疆的第一年春節,因為加班就沒回得了上海。捎了信讓姆媽去,姆媽嫌天太冷,說沒有那邊過冬的厚衣服,就沒有去成。到了第二年夏天,有同事從那邊到上海出差,爸就讓捎瞭望月踏青一起來新疆過暑假。臨行前踏青崴了腳,走不成。望月隨那人坐了五天的火車到烏魯木齊,又轉了三天的長途汽車,沙猴子似的到了伊寧車站。
(女)庫爾班大叔,
(男)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
這回,那頭的回話就快了好些:「不會不會不會,開平對你是沒有二心的。」
我趕著馬兒離開了家。
望月越發驚奇起來,爸什麼時候竟學會了唱歌呢?
飯菜很快地擺上了桌。阿依古麗將兩手在套袖上擦來擦去,站了一會兒,看著爸從鍋里盛出兩個饅頭兩碗米飯,才說:「你們慢慢吃吧。」說了兩回,爸也沒留,女人就蹲下身來,開始穿鞋子。一邊系鞋帶,一邊說:「我今晚和買買提大叔的女兒住。有事找我。」爸仍然沒有任何表示。女人沒有台階,只好走了。關上門前,望月看見從門縫裡吹過來的風,颳得那九*九*藏*書花頭巾抖抖的,突然心裏就可憐起那個女人來。那女人的恭謙順從,像鏡子似的,照出了爸眼睛里的自信、滿足和篤定。
黃胖子捧著一個彩紙包著的禮物盒,從車裡下來。見瞭望月,老遠就把頭搖著:「搬家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早說一聲。別的給不起,力氣還是有幾斤的。餐館里叫幾個人來幫忙,也是現成的。見外到這種地步,難怪你姐說你。」
在孫家所有的女人裡頭,只有望月見過阿依古麗年輕時的模樣。幾年以後,當爸明確表示不會再回上海時,也只有望月知道,爸為什麼做了這樣的決定。在上海的家裡,姆媽是爸的天。在新疆的家裡,爸是阿依古麗的天。爸和姆媽其實都是做天的材料,只是一片地上只能有一片天,所以爸要去尋求另外一片他可以做天的地。這些,孫家其他的孩子是不懂的。當然,孫家其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在最初的離婚協議書上,爸和阿依古麗是要求撫養所有的三個孩子的。最後使爸放棄監護權的,是姆媽的一句話。姆媽說:「你要你的孩子長大了身上都有膻味,讀書就進民族學院嗎?」
望月一生中的頭兩次搬遷,都是事先張揚並極盡喧嚷之能事的。從楊浦新村遷入沁園時,隱私還是個年輕的概念。孫家姆媽帶著大小几十件行頭和三個如花似月的女兒,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街入室,成為新鄰舊舍整整半年的熱門話題。第二次搬遷,是望月住進開平在徐匯區的洋房。孫家雖有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最後正正式式從沁園娘家嫁出去的,卻只有望月一個。婚禮的消息早在一年以前就從沁園傳出。到了真正成婚那日,轟動幾條街的,不僅是以開平為首的賓士車隊,還有新郎下車時手裡牽著的那個剛蹣跚學走的孩子。
「那就是生意上的事嘍?到底有什麼麻煩?」
爸把望月放到床上,對那女人說:「我女兒,望月。」卻沒給望月介紹那女人。那女人也不在乎,轉身從挎包里窸窸窣窣掏出一個黃裱紙包來,打開了,捧出一把東西便叫望月吃,說的竟是漢話。近近的,望月就聞到了女人身上的羊膻味。那手裡捧著的東西扁扁的,九_九_藏_書紅褐色的,皺巴巴的,褶皺里夾著些細草稈和沙子,望月不敢吃。爸抓了一塊,先吃起來,說:「這是新疆名產沙果乾,不怕的,只管吃。」望月這才挑了一塊,放嘴裏抿了,酸酸甜甜的,果真好吃。那女人蹲在地上看望月吃,臉上就有了些笑。
黃胖子站在門口往裡頭東張西望的,很有進去坐一坐的意思。望月靠在牆上,擋著門,卻沒有開口讓進。想到自己約了牙口一會兒來吃晚飯的,若讓黃胖子撞見了,回去講給捲簾聽,難免有些尷尬。就說:「今天屋裡亂糟糟的,滿屋都是紙箱子,連個踩腳的空地都沒有。等收拾好了,改天再請你們全家過來。」一句話,便將黃胖子給匆匆打發了。
爸穿了藍色勞動布工裝褲來接,袖子上套著黑色的套袖,鬍子圍著下巴黑黑的長了一圈,猛一看竟沒能讓望月認出來。爸把已經上了小學的女兒從車廂里舉出來,馱在肩上,從火車站一直走回工地。望月犯困,下巴一搭一搭地磕在爸的後腦勺上。爸就恐嚇說:「再睡,蚊子來了。」
(男)東方剛升起燦爛的彩霞,
望月自小怕蚊子,一咬一個包,直抓到淌黃水化膿為止。聽了這話,就嚇醒了,問:「新疆怎麼也有蚊子呢?」爸說:「怎麼沒有,新疆的蚊子可大了。捉得來放在地上,能騎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剝了皮,能做兩雙大靴子一雙小靴子。」
後來那女人就起身把爐火捅旺了,開始做飯。蔥花在油鍋里噼噼啪啪地響著,屋裡就有了些香味。爸衝著那女人的背脊說:「阿依古麗,今天不做羊肉,我女兒怕膻。」望月這才知道了那女人的名字。女人並不答話,只是手腳越發地麻利起來。
(男)聰明美麗的姑娘們哪,
搬進灣景街新房的第二日,滿園的復活節百合突然在一夜之間全部開放。望月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那些碩大的潔白淡紫嫩黃的花朵垂靠在結實的木頭圍欄上,聽風在樹葉中間沙沙穿過,熱鬧地敘說著寧靜,心竟無由地空落落起來。便拿出手提電話,撥了一個十五位數的號碼。電話鈴空空蕩九*九*藏*書蕩地響了很久,才有一個飽含睡意的男聲來答應著。
星子覺出了自己話語里的稜子,便笑了笑,說:「講好一個月的,我只拿一個月。搬家需要幫忙,你就說一聲。把新屋地址留下,有你的信就給你轉過去。」
過了半晌,望月方將頭抬了,輕輕地說了聲:「黃明安你對捲簾好些。」便頭也不回地跑回屋去了。
後來就到了工地的簡易住房。爸摸出鑰匙開了門,屋裡已坐著一個年輕女人。那女人乍一看,跟漢人也沒什麼區別,和爸一樣穿勞動布工裝褲,戴套袖。再仔細一看就有些差別了:眉毛長些黑些,鼻樑高些,眼睛陷得深些。頭上包塊花頭巾,頭巾底下滾出來的頭髮帶著些小卷卷—— 原來是個維吾爾族女人。
姆媽如此精明之人,居然一直不知道,望月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站在高腳凳上,偷看過五斗櫥頂上鞋盒子里藏著的那些從新疆寄來的信。姆媽也不知道,她曾按信封上的地址,寫過許許多多的信。姆媽更不知道,那邊寫回來給她的信,用的是隔壁顏家的地址。
女人走後,望月將鼻子蹙了,拿手扇著氣。爸摸著望月的頭,嘿嘿地笑:「吃羊肉吃乳酪的,哪能沒有味?只要別嫌你老爸有味就好。維吾爾族人都這樣。不過阿依古麗可不是一般的維吾爾族人。新疆大學的畢業生,伊寧的第一個維吾爾族女工程師。」
於是就愣愣的,在台階上坐到日頭西下。直到一輛黑色豐田塞利加跑車一個急剎車停在她門前,方回過神來。
望月一時回不出話來,臉上就有了些愧意。這幾天給「荔枝閣」打過幾通電話,來接的都是黃胖子。問起捲簾,不是說忙,就是說不在。望月便明白,那天那個電話真正把捲簾給得罪了。原本是一番好意,卻招來這般誤會,倒真應著了外公孫三圓「言多必失,禍從口出」的教誨。不禁懊悔了自家的孟浪。冷眼看黃胖子笑嘻嘻的樣子,卻不像是知道全部內情的,可見捲簾還是留了些話沒全說。心裏才略覺寬了些。
(女)怎麼傻啦?
望月笑得咯咯的,說爸「扯牛皮」,就奇怪,才一年不見,爸竟學會了說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