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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望月見了,心想這迪倫不過是牙口在饑民營里拾來的,同他本是無親無故的,他尚能有這份細緻周到。往後若是把皓皓申請出來在這生活,中間畢竟還連著一個自己,他總不至於差到哪裡去吧?如此一想,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什麼時候起,心裏居然有了這種想頭呢?於是,便知道自己和開平大概是很隔心了。
牙口也不知怎麼接這個口。愣了半天,才說:「你又沒回去過,怎麼就知道回不去了呢?就是回不去了,也沒關係,我總是在這裏的。」
牙口趕緊把望月拉開去,解釋說:「平常照看迪倫的那個鄰居,今天突然來電話說得了重感冒來不了了。星期五晚上誰沒有節目?臨時上哪兒去找人看迪倫?找了兩三個小時,也找不著人。想取消你的晚飯又捨不得,只好把他帶來了。你別介意。給你打了半天電話,怎麼都不接?查查你的回話機,都留了十幾個口信了。」
望月聽了,吃了一驚。那孩子看上去天真無邪,規規矩矩的,心裏的彎彎,竟不比大人少呢。牙口那話,分明是擋著她不讓過農場那邊去。「慢慢地讓他知道」,是讓他知道他和她的親近呢,還是讓他知道他和她本來就不是那回事呢?若是想在迪倫面前撇清,也用不著「慢慢地」。看來那話也只有一種解釋了。又想到洋人做事有他們的一套準則,凡事講究公平。對大人要公平,對小孩也要公平,倒是符合了人人平等的那個道理。再說他若認準了理,一味地硬頂只會適得其反。不如順其自然,給他留點餘地。於是就把聲音放柔了:
牙口吃了一驚。雖知道這個話題遲早要被點破,卻沒想到這麼快。手一下一下地拍著望月的背,像拍哄一個待哺的嬰兒。心裏湧上的,卻是一團一團的惶惑,濃得如同隔夜的墨汁,抹來抹去化解不開。
牙口點了頭,望月又酸酸地問:「誰第一呢?」牙口愣了一愣,望月皺眉皺眼地做了個表情:「難纏呀。」牙口這才明白過來,嘿嘿地笑了:「當然是我媽。」
「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的。等我搬了新家,你就過來。迪倫是不用知道的。這樣對他好些,對你也好些。」
在課堂上,兩人倒有了些話。牙口把望月的畫介紹給學生,又安排望月在系裡辦了個小型畫展。望月原本不過是個旁聽生,也沒幾個人知道她的read.99csw.com底里。讓牙口這麼一炒,同學倒是吃了一驚,便都來問望月話。望月這大半年,英文上也下了些工夫,連說帶比畫的,竟能把大致意思和同學說通了。不僅如此,時不時地,還敢在課堂上和牙口鬥嘴調侃。
開了門,門前的路燈白晃晃地照著一個瘦高的身影。一見那人,望月悶了一個晚上的火就騰地撲了上來。剛想說:「你丟了表了?」突然看到牙口身後還有一個人。說了一半的話就生生地咽了回去,臉色越發地青澀起來。
這時迪倫就嚷餓了,問望月可以吃飯了嗎。望月點了頭,牙口就拿餐刀將比薩餅割成小長條,放到迪倫的盤子里。又從身邊掏出一個藥瓶子,倒出兩粒白色的藥片,看著迪倫就冰水吞下了:「迪倫有胃氣痛,每餐都不能忘了吃藥。」
「得了吧,你,我也不是今天才做了你的學生的。在紐約,你是怎麼說的?」
牙口見望月果真生氣了,也不理她,顧自鑽進車裡,拿出攜帶型電腦,開了蓋,就打起字來。望月越發氣不過,偏要湊過去看。見牙口打的是:「孫望月是世界上第二難纏的女人。」望月問:「你要幹什麼?」牙口頭也不抬,說:「沒什麼,就是往網路上發一發。」望月聽了,再也綳不住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作死吶,日子過膩味了是不是?」便把電腦給蓋上了。關完了,才想起牙口的電腦本來就沒聯在網上的,不過虛驚了一場。這一笑,心裏的怒氣,也就消了一半。
誰知牙口就把手鬆了,嘆了口氣,說:「從前我是個雪白的好孩子,配上你還差不多。如今我是個糟老頭子,你要我來做什麼呢?不是拿污泥來襯白雪嗎?」望月聽了,想想自己這一輩子,說白也真是白。如同一張鋪開的大紙,雖有過幾個小灰點子,那點子卻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有開平在上頭畫過大大的一筆。那一筆之前並無鋪墊,之後也無接應,便有些單調。沒想到單調也是一種乾淨,突然發覺自己並不怎麼喜歡乾淨,就硬硬地說了句:「糟不糟也不是你說了算。」拉過牙口的手便往卧室里牽。
迪倫正在興頭上,越發地來了勁:「怎麼不懂?每回湯米叔叔來,你都買這個酒。」見他爸也不理他,就跳下地來翻看望月收藏的激光唱碟。翻了幾翻,見九_九_藏_書都是中文的,也看不懂。翻膩了,又爬到望月的真皮沙發上,靠在牆上練倒立蜻蜓。一腳上去,就把壁上的油畫給踹歪了。望月見牙口輕輕說了他幾聲,卻不認真管,想起牙口說的「慢慢讓他知道」的話,也不敢真得罪那個小祖宗。只好半哄半騙地拉著他去了地下室,將那盤《大鯨魚威利》的錄像帶放給他看,方安靜下來。
牙口卻沒笑,站起來,正正經經地對望月說:「對不起,這些日子放在你身上的時間太少了。學校的那攤事,你都知道。家裡也是一堆麻煩。迪倫的老師三天兩頭來電話,說迪倫最近在課堂上鬧得不像話,鬧得別的孩子都沒法上課。學校正考慮要不要讓他進特殊班。好好的孩子,一進特殊班就完了,身上等於貼了塊標籤,他自己也就死心塌地不學好了。前幾回你前腳一走,他後腳就把玩具都扔壁爐里燒了。他從小沒有父母,在饑民營里長大,心裏最怕的就是失去保護。我得慢慢地讓他知道,不能過分刺|激他。」
望月聽了這話,像是承諾,又不像是承諾。就想自己和牙口的關係,始終如霧裡看花。隱約是個花的樣式,卻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花。花有多遠,霧就有多深。他總不讓她存了太多的希望。她每前進一步來尋他,他就退縮一步來避她。避也不是尋常,徹徹底底的避,卻是藏頭露尾,藏尾露頭的避,不至於讓她生了絕望。而她每退縮一步,他又前進一步來就她。就倒是那種老老實實的,按部就班的就。一進一退,一退一進,進進退退,退退進進,中間隔的始終是一步。那一步足夠讓她在暗夜裡生出些憧憬,渴念和千奇百怪驚天動地的慾望來。那一步卻不夠讓她在白日里理直氣壯地靠上他,共同去面對零零碎碎的世界。她兜過來轉過去地找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那些路。猛一回頭,才知道再也找不到回來時的路了。便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地尷尬起來。
望月把新買的桌布攤開,橡木餐桌上就展開懶懶的一片白色。桌中央擺著一個陶土花樽,裡頭是剛從前院剪下來的鬱金香。鬱金香是招眼的花,一團一團的淺紫,霧似的瀰漫開來,花莖上含著些隔夜的雨水。餐具是英國產的骨瓷,印著些鄉村情調的紅花藍花,粗粗笨笨的樣式,正合牙口的心意。連放牛奶和方糖的罐子read.99csw.com,也是那個樣式。深紅色的蠟燭就放在伸手可及的抽屜里,待一會兒再決定是否要派用場。
望月從未在新居門前拍過照,便猜想是牙口拿了她從前的照片到暗房合成的。從密西沙加到這裏,一個小時的車路,就為了來拍一張房子的照片。這男人對自己多少還是上了點心的。望月心裏動了一下,就謝了,把盤子高高地放在壁爐上,壁爐上就閃出一小片白光來。
望月聽牙口沒深沒淺地誇她,起先有些小得意,過了想想反覺得有些古怪。牙口在眾人面前說起她來,理直氣壯的,聲氣裡頭,竟無絲毫躲閃的意思。她倒情願他眼裡藏些私情,扭捏一些,理虧一些,欲蓋彌彰一些。一日忍不住,下了課把牙口攔在停車場里,冷眼看著,說:「你沒當了表演系的教授,實在是有些可惜。」
過了五分鐘,還是沒有動靜。就又對著表,說再等五分鐘吧,興許就來了。從密西沙加往城裡開,高速公路也常常堵車的。如此三番五次之後,廳里的掛鐘就叮叮噹噹地撞了九下。撞完了,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忙把窗和門都大大地開了,散了些焦味。又拿空氣清潔劑在各處噴洒了一些。幸好還有一塊比薩餅,從冷凍箱拿出來,臨時化了凍,擺進烤箱里。這回上了定時器。都收拾完了,才知道自己累了一天,原來也很餓了。坐在地毯上,聽著肚子響響地叫著,便和自己生起氣來。看著表,心想再等他五分鐘吧。就五分鐘。不來就先吃了。
屋裡的百葉窗沒有拉嚴,葉齒間有些光微微地透進來。光很暗,也很鈍,將望月的輪廓磨得毛毛的,如同下雨天里透過窗玻璃看到的景物。白天太陽底下的那份清晰、果斷、準確、尖刻,都找不見了。牙口用眼睛摸過望月的臉,心裏就疑惑:到底是光亮底下的那個人更真一些,還是黑暗裡頭的那個人更真一些?
這邊牙口和望月方上得樓來。樓梯上,牙口耐不住將兩個手摟瞭望月,貼著望月的耳朵說:「老天怎麼不叫我早認得你呢?早知道你這麼有錢,也好叫我少受幾年窮呀。」望月覺得脖子上熱烘烘的,奇癢難熬,便一邊扭來扭去地躲牙口的嘴巴,一邊狠狠地呸了一口:「你們家馬住的地方,都比我的卧室大。說起來,哭窮得很該是我呢。要算計我的錢,現在認識我也不晚呀。」
九-九-藏-書牙口便讓迪倫把那個禮物盒拿過來。望月撕開了,裡頭是件上好的英國瓷盤,迎著燈光,薄薄地透過些亮來。盤子上鑲著小半寸的一道金邊,中間印著望月戴牛仔帽穿牛仔靴騎在馬上的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卻是望月在灣景街的新居。底下用英文寫著:「加拿大的新中國女地主。」
迪倫覺得他爸今晚竟很有些怕望月的樣子,就格外地乖了起來,自己脫了鞋站在過道上,低著頭也不說話。
「隔得遠了,才看清了。看清了,就沒法重新糊塗回去。」
入了座,望月就將兩人的餐具,換成了三人的。點蠟燭的心緒,卻是沒有了。
原本是沒那麼著急買下這幢房子的。後來突然改變主意,是想早日離開星子那個耳報神,省得一舉一動都落在捲簾耳里。當然,也是為了能有個清靜地兒,好和牙口幽會。
望月做好了生菜和水果兩道色拉,又把比薩餅送進烤箱去烤。看看表,前前後後不過才花了一刻鐘的光景。想起從前開平姆媽一整天在廚房裡,蓬頭垢面,手忙腳亂,衣服上油味熏人的樣子,就感嘆中國的黃臉婆不好當。洋人在這個「吃」字上,倒是比中國人好打發呢。牙口雖然常常以「中國通」自居,可他當年尋求真理的腳步,卻堅決地停留在中國人的廚房門外。在北京好歹也住了五年,竟沒改得了他的飲食習慣。他憎恨一切油炸油炒油煎以及與熱油有任何關聯的東西,對醬油味精的味道退避三舍。
吃完了飯,望月就帶著牙口父子倆四下看房子的布局。迪倫見望月臉色松泛下來,和牙口有說有笑的,膽子也就大了些。先是爬到高腳凳上,看望月家庭酒吧里的酒。把各式各樣酒瓶上的產地都大聲念了一遍。又拿了一瓶藍尼姑酒,指給他爸看:「這是湯米叔叔最愛喝的酒。」他爸說:「小孩子家知道什麼酒不酒的,看你摔了。」就搶過酒瓶擱了回去。
最近學校要籌建一個東西文化藝術交流中心,抽了牙口去幫忙校友會籌款的事。於是牙口日日左手提一個攜帶型電腦,右手拎一隻黑皮公文夾,下了課急急地就去開會,儼然是一副華威先生的樣子。課後的咖啡館約會,只好取消了,與望月就只能在上課的時候匆匆見上一面。
望月這才想起,下午自己睡了一小會兒,怕電話吵,就把開關關了。後來忘了,一直沒撥回九-九-藏-書來。這會兒聽牙口說「取消又捨不得」的話,又看他趕得一頭熱汗,心裏便熨帖了些。又見迪倫平日那生龍活虎的樣子竟一絲也沒了,便猜自己的臉色不怎麼中看。心想這孩子可別臉一套心一套的,往後還免不了跟他相處呢。方收斂些,勉強把情緒收拾了,招呼大小兩個進屋裡來。
這會兒望月坐在沙發上等牙口,直等到窗戶外的天從深藍過渡到淺灰,又從淺灰過渡到深灰,再由深灰漸漸變成墨黑。等到門鈴終於響起來時,才發覺自己已歪在靠枕上做過南柯一夢了。醒來勉勉強強睜開眼睛,屋裡都是煙,鼻子抽了幾抽,「哎呀」了一聲,直衝廚房。從烤箱里抱出比薩來,早已是焦黑的一團了。那丁零丁零地響著的,原來是火警鈴。
進了卧室,牙口就回頭看,說:「迪倫,迪倫。」望月也不理,返身把門鎖上,就將一條溫熱的舌頭,伸過去探牙口的唇。探了幾探,牙口就不再說話,氣喘得咻咻的。將望月放倒在床上,自己站在望月的兩腿中間,胡亂地脫起衣服來。望月的身子像浸過水似的癱軟了下去,嘴裏發出些含混不清的呻|吟,又用了些細細碎碎的動作來配合。牙口慌慌地去捂望月的嘴,說:「迪倫,迪倫。」望月卻更響地哼了幾聲。還沒等望月哼完,牙口那邊就已完了事。濕濕地弄瞭望月一身,只好拿紙來擦了。見望月面泛桃紅,眸如春杏,意猶未盡的樣子,便訕訕地拿手去弄。好不容易望月那頭也完了事,兩人躺在黑暗裡,深深淺淺地喘著些氣,都不說話。
牙口一聽就明白,嘿嘿笑了:「望月,你們中國也是一樣的。老師和班裡女學生有事,讓人知道了要丟飯碗的。」
望月想著該怎麼去問牙口,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開頭。夜越發地濃重起來,黑暗裡人就生出些膽來。剛想開口,牙口突然直起身來,遲遲疑疑地說:「望月,有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
這時,就聽見迪倫在外邊嘭嘭地敲門:「爹地,爹地,廁所在哪裡?」
過了一會兒,牙口聽見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方知道是望月在哭。忙翻過身去摟了過來,臉上全是愧意:「今天老怕迪倫進來,太急了,沒弄好。」
望月一聽這話,越發哭將起來,把頭撥浪鼓似的搖了:「不是這個。」又隔了會兒,才說:「牙口,上海那個家,我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