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回到「荔枝閣」,一進門,就看見黃胖子在前廳等著。見他進來,便扯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些閑話。先是問他今年的所得稅退回來了沒,又問他要不要買便宜的西洋參—— 他有個朋友在唐人街開著個鋪子,能給他好價錢。劉晰就奇怪捲簾今天如何不著急出來派活。聽著聽著,就悟出些意思來了。
黃胖子以為劉晰負氣呢,又把日子難過的話說了一遍,啰里啰唆的,就說得劉晰沒了耐心:「黃老闆,許你減我的工時,就不許我辭你啊。」
現實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網,鋪天蓋地地撒在他的四周,網上處處是洞眼。個個網眼都大得足夠讓他看得見希望,充滿誘惑地引著他去掙脫。然而等他掙得脫了一層皮,方知道那網眼原來是量著他的身子定做的,他有多大,網眼就有多大,始終掙脫不開去。如此幾番之後,便很筋疲力盡了。
劉晰就眯眯地笑了:「不瞞你說,錢是不多,可也不少。銀行里也就六萬加幣。」
劉晰這一個冬天里老了十年。
老闆是四十年前從廣東跳江逃游到香港,又從香港跑到加拿大來的。六十多歲的年紀了,見了劉晰,倒還客氣。引了到辦公室坐下,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個問題。問完了就嘆氣:「這幾天廣告一登,來的都是你這樣的人。這不是叫我為難嗎?這份工不給你吧,看你也走投無路的樣子,怪可憐的。給你吧,我怎麼忍心讓你干這種活?這是小學畢業就能幹的事呀。再說那薪水,咳,我也實在說不出口。」
星子坐上了車后架,劉晰就飛似的騎了起來。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雖是四五月天了,太陽一落還是有些涼。星子把耳朵捂了,便想起從前在國內讀夜大時,那個戴眼鏡的同桌天天下課騎車馱她回家的情景。算算竟有十幾年了。這爛糟糟的十幾年,若能像錄影帶那樣退回去,再抹掉,日子就從出國那天起重新來過,該有多好。
第二天,劉晰就去了紐約。一去兩周,沒信也沒電話,星子就知道沒戲了。果真,到第三周,來了個電話,說黑工倒有不少,正式工卻沒有幾份。搞本行又肯替你申請綠卡的,就一份也沒有了。又說他還要到華盛頓去一趟看幾個老同學,完了就回多倫多,準備回國的事。丟下話來,要星子拿主意,是不是跟他回去。
星子聽了,方略九九藏書略寬心些。
眾人很快就知道了,也不知說什麼好,便都傻笑。只有星子拉了他到一旁,白了他一眼,小聲說:「什麼事,要這麼猴急。再等等看,騎驢找馬不好嗎?」劉晰把星子的手一撥,梗著脖子嚷了起來:「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再等就不用找工作,直接退休得了。」眾人都回過頭來看他。星子見他眼睛紅紅的樣子,有些怕人,也就不敢再勸。
劉晰一路趕著來上班時,心還像個鐘擺似的,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沒一個定準。聽了黃胖子這話,鍾咔嗒一聲停了,鐘擺落在了原地不動,反而踏實起來。於是就靠在收款台上,一邊搖著頭,一邊嘿嘿嘿嘿地笑起來。
星子聽見那話瓮聲瓮氣的,覺得那人自從決定辭工以後,說話辦事通通換了個樣子,倒真給逼出些血性來了,心裏暗暗地反有些歡喜。就忙忙應允了,說到時在車站等。
黃胖子愣了愣,就拱手道起喜來:「知道了,知道了,是找著工作了。我說你這樣的人才,釘子似的,遲早要從包里鑽出來的。『荔枝閣』就是裝你的那個包。從今往後要在哪裡高就呀?」問得劉晰哭笑不得,才說哪是找著工作了,是想到紐約找找機會去。「你這裏少了一個我,再雇半個工來頂,誰的工時都不用減,皆大歡喜。你減了誰的也不能減星子的,人有路她沒路。」
一日翻看《世界日報》,看到一則廣告。二三十公裡外的布藍浦敦鎮上,有一家華人電子配件廠,要招一個裝配線質量檢查員。怕電話上說不清楚,劉晰乾脆懷揣了剪報,起早坐了去近郊的火車,直接找到廠里去。
星子沒想到婆婆竟會這般狠心,一時慌了手腳,只好打電話給捲簾夫妻。倒是黃胖子鎮靜些,說我給你找個好律師。你是單身母親又是低收入,可以找政府補助的律師事務所。他告你拐帶,你還告他遺棄呢。「荔枝閣」的人都可以作證,他家一年裡來看過幾回孩子?過幾天再找找望月,讓她那個教授也給你出庭作證。他在中國待過,說得出中國的好處來。又是個洋人,說起話來顯得客觀公正些,法官也聽得進去。
劉晰一聽,腦子如同挨了一悶棍,轟的一聲,就跟打碎了一個玻璃瓶子,各樣的想頭玻璃片似的飛散開來。怎麼辭了那老闆出來的,竟全然不記九_九_藏_書得了。清醒下來時,就發現自己一個人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等車。透過候車室的玻璃門,就看見了外頭藍瑩瑩的天。已經過了復活節,草地忽地一下子就變了顏色,一氣全綠了。樹枝上星星點點的,都是嫩芽。街上往來的小姑娘,早已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迷你短裙,藏了一個冬天的腿在陽光底下晃來晃去,極為貼切地陪襯著這個季節。劉晰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毛衣棉毛褲,外邊還套了件薄呢大衣,在氣勢上便已老了一茬。剛剛走了幾步路,背上脖子上都有些汗濕了,可鼻子卻在冰冷地淌著鼻涕。就從兜里掏出手紙去擤。擤著,才知道那鼻涕原來也不是獨自來的。便順著將眼睛一起擦乾了。
劉晰拿了,謝了,揣在懷裡,走進廚房,就笑,說:「今天是最後的晚餐。耶穌吃了最後的晚餐就讓人給賣了,我吃了倒想有買我的人呢。」
劉晰偏不答應:「還是我騎自行車帶你去。文華中心,沒幾步路的。」
劉晰隔著電話,就把臉沉了:「你要想坐汽車去吃飯,你就找別人。你若想跟我去吃飯呢,我現在只有自行車。」
星子只好不吭氣了:「那好吧,八點鐘我開車去你家接你。」
星子在多倫多也沒個知己朋友,只得找「荔枝閣」的人討主意。眾人都說再找一個像劉晰那樣有學問人品好又不嫌棄孩子的人也難了。望月說:「中國也不比從前,活頭大多了。像劉晰這樣的,若不想在科研機構待,找個好的外企,工資不比這兒低多少。」捲簾黃胖子更是往寬的地方勸:「你拿的是加拿大護照,回去看看,不好,再回來。『荔枝閣』里,該你乾的事,到時候還給你干。」說得星子動了心,真的準備回去了。一邊等著劉晰從華盛頓回來,一邊就找經紀人打廣告賣房子,給孩子拍照片辦護照。
劉晰把車停到了路邊,將星子摟了過來:「我做了五年的狗,也做膩了。你就讓我做幾天人。」
星子聽了,明白這大概就是求婚的意思了。等這個人等了這麼些年,等得他終於開了金口,卻是要她跟他一起回去。一時心裏亂亂的,竟答不出一句話來。
黃胖子這才明白了原委,知道留也沒用,就從皮包里拿出幾張票子,硬塞到劉晰手裡。「發財了,別忘了回這裏看看。」
臨畢業那陣,自恃九*九*藏*書極高。雖知道工作不好找,卻總期盼自己說不定是個幸運的例外。那時眼睛只盯著大學教授的位置。碰了好些釘子之後,只好把條件降了些,改為找公司的位置。誰知公司也不要他,嫌他學得太理論化,實用性不大。到了後來,眼看著時間過得飛快,一天忽地一下就變成了一周,一周又忽地一下變成了一月。一會兒工夫,半年就過去了,竟沒有一個公司願意給他個面談的機會。心就越發地慌了,怕拖得越久知識越老化,越沒人雇了,只好把條件一降再降。送出去的履歷表上,連得過的博士學位也不敢提了,怕人家嫌他不肯低就。只寫了從前在國內得的本科學位,一心只想找個初級電腦程序員之類的工作。誰知人一聽他的年齡,又把頭搖了:編程序,哪編得過剛出校門的小年輕呢?
劉晰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卻還不肯死心。暗想來都來了,總不能不明不白地走吧。就硬著頭皮問到底是多少。老闆遞了支杜馬瑞的煙過去,說:「你也別問了,這不是你待的地方。說了你也不愛聽,像你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如回去也罷。窮是窮點,至少名聲上還能得著些。在這裏你是名上利上一樣都得不著。我要年輕些我也回去,現在回去不過是找塊墳地入土的廢物了。你還年輕,還能幹幾年,可別再等到連那邊都沒你的立足之地了。」
星子吃了一驚。雖知道劉晰這些年又拿獎學金又打工,也該攢下點錢,卻沒想到攢了這麼多。平時看他過日子緊摳摳的樣子,倒是個不露相的真人呢。
見星子沒搭茬,便知道她是在想孩子的事。就說:「我這趟去紐約,若找著個好工作,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若找不著,過些日子就打道回府了。其實,國內現在貴族學校滿天飛,教育質量也不比這兒差。六萬塊加元也是三四十萬人民幣了,孩子不會受委屈的。再說,我還沒到老得動不了的地步,還能再掙呢。」
不由得想起那年出國前到北京取簽證,心血來潮回了趟母校。校園裡竹筍似的蓋了些新樓,他在新樓群中間丟失了自己。一路走一路問的,居然找到了當年自己住過的那間宿舍。敲開門,一屋的煙味,四五個年輕孩子圍成一圈在打麻將。見了他,都不認得,就問找誰。他結巴了半天,才說自己從前也是住這屋的九-九-藏-書,要出國了,想來看看。其中有個孩子就將眼睛眯了,跟桌上的人說:「哦,是來找感覺的。」眾人就笑,說:「找吧,找吧,你隨便找。」就不再理會。他看著壁上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港星照片,竟無一張臉熟的。呆鵝似的,離了那屋,心裏有氣,暗暗地立了誓:等我下回回來,看你認不認得我。誰知抱了這樣一番雄心壯志出來,跌跌撞撞了這些年,除了一個學位,竟什麼也沒得著,反把一個家也丟了。人活了四十多,到了這一刻,方體會出從前聽人擺古說霸王在烏江別虞姬,那窮途末路的滋味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瘋了,這麼大的風,怎麼騎呀?」
誰知一日下班,就有人來敲門,送來一張法院傳票。原告是周家傑母子,告星子未經生父同意想擅自攜帶子女離開加拿大。又說中國無論在政治經濟生存環境上都不利於孩子的身心成長。如果星子一意孤行,強行帶孩子出境,就構成了非法拐帶兒童罪。
「不去吃那勞什子飯了。『荔枝閣』里什麼沒吃過呢?又不是錢多得水嘩嘩的,能省就省些吧。」星子說。
離開里昂那夜,她趕來他住的旅館,看著他將隨身的物件收拾攏來,放進一隻小皮箱里,又將皮箱嗒的一聲鎖上了。她便知道她的十年也被鎖進箱子裡帶走了。沒了那十年,她立時年輕而輕快起來。可是她還不習慣那種輕快,那種被壓縮過而失去了細節的輕快。沒有細節的生命是經不起推敲的。她略略地有些惶惑,卻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軟話。在機場上,她塞給他一封信,再三囑咐他在飛機上再看。他果真等到飛機起飛了才拆,卻是一張沒留隻言片語的支票。
第二天,劉晰果真去灰狗汽車站買了一張去紐約的長途車票。在車站裡,就給「荔枝閣」打了個電話,要星子八點鐘出來到中區唐人街吃頓晚飯。聽見星子那頭猶猶豫豫的,劉晰就說:「你告訴捲簾,說是我請你出來的。給她幹了這麼些年,不信她不給這個面子。你就這麼去說,讓她准你早點下班。」
星子到了八點果真坐了公共汽車到灰狗車站會劉晰。天還半亮著,遠遠就看見劉晰穿了件鮮綠的單夾克衫,扶了輛自行車在路邊等。新理了一個短頭,支支稜稜的,倒比平常年輕了些。待星子走近了,就斜瞄了她一眼,說:「這是美給誰read.99csw.com看呢?自己都說風大。再凍病了,可沒人給你看孩子了。」說著便把身上的夾克脫了,給星子披上。
誰知劉晰竟越發地笑將起來,走過去,拍了拍黃胖子的肩:「說實話,我還得謝謝你。你若不說這話,我說不定還瞎混下去,混到哪天是哪天。你說了這話,我倒定下心來,不如就此把工辭了。」
「只要你點個頭,我的錢也就是你的錢。」
果真,黃胖子漸漸地就把無用的話說完了,搬了張椅子過來坐著,嘆了口氣:「老劉,你在這裏也幹了四五年了。雖沒讓你發大財,可憑良心也沒叫你吃過虧。如今生意清淡,你都清楚。叫誰走我都一樣為難。只好大家都忍一忍。除了大廚二廚和羊羊,你們每個人每周都砍五個小時。」
他並沒有告訴星子,那六萬塊錢裡頭,有三萬是去年夏天他去里昂,辦完離婚手續后那個女人留給他的。
黃胖子見他這副樣子,跟得了失心瘋似的,心裏就有些害怕起來:「生意好些,馬上把時間給你加回去。這年頭,做老闆的日子也不比做夥計的好過到哪裡去。你若真有難處,說出來,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劉晰蹬著車,脫了外衣只剩一件薄運動衫,背一弓一弓的,就探著了星子身上的渾圓和柔軟。久已荒疏的關於女人的記憶,在與那團柔軟若有若無的接觸里,漸漸地撣去積塵,清晰而熟稔起來。猜測著那團柔軟的真正內容,他被自己狂放而又細緻的想象力嚇了一跳:一個女人留下的十年空白,竟能被另一個女人在數秒之間滿滿地充填起來。
心猿意馬之間,背上突然覺出了星子微微的顫抖和退縮。自尊在潮起的慾望中如礁石般林立起來,就粗聲粗氣地說:「抓住我的腰,暖和點。我沒想怎麼著你,在這兒端這個架也沒人看。」星子不說話。隔了一會兒,卻有一雙手從背後環過來抱了他的腰,接著臉也貼了過來。先是有些暖,再後來就是涼涼的濕氣了。
星子越發哭得抽抽噎噎的:「誰不讓你做人呢?跟我凶有什麼用?」兩人就緊緊相依了,坐到路邊的石凳上。劉晰將星子的臉扳過來,兩隻眼睛盛滿了水,水裡隱隱地淹著些月色。便拿手把水和月色一起抹去了。在劉晰的指縫裡,星子看見抽了芽的柳樹,在風裡飽飽地飛來揚去。蟲子細聲細氣地唱起來,卻不是蟬。還不到蟬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