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這時,台下就走上三個人來,抓了兩人的麥克風。為首的一個,把袖子卷了,就問:「你這是打誰呢?」
羊羊一隻腳點著地,靠著吧台站著,知道捲簾在數落她呢,心裏雖是委屈,自知闖了大禍,也不敢回嘴。
「上了。今年天暖得早,反倒沒什麼生意。」
警察問了些話,錄了證詞,就走了。剩下的幾個人,便拿了掃帚拖把打掃起殘局來。一邊掃,一邊都說今天該著大伙兒命大,摔的不過是酒瓶子而已,還沒動刀動槍呢—— 誰敢惹越南幫?為一塊錢還有捅死人的呢。
這天黃胖子和捲簾兩邊的朋友都請了,黑壓壓的,就坐了好幾張桌子。望月四下看看,除了「荔枝閣」的員工,也就認得宋世昌李方舟二人。自從搬進景灣街的新居,望月也曾打電話請世昌過去吃飯,世昌推三阻四地總也不肯應承。幾次三番之後,望月多了心,猜想世昌大約是有了女人,瓜田李下的要避個嫌疑。兩人便不似從前那般地隨便,竟有些拘泥於形跡了。今天世昌果真帶了個伴來。那女人前頭的劉海染了幾綹棕黃,臉上塗得煞白,嘴唇又畫成黑灰色。穿一條極窄的薄皮迷你短裙,黑統襪外頭套了雙黑靴子,鞋跟厚得像磚頭似的,踩得地板咚咚響,是個極年輕極新潮的打扮。
黃胖子就把臉湊過去,一邊說:「就這樣謝你,就這樣謝你。」一邊就要親羊羊。羊羊左躲右閃的,「呸」了一聲,說:「看,你老婆來了。」
羊羊把眼乜斜了,「咦」了一聲,說:「還有這種歪理的?我累個半死不過分著顆芝麻,你什麼心也不操就白捧了個西瓜,得問你怎麼謝我才對呢。」
卡拉OK酒吧就這樣開張了。不出所料,晚飯後,酒吧里的生意果真十分紅火起來。
望月就嘿嘿地冷笑:「你?你拿什麼還他?蒙蒙踏青還行,蒙我你還欠些火候。」
黃胖子一驚,就鬆了手,回頭一看,連個鬼影都沒有。就跺著腳,說:「又怎麼樣?別逼得我發了狠,把她給休了。『荔枝閣』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我就改了你的名。」
捲簾沒了回應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了,反越發生起氣來,喊了聲「黃明安」,就罵開了:「老老實實的生意不做,開什麼卡拉OK酒吧?聽著風就是雨,也不過一過腦子。你到底是有沒有腦子的?明天這事就成了報紙的新聞https://read.99csw.com,登出來看這『荔枝閣』還怎麼做生意?誰還敢來這酒吧,總不能喝一杯酒還賠一條命吧?下半年的財產保險,又要漲到天上去了。」
說著就從挎包里掏出支票本來,唰唰地寫了一張,撕了塞到方舟手裡:「你拿了這個存到你的賬號里,再用你的支票寫這個數還給黃胖子,就說你是問捲簾借的。這事到這兒就算完了。他們家要再有事我找你。」
黃胖子心中有鬼,也就不敢爭辯,卻暗罵捲簾摳門:小費是客人給的,又不是你給的。有本事你也試試看。換位?你要和她換,她干你的不費吹灰之力,你幹得了她的?
話沒說完,羊羊早從他的腋下鑽過去,跑得遠遠的。一邊笑得嘻嘻的:「我在家裡燒了高香,就等著你兌現這話呢。」
望月的臉越發燙了上來,就低了頭,恨聲恨氣地說:「別找借口,怕是你的學生不讓,你身不由己吧?」世昌見望月臉兒紅紅的,嬌羞裡帶幾分嗔怒,樣子如同一幅絕妙好畫,心裏一牽,便走了神。抖了抖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羊羊站在緊跟前,見了害怕,就往後面躲,沒想到一腳踩在碎玻璃上。穿的又是露趾的涼鞋,腳趾上就滲出些殷紅來。眾人見了血,越發驚乍起來。黃胖子趕緊讓人扶了羊羊去辦公室,找出急救包來包紮。
捲簾一邊掃地,一邊就埋怨起來:「點什麼歌不好,偏點這個。又不是不認得那幫人的。真是的,走到哪裡,哪裡就亂。」
黃胖子聽了也覺得在理,就去和捲簾商量。捲簾暗暗算了一下,裝修也不費太多的事,員工最多添兩個零工,不如試試看吧。就答應了。
捲簾聽了這話,罵了句「神經病,你懂什麼」,就低了頭,竟不再說話。眾人都聽得一頭霧水,只有方舟明白個中底里,當下變了臉色,抓了外衣,扭頭就出了門。
那個越南人拿手輕輕一撥,黃胖子就給撥到一邊去了。「沒問你,我問的是他!」說著指頭就杵到那男客的臉上來。那男客也是喝了點酒的,又仗著自己這邊人多,偏不知好歹,回了一句:「就是對你的,又怎麼樣?」話沒說完,已當胸挨了一拳,立時跌在台上。為首的那個越南人把手裡的啤酒瓶子往地上一扔,嘩啷啷地便碎了一地的碴子。那幾個也學了他的樣子。
https://read.99csw.com月聽他「你們你們的」就有些不悅,也不理他,自己包好了禮物,帶到「荔枝閣」去。臨下車,鬆了牙口的手,囑咐說:「到了裡頭,別這樣。」牙口知道今天有望月家人在場,自然明白個中的道理,就落後一步,擺開一段不大不小的距離來。
這時瑪麗就回來了,拉著世昌說要點歌去。望月趁機走開,躲到洗手間里去,在馬桶上呆坐了好一會兒,又拿涼水蘸著紙巾擦了把臉,方把心靜下來。
警察來時,好戲已經收了場。那幾個越南人早已揚長而去。除了那男客挨了一拳,羊羊的腳受了些皮傷之外,人倒沒多大的傷。只是一屋杯盤狼藉,桌子椅子四腳朝天,玻璃碎片天女散花似的,吧台邊上的玻璃牆也裂了幾條縫,情景很有些狼狽。
「跟你說了,搬過來住,省點房租,就可以少出去畫幾天。就是請不動你。」
方舟把一張嘴抖得歪歪的,半晌,才說出話來:「不信你去問捲簾,我什麼時候問她要過錢了?是她硬要捐給無國籍醫生組織的。我哪裡知道,她壓根兒沒和黃胖子商量過?既然這樣,你放心,這筆錢我遲遲早早湊齊了還她。」
世昌見瞭望月,就過來打招呼,指了指那個新潮女子,說:「瑪麗,我的學生。」望月只好把牙口也介紹了,說:「我的老師。」介紹完了,又好笑起來:一個說「學生」,一個就說「老師」,卻是他介紹在前,自己介紹在後的,竟成了跟他賭氣似的。就有些不自在起來。
望月見了,也就猜出了幾分。立刻追出去,喊住了:「姓李的,你折騰死了一個踏青不夠,還要惹捲簾?捲簾那頭,本來事就夠煩的,你還要去湊熱鬧?」
還沒寒暄幾句,牙口就讓星子劉晰拉走商談事兒去了。瑪麗把手袋交給世昌,就去了洗手間。剩瞭望月世昌兩個,面對面地站著,一時反倒無話了。世昌又留起些鬍子,這回卻是齊齊整整地剪過的。穿一件夏威夷土布襯衫,身上纏來繞去的都是紅紅藍藍的大花。腳上一雙涼鞋,樣子甚是粗笨,卻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望月心想這個瑪麗大概是有些手段的,竟把世昌給調|教出來了。
一日捲簾過生日,請了一幫親朋好友,到卡拉OK廳喝酒慶賀。黃胖子也打電話約瞭望月來,又讓她把那個美國教授也帶來,說星子遇著些麻煩九-九-藏-書事,想找牙口給出個主意。望月算算捲簾屬猴,足歲三十九。按上海人的演算法算虛歲,其實就是四十整了,也算是個大生日。就去珠寶店買了一個戒指,算是生日禮物。買完了又拿給牙口看,問好不好看。牙口見了價目,嚇了一跳,說:「你們中國人也真是的,就喜好送禮。年也送,節也送,生老病死都要送。連孩子滿月,也是個送禮的借口。你們自己兩姐妹過生日,竟要送這麼貴重的大禮,這不是嚇死人么。」
天漸漸地暖和起來,「荔枝閣」的生意也跟著有了起色。白日越發地長了,黑夜越發地短了,太陽到了晚上八九點鐘,還不肯落,黃黃粉粉地塗了半邊天。人在冬衣里灰了一季,到這時節就不安分起來,輕飄得捏拿不住了。吃了飯也不願在家待著,都要出來兜風尋樂喝酒。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就多了好些。
望月的臉突地就熱了上來,忙岔開話題:「上街了?」
黃胖子見了,就暗暗叫苦,知道今天這首歌是唱壞了。這幾個人,他是認得的,在附近一個倉庫里當搬運工,都是越南人,也常到酒吧來喝酒。就趕緊擠過去,擋了男客,賠起笑臉來:「今天我老婆過生日,他玩得高興,不是對你的,不是對你的。」
捲簾停住手裡的活,盯著胖子看:「還加?再加拿得比我還多了。我不如和她換個位置算了。她如今一晚的小費,竟比工資還多了。要不她能把學也停了,學位也不要了,一心一意在這兒干?聖誕節你給她的那個紅包,裡頭多少錢,你心裏最有數。要還不夠你就把我賣了頂吧。」
「孫捲簾,難為你這麼誇我呢。我是粗人一個,自然沒腦子,哪及得你的聰明?其實賬算得再精刮,難免也會有漏洞。那五千塊錢若不拿了去送人情,保險漲點就漲點,怕什麼?」
黃胖子開頭聽捲簾把羊羊和他捎在一起罵,還有些心虛。後來聽她罵得越發沒頭沒臉的,仗著些酒氣,便咚地把手裡的拖把摔了。眾人從沒見黃胖子翻過臉的,都嚇了一跳。
外頭正是個無風無雲的月亮夜。月光照著方舟一張臉,白花花的一長條,只剩兩個眼袋灰拓拓的還有些顏色。頭髮上像落了厚厚一層的霜,連眼珠子上,都生出一層白霧來,竟如盲人眼裡的翳子。
羊羊便跟黃胖子提議,何不把酒吧改裝成卡拉OK廳呢?地方是現成https://read•99csw.com的,酒也照喝,只不過添幾架大電視,裝幾盞彩色閃燈而已。客人喝夠了酒,唱膩了歌,餓了,就在酒吧里吃消夜。平日晚上,過了九點餐館里就沒生意了,員工雇著也是閑著,何不找點事做?卡拉OK一開張,過九點才是來生意的時候呢。又賺酒的錢,又賺消夜的錢,何樂而不為呢?
世昌也不答,只是盯著望月看:「早聽說你有個老師的,百聞不如一見。」
人群里膽子小些的,這時都抓了皮包先開溜了。即便膽子大些的,也只是遠遠看著,不敢近身來勸。牙口見勢不妙,掏了個硬幣偷偷跑到走廊上打公共電話叫警察。
外邊眾人正哄哄地鬧著要唱歌。黃胖子第一個上去,唱了一首《瀟洒走一回》。可惜嗓子竟沒能瀟洒起來。還沒唱完,就有人嚷嚷:「胖子,別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把黃胖子給轟下去了。星子就說:「來個專業水平的。羊羊你給露一手。」羊羊也不扭捏,果真就上去了,拿腔拿調地哼了一曲周璇的《馬路天使》,嗲得一屋人牙根發酸,渾身起雞皮疙瘩。眾人就說:「不過癮,不過癮,來個男子漢的。」劉晰不等人請,就自告奮勇地唱了一首《一無所有》。剛起了個頭,就把嗓子撕破了。這一撕,反倒撕出些蒼涼無奈的味道來了。一屋的人又拍掌,又跺腳,又吹口哨,直鬧得個天翻地覆。
黃胖子暗暗折服。自打從父親手裡接過「荔枝閣」,自己手下也雇過不少女招待,卻沒有一個如羊羊這般的。身材相貌自不待說,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書也讀得輕省,活也幹得漂亮,苦也吃得起,人又圓通,全沒捲簾的那股清高孤僻勁。心想這「荔枝閣」若早早交在羊羊手裡管,哪至於到今日這捉襟見肘的凄慘地步?
鬧完了,還說不過癮,就聽見羊羊在底下尖叫:「來個《血染的風采》,《血染的風采》!」有個男客上來,和劉晰各執了一柄麥克風,果真唱起《血染的風采》來。電視屏幕上就出現了些紅的旗,青的山,荷槍的士兵。士兵中有些人衝上來,又有些人倒下去。那男客唱得一時興起,就眯了一隻眼,舉起一隻手,對著台下胡亂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正這般胡思亂想的當兒,迎面撞上了羊羊從洗手間里出來,兩手在口袋裡騰來騰去的。黃胖子見四下無人,就拿手搭了羊羊的read.99csw.com肩,涎著臉問:「小費多得放不下了,是不是?給你找了這麼個好差使,該怎麼謝我?」
捲簾在門口迎著,接了禮盒,拆了,見是一個白金戒指,戒指中間鑲著一顆晶瑩透亮渾圓的大石頭,兩邊各襯了一顆芝麻點似的小石頭。稍稍一動,便有一道白光閃來閃去的。又翻過來,看見了底座上刻著的成色和等級,著實吃了一驚。心想這個妹妹這些年不見,越發地古怪起來了。指望她大方的時候,偏摳得滴水不漏,全然不顧姐妹情分,竟還不如外人。沒指望她的時候,倒大方得離了譜,拿錢當水似的潑。
黃胖子把羊羊從餐廳那頭抽出來,專管了酒吧的事。羊羊出國前,曾在廣州一家中外合資餐館的酒吧里干過領班的,如今重操舊業,很是得心應手。只見她一日一式衣裙,一晚一個髮型,時而淡抹,時而濃妝,魚兒似的在桌子之間游來游去,在哪兒一停哪兒就是一撥一撥的笑聲。英文也會得說,國語也識得講,廣東話更是說得滴溜溜飛快。那殷勤也不單單隻給男客,就是女客,也被她迷得暈乎乎的,錢包就有些守不住了。酒吧里的回頭客是越來越多了。不知情的,都以為她是「荔枝閣」的老闆娘。倒是那個真老闆娘,輕易也不在酒吧露一個面,眾人大多都不認得。閑了,羊羊也上得台來,或輕吟一曲,氣聲呵得麥克風噝噝地響,珠圓玉潤的嗓子,四座皆驚;或柔舞一段,衣裙飄飄的,身子輕得如同被風刮在半空的葉子。
黃胖子恨得咬牙切齒的,暗罵這妮子滑不唧溜,就無精打采地回了辦公室。見捲簾正俯在桌上撳計算器算賬呢,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便賠了些笑,問:「這個月,怎麼樣?」捲簾伸出四個指頭,說:「比上個月多出這個數。」黃胖子趁捲簾高興,就提出給羊羊加點工資。「這卡拉OK酒吧本來就是她的主意,又都是她在管。」
世昌聽了這話,就笑眯眯起來:「大小姐,我無功怎能受祿?怕吃了你的嘴軟,就由不得自己了。再說,你老師知道嗎?」
如此想著,嘴上也不露出來,只是笑笑,說:「樣子倒蠻好的。」就拿起來戴在了結婚戒指旁邊。那枚結婚戒指,頓時就灰拓拓的沒了顏色。望月見了,知道捲簾大概是肯和她和解的意思了,才把一顆心放了回去。
半晌,望月才問:「什麼時候收了學生,怎麼沒聽你說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