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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一行人方往地下室走去。
男人就不說話了,拿眼睛偷偷地去看羊羊。羊羊梗著脖子,也不理會。男人的眼光就沒了焦距,不知所終地虛在了半空。
五月份女皇節的時候,有客人從紐約來看望羊羊。羊羊跟老闆請了兩天假,說白天在家陪同學,晚上九點卡拉OK酒吧開始營業時,她就趕回來上班。因餐館那頭還不到旺季,少個把人也還能對付,老闆就答應了。
羊羊將頭低了,把雙手環在胖子腰上—— 那身上的肉,很有幾分松垮了。半晌,才說:「剛開始,是沒有的。到後來,有了一點兒。你的好,大概也只有我知道點。」
羊羊知道求也無用了,便將臉靠在牆角上,拿一團手紙捂了嘴巴,越發地哭將起來。那聲音被手紙堵著,嗚嗚咽咽的,竟像時時刻刻要沒了氣似的。那男的聽了,也把眼圈紅了。
男人身邊,坐著個人高馬大的警察,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一邊問話,一邊唰唰地往本子上記。
男人想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們結婚後,就出了國。她去多倫多,我待在紐約,分在了兩處,一分就是一年多。這一年多里我是挺想她的。再說,她也實在是個招人想的人。」
誰知過了九點,左等右等的,也不見羊羊的人影。酒吧里少了個羊羊,就跟轉盤上少了根軸,竟轉不開了。黃胖子往羊羊住處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沒有人接。只好臨時求星子到酒吧這邊頂一頂。星子因有孩子在家,平常是不上酒吧的晚班,等餐館那頭收拾完畢就回家的。禁不住黃胖子的磨纏,只好打電話回去讓鐘點幫工再留兩三個小時,看住孩子。一個晚上鬧哄哄亂糟糟的,眾人總算把酒吧這邊的顧客勉勉強強地打發了。
男人點了點頭。
警察也不理她,只顧低頭把那個本子嘩嘩地往前翻,翻到前頭的一頁,就念了起來:「『……他把我推到牆角,打我。我受傷了。快來救我。』這是你的電話報警記錄。女士,在加拿大做偽證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進了底下,就見羊羊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穿著件睡袍,眼睛紅紅的。左邊面頰上有塊瘀青,周遭浮腫開來,嘴角就往一邊牽去,整個臉就像一幅裱壞的畫,走了形。見人進來,把頭往下一垂,算是個招呼了。九_九_藏_書
羊羊就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睡袍的帶子,團成了臟髒的兩個球。
羊羊知道捲簾平素深恨自己諸事上都搶盡了風頭,沒想到關鍵時刻竟只有捲簾肯出面幫自己,一時甚是意外。握了捲簾的手,卻說不出話來。黃胖子聽捲簾罵羊羊,句句罵得刺心。卻見羊羊不以為忤,兩個女人竟有了些默契的樣子。反倒是他,成了局外人,便有些尷尬起來。只好答應明天送錢過來。
警察聽不懂羊羊的話,就朝羊羊瞪了一眼,示意她坐下。羊羊只好坐了。
羊羊將手怯怯地伸過來,解了胖子的衣扣,將臉涼涼地貼在胖子的胸前。那涼意順著皮肉直直地滲進心裏去,胖子很是驚了一下,就覺出了女人的近。兩人相擁著,卻不是肉|欲。在那一片靜寂里,彼此竟有了幾分真意。
捲簾就轉過身來看星子。星子低頭,將眼睛避了。捲簾心裏明白,只好將眼睛轉過來看黃胖子。黃胖子倒也不避,當下就嚷嚷起來:「看我也沒用,家裡銀行賬號都是你管的,有多少活錢你最知道。要我保,到底保的是誰我怎麼都不知道呀?」
「羊羊,你年輕,長得這樣出挑,又是見過世面的。論說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呢?你跟我說句真話—— 除了用我之外,你是不是也真有點喜歡我的?」
胖子嘆了口氣:「那一點兒,夠我想你一輩子,卻不夠你跟我過一輩子。對不?」
又問職業。說是紐約州立大學的學生。
羊羊就扭過臉來,用中文說:「要說就說你自己,別扯上別人。」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暗嘆到底還是男人遇事頭腦清靜些。羊羊頓時止了哭,就拉住那個記口供的警察,問了。那人說:「保釋金是法庭定的,這樣的案例一般在一兩萬元之間。明天上班時間他的律師或者代理人可以過來問消息。最好先把錢預備下了,交了錢,就領人。不過保釋不是撤訴,案子還要審理。開庭之前,被告和證人之間不能私下聯繫。」
胖子扛不住自己,就過去將羊羊摟了過來,按在胸前。隔著衣裳,覺出了她一夜之間的消瘦。當初認識羊羊時,和捲簾早已是平淡夫妻,疏於床笫之事了。兩人十天半月地做一回,不是捲簾不行,就是自己不行。漸漸地習慣了九-九-藏-書,以為人到了這個年紀,大抵也就如此了。有時夜半醒來,睡不著,看著捲簾松垮的睡相,又恐慌起來。知道自己雖不再年少,可離死大概還很遠。身上那點精血,如何尚未好好取用就乾涸了呢?便極其不甘心起來。剛巧遇著了羊羊,兩人各抱了些企圖,一個是乾柴,一個是烈火,很快就試了一回。一試方知,自己離老死果真還很遠。一來二去的,才體會出,羊羊的身子,是口汩汩的活泉,誰沾著了,誰就得著了活力。於是便離不開那個身子了。
羊羊一時無話。
「羊羊,是我沒本事,養不活你,還不讓你養活你自己。這回我要沒事出來,你等我半年,讓我把書讀出來。若找著個好工作,就來接你。若還是現在這副樣子,你就當我死了,走你的路,我保證不攔你。」
警察指指羊羊,問男人和她是個什麼關係。
先是問那個男人的地址。就說了個紐約皇後區的街名。
「怎麼會不幫你呢?本來想到秋季,給彼得轉到天主教住宿學校念書去,就跟她說分居的事。『荔枝閣』一半股份歸她,我和你拿了另一半,再湊些錢,到外邊去另開一家。」
捲簾見黃胖子臉色鐵青,甚是難看,就罵羊羊:「平時一句實話也不肯說,出了事就知道找老闆。這也不是社會主義大家庭,還真以為老闆是你爹媽吶?要真是你爹媽倒也好了,多少能管管你。你那樣子,是我們能管的嗎?罷,罷,罷,偷也好,搶也好,借也好,當也好,先去湊錢吧。人總是要保的。不保出來,那種地方,怕是讓人打死了都沒人知道呢。」
次日,黃胖子果真把錢送過來了。羊羊早早起來梳洗過了。睡了一宿,臉上的青腫平服了些,神色也略略好看了點。鬆鬆地套了件牛仔衫,坐在地上,拿了一本書,顛過來倒過去地翻著。見黃胖子將支票撂在桌上,就要走人。不敢說留字,只將眼睛望著他,怯怯的,竟格外地有了幾分柔順在裡頭。望得黃胖子就邁不開步了,將身子靠在門上,也不抬頭,梗著脖子,問:「有什麼話是實說不得的呀?」
聽到這裏,那個記錄的警察和樓梯口的兩個同事交換了一下目光,都偷偷抿嘴笑了。羊羊把臉轉過去,朝了牆壁。手裡拿著睡袍上的帶子read.99csw.com,團來團去的。
黃胖子放下電話,慌手慌腳地套了外衣,抓了車鑰匙,就往外走。捲簾站在旁邊,都聽見了,不放心,也要去。兩口子就跟在星子的車後頭往那邊趕去。
警察很睏倦地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合上記錄本:「根據安大略省的法律,你已構成了威脅傷害他人的罪了。對不起,你必須跟我們去拘留所,一直到法庭開庭審理你的案子。」
警察心裏也有些可憐她,就遞了個手紙盒子過去,讓她把臉擦了。又嘆了口氣:「這由不得你了。現在這個案子是安大略省政府投訴你丈夫虐待配偶罪。你只是省政府辦案過程中的一個證人。」
警察漸漸地就沒了耐心,打斷了那男人:「那麼說你承認你是動手打了你妻子的?」
「我回回說要來看她,她回回攔著不讓我來。她越攔我,我就越懷疑,她在這邊是不是又有了人。」
警察就問那男人要了些證件,又對照著證件上的相片,將男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你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好好說一說。」
羊羊自然明白那話裡頭的話。礙著捲簾,又說不得別的,只是哭。哭得黃胖子心煩了,從兜里掏出車鑰匙就要往外走。還是捲簾攔住了。
羊羊走過來,走得很近,卻又停住了:「開頭,我怕人知道我結過婚了,就不肯幫我忙。到後來,說順口了,改起來就難了。」
羊羊忽地從床上站起來,睡袍滑了下來,露出半個肩。拿手捂了,急急地朝那個男人用中文說:「千萬別認動手的事。」
羊羊說:「八千來塊,有五千存了定期,取不出來。」說著,眼窩又濕了上來。
胖子扭了頭不看,卻說:「還是我去警察局領人吧。領完人你要聯繫就往我家掛電話,跟別人也別說他住在我家。」
這時警察就起身將那男的兩手反扣到背後帶了出去。羊羊赤著腳追到門前的草地上,看著男人像個軟綿綿的包袱似的給塞進了車子,便把頭咚咚地撞在門前的樹榦上,喊著:「我總是等你的,我總是等你的。」眾人拉也拉不住,反被她招惹得眼淚汪汪的。黃胖子遠遠地站著,也不跟著眾人勸,只冷冷地插了一句:「也不知能不能保釋。你不問誰去問?」
一切都是從那個身子開始的。當然,到後來九_九_藏_書,讓他離不開的,就遠遠不止是那個身子了。捲簾和羊羊,都在榨甘蔗似的榨取他的那點精髓。同樣是用,用法上卻很有不同的。捲簾是居高臨下地用,用完了讓他感到一無用處。羊羊是俯就地用,多多少少讓他知道他還有些用途。這點用途里又生出些盼頭和快樂來,於是他越發地希冀被羊羊用著。胖子心裏突然有了些凄惶。又怕那份凄惶要從眼裡流出來,就低低地埋下頭去,將羊羊的頭髮含在嘴裏,緊緊地嚼住。
警察又問了一回,男人把眼光收回來,輕輕說了句:「夫妻。」
這回羊羊學乖了,就用英文打斷了那男的,對警察說:「後來就吵得失去了控制。其實他也沒真打我,只是推來推去推得急了,我就撞到了牆上。」
羊羊聽了這話,想起胖子這些日子里對自己的種種細緻周到,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好不容易把最後一個客人送走了,這時,夜也深了,就聽見電話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捲簾接起來,剛「哈羅」了一聲,就聽見有人在嚶嚶地哭,聽著竟有幾分像羊羊的聲音。平日看慣了羊羊嘻嘻哈哈的樣子,倒從沒見過她流過眼淚的。捲簾一時慌了,連著問了幾聲:「怎麼了怎麼了?」羊羊卻不肯說,只要黃胖子聽電話。黃胖子接了,那頭就越發抽抽噎噎起來:「你過來一下,我這裏出事了。快點。」
那個記錄的警察站起來,走到羊羊跟前,很不客氣地說:「女士,我再次提醒你,這是警察局的正式問話,不許擾亂。你真要有什麼話,就請用英文說。」逼得羊羊點了頭,才示意那男人繼續說下去。
在樓梯口,便被兩個警察攔住了。星子說自己是這屋的主人,方讓進。
胖子將羊羊推了開去,扣起衣服:「昨天晚上看你那樣地哭,心想還不如我去坐一趟牢房。只怕你不肯為我流這麼多的眼淚呢。這世上誰要值你這麼多的淚,這輩子也不白活了。」
才開到街拐角處,星子遠遠地就看見兩輛警車,正正地停在自家的門前。警燈一閃一閃,照得街面一道紅一道藍的,引得鄰人的狗,高高低低瘋瘋癲癲地咬了起來。就有人將窗子開了,一邊喝狗,一邊探頭探腦地往街上看。星子腦袋轟的一聲,手腿就癱軟了。走到門前,鑰匙拿在手裡,竟哆哆嗦嗦地半天九*九*藏*書探不著鎖孔。黃胖子奪過鑰匙,將門開了。星子直奔屋裡,見兩個孩子擁著被子,好好地坐在床上,方「啊」了一聲,呼出一口氣來。鐘點幫工指指樓下,說:「從吃晚飯的時候就開始吵,吵了有好幾個鐘頭了。後來就聽見叮叮咣咣的聲響,過了一會兒,警車就來了。大概是那個女的喊了警察來的。」
羊羊對過的沙發上,坐著個男人。剪個寸頭,眼皮也是腫腫的,折成好幾疊。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眼鏡一隻腳斷了,拿了些橡皮膏厚厚地纏住,臉就一邊輕一邊重起來。屋裡的燈雖不甚明亮,卻照清了那人光光的一個下頦。男人一沒了鬍子,就露出些孩子氣來,那樣子看上去比羊羊還小了幾歲。
男人愣了一愣,倒也沒說什麼。羊羊一聽,眼淚就唰唰地流了一頰。也顧不得臉面,下了地,拉住警察便苦苦地求:「不要帶他走,不要帶他走。他去不得那種地方。我撤訴,我現在就撤訴還來得及嗎?」
眾人一時吃了一大驚。一直都當羊羊是單身,卻從不知道羊羊有個丈夫。又見羊羊聽了這話,也不反駁,猜著大概是真的了。
「這次,我不管她同意不同意,自己就去訂了灰狗車票,堅持一定要來。她也沒辦法。後來來了,她就讓我在家裡待著,不讓我見她的朋友。今天晚上她說她要上班,我說那我也跟你去,不妨礙你的,就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她堅決不讓。我說就算我是去你們那兒吃飯去的,你也不能攔我呀。後來越吵越凶,就……」
車子開走了,紅的藍的光漸漸地都被黑暗吞沒了。狗沒了熱鬧可看,很是掃興,只好安靜下來了。鄰人窗戶里的燈,也一盞一盞地滅了。那一條街,被警車翻過一個身,又攤手攤腳沒心沒肺地接茬睡了去。羊羊一人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抬頭看天。天黑黑的,沒一朵雲,沒一個星子,也沒什麼好看的。眾人見羊羊兩個眼睛深井似的,空得沒了底。臉上濕過幾回,又干過幾回,越發地青腫起來,一時就顯出些老丑的模樣來。便都有些怕。捲簾就問:「身邊有錢不?」
那男人又朝這邊偷偷看了一眼,羊羊依舊扭著頭,不接那目光。男人便急急地對警察說:「她沒有做偽證,我真是打了她,不過不是故意的。認識她到現在,我從沒動過她一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