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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後來當話題不可避免地進入關鍵部分時,姆媽驚奇地發現問題的癥結原來不在開平卻是在自己女兒身上。當著姆媽的面,開平對望月說:「你若現在點頭,我們明天就去登記。你若不肯嫁我,像你這樣的女人,孩子也是拴不住的。我不逼你,你慢慢地想。想通了,我就來接你。想不通,也沒事。孩子我總會管到底的。」
望月懷孕時,從未挑過食,吐過酸水。臉色既不青,也不黃,更不浮腫,一直光潔柔亮,如桃似李,竟找不到一塊斑點。醫學大典上關於妊娠初期癥狀的所有描述,在望月身上都失卻了依據。以至於懷過兩次孕生過三個孩子的姆媽,居然也看走了眼。當姆媽最終覺察到二女兒從冬裝過渡到春裝時身態的異樣,望月離分娩只有四個多月了。
那天開平連著參加了三輪談判,神情頗為疲憊,頻頻掩嘴打著哈欠。姆媽用擦得錚亮的銀盞端出新燉的冰糖銀耳燕窩湯,又從五斗櫥里取出精裝駱駝牌香煙親自點上。坐在開平身邊,細細地問了些顏家姆媽的身體和阿大阿二阿三的近況,又聊了些在楊浦新村做鄰舍時的舊話。望月躲在半明不暗的燈影里,想起那年顏家阿婆來叩門拜年,人還沒走,姆媽就當面拿拖把擦腳印的情景,臉上便架不住臊熱起來。
皓皓是順產。肚子一疼就叫了計程車,結果還差一點生在了車上。產房裡,孫家姆媽和顏家姆媽在離別多年之後第一次相見。一個探的是外孫,一個探的是內孫,彼此卻又不是親家,身份上未免有些尷尬。尷尬的還不僅僅在身份上。孫家姆媽從這個外孫身上想到的是那一半不是貴族的血統,顏家姆媽從這個內孫身上想到的是顏家獨獨的一脈香火。兩人都來抱孩子,因著心緒不同,表情也很有些不同。皓皓剛生下來,似乎就會了察言觀色的本事。抱到孫家外婆面前,就一臉苦相,扭手扭腳地哭。一送到顏家奶奶懷裡,便細眉細目,舞手舞腳地笑。
爸走後,望月不止一次看見姆媽在梳妝台前比試爸留下的那套髮飾。後來姆媽的頭髮果真就留長了,掛下來像一匹黑緞子,綰起來像一朵黑絨花。可惜,爸已經看不見了。當然,在許多年之後,望月才真正懂得,爸在飯桌上說的那些關於駱駝的故事。駱駝可以不食不飲在https://read.99csw.com沙漠里行走數月,卻會在一瞬間里累得趴倒。累垮駱駝的,可以只是一根稻草那樣額外的重量。爸就是那樣一匹駱駝,姆媽就是那樣一根稻草。而爸探親回來的那個晚上,便是駱駝生命里的那樣一個瞬間。
那時沁園的門雖已對開平敞開,姆媽見到開平時的臉色,卻依舊在矜持與淡漠之間的灰色地帶里游移徘徊。而開平,則給了姆媽綽綽有餘的空間,來完成她的徘徊。那一年姆媽正值六十。當舉家為姆媽的大壽辰手忙腳亂地籌備,親朋好友好奇又緊張地猜測著開平非同尋常的亮相禮時,開平使所有的人在驚愕之餘對他刮目相待。壽宴上,眾人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包裝紙,發現寫著「顏開平賀」字樣的禮物盒裡,裝的既非首飾也非紅包,卻是一張裱在暗紅梨木鏡框里的十六寸黑白放大照片,它是從一張只有半個火柴盒大小的泛黃的舊照片翻拍修復出來的。鑲裱和鏡框的功夫,只有內行人才看得出來,眾人的興趣只在內容上。
望月懷皓皓,是一次計算上的錯誤。
爸將三姐妹都打發去睡了,便就著姆媽用過的水洗了把臉。正洗著,姆媽從屋裡抱出一套鋪蓋來,在廚房邊的過道里搭了張行軍床。爸一見鋪蓋,愣在那裡,許久無話。末了,才嘆了一口氣:「我真是那麼讓你討厭嗎?」
草草地收拾了飯桌,爸從廚房裡拿了臉盆,放了些熱水,又拿手試過了,就端給姆媽:「累了一天,早些洗了歇吧。孩子我來弄。」姆媽就洗漱過了。
照片里是沁兒和父母同在沁園的玉蘭樹下曬太陽。孫三圓穿一身雪白的洋裝,右手拄一管鍍了克羅米的斯的克,左手執一柄白色雕花絲竹摺扇。摺扇半開半合,將鼻唇掩去了許多,倒將一雙眼睛顧盼流飛地露了出來。沁兒的生母,穿的也是一身白,卻是硬領帶口袋的新潮學生裝。梳一個油光粉亮的中分西式頭,戴一副精精緻致的金絲邊眼鏡,腰身直直地坐在一張梨木靠椅上,懷抱一把暗木月琴。朱唇半啟,彷彿牽挂在一個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曲子上。
那幾個月里,沁園的裁縫正在埋頭趕製一件又一件的旗袍西裙,沁園的老媽子們正聚著堆兒整理漿洗小姐里裡外外的行頭,金髮碧眼的羅https://read.99csw.com莎琳太太正在竭盡全力最後修潤沁兒的英文文法詞彙和社交禮儀。沁園的上上下下都在準備送小姐去美國留學。可惜沁兒最終還是沒趕上那趟船—— 孫三圓怕兵荒馬亂,路上不太平,不放心讓沁兒隻身跟羅莎琳上路。決定拖延行程,等自己手頭的幾樁生意有了交代之後,親自送沁兒去美國。誰知這一等,等到了第二年,天就變了顏色。歷史的河流悄悄地偏了一下航道,就把沁兒的一生給錯過去了。幾十年後,趕上船期的卻是她的女兒。
望月始終沒有說服姆媽。
一夜工夫。望月聽了不由得一愣。一夜之間可以有多少從量到質的飛躍?當初爸為是否留在新疆猶豫了整整三年。到最後真正決定下來,卻是在一夜之間。
姆媽對皓皓,豈止是不在意?姆媽從一開頭,就不贊成望月生下皓皓來。
爸沒住滿探親假,工地就來了電報催走,署名是阿依古麗。爸把電報團皺了,又展平。展平了,又團皺。團了幾回,又展了幾回。就去北站買了火車票。
望月果真將前一年去新疆,到果園吃了一天玩了一天的事,重說了一遍。又說起維吾爾族的女人怎樣在樹下跳舞唱歌的情景。說得興起,就跳上床來,學著維吾爾族女人的樣子,將兩手交纏著放在下頜,脖子扭來扭去,抖得像個轉陀螺似的。笑得捲簾踏青撲倒在床頭,直嚷肚子疼。姆媽突然把飯碗往桌上一摔,飯粒子濺得一桌都是:「什麼不好學,學那些輕賤樣子?」望月嘴裏正含著一口湯要咽沒咽下去的,一驚,就吐到了衣服上。等爸拿了塊手巾來,新衣裳上早印了一塊油跡。爸一邊擦,一邊就說:「難得一家人聚一次,孩子高興一回,何必呢。」卻不抬頭看姆媽。
望月聽了,雖是無話,卻越發體會出了姆媽的偏心。姆媽一年到頭,不知要給捲簾寄多少包裹。光郵費,就得用萬字來計算。彼得身上的四季衣裝,捲簾卧室里的被罩床罩,連「荔枝閣」里女招待的春秋旗袍,都是上海灘頭牌裁縫的手藝。姆媽如今花起開平的錢來,臉上已沒有了尷尬,因為畢竟有過皓皓了。皓皓和彼得,同是親外孫,一個住得近,一個住得遠。姆媽親的是那個遠的,疏的是那個近的。
爸到新疆之後的第三年,才回上九-九-藏-書海休了第一個探親假。進門見到三個女兒,如雨後的筍子,拔高了幾節。個個看他的眼神里,都有了幾分沁兒的韻味。捲簾和踏青,和爸很是生疏了,怯怯的,都不肯上來招呼。爸就從旅行袋裡拿出些吃的頑的,往各人手裡都塞了些。三姐妹比著手裡的東西,屋裡才漸漸地有了些聲氣。爸最後從貼身口袋裡拿出一個盒子,裡頭裝的是一套維吾爾族女人別在頭上的梳子卡子,有木頭的,也有塑料的,飾著些亮亮的晶片,太陽一照,星星點點地,甚是好看。爸看著姆媽,說:「怎麼把頭鉸了呢?白買了這些。往長里留留,過些日子就用上了。」姆媽也不接,臉卻陰了下來:「頭髮短的自然不好看,理當送給頭髮長的人。」爸的手僵在那裡,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也寫了些信給姆媽。姆媽要收了幾封才回一封。信里翻來覆去的,總是些舊話:「身體尚好,不需挂念。你們姐妹倆在外要多多幫襯,捲簾過日子也不易。」芸芸,竟不怎麼提開平皓皓那頭的事。望月忍不住,打過幾次電話回去。姆媽說也不常見到開平父子的,想必那頭也沒什麼大事。
望月找開平是越來越難了。
最近一次通電話,姆媽說開平打算明年送皓皓去一家荷蘭人在上海辦的私立住宿學校念書。望月一愣:「開平怎麼也沒跟我提起呢?」姆媽就說望月大驚小怪:「你人又不在。你出去這一年,上海這邊的事如今你不是很知曉了。告訴你,你也說不出個好壞來。開平是皓皓的爸,還能不給他安排最好的前程?好好地過你少奶奶的日子,生這閑氣做什麼?」
事隔多年,沁兒依然記得,那日父母唱的是楚霸王別虞姬。那霸王不是尋常的霸王,虞姬更非尋常的姬妾。母親唱的楚霸王,纏綿悱惻,柔腸寸斷。父親唱的虞姬,臨危不懼,英武果斷。霸王和虞姬中間,夾的是沁兒。沁兒幫的是虞姬的腔。一雙丹鳳眼,兩道柳葉眉,唇如硃砂,面如滿月。十指纖纖,捏成兩朵盛開的蘭花。太陽從玉蘭樹枝里泄漏下來,灑了三人滿頭細細碎碎的金珠子。
有了電話,就不願寫信。越洋電話深夜打到家裡,怕吵醒婆婆。白天打到公司,開平不是正在開會,就是出差在外。好不容易打通了一兩回,開平支支吾吾的,望月便知道他read•99csw.com的辦公室里有人。沒了耐心,就掛了。等開平得了空閑再撥回來,望月接了就笑:「難怪上海的小姐們個個要念秘書專業,如今老婆找自家男人說話也得通過秘書小姐預約呢。」一句話說得開平沒了情緒,就不吭聲了。望月見開平也不來哄,越發地氣惱起來。如此幾番之後,兩人都懶得再打電話了。
然而,這段華爾茲尚未舞完,便被打亂了節奏。望月的懷孕使姆媽的舞步失卻了平衡。當開平再次來到沁園時,姆媽在沒有前奏沒有鋪墊沒有舞伴引領的情況下,獨自地走完了全部台階,急急地跳到舞台中央,使望月猝不及防。
那陣子望月正在讀一本名為《依莎貝拉·鄧肯傳》的書。書里那個現代舞精靈對子女的依戀,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使得望月淚盈于睫。於是,皓皓的出生,便在那一刻里被莫名其妙地決定了下來。
姆媽便嘿嘿地冷笑:「你那麼看重這個家,怎麼三年才見著你一回?你不在家,你的女兒過的都是眼淚洗面的日子呢。」爸不回嘴,卻也不再下筷子。菜就剩了一桌。
望月決定生下皓皓,卻與計算無關。
開平走後,望月背過臉去,不理姆媽。姆媽自己呆坐了會兒,眼圈就紅了上來:「我知道你惱我。這一輩子,你見我跟誰丟過這樣的臉?若不是為你,我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去理那家子的。趁這會兒他心還熱,想娶你,嫁了就好。等哪一天,他心涼了,就你那性子,哪肯低頭去求?帶著一個孩子,你還真以為容易?男人的心,從熱到涼,也就一夜工夫。」
望月突然就明白了,姆媽肯在開平面前如此低聲下氣,是因為有過那樣一個刻骨銘心抱恨終生的一夜。那一刻里,望月便體諒了姆媽的苦心,笑著說:「他想要娶我,自然就娶了。我若想嫁他,自然就嫁了。有沒有孩子,又有什麼關係?早先咱們家是如何對人的?如今翻過臉來,急巴巴地就要嫁到人家裡去。知情的還好,不知情的以為我們拿孩子訛人家,憑空讓人瞧不起了我們,何苦呢?從前你一個人帶三個孩子,不照樣過來了?我才帶一個。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嘛,他總是要管的。」
姆媽看著那張放大照片,眼神迷迷茫茫起來,彷彿在彎彎曲曲的舊河道里,追尋那條誤了船期又年久失修的老船。祝壽的客人,從read.99csw.com姆媽的沉默里,悟出了那個江北人後代的心機。這件禮物的感情價值只有姆媽知道,然而它的物質價值又使姆媽極為方便地避免了從開平手裡接受重禮的尷尬。望月冷眼看著,突然就覺得開平和姆媽其實是一對很好的舞伴,甚為默契地跳著一段旁人看著似懂非懂的華爾茲。在那段拐來拐去的華爾茲里,姆媽被一步一步平平穩穩不知不覺地扶下了諸多的台階。當舞曲終止時,兩人便會站到了同一高度上。
那年沁兒十九歲。那陣子上海很亂,米比金貴,錢比紙賤,南邊北邊都有戰事。所以大人的笑顏裡頭,就微微地看出些勉強來了。這些事沁兒是不知道的,沁兒也沒有必要知道—— 天塌下來,自然有許多比她高的人頂著呢。所以沁兒的臉上,依舊是一片燦爛的嬌憨。不過那嬌憨裡頭也不完全是天真了,那嬌憨裡頭已藏了些企盼,對外邊世界的企盼。沁兒心裏的外邊世界當然不是指上海。沁兒用不著跑到外邊看上海,因為沁園就是上海。上海有的,沁園都有。沁園有的,上海倒未必有。沁兒心裏的外邊世界,是那個真正的,很遠的外邊。
後來一家人圍著圓桌吃晚飯。那天的飯桌上有新宰的雞和冰凍的黃魚。望月夾了魚頭就要吃,被爸拿筷子打住了:「眼珠子留出來。」望月果真把兩個魚眼睛挑了出來,放到姆媽的碗里。姆媽還是不說話,臉上卻有了些淺淺的笑意。孩子們都看出來了,漸漸地就放肆起來,圍著爸問東問西的。踏青咬了一口蘋果,把眉頭蹙成個疙瘩,說新疆的蘋果怎的這麼個怪味,爸說是時節未到。出好果子的時節里,要什麼好吃的沒有,不信問望月。
後來,望月半夜裡尿急醒來,睜眼看見黑暗裡有個紅點子一明一滅的,嚇得要死,開了燈才知道是爸坐在她的床頭抽煙呢。爸原來是不會抽煙的,去新疆就學會了。地上已丟了好幾個煙蒂。望月怕姆媽見了要罵,就要下地去撿。爸給攔住了:「望月,跟爸去新疆,可好?」望月問:「姆媽也去嗎?」爸搖頭,說:「你姆媽是個細瓷盞,你爸是個粗瓷碗。細瓷盞是用來盛燕窩的,粗瓷碗是用來裝白菜湯的。若是細瓷盞裝了白菜湯,粗瓷碗盛了燕窩,怎麼看怎麼不像。」望月就問:「那阿依古麗是細瓷盞還是粗瓷碗呢?」爸看著窗外,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