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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好不容易挨滿了月子,望月掐指一算,從懷孕到生產,竟是幾個月不曾碰過畫筆了。不免著急,便將畫室好好整理了一番,準備練手。誰知那皓皓生下來就像專為和望月作對似的,望月一拿畫筆,他就哭鬧。望月一撂畫筆,他就眯著了。日日如此,無一例外。望月漸漸地就沒了耐心,對孩子也粗聲粗氣起來。一日開平到沁園來,見望月在畫畫,也不敢打擾,只在背後看著。望月畫的是玉蘭。桌上只有半朵,地上倒扔了十幾朵。後來桌上的那朵也畫不下去了,就將紙揉了一團扔在了地上。扔完了,竟不再畫,獨自抱了膝蓋,蹲在牆角出神。開平叫了一聲,也沒聽見。走近了,才看見望月兩隻耳朵都塞了滿滿一窟的棉花。
我罪已得赦免。
皓皓睡著了便是一張笑臉,醒過來便是一張哭臉。可惜醒的時候總比睡的時候多。哭起來不分時辰,不分場合,聲氣甚為嘹亮,堪稱驚天動地。一哭大半宿的,哭得一屋的大人束手無策。哭得望月沒了招子,只好陪著哭。沁園的人,因著缺覺,都像犯了大煙癮似的神情萎靡起來,嘴全用了來打哈欠。

望月到辦公室找牙口,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往他家裡打電話,沒有人接。在留話機里留了一個又一個的口信,也一直沒有迴音。後來實在忍不住,去系辦公室找秘書詢問,才知道牙口為「私人原因」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那周是備考時間,沒有課,但牙口原本是需要待在辦公室回答學生問題的。
正想著,就聽見屋裡有了些動靜。有人窸窸窣窣地進了浴室,接著便有了些水聲。先是水落到水裡的聲音,叮叮咚咚的。再後來就是水落到瓷磚上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望月猜想是牙口在洗澡,便躡手躡腳地走到浴室門口。門是虛掩著的。
這天不是個好天,太陽沒有露過面。果園被整個地裹在層層疊疊的薄霧裡,就像是潑墨畫里的灰色背景似的,有形狀,卻沒有細節,慵慵懶懶地肥胖著,失卻了尋常的青翠。也有些人聲,也有些狗吠聲,穿過霧氣,遠遠地傳過來。是那人聲,那狗吠聲被霧氣切得零零散散,斷斷續續的,竟像得了口吃症。
望月聽了,笑得咯咯的。藉著笑瘋瘋地問了句:「在中國可有和姑娘媳婦們做過偷雞摸狗的事兒?」牙口說:「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望月說:「自然是真話。」牙口突然變了臉,嘆起氣來:「算了,我的真話聽上去倒像假話似的。」那句很像假話的真話,是在後來才漸漸被證實的。望月一算,那個晚上離現在已經隔了整整三個季節了。爐還是那個爐,火已read•99csw•com不是那堆火,自己也不是那個自己了。不知這個牙口,還是不是那個牙口呢?
望月看著,就獃獃地想:這個女人,心裏是否也憂慮過,萬一那個叫約瑟夫的木匠,聽信了村人的閑言碎語,悔約不來迎娶他未婚先孕的妻呢?是否也懼怕過,萬一她那個叫耶穌的兒子,被釘上十字架后只有死亡而不再有復活呢?那做聖母的光亮,遮蓋了那做凡人的孤苦困頓憂煩。世人只知其為聖母,卻知不知其為女人呢?從女人低垂的眼睛里,望月看不到事件的發生,卻看到了事件發生后留下的痕迹。
就開車回家。
「望月,望月。我從來沒想騙你。系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以為你也知道,就放心了。後來在紐約那次,看到你對我那個樣子,才知道其實我也是喜歡女人的。除了你之外,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女人。」
牙口便把手鬆了,嘆了一口氣:「湯米得了肺癌,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接了他來住,因為他家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他,他又住膩了醫院。我們認識八年了,總不能讓他一個人死。」
後來皓皓到了三歲,都學會走路了,望月才嫁了開平。結婚方兩年,又出了國。算起來,皓皓生下來,不是單和望月過,就是單和開平過。又有爸又有媽在身邊的日子,不過一兩年。孩子若真去了寄宿學校,便沒爸也沒媽在身邊了。如此一想,望月的心就牽牽的。坐不住,又給上海打電話。打過去,婆婆說皓皓在幼兒園,開平出差去了海南。望月放下電話,心空得像個無底洞似的,無依無托地沒了著落。只好又抓起電話來,撥了個號碼。明知不會有人,還不死心。鈴聲空蕩蕩地響著,把一個不知何時開了頭也不知何時能結尾的夜,震得七零八落的,再也拼不攏來。
「後來才覺出來你是不知道的,心想疏遠了你就好。誰知還是舍不下你。其實,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個糟老頭子,你總也不肯信。」
奇異恩典,何等甘甜,
那晚望月和姆媽通過電話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竟半宿無眠。剛剛有了些倦意,就聽見有人咚咚地敲門。問是誰,那人就喊:「姆媽。」聲音竟有幾分像皓皓。望月一驚,忙披衣起身,開了門,果真是皓皓。一個人站在門外,身上背了個大書包,手裡提了兩個小包,額上頭上汗涔涔的。將手裡的兩個包並在一起,騰出一隻手來擦汗。一邊擦,一邊埋怨:「姆媽,你搬了家,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好難找的。」口氣竟像是半個大人了。
這時,木門吱溜一聲開了,有人牽著兩條狗出了門。狗頸脖九九藏書上的鈴鐺,丁零噹啷地抖落開來,灑了一地。那聲音,起先是脆脆的,後來是悶悶的,再後來就是斷斷續續的,消失在果園含含糊糊的嘈雜聲里去了。望月知道那是迪倫在遛狗。
望月突然想起前幾天秘書發給她的那張考試複習大綱。忙從書包里找出來,在燈下細細地看了起來。那頁紙的頂邊上,是牙口家裡的傳真機號碼。這麼說,牙口是在家裡準備的複習大綱。既然在家,為何不接她的電話?莫非是刻意避她不成?如此一想,望月滿腹狐疑,心裏七上八下的,越發沒了睡意。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匆匆漱洗過了,便決定開車去牙口的農場。
其實是間很小的教堂,不過一兩百來個座位。屋外沒有陽光,狹長的彩色玻璃窗便像蒙了銹的銅器,厚厚重重地灰暗著。過道上的電燈吊得極高,螢火蟲似的發著一星半點的光,還沒落到地面就耗沒了。只有過道盡頭幾十支長明蠟燭,暖暖地,黃黃地照出了一尊聖母聖嬰像。
瞎眼竟得看見!
「這個星期,過的是蜜月吧?你是新娘,還是他?」

牙口是在學校期末大考的那個星期里失蹤的。
望月身不由己地隨著眾人跪了下去。
在那一刻里所有的意識如墜落的星辰般遠離望月而去,望月發現自己飄在了一塊廣袤無邊卻無聲無息無色無光無味無覺的空間里,手無可抓的,腳無可踩的,頭無可頂的。便以為又做了一個夢。就拿手去試脈搏,那撲撲的響聲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後來身子慢慢地落到了地上,就看見牙口披著一件浴衣坐在她身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那個男人已不知去向。
第一次與牙口在浴室里,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雖是牙口提出來的,可在實施過程里,牙口卻是支銀樣鑞槍頭。牙口的眼睛避著她的眼睛,也避著她的身體,不知所終地漂浮著。兩個熟稔的身體中間,隔著些喧嘩的水。那水像是一隻不發表意見卻又無所不在的眼睛,在它的窺視之下,兩人突然就有了些扭捏不安。在那份扭捏里望月便發現了牙口的沒有經驗。這個發現竟使她意外地興奮起來。於是,就有了後來諸多的快樂。
皓皓生下來,就隨望月住在沁園。開平自然是日日來探望的。雖是百般不舍,卻也知道不能在那裡留宿。孩子倒是無病無災,只是不愛睡覺。人的孩子吃飽了喝足了能睡一宿十幾個小時,皓皓沒有一覺能睡過三個鐘點的。豈止是不喜好睡長覺,即便是哄著入睡,也是極難的。必得一刻不停地抱著搖著,屋裡還不能有一絲的亮光。後來竟越發地怪誕了,非得聽著水聲方能安靜下來。https://read•99csw•com沁園的自來水龍頭,就一天十幾個鐘點地開著,把水缸水罐大鍋小鍋大盆小盆都儲滿了,剩下的只好任它流走。雇來幫忙的老媽子看著,煞是心疼,便怨東家太寵孩子。最後還是開平想了個點子,將那水聲錄了一盤磁帶,反反覆復地播放,方好些。
望月乍一見到兒子,心裏甚是歡喜,也沒顧上細問,便伸手去抱。待摟在了懷裡,軟綿綿肉嘟嘟的一團,才覺出還是個孩子,個子比離別時也沒長多少。就忙往屋裡領。這時候,天花板上突然掛下一個蜘蛛來,一條細絲晃悠晃悠的,咚的一聲落到了皓皓的頭頂。皓皓生下來就特別怕蜘蛛。每逢家裡大掃除,開平姆媽拿了大笤帚將角角落落都掃過了一遍,又拿腳一隻一隻地去踩蜘蛛。皓皓就躲在門外,捂著眼睛死活不敢走近來。這個蜘蛛還不是尋常的那種,偏又大得出奇,腿上長著些粗粗黑黑的毛,身子熒熒地泛著些綠光,連望月見了都有些驚怵。這蟲子圍著皓皓,左一圈右一圈地織起網來。皓皓嚇得臉兒煞白,張著嘴卻哭不出聲來。望月衝去洗手間,拿了塊浴巾就來撣。誰知這一撣,這蟲子就爬進了皓皓的耳朵。望月急得大喊:「耳,耳,耳朵。」就醒過來了。方知是南柯一夢。
前我失落,今被尋回,
那兩個身體,一個是男的,另一個也是男的。
望月走出屋來,才發覺那一地的霧非但沒有化散,反倒濕濕地聚成了雨。雨也不是那種清清爽爽的雨,卻是不灰不白,混濁迷濛,既不成條也不成點,像跟風賭著氣似的,膩膩歪歪地下著。望月就在外頭呆站了一會兒,直到衣袖上滴下些水珠子,身子從腳底往上一截一截地顫上來,心裏方略略清醒了些。
這時,浴簾被掀了開來。帘子後頭的情景,使望月在許多日子以後回想起來仍然冷汗淋漓。兩個身子天衣無縫地連接著,一個呈樹狀直立,一個如蛇般交纏。像樹的那個靠在牆上咻咻地喘著,有點有氣無力的樣子,像蛇的那個伸著蛇信般的舌頭在樹身上來回舐舔。
聖嬰倒是常見的那個樣子,金黃色的碎捲髮,安詳的、微笑的、不解世事的臉。手和腳的拐彎處,帶著淺淺的幾道肉紋。誰也不能從這個胖胖的歡愉的形象里,看出日後那個衣衫襤褸,面容憂鬱憔悴的耶穌來。聖母卻不是尋常見到的那種聖母。臉不是豐腴卻是消瘦的。雖是青春年華,眉宇之間,盛著諸多的幽怨。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啟,抿出來的,不像是微笑,倒像是低低的嘆息。
望月聽了,便點著頭,一路徑自笑著:「對,對,對,我本不該那個樣子,我本不該的read.99csw.com。」牙口看著反有些害怕起來。
開平甚是不忍,就說:「把孩子送過去給我媽帶吧。她一個人,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個事做。」到此時,望月實在逞不起那份英雄了,只好點頭答應了。好在皓皓一出生就餵奶瓶,開平姆媽接手養,也省去了好些麻煩。只是如此一來,望月和開平的位置便調換了過來。日日與皓皓在一塊的是開平,望月一個星期只去一兩回徐家匯看孩子,也是不過夜的。
老媽子上菜場買菜,與人閑聊起來,聽人說這孩子多半是犯了「夜哭郎」,就討了個老方回來告訴望月。望月向來不信這一套,到了這時十分無奈,只好病急亂投醫,由著老媽子著人寫了張「天惶惶,地惶惶,孫宅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頌一遍,小孩一眠到天光」的紙條,往大街小巷的電線杆子上貼。誰知這一招在皓皓身上竟不靈光。沒過幾天,老媽子就做不下去了,辭工回了淞江老家。後來又走馬燈似的換了幾個,竟沒有一個,做過一個月的。漸漸地,姆媽就有了些怨言。一頭是自己的親媽,一頭是自己的親兒子,望月夾在中間做人,甚是辛苦。生孩子雖是自己的決定,可見了開平,便忍不住把怨意擺在了臉上。開平也只有百般忍耐。於是,一屋的人,竟沒有一個好臉色的。只有踏青偶爾從醫院回來,見著孩子甚為新鮮,還能顯個笑臉,逗弄一番。至此,望月方體會了養兒育女的艱難,明白先前關於單身母親的諸多想法,終不過是象牙塔里的一個夢罷了。
剛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拐到灣景街口,就看見四五個警察擋在路口。路邊黑壓壓地站了一隊人,撐著顏色各異的傘。也有些沒撐傘的,就把衣領高高地豎起來擋著脖子。撐傘和沒撐傘的,擠得近近的,相互卻不說話。其中有幾個,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將頭低低地垂著。先有一人領頭唱起了歌,後來便有許多聲音加入進去,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的,竟壓過了雨聲。望月聽著像讚美詩:
望月就繞道把車泊了,跟著眾人排了一會兒隊,也進了教堂。
一看牆上的掛鐘,剛過兩點。一摸脖子上,濕濕涼涼的,才明白是出了一身冷汗。忙起身去浴室把身子擦乾了,又打開柜子拿了件乾淨睡衣換了,坐在床沿上,心猶跳得萬馬奔騰似的。一邊把氣漸漸地喘勻了,一邊將夢裡的事細細回想了一番,也想不出這蜘蛛到底是個吉兆還是個凶兆,心裏便越發不安起來。
再走近些,望月才看清了那顆聚在左眼角的淚。那顆淚是極大極清的,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下,落到女人那件不灰不藍的,帶著些稻草稈的長袍上。就有兩個穿黑袍的神父過來,極為虔誠地拿一銀罐九_九_藏_書收了。人群里響起了「哈利路雅」「阿門」的呼聲。
便從車裡下來,去推那扇木門。門也沒關,一推就推開了。客廳里黑黑的,沒點燈。壁爐里還有一星半點的餘燼,泛著些微紅,彷彿在訴說著隔了夜的溫情。望月在壁爐前坐下,看著那堆炭火,一邊驚異牙口怎麼在這個時節還燒壁爐,一邊就想起去年第一次上牙口家做客,牙口為她生壁爐的情景。那夜在壁爐前,牙口說了好些從前在中國的舊事。說那次他堅決要求和班裡的同學一起下鄉勞動。學校讓他纏不過,只好專程給他聯繫了一個生產隊,讓他單獨下鄉。說是一人下鄉,隨從倒有三個。一個遇見話不通的時候給他當翻譯,一個管他的衣食住行,另一個負責天天向學校彙報他的行蹤。隊里為他騰出了兩間瓦房。輪到他上誰家吃飯,誰家的大人孩子都得讓隊長監督著洗頭洗澡剪指甲,說是注意國際形象。男人還好說些,女人們連件齊整些的衣裳也沒有,只好這家借了那家穿。結果家家穿的是同一件。如此折騰了約一星期,隊長忍不住悄悄找上門來,又鞠躬又作揖的,求他早早走人,讓隊里過幾天安生日子。
望月想起牙口去年聖誕節時也是這樣失蹤過,也提過照看垂死親人的事。腦子裡零零星星的碎片,突然搭在一起,拼出了一個依稀可辨的謎底。便知道牙口躲她,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己腦子火熱著,將眼睛燒瞎了,居然什麼也看不出來。就有些惱,有些恨,有些怨,有些悔,交交雜雜地在心裏沸著,卻始終發作不出來。只好站起身來,要走。
望月的手依舊被拽在牙口的手裡,抽了抽,卻抽不動。低頭看那手,稀疏地鋪了層金黃色的軟毛。軟毛底下,藏著些青筋,顫顫地,試試探探地向四面延伸開去,竟有些像地圖上的公共汽車線路。想象著這雙手在那個身子上翻變出怎麼樣的花樣來,望月的脖子上就浮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牙口追出來,把望月攔在門裡:「你放心,他得的不是那種病—— 我們都是很小心的。不信,我可以去醫院檢查讓你看證明。」
望月把車泊在了路邊,搖下車窗,遙遙地看見了那幢木頭小屋。屋頂早被霧吞食進去了,只隱約露出一扇大窗,一爿小門,像一大一小兩隻眼睛,似醒非醒地與她對視著。門邊停的是牙口的那輛灰色吉普,乾乾淨淨的,並無泥塵—— 那人果真在家。水汽漫進望月的車裡,星星點點,絲絲縷縷地涼了她的臉。心竟無由地慌怵起來。
望月搖下窗來,便有個警察過來,讓把車開到旁邊的街上繞道走。問了,那人就指指街角的天主教堂,說:「聖母像昨天晚上開始顯神跡,流淚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