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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打完牌,他開車送踏青回家。車從西往東開,開過一個大坡,天地忽然就開闊起來。月亮要落沒落的,太陽要起沒起的,竟在同一個天空里,遙遙對望著。中間隔著些白,隔著些青,隔著些橘黃,隔著些橙紅。烏鴉聒噪著從兩旁的針葉林里揚起翅來,飛進天與地之間那片含糊不清的灰色里去。空氣被切開,又天衣無縫地合攏,竟找不見翅膀掠過的痕迹。短促沙啞的鳴聲卻留了下來,點綴著南安大略黎明時分旖旎的夢。
捲簾見方舟竟一句也不問她今天為何而來,一味地拿些不痛不癢的話來應付,又每每抬了踏青出來擋著,分明是避嫌疑的意思,心裏很是不悅起來。就藉著些酒,將方舟的話搶了過來:「踏青,踏青。踏青還告訴你什麼了?踏青告沒告訴你,我是為什麼和黃明安結婚的?踏青告沒告訴你,我愛乾的事是什麼?我愛乾的事說出來你敢聽嗎?我就想賣了『荔枝閣』的股份跟你去非洲,你敢嗎?」
方舟駁不過捲簾,只好又藉著踏青的口來勸:「其實也不一定非得修學位。如今彼得大了些,知道照顧自己了。『荔枝閣』的事,也都有人好好管著。你抽得開身來了,就幹些自己愛乾的事吧。踏青總說……」
方舟接過來看了,是瓶正宗的愛爾蘭奶油酒,正是他最喜好的。除了踏青,別人並不知道。便驚異了捲簾的細心。
後來有了彼得,又見黃胖子雖粗俗些,對彼得對自己卻還算照應周全,便以為天底下婚姻家庭大抵如此。就將舊時一腔浪漫之情漸漸藏起,斂氣收神地做著「荔枝閣」的老闆娘,不再有他想。
黎明的清新使方舟莫名其妙地騷動起來,便把車停在路邊,想叫踏青出來到車外頭走一走。這才發現踏青已經睡著了。頭斜在一邊,濃重的呼吸里有著隔夜的酒,顴上的酡紅似褪未褪的,嘴角汪著些口水,掛著一個淺淺的,嬰孩似的笑。方舟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摸索著去解踏青的衣扣,自己也被自己潮起的慾望吃了一驚。踏青在夢裡蠕動著身子,含含糊糊地迎合著他,兩腿像花朵一般地舒展開來。當他的嘴唇消失在她的柔軟和潮濕里時,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她對他沒有保留沒有條件的接受。在那一刻里,他悄悄地做了一個決定,要在不久的將來去一趟馬里蘭州,和玉柵談一談自己,也談一談踏青。
玉柵的那個同事,是個猶太人,方舟也認識的。和玉柵在一個同一個實驗室里工作了好幾年,兩人原本就是好朋友。聽說九_九_藏_書玉柵離了婚,那人才敢換了種語氣來追玉柵。玉柵拿他當兄弟慣了的,和他勾肩搭背地走路,卻心也不跳,手也不顫。半心半意地應付著,原是為了打發那突然生出來的空閑。沒想到這頭越是不上心,那頭越是上心。直到有一天,那人當著全辦公室的人向玉柵求婚,玉柵才知道自己把玩笑開大了,再想收場就晚了。又想這後半輩子總得找個依傍的,嫁個生人不如嫁個熟人,彼此長長短短也都看得清,省得日後有意外之事。於是,就點了頭。
當年與黃胖子結婚,原本是有些無奈在內的,只當成權宜之計,並沒做長期打算。連寫信回家,也是三言兩語帶過,不肯細說。捲簾從小,沒少聽姆媽損隔壁的顏家。以姆媽的身世背景,自然期盼女婿也是個配得起的人物。誰知孫三圓的兩個嫡親外孫女,個個嫁的都是平頭布衣。那黃胖子與顏開平相比,非但學識上沒高出分厘,長相上反倒更短缺些。從此捲簾便有些自卑,覺得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黃胖子不知內情,熱切切地說過幾回要去上海探丈母娘。捲簾年年說餐館生意脫不開去,推了又推。
倒也不用擔心捲簾。孫家姐妹個個都是海量。最早他是從踏青身上發現的。
方舟哪裡肯讓,便來奪她的鑰匙:「喝了這麼些酒,怎麼能開車?」捲簾執意要走,一邊搶鑰匙,一邊就說:「哪至於呢?不見得我們姓孫的姊妹個個都得死於車禍吧?」搶過來奪過去的,不知怎的,人就落到了方舟的懷裡。
捲簾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酒頓時就醒了一半。兩人也不敢對看,都將頭垂了,竟半晌無話。
捲簾按捺了半天,沒按捺住,到底沒了好臉:「你這麼說話,怎麼聽上去像愛上了那個女人啊?」誰知黃胖子聽了這話,臉色居然沒變:「你這麼理解倒也可以。不過我愛不愛上她,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什麼時候看上過我?像我這樣的人,街上一抓一把。有我,沒我,你照樣活得好好的。」
喝著,喝著,捲簾顴上的桃紅便漸漸褪了下去,露出底下大大的一片白來。那白也不是尋常的那種白,竟有些青灰夾雜在裡邊。只有兩個眼睛,紅得像沒燒盡的炭粒似的,炯炯地亮著。方舟見了,有些害怕,就將桌上的剩酒收了。去廚房沏了兩杯濃濃的鐵觀音,端了過來。
自從上次在捲簾生日聚會上鬧出點事兒之後,兩人已是幾個月不曾見面了。方舟沒多久便將那張五千加元的支票read.99csw•com寄還了捲簾,捲簾收著了,卻一句也不提起。方舟不便去問,只好收斂行蹤,不再去「荔枝閣」了。捲簾偶爾打電話來,說著些旁不相干的事,卻不開口請他過來吃飯。兩人外表上是遠了,彼此經了那事,心倒像揭了層紙,反而近了些。這會兒方舟想勸捲簾悠著點喝酒,卻又不敢。心裏七上八下地猜著女人的來意,嘴上卻越發地笨了起來。
捲簾就嘿嘿地笑起來:「再去讀書?四十歲的人和二十歲的人打拚,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了。讀出來,又怎麼樣?上哪裡找工作去?在『荔枝閣』里打工的,哪個不是碩士博士?人要的是工作經驗,我有什麼?經驗倒是有的,那是洗碗切菜端盤子的經驗。」
這樣的一次談話事實上並沒有發生。踏青和玉柵一先一后已在他的生活中淡出。如今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只有捲簾。
第二天起來,閑閑地,捲簾就說:「這陣子折騰的,酒吧生意也不怎麼好了,養不起這麼多人。不如把羊羊辭了吧,給她一個月工資。再說,年輕輕的,也不能耽擱了人家的學業。」黃胖子聽了,便冷笑:「你也不用找借口。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看我也不順眼。要辭把我也給辭了,就稱了你的心。」
這時電話就響了。方舟接了起來,甚是驚異的樣子。那頭也不知說了些什麼,方舟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別等我,我是不去的。我去做什麼?好讓人去比?」就把電話咚地掛了。剛掛了,鈴聲又響。方舟拿起來,也不聽,就掛了。如此幾番之後,那頭就不再打。屋裡很是靜了下來。方舟獃獃地坐了一會兒,又將電話拿起來,撥了個號碼。撥通了,也不等那頭開口,就說:「對不起,我吃的是哪門子醋呀?我去就是。」
就起身洗了兩個杯子出來,放了些冰塊,又盛了些酒。兩人相對坐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
牌從天黑打到天亮,踏青也從天黑贏到天亮,眉眼笑得彎彎的,舞手舞腳的樣子,竟像個孩子。方舟看了,異常地感動起來。不由得,就想起了玉柵。玉柵心裏有多少話,嘴上就有多少話。玉柵的話從不留在眼睛里。玉柵的眼睛極大極亮,看的是整個世界。而他,只是那個大世界里的一段小景緻。他給玉柵的,是一大塊的心。可那一大塊落進玉柵的眼裡,竟如一粒細沙落進浩渺的大洋,連微瀾也不曾濺起一圈。踏青的眼睛是長長細細的,細得只容得了他,卻把世界擋在了外邊。他能給踏青的九九藏書,只有心裡頭極小的一片角落。可那極小的一片落在踏青眼裡,猶如一塊巨石投進一汪清淺的池塘,弄皺的是一整個水面。
捲簾今天喝得有些急。咬著些碎冰,一口一口的,杯子就淺了下去。一會兒工夫便上了臉。今日竟沒有化妝。素素的一張臉,襯著顴上淺淺的桃紅,反比平日清瘦了些。兩眼細細地露著些睡意,那份倦怠慵懶裡頭忽然就有了些踏青的影子。
捲簾開車到了踏青墓地,呆坐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原來是無處可去的。看著那墓地,草又長過一季。想起自己從小和踏青,雖隔了五六歲,卻是極親的。後來擔保踏青出來念書,是為了踏青的前程,也是為了自己有個說話的人。踏青來了多倫多,兩人果真有好些話說。誰知半路上殺出來個方舟,自己心裏最想和踏青說的話,偏偏最不能和踏青說。兩人便漸漸生分了。
放下電話,方舟神色甚是不定。捲簾猜著是玉柵的電話,就問:「又怎麼啦?」問了幾回,方舟才懶懶地說:「要結婚了,請我去呢。」捲簾又問:「還是那個同事?」方舟點點頭。
捲簾從來都以為只有自己休黃胖子的,倒沒想到世事竟還有另一種可能。黃胖子越是鎮定,她便越發失了方寸,不知如何對應。愣了半天,只好轉身往外走。黃胖子居然也不阻攔,由著捲簾開車出去了。
捲簾也不喝,只將杯上的那片檸檬拿了,放在嘴裏含著,酸得把兩個眉毛蹙了起來:「方舟,你竟不肯和我好好說句話嗎?」
誰知就遇著了李方舟。
「咖啡,還是茶?」方舟一邊點上爐子做水,一邊問捲簾。
捲簾今天在家是慪了些氣出來的。
兩人又悶悶地喝了些酒。
方舟摟著捲簾,見著她淚眼婆娑的樣子,一時甚是難受,便拿袖子去擦她的臉,卻擦得她越發哭得抖抖的。那一刻里,捲簾心裏倒是明白的:自己到底還是把不該問的給問了,人家也到底把那一種解釋給解釋清楚了。
踏青平時話就不多,喝了酒話更少。踏青即使有話,也是不說出來的。踏青的話都寫在眼睛里。那一晚,喝夠了酒,就鋪開牌局,打的是兩副牌六個人一撥的「升級」。一個屋裡黑壓壓地坐了三撥人。就有人說:「夫妻情人男女朋友,別派在一邊,省得出臭了牌,怨來怨去的。數學系的那一對,去年聖誕節打的牌,到現在還勸不攏呢。」說得眾人都笑,就又分化瓦解重新組合了一番。踏青坐著不動,方舟也不動,一邊理牌,一邊說:「出錯了牌可九_九_藏_書別怨我。」踏青不搭理,卻抬頭看了他一眼。眾人便竊竊地笑。他知道自己把話說得造次了,又不好改口,臉上就有些訕訕的。
羊羊的丈夫保釋出來后,通過律師和法庭達成協議,自動認罪,省得開庭審理,倒是替政府省了不少錢。作為交換條件,法官輕判了事:罰他在社區做三天義工,再交七百元罰金。結了案,羊羊就帶他到渥太華和尼亞加拉大瀑布兜風去了。羊羊走後,黃胖子就病了。只說頭疼,蒙頭大睡了三天,千呼萬喚就是不起床。到了半夜,捲簾醒來,卻發現黃胖子半起半坐地靠在床頭,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兩眼在黑暗裡猶如兩盞小燈泡似的,照得捲簾心撲撲地跳。
踏青第一回帶方舟來「荔枝閣」,捲簾見著了就是一愣。踏青雖不肯說實話,捲簾如此眼尖之人,豈有識不出端倪的?當下就看穿了兩人的遠近。那男人身上那份氣度,那份涵養,那份談吐,那份細緻溫存,落在捲簾眼裡,多了一分便太過,少了一分便不夠,端的是正正好好,恰如其分。就嫉妒了踏青的年輕。當年自己若等了,說不定就等著了這麼個人。可當年,她能等嗎?於是,看著踏青方舟一對璧人,心裏不是高興,反是悲愴了。卻因自己羅敷有夫,又因著踏青之故,只得將一腔的非分之情,留作床頭枕邊的遐想,嘴上一絲一毫也不敢流露出來。
方舟說他與多倫多大學的合同到九月份就結束了,無國籍醫生組織的基督教教義訓練也已基本完成。現在等待的,還是經費。總會為此已籌了幾個月的款,進展甚微。沒錢是行不得善的。方舟雖用了種輕描淡寫的口吻,捲簾卻知道,多大的合同一到期,方舟就沒了生活來源。如果近期內去不成非洲,做不成的豈止是善事,怕是衣食都有問題了。
捲簾就把頭搖了:「那東西,哪裡沒有呢?喝這個還差不多。」說著就從手袋裡掏出一個甚為精緻的玻璃瓶子來,遞給方舟。
現在雖有望月在,自己和望月,從小就疏遠些,後來又分開了十余年,更是隔了心。姆媽當年生下姊妹三個,原本是為了在世上好叫她們做個伴兒。誰知能做伴兒的偏死了,活著的又做不了伴兒,還是落下了自己孤孤單單。如此想著,幾欲滴下淚來。就開了車,在城裡兜了幾圈。兜著兜著,不知怎的,就兜到了方舟門口。原想藉著酒瘋,把心裏的鬱悶也說些出來,順便探探方舟的口風。誰知方舟十分畏縮,就是不接她的話頭。不禁心灰意懶的,就起https://read.99csw.com身要走。
方舟從前其實也是喜歡玉柵的,只是有了踏青,便覺得那踏青比玉柵更是可人。待踏青去了,才知道自己心裏竟再也容不下別人了。這回聽說玉柵要結婚,便想起當年玉柵嫁自己時,還是嫩筍似的一個嬌嬌女,心裏乾淨得像一張白紙。如今再嫁時,卻已走過了那麼些溝溝坎坎。那心若能看得見,怕也都是有疤有痕的了。那疤痕,大多還是自己給劃下的。可是哄她的,卻不再是自己了。如此想著,心裏有些傷痛,有些凄惶,也有些酸溜溜的,嘴上卻什麼也說不得。捲簾見他不肯言語,只好換了個話題,問肯亞的事怎麼樣了。
後來踏青死了,方舟離了婚,倒成了「荔枝閣」的常客。隔幾天就要過來坐一坐,要幾樣菜,喝一杯酒。黃胖子與方舟因著踏青之故見過幾面,卻始終熟絡不起來,也沒什麼可說的。方舟來了,就叫捲簾出來陪著。漸漸地,方舟就把從前踏青在時不好說的話,和捲簾說了。捲簾開始聽得臉紅心顫。後來聽得多了,心裏疑疑惑惑的,不知這方舟肯和她這麼知心,是把她當姐姐了呢,還是當妹妹了。當妹妹有多種解釋多種出路,當姐姐卻只有一種解釋一種出路。她又想問又怕問,怕這一問把那一種解釋也給解釋清楚了,她就沒了出路。
方舟心裏一驚,不知該怎麼接這個話頭,就嘆了一口氣:「捲簾,你不把書讀完,也是可惜了。踏青總說三姐妹裡頭,也只有你真是塊讀書的料子。她們兩個,都是歪打正著撞上的運氣。」
心裏有了這片隱私,和黃胖子過起日子來就有些魂不守舍,三心二意的。直到羊羊從天上掉下個丈夫來,捲簾才看出本以為握于股掌之間的那個男人,原來已有了背棄之心。
踏青出事前一年的聖誕節,系裡的中國學生聚在一塊吃飯,說辛苦了一年,今天誰也不開車,不如一醉方休吧。就開了些啤酒,胡亂地喝了起來。也有人拿了些讓踏青喝。踏青死死推辭著。方舟見眾人逼得甚緊,就過去將踏青的杯子拿了,說:「放你一馬,我替了你吧。」誰知踏青「哼」了一聲,說:「這又算什麼,淡得跟水似的。」眾人聽出來了,就嚷嚷:「白的,白的。」果真就有人拿了半瓶喝剩的二鍋頭—— 也不知是誰從國內帶來的,倒了些放在小盅里,端給踏青和方舟。踏青也不說話,一邊撕著些雞腿,一邊閑閑地就喝了四五盅。方舟只好陪著。喝著喝著,方舟就去了洗手間,半天沒出來。再出來時看看踏青,臉上方微微地有了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