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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這時,就有個黑人護士,推了個小車進來。見望月醒了,臉上漾出些歡喜的笑來:「你可睡醒了。你姐姐等了你不少時候了。」就給望月試了體溫,量了血壓。見都正常,便解了氧氣罩,又往本子上唰唰地記了些東西。完了,方出去喊捲簾。
望月一聽此言,吃了一驚。當初瞞著捲簾,自有瞞她的道理,可那道理卻是不能明說的。自知理虧,只好由捲簾罵去。
又想捲簾這頭,也不知會不會多嘴去告訴了上海。開平那裡,倒也罷了。為了一本洋護照,竟能將自己孤鷂似的放著飛,也不管是死是活的。兩人到了這個情分,誰也怨不得誰。只是姆媽若知曉了,少不了又有一番聒噪。姆媽那張嘴,開口能刮人幾兩肉。
黃胖子正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全心全意地對付頦下的幾根鬍子,用鑷子一根一根地拔|出|來,又一根一根地貼在鏡面上。一會兒工夫,臉上的毛就移到了鏡子上。聽了捲簾的話,頭也沒回,就說:「有什麼好問的?不是死了嗎?那人要活著能讓你一個人這麼難嗎?」
也許彼得早早地就已洞察了自己的身世,極其乖巧地順應了命運的變遷,以一種頗為低調的,毫不節外生枝的姿勢,來到了人間。當護士將洗滌一凈,又黑又紅,既不美也不醜的嬰兒送到父親懷裡時,產床上的捲簾看見黃胖子的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那一抖輕微得只夠讓捲簾不安,卻不夠讓捲簾失措。
捲簾也不理睬,只將臉極近地貼瞭望月的耳朵,恨恨地說:「你若還要這條小命,一個月之內不能再干那件事。這不是我說的,是你醫生說的。」
望月聽得甚是疑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捲簾話里的意思。捲簾就沒了好氣:「你又不是十幾二十的小姑娘。三十好幾的人了,兒子都這麼大了,自己懷孕兩個多月了還不知道?是宮外孕。若不是送得及時,怕是命都沒了。那血出的。咳,那血。真是的。」
醒來時,聽見耳邊有些嘀嘀嗒嗒的聲音。以為是鍾,想扭過臉來看時間。誰知看見的不是鍾,倒是一樣笨笨重重的東西,背面有好些電線,正面有個熒光屏,上頭走著些高高低低的曲線。心裏一時甚是疑惑,就想拿手去摸,兩隻手卻都動彈不得。忙將身子微微欠了欠,想看個仔細。這才發現自己原來躺在一個極小的房間里。屋裡除了一張床,一個床頭櫃,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家什。四壁光光的,沒鋪壁紙,也沒有窗。只有一扇小門,上面一半是玻璃的,下面一半是木頭的。九_九_藏_書玻璃上邊印著些英文字,從里往外看,是反著的,竟看不出個究竟。最上頭有個鮮紅的十字,倒是裡外一致,看得十分清楚。再看自己的嘴上鼻上,蒙了個塑料罩子,雖有些緊,呼吸起來倒還不礙事。左手背上貼了塊膠布,膠布底下是根橡皮管子。皮管子高高地吊在一個架子上,架子上掛著個透明口袋。口袋裡有些清不清黃不黃的水,一滴一滴地正往管子里漏。望月愣了一會兒,才揣摩出是在醫院里呢—— 卻死活記不起前頭髮生的事了。
捲簾的嗓門便低了下去,聲氣里突然就少了些驕橫:「我能怎麼樣?彼得認他做爸也認了這麼些年了。只要他還認彼得做兒子,我怎麼都行。人在世上活一回,不過是替子女還債罷了。」
捲簾發現自己懷孕時,那個趙姓男友已經轉學去了美國。原本是捲簾堅持要分手的,兩人為這個也不知慪了多少氣。那男的走時,心裏很是存了些郁怨。到了美國,竟賭氣不再和捲簾聯繫。捲簾雖然隱約知道那人在紐約,可偌大一個紐約城,找個人就如在大海撈針似的。再說,平日面對面地相處,為幾件小事都談不到一個點子上。如今天南海北地隔著,還能指望在電話上把這樣的大事給談妥了?無非是自找羞辱罷了。
捲簾聽了,卻冷笑起來:「羊羊走了,還有狗狗。狗狗走了,還有豬豬。心不在了,還能拴得住身子?」
於是就鐵定了主意不去和那頭說,心想總不至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吧?果真就自己找著了個願意做人工流產又收費低廉的醫生,偷偷地去了。那醫生倒是個好人,將超聲波片子看了,就告訴捲簾:子宮裡長了個雞蛋大小的瘤子,兩邊的卵巢也都有囊腫。加上歲數也不小了,這回若流了,將來怕是再難懷上了。捲簾一聽,倒是愣住了。趕緊起來穿了衣服,說回去再想想。
世昌聽著那話不善,也不理會,徑自走到望月床前,問:「感覺好些不?」
這一想,就想去了一個秋天。一天一個想法,一天一個決定。門前的樹葉子在想法和決定的不斷更替中將韶華流失了,一個季節里捲簾就把自己想老了。寬寬鬆鬆的T恤衫底下,肩是平的,胸是平的,腰腹是平的,臀也是平的。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在生病,卻不知道她生的是什麼病。沒有人猜到那一堆瘦骨之下,竟藏了如此肥胖的一個秘密。
剛把梳子放回去,就看見望月揚著一根指頭指著自己。捲簾只好又將梳子拿了出來,蘸了些九-九-藏-書水,把自己的頭髮也順了順。一邊梳,一邊就嘆苦:「這個頭,燙過了像草,不燙也像草。橫豎是個草字。不如改天咱倆一人去買頂假髮戴算了。倒是一勞永逸,省了在頭上花錢。」說得望月嘿嘿地笑了起來,啞啞地回了一句:「你那個胖子,可不願省這個錢呢。」
望月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兩個月,該見紅的日子,就見紅了,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誰知竟是懷上了呢?又想起自己和牙口,回回都是十分小心的。癲狂忘形的事,統共也就一兩回,那也是在確定不會出事的日子里。誰知卻偏偏出事了。真是命里該著,要躲也躲不了。望月從牙口身上想開去,便將那日發生的事,線串珍珠似的,都串在了一起。這一串,就串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叫出聲來。捲簾聽出是個「宋」字。
望月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知道勸也只是皮毛上的工夫,解不了捲簾的切膚之痛。就問捲簾打算怎麼辦?
那日望月從牙口的農場回來,路上淋著些雨,受了些風,進屋就連打了幾個噴嚏。心想外頭正是盛夏時節,一點小感冒大概是不礙事的。只覺得疲乏,便擦乾了身子,在床上躺著。心卻歇不下來,七上八下地鬧騰著,兩眼定定地看著天花板。誰知這一躺,肚子便抽抽地疼了起來,身子也越發冷了上來。後來竟冷得抖抖的,跟打擺子似的。只好起身去開壁櫥的門,想拿一床厚被子壓一壓,出一身汗。剛踮著腳伸手拿著了被子,就覺得下身一熱,有些濕濕的東西順著腿根流下來,抬腳一看,卻是殷紅一片。忙把被子扔了,去洗手間拿手紙來擦。
「荔枝閣」的人,看見捲簾大腹便便的樣子,都笑老闆和老闆娘兩個真會演戲。暗度陳倉的事明明早已做下,婚前卻擺出一副兩不相干的面孔給人看。黃胖子雖是滿心冤屈,卻一句也辯白不得,只好由著人調侃。捲簾則恨不得天下人都長長久久地誤會下去,越深越好。
捲簾就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往望月眼前晃了晃:「去上海的機票。下星期的。這幾天你若沒什麼大事,我就不改期了。」
望月聽了彼得的事,驚詫之餘,倒把平日對黃胖子的諸多反感,略略改變了些。有心想勸捲簾從長計議,將眼前的先忍了。卻想捲簾正在氣頭上,如何肯聽得進去勸?只好兜著圈子說:「不如這幾天找個地方散散心,把這些煩惱事都丟過一邊去。冷一冷,說不定想法又有不同了呢。」
望月這才醒悟過來捲簾是誤會了九_九_藏_書,當著世昌的面,卻又解釋不得。看著世昌,就把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那個誤會裡有諸多的凄涼,也有小小的一點荒唐。那一點小小的荒唐就把兩人中間的那層隔膜給破壞了,反倒讓人親近起來。突然,世昌就有些喜歡上了這個誤會。
結婚後的第二個月,捲簾獨自去了趟醫院。回來將一張超聲波檢查報告單,拿鎮紙壓著放在桌面上。報告上有胎兒的大致受孕日期和預產期。第二天早上醒來,那片紙不見了。黃胖子依舊無話。到了晚上下班回家,捲簾到底沒忍住,就問:「你怎麼不問?」
捲簾見望月兩眼睜得大大的,卻找不著個焦點。臉上木木的,也無悲也無喜,竟把平日的刁鑽精靈之氣全給丟了,心裏便有些憐惜。就將床搖起來,扶著望月半躺半靠著。倒了杯鮮橘汁來喂望月喝。望月一氣就喝了兩杯。嗓子得著些滋潤,漸漸地有了些聲氣。就說「疼」。捲簾以為是嗓子疼,便解釋是麻醉時插管插的。多喝些水,歇過勁來就會好的。誰知望月說的是手。那手是昨天暈倒時,撞倒了茶几,讓碎玻璃給割的。縫了好幾針,麻|醉|葯勁一過便牽牽地疼。捲簾趕緊搖鈴讓護士進來,給了幾片鎮痛葯。
吃完了葯,捲簾就拿了個梳子,將望月的頭髮給梳了一遍。這一年來,望月只將頭髮剪過一兩回,就又留了起來。不知不覺地,便留了一肩。還是一樣的黑,還是一樣的亮,只是這一頭已經不是那一頭了。只有發梢上微微的一點波浪,還留著些從上海帶過來的好奇,拘謹和小家子氣。捲簾將那頭髮在腦後攏了,用橡皮筋低低地綰了個尾巴,望月的臉才顯了出來。
誰知越擦越多,堵也堵不住,竟不是尋常月信的樣子。這才有些慌張起來,撥了電話找捲簾。是黃胖子接的,說捲簾早上出去,到現在也沒回來,不知去了哪兒。又問有什麼事。望月懶得跟他說,就將電話撂了。情急之中,想起了一個多日不見的人。撥通了電話,也顧不得寒暄,就說:「快來一趟,我怕是不太好呢……」一句話沒說完,便兩眼一黑,咚地栽到了地毯上。
「他當然知道的。手術還是他簽的字—— 沒找著我。昨天他守了大半夜,剛剛讓我打發回去睡覺了,下午再來替我。」
一會兒工夫捲簾便進來了。頭髮蓬蓬的有如一堆干稻草,兩個眼袋鬆鬆垮垮的,竟像兜不住眼睛似的。那樣子倒把望月嚇了一跳,想必自己病得不輕。就想問自己在醫院里待了多久了。剛一張read.99csw.com嘴,嗓子里像有幾把鈍刀輪番割著,痛不堪言,哼哼地竟語不成聲。只好將眼睛定在捲簾的手錶上。
「捲簾你放心回上海吧。我的東西都搬到那頭地下室了,我住過去照應起來也方便些。」
望月聽了,腦子裡塞了一團碎棉絮似的,甚是紛亂起來。那姓宋的如此機敏之人,想必早已將個中的原委猜著了。就記起那日在捲簾的生日聚會上,兩人關於學生老師的那番調侃,那笑話裡頭分明句句藏真呢。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地撇清,如今卻出了這等事情,還偏偏出在他眼前,豈不真叫人看輕了自己?於是便越發地後悔了自己的莽撞—— 當時哪裡知道是這個境況。若不喊他來,哪會有這番羞辱?只是奇怪,好的時候倒也不怎麼想這個人。有病有災的時候,竟頭一個把他給想起來了。
彼得果真不是黃明安的骨血。
正說著,世昌捧著一大把百合花,推門進來。紅的黃的紫的白的,屋裡就有了些生氣。捲簾也不接花,也不讓坐。一邊慢悠悠地拿牙齒咬著指甲,一邊說:「叫你下午來的,你這會兒就來幹什麼?我們姐妹倆說個私房話,也不許?怕說你哪?不放心你在這兒裝個錄音機吧。」
望月聽了,又是一驚:莫非彼得不是黃明安的兒子不成?
話是極漫不經心地說出來的,卻聽得捲簾淚流滿面。哭過了,心裏就踏實了,放心地擺起了孕婦的姿勢。肚子少了些約束,就認認真真地鼓脹起來了。
望月心想這話很該是牙口問的。也不知牙口這會兒在想誰?大約是想湯米吧。牙口只惦記著那邊湯米要死了,卻知不知道這邊望月也死過了一回呢?牙口大概永遠也不會知曉,他和她曾經共同創造過一攤血、一團肉。那攤血、那團肉死了,卻是從她身上下來的,她的一部分也死了。她不全了,他還能完好無缺嗎?便一時悲從中來,將眼圈紅了。又想世昌本是在替牙口做一件與他自己毫無相干的事,卻做得那麼投入,竟比那真的還真,心裏有些感激,又有些羞愧。答不出話來,就將眼睛避了。
捲簾搶過話頭來,說:「感覺好不好,你躺在那兒才知道。女人哪經得起那樣的折騰?望月這回的身體可是虧了。你說怎麼辦呢?」
說著,就拿些棉球蘸著清水,來潤望月的嘴唇。沾著些水,那嘴唇濕濕的就有了些活色。捲簾掩嘴打了個哈欠,又忍不住搖頭:「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這樣不當心呢?到頭來吃虧的總是你自己。從前皓皓那回,傻是傻,還傻得有點道理,總算九*九*藏*書有個開平擔待著。這回,誰來擔待你?總不能再讓開平吧?」
後來與黃胖子結了婚,兩人免不了要做一些床上的事。捲簾雖是百般小心,褪了衣裳,肚子已經藏掖不住了。便日日等著黃胖子來盤問。黃胖子時時帶捲簾去看醫生,只在候診室等著,並不進去。待捲簾出來,也不問病情。捲簾那份悲烈,那份理直氣壯受了些冷遇,就不那麼有底了,心裏也有了幾分虛空理虧。便開始懷疑黃胖子的緘默裏面是不是蘊藏著一個碩大的陰謀。
彼得的心有靈犀意想不到地幫助捲簾度過了最初的難堪。這個孩子在出生后的第一天里,就與那個他願意或不願意都要成為他父親的人建立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聯盟。在那個聯盟面前,捲簾的存在反而黯淡失色了。彼得在餓著、冷著、濕著、哭著的時候,投入的是捲簾的懷抱。然而在飽著、暖著、乾著、笑著的時候,尋求的是黃胖子的臂膀。不管多深的夜,多沉的夢,只要黃胖子下班的腳步從走廊上響起,彼得必會在搖床里醒來,睜開眼睛尋求另一雙眼睛。找著了,粲然一笑,便又重新睡去。母和子之間的交流是物質的、瑣碎的、屬世的、可以用名詞來定義的。父和子之間的交流卻是精神的、超越的、空靈的、只能用少數形容詞才能解釋的。母親是必需品,父親是奢侈品。必需品是為了活著,奢侈品卻是為了舒舒服服地活著。所以奢侈品帶給心靈的快樂遠比必需品多。黃胖子被這種從來沒有培養過卻白白得來的信任和依賴感動著,最初的抗拒和疑惑在彼得既天真無知又老謀深算的微笑里化為一汪柔情。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讓那人開路就是了。你是老闆娘,叫誰走,誰就得走。」望月嘶啞地說,「等人一走,見不著,就好了。現在的人,沒有記性。」
捲簾明白了,就嘆了口氣:「昨天你進來是下午四點多。這會兒是早上八點半了。你是非要嚇死我們不可呀?你要再有個事,我怎麼跟上海交代?」從這個「再」字上頭,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踏青,望月的臉色就有些變化。捲簾看出來了,連忙改口:「總算沒事了。醫生說再觀察一兩個晚上就可以出院了。」
誰知捲簾突然就把臉沉了下來:「提他做什麼?他和我不搭界。如今他三個魂,倒有兩個半不在這裏。可惜人家也不待見他。若是肯給他個笑臉,怕是讓他死他都願意呢。『荔枝閣』上上下下都知道,橫豎就瞞著一個我。連自己親妹妹尚如此,還能指望外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