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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捲簾就是在這樣一個傍晚走進了闊別十一載的沁園。
爸在一旁看捲簾母女兩個逗皓皓玩,也插不上嘴,呆坐著,便想起些陳年爛芝麻的舊事來。懷捲簾時,爸和姆媽正是新婚宴爾。兩人枕邊繾綣時,對肚子里的那條命也作了不知多少的憧憬和計劃。待捲簾長到一周歲,姆媽堅持要按老規矩「抓周」。擺了一床的物什,捲簾獨獨挑中了一桿筆,抓了就放嘴裏咬,姆媽搶都搶不下來。一時甚是得意,以為這頭生女將來要成就男兒事,做個大學問人的。誰知捲簾到了兩周歲,還只會叫「姆媽」。姆媽抱了女兒,遍訪名醫,卻良方難求。漸漸地,就灰了心,認定這個女兒是弱智了。
往街上一站,只見遠處近處無數的高樓大廈,堆得如同魚鱗似的,層層疊疊,一直融進天色里去,將天擠得小小窄窄的一片。那天色是灰灰的,染得樓也灰了,樹也灰了,行人也灰了。路邊是紅紅綠綠的霓虹燈廣告牌,打的是孔府家酒,西施蓮夏露和LEVI'S的牛仔褲。街心風馳電掣般開著的,是甲殼蟲一樣的小汽車。間或有幾輛大些的奧迪和寶馬,在小車群裡頭就有些鶴立雞群的不屑。司機的臉上,便帶著些遮也遮不住的得意。路上的行人裡頭,招眼的自然是年輕女孩們。這幾年的好茶好米,都在身裁上顯出來了。該肥的地方,很是肥著。該瘦的地方,很是瘦著。頭髮不是極長便是極短,裙子卻是清一色極短的。瘦腿跨在厚厚的高跟鞋上,走路仰著頭,嘟著嘴,竟都是一種看不出年紀的時髦。過起馬路來,自然是不聽交通燈的。走路的和開車的對峙著,通常是開車的先泄了氣,讓了的。也有不肯讓的,便搖下窗來,罵一聲「搓伊娘」。那一聲罵里,反倒有了些親切。捲簾看著這有一些熟悉卻有諸多陌生的城市,恍恍然,便懷疑這還是不是那個她離開時的上海。
上了車,姆媽挨著捲簾坐在後座上,方悄悄地問:「黃明安怎麼你了?」
姆媽拿牙籤挑著水晶梨吃,悠悠地,就說:「今天是什麼天呀,還做飯?等開平來了,敲他下館子去。」爸果真就不動身了。
這時,就有輛桑塔納計程車「吱」的一聲停在了身邊。司機是個極年輕的小夥子,從車裡探出頭來,用普通話問:「小姐您要用車嗎?」
捲簾一時心血來潮,就問:「浦東有個望月樓住宅區,聽說挺高檔的,你知道不?」
躺椅上的男人聽了,慌慌地將書擱下,起身便罵那個孩子:「說好了讓你外婆多睡會兒的,一野就忘了。」
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地到了沁園。捲簾急急地下了車,正想撳門鈴,透過圍牆的鐵欄柵,就看見了院子裡頭有兩個人。
捲簾見老頭對沁園這般read.99csw•com熟門熟路的,可見是個常客,也不知住不住在這兒。就暗怨姆媽老糊塗,這把年紀了,若真這麼住著,左鄰右舍看著,臉面上也說不過去。
說著,又從公文包里掏出大哥大,塞給捲簾:「大伙兒都在,就給望月打個電話吧。國際直撥的,你愛說多久就說多久。」
捲簾就急了:「那得去告呀,總得有人來負責吧?總不能都拆了重建吧?」
孩子正在興頭上,如何聽得勸?死活不肯下來。老頭便要過去抱。孩子躲過來閃過去的,一沒留神,就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坐在地上,將兩條腿蹬得抽風似的,啊嗚一聲哭了起來,直哭得額上暴出青筋來。老頭搓著手,卻是近不得身。
那小夥子也不惱,笑笑揣起錢來,就幫著捲簾將行李卸進車裡。捲簾進了車,才發現這車前排和後排,乘客座和司機座之間,都有些擋板隔開了。司機坐在籠子大小的位置里,倒有幾分像囚徒似的,手腳也摔打不開來。小夥子見捲簾愣愣的樣子,就說:「安全措施,安全措施。你乍一回來看著彆扭,我們都習慣了。這種叫『三居室』。前邊不隔只隔前後的叫『兩居室』。」捲簾聽了覺得十分有趣,便忍不住笑將起來。
姆媽將皓皓推過來,讓叫「大孃孃」。皓皓見了生人,便格外地老實起來,將拳頭含在嘴裏,低著頭只是不說話。那孩子眉眼鼻子嘴巴都是望月的,竟找不出一絲開平的影子。那模樣粗粗一看,倒跟彼得有幾分相像。捲簾見了就有些歡喜,摟過來,將鼻子貼了皓皓的鼻子,說:「這個大孃孃還不認得你呢。這回得好好認認。」皓皓的鼻子給頂得癟了進去,便咕咕地笑了起來,說:「認得的,小電影。」姆媽就解釋給捲簾聽:「還沒忘了上回你托黃明安的弟弟帶給他的小電視呢。」
開平哪裡知道捲簾心裏的小九九,顧自抱怨著:「回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好派司機接你去。在上海待多久?愛住沁園就住沁園,不愛住就包一個旅館房間。在外頭你雖是老闆娘,倒不見得住過五星級賓館呢。那日本廳里,講究的是下跪服務—— 這你就沒見過了吧?如今的上海,絕對不比外邊差。」
捲簾又問這些事望月知不知道。姆媽說:「當然不知道,瞞還來不及呢。她一個人在那裡,有她心煩的。哪管得了上海這攤子事?知道了也是白操心。」
捲簾又是一驚。望月移民時帶過來的錢,原先都是托自己替她開的賬號的。裡頭的金額,自己多少也有些數。莫非後來開平又匯了錢過來,望月拿她當外人,瞞了她不成?開平在上海的事,姆媽來信隱隱約約也說了一些。雖都是些雞皮狗碎,倒還不至於嚴重read•99csw.com到這個地步。姆媽也是一再叮囑不可告訴望月的。開平這麼死了,會不會牽涉到望月?如此一想,便越發坐不住了,一味地催司機快找小路繞出去。
姆媽就知道捲簾到底是出國太久了,說起話來竟跟外國人似的不著邊際。便告訴她:「幸好也就一幢樓有一邊問題大些,別的樓蓋得遠,可能問題不大。這頭賠點,那頭賺點,平攤著大概還行。只要不再有人告就好了。」
院里的那株玉蘭樹,依舊遮天蔽日地開了一樹的花。枝條伸到窗口來,幾欲挑住了淺綠的窗紗。只是那一盞一盞的花朵,不如先前的白,也不如先前的大,竟露出些下世的樣子來了。捲簾算算,這株樹若是從建沁園的那年數起,也有五十多年了。這五十多年的歲月若放在一個女人身上,可不是從紅顏到白頭了嗎?
說到這兒,姆媽臉上便有些訕訕的:「一會兒那人上來,你也喊他一聲。那個新疆女人一死,他又沒了工作,老相就出來啦。人一老,萬事休。你們小時,他雖虧欠了你們,錢上面,倒是大方的,從來沒有剋扣過。」
姆媽聽了就笑:「街上傳他的事,也傳得多了。有說他炒股票炒翻了船,跳樓死了。有的說他心臟病突發,睡死了。又有人傳他欠了賭債還不起,讓人給殺了。還說是砍了七刀,砍在哪兒都說得清清楚楚、活靈活現的。嚇得我什麼似的,就往他辦公室打電話。小秘書接了,聽見是我,就笑,問:『這回顏總又是怎麼死的?』」
剛一上路,就堵車了。長龍便成了長蛇,一步一挪的,走得很是辛苦。司機見捲簾等得甚是不耐煩,就說些閑話與她解悶。先是教了她幾句當下時髦的口頭語,又指給她看路邊的幾幢摩天大樓,說是和某某國家合資興建的五星級賓館。服務員請的都是金髮碧眼的外國小姐。那站著的小姐就沒有坐著的掙得錢多,坐著的又沒有躺著的掙得多。又說某某公司建的高級公寓,花了大本錢,連廁所都是大理石的,到現在連三分之一都賣不出去,老闆急得要跳樓,芸芸。
樹下背陰的地方,鋪著一張竹躺椅,躺椅上歇了個老頭子。老頭的腰上,墊了個枕頭,就墊出了個半躺半坐的姿勢來,手裡正翻著一本書。那一頭的頭髮,從裡到外從上到下都白透了,反而白得有些年輕起來。也不戴眼鏡,只將那書舉得遠遠地看著,努著嘴,看樣子就有幾分吃力。風吹過來,樹上紛紛揚揚地落下幾個花瓣來。老頭便將書送到嘴邊,輕輕地吹凈了,又接著看。
姆媽將捲簾拉了,坐在沙發上。一邊從冰箱里拿了上好的水晶梨,細細地削了皮,切成片,用牙籤串好了,一邊就說了些別來的事:「也不都是空穴來九-九-藏-書風。前幾年錢來得太順了,把他給弄得騰雲駕霧的,就忘了自己姓什麼。多少人勸他,也不聽,硬是把錢都押在了房地產上。去年房地產價格一跌,樓花賣不出去,他手頭就沒了活錢。樓蓋了一半,又不能歇下,只好拆了東牆補西牆,湊合一幢是一幢。那個質量,你想想就知道啦。花了這個價,才把那家給安撫了,不再告。地基的事,倒不全是他的錯。當時市政府也沒有調查清楚,那裡有地下水源,稀里糊塗的,就把建築許可證發了。都蓋完了,才發現滲水。」
姆媽回頭看看,見老頭沒跟上來,才悄悄說:「江北人眼淺,暴富起來,是不肯輕易歇手的。勸了他不少回,不要太貪,做得太過了。他哪裡肯聽?又到處告訴人說自己是孫三圓的後人。你外公生意場上的一世英名,如今斷送在他手裡。多說他幾回,乾脆什麼都不告訴我了。原先雇著那人當顧問,我還知道點事。現在嫌那人嘴不嚴,打發他回家養老了。」
姆媽下樓來迎著,歡喜得語無倫次。問女婿怎麼沒來,彼得怎麼沒來。又等不及回答,就拉著手往樓上讓。一邊回頭吩咐老頭子:「箱子你試試。拿得動就先放到廳里去,拿不動就別管,等開平回來再說。反正外頭也不下雨。」
開平進了沁園,見到捲簾,甚是意外。兩人握著手,嘴上說:「一點沒變,一點沒變。」心裏都著實吃了一驚。捲簾因著姆媽的介紹,對開平就格外地留意起來。只見那人已經把當年一手一頸的金銀全給摘了,光禿禿的五指上,只剩了細細一條白金結婚戒指。腕上戴了只顏色沉厚的勞力士手錶。衣著上也學了外邊人的樣子,上身是灰不灰藍不藍帶些條紋的亞麻布襯衫,下身是澄藍直筒布褲,腰上系的是一條鱷魚皮帶,腳上穿的是一雙軟底高爾夫球鞋。再走近些,身上就聞著了些香水味—— 也是淡淡的。就知道這些年這個人還是學了些新招。又見開平臉上頸上都泛著紅,都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幾個飯局了,心裏便有些不悅。
司機將膝蓋拍得啪啪響:「知道,太知道了。前年賣樓花時,房地產正炒得火熱。三個星期裡頭就全賣脫了。誰知買了樓花的,都倒了血霉啦。那老闆犯了事,上個星期吞安眠藥自殺了。」
說話間,那一老一少就上樓來了。捲簾坐著,也不動。見姆媽使了好幾回眼色,無奈,方站起來,垂手叫了聲「爸」。老頭把頭點了,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眼裡竟浮了層淚出來。捲簾見老頭額上汗津津的,氣也沒喘定,心裏便有了幾分不忍,勉勉強強笑了,說:「不是說好先不搬行李的?」
捲簾就將臉沉了,正色說:「糊塗呀。望月樓住宅區的計劃書上籤的九*九*藏*書是顏開平孫望月兩個名字。將來萬一要追究法律刑事責任,望月是逃不了干係的。望月的材料,在移民局都有記錄,國際刑警組織通過加拿大皇家騎警一查就查出來的。」姆媽一聽,當下臉也白了,就商量起怎麼告訴望月的事來。
捲簾這才將心頭一塊大石頭卸下了:「那些事,原來都是沒影的啦?」
捲簾出國那年,姆媽倒是寫了封信給新疆,說了行程。爸和阿依古麗將多年的積攢取了,匯了一千塊錢給上海。爸又要訂連夜的火車票趕來送行。捲簾當下就將錢退回去了,信上連個稱謂也沒有。自爸離開上海重回新疆,捲簾就沒再喊過爸。諸事上如此冰雪聰明的一個女兒,為人上卻一絲也不肯圓通。不知嫁作人婦也懂了些事理?
「那老闆為了趕工期,就拿了些便宜材料換上去,地基也沒有好好填過。人剛搬進去,陽台就塌了,壓傷了一個小孩。地下還往上冒水。幾家聯合起來告,要賠償。公安局也正在通緝抓人呢。七八十萬買的一個單元,如今二十萬也沒人要了。那老闆是個老滑頭,聽說錢早就轉移到國外去了。人都死了,找誰賠去呀?」
捲簾一愣,問:「開平沒事?」就把車上聽來的,學給姆媽聽。
鳥籠底下,擺著一張大長凳。大長凳上頭,又疊了一張小圓凳。小圓凳上頭,立著個五六歲的孩子,手裡拿著一根細木棍,正在捅鸚鵡。鸚鵡躲來躲去的,也躲不過那棍子。便回過頭來,「嘎」的一聲將棍子叼住了。孩子嚇了一跳,就拿手來掰。掰來掰去的,好不容易將棍子掰出來了。那鸚鵡很是生氣,便仰了頭,沙沙地叫了好幾聲「癟三」。那孩子也不下來,卻把棍子遠遠地扔了,拍著手獨自咯咯地笑起來。
直等到天墨墨黑了,茶壺裡的水也續過五六回了,捲簾困得嘴大眼小起來,開平才回家。
捲簾聽了,腦袋「轟」的一聲,手腳癱軟,動彈不得。半晌,才聲音顫顫地問:「犯了什麼事?」
兩人相對著坐了,中間隔的是二十多年的混沌空白。那空白若是徹底的空白倒也好了,歲月一洗,就全洗去了。偏那空白裡頭又夾雜了絲絲縷縷、斑斑點點的顏色。歲月將空白洗去了,剩下的就全是顏色,雖是褪了些,卻依舊可辨。如同鍋里的油星子,原本是載在水上的。可水流走了,油跡便留在了鍋底。人看不見水了,看見的便都是油星子。兩人都覺出了空氣的分量,濃重得推也推不動,抹也抹不開。就都沒了話。
捲簾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看上去果真那麼土嗎?就用上海話給了個沁園的地址。那人聽了,就點頭換了上海話說:「曉得曉得的,那一帶都是資本家小洋房。你到上海看親戚?」捲簾懶得搭理,從提包里拿出九*九*藏*書一張十美金的票子,塞給那人:「又是新橋又是新路的,我是認不得路了。行情我還是知道的,這錢怎麼走也夠了。你就別給我七拐八拐的。找個最直最近的路,省得你麻煩我也麻煩。」
玉蘭樹枝上,掛了三個鳥籠。第一個籠子裡頭裝的是一隻比手掌略大些的金絲雀,通身橙黃頂著冠上一束綠。第二個籠子里是一隻拳頭大小黃喙翠鳥。剩下的那個籠里,盛的是一隻大大的藍鸚鵡。太陽很是倦了,要落沒落的,顏色就有些濁黃濁黃的,斜斜地照著鳥籠。院子里的知了大聲地聒噪起來,鳥兒聽得煩了,都將頭縮在脖子里,把眼眯了,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來。
「你也不管管。」二樓的綠窗紗一抖,抖出一個女人似醒非醒的聲音來。
捲簾抵達上海,事先並不曾告訴姆媽,自然就沒人來接。獨自一人推著行李車出了海關,一街的熱氣便烘烘地撲了上來。
從此捲簾就伶牙俐齒的,再也沒有安靜的時候。這等的聰穎,用在讀書上,自然是極輕省的,年年都從學校里捧回獎狀來。用在對人上,便顯得心重了,總不似那兩個小的嘻嘻哈哈,沒心沒肺。
爸看著捲簾額上細碎的皺紋,喉嚨堵了上來。輕輕咳嗽了一聲,就要轉身下樓:「你兩個先聊著,我下去買點新鮮的菜。基圍蝦是昨天買的,化一化就行。雞也緩過了。愛吃什麼青菜呢?」
捲簾看著這頭開平這般愜意,想起那頭望月一人孤單單地病著,便有些凄惶,卻又說不得。就將大哥大推開了,說:「望月正在大考呢,改天再打吧。」說完了才想起這早是學校放假的時候了,還說大考。幸虧開平也沒在意,將大哥大收回包里,就招呼眾人出去吃飯。
皓皓跟捲簾熟了些,就皮了起來,將身子扭股糖似的扭來扭去,說:「我爸爸的小電影比你的好,有遙控。」姆媽一邊罵:「小孩子家這般不懂規矩。」一邊就搖頭:「什麼人帶大的,出來就什麼路數。這孩子越大越沒樣子,都隨了那家人。」
一日過中秋,一家人在陽台上賞月。月亮白花花地照了一地。捲簾挑了一塊蓮蓉月餅,咬了一口,就擲在地上。爸撿起來,擦擦,吃了,便罵:「這張刁嘴,要什麼樣的山珍海味來填呀。」誰知捲簾將頭抬了,看著爸,清清楚楚地說:「桂花圓子酒釀,多多加糖。」把兩個大人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姆媽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時紗窗就掀開了,露出女人一張慵慵懶懶說不出年紀的臉來。也不看老頭,也不看孩子,只將腕子舉到眼前,嘆了一口氣:「睡個午覺也這麼難。也不知他什麼時候來領……」話沒說完,便半截噎在了喉嚨口。手沒放回去,卻就勢掩住了嘴,很是吃驚的樣子:「卷,捲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