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世昌也不敢問望月的身子如何了。到底是結過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也有點懂,捲簾走前又特地交代過。當下出瞭望月的屋,就去唐人街,買了一隻烏骨雞。又去了幾家中藥南貨鋪,搜羅了些枸杞子,淮山,桂圓肉,蓮籽,烏棗,大包小包地提回家來,拿文火慢慢地燉出一大盅濃濃的湯。又拿一個小瓷盅盛了些,端去望月房裡,讓望月喝。
與小姐閑談心。
牙口就是在那個空檔里走進來的。牙口的不同在於他的不肯俯就。追逐的過程是一個撲朔迷離,充滿驚險懸念憧憬渴望的過程,全部的樂趣就於目的地的不可知。所幸的是牙口始終沒有讓她看見過目的地,所以牙口使她終身懷念。懷念是對不可知事件的假想延續,懷念有無窮無盡的前路可走。厭煩卻是對可知事件的決斷定論,厭煩是一條死胡同,再往前走,便是絕路。她和牙口,是無路中的有路。她和開平,是有路中的無路。
話沒說完,見望月臉色驟變,就知道自己把話說重了。又不知道該怎麼拐回彎來哄弄,便氣惱了自己的笨,拿手掌拍著額頭,出去了。
望月知道世昌是變著法子逗她起床,就將被單扯了,依舊蓋了臉:「我又不餓,只是困著呢。你別管我,讓我再睡一會兒。」
踏青欺負起男人來,是很有些招數的,卻從不在話語上頭。有一年,踏青的醫院分進來一個男醫生,留過洋的,又有博士學位,從此便忙壞了院里的女醫生女護士。女廁所里人滿為患,個個隔一兩刻鐘就關起門來躲在裡頭照鏡子。街角的小百貨店老闆倒是眉開眼笑的,一周里化妝品銷量翻了幾番。誰知那人見了踏青,覺得那三千粉黛都沒了顏色,便不再旁顧。好幾回買了電影票,來約踏青。踏青推了,那人硬是不信踏青真是無意,只當作是女人家慣常的欲擒故縱呢,反而越發來了勁,一味地來纏。纏得踏青沒了耐心,就嫣然一笑,將票子接了,揣在兜里。那一笑,便將那人的魂兒攝去了。


說著,果真將鼻子捏了,裝了女聲,尖聲尖氣地唱了起來:
望月扯過被單,將頭蒙了,不聽:「你要把我酸死啊?」
世昌也不理,依舊照著「拷紅」的調子,拿手擊著床頭,一板一眼地唱:
可你也不能死得這麼早。
資本主義是不怎麼好,
那一頓果真是望月煮了些面來吃。吃罷了,就說要開車出去兜一圈。世昌如何放心得下?又不敢攔她,怕她還為剛才的事賭著氣,只好說自己也要出去散散心。望月就由著他相跟著。
望月知道世昌在開導自己,卻又不點破,是給自己九九藏書留了層面子。便感激了那人的細心,嘴上也不便說。就和世昌聊了些踏青小時候的舊事。說從前在家時,若逢姆媽真的發起脾氣來時,敢插一句嘴的只有捲簾。捲簾勸得了姆媽,卻勸不了爸。勸爸是望月的事。望月其實也不勸,望月會的是沒上沒下的嬉皮笑臉。可望月一笑,爸的臉就晴了。踏青在家裡沒有靠山,心就虛,腳就軟,見人就躲三分。姆媽和爸在數落踏青時,意見是空前絕後地一致,都說這孩子長大了是個上不得檯面的貨色,就等著挨人欺負吧。誰知踏青長大了,卻讓所有的人吃了一驚:孫家這個看上去軟豆腐一塊的三姑娘,非但沒有遭人欺負,反倒狠狠地欺負了些人—— 大多是男人。
幹得興起,乾脆開了所有的門窗,來散屋裡的淤熱。又把各個角落的垃圾筒,都拿出來清了一遍。最後清的是洗手間的那一個。一抖,就抖落出幾團顏色不怎麼對頭的紙來。攤開來看了,果真都是大團大團的暗紅。一驚,垃圾袋就落到了地上。便記起那日接瞭望月的電話,火速攔了輛出租汽車趕來,從窗外就看見望月躺在地上。跳窗進來,馬上打電話報警。一邊等救護車來,一邊就將望月緊緊抱了,彷彿望月的性命,就像個清明節的風箏,那線就拽在他的手裡,他若一鬆手,風箏就要飛了天似的。一會兒工夫,望月身上的血就暖暖地濕到了他衣服上來了。慌亂之中,他竟喊起了踏青的名字—— 踏青的事,他是聽說過的。平日也讀過些關於雙胞胎的報道。病急亂投醫,便認定只有踏青能救望月。等到救護車趕到,他的嗓子也喊啞了。這會兒看到這幾團紙,才想起一天沒見到望月了。心嚇得咚咚的,顧不得敲門,就去推望月的房門。
我倆背著夫人,
到西廂探就。
又問望月這住宅有個名號沒有?望月說誰有這個雅興呀。世昌說:「我倒有個合適的名字呢,就叫『基辛格』如何?」望月不解,世昌便笑:「都住了一堆小肚雞腸的人,不叫'雞心閣'叫什麼?」望月的一張臉就綳不下去了。

世昌也不知望月在說踏青和方舟呢,還是在說她自己和牙口呢,一時也不敢貿然插嘴。想了半天,才繞著彎兒,極為小心地說:「這世上的事,只要是兩相情願過的,便是不能悔不能怨的。怨不得別人,更怨不得自己。怨別人是輕賤了自己—— 原本是自己願意的;怨自己就不僅是輕賤,還是糟踐自己了。既是仇人,誰還見過為仇人糟踐自己的?」
一日世昌大掃除,掃完了下層想上樓來幫望月也清一清。幹得熱了,就開望月的冰箱找冷read•99csw.com飲喝。冰箱里竟沒有幾樣東西,剩了半筒牛奶,那日期還是一個月以前的。又開了底下的蔬菜盒,看見一把蔥,爛成污黑一團,湊近了,就聞到些不中聞的味道。便拿了個大垃圾袋,把冰箱里的東西統統扔了,又拿布里裡外外細細地擦了一遍。
世昌這才明白,望月其實是要去看踏青的。
望月聽了這話,想到自己身上,甚覺刺心,不禁愣了一愣。那時自己決定跟了開平,是服了他身上的那股威風。孫三圓當年的威風,她是從姆媽那裡輾轉聽來的。如同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輪廓雖在,細節卻經了風蝕,模糊不清了。開平的威風,卻是她親眼所見的。開平的威風不在狠也不在陰,卻在一個「直」字上。開平用最直接的語言說最簡單的事實。開平不需要諸如婉轉客套暗示比喻之類的修飾品來鳴鑼開道。在開平泱然大度的點化下,卑微上升成平易,無知轉化為樸實,魯莽演變成膽略。相形之下,沁園的一切精工細作繁文縟節,都充滿了腐朽的酸氣。開平使望月第一次對自己的出身忸怩不安。然而在並沒有太久的後來,望月就發現了,孫家的精緻和顏家的簡直,其實是一塊玻璃上的兩面,反射的都是同一個光源。那個光源便是錢。離開了那個光源,剩下的皆沒有本質的差異。
在那以後,等閑之輩便不敢再來追踏青。踏青卻依舊是忙——寂寞還是很後來的事。不知怎的,就有人知道了踏青是孫三圓的後裔。也有想攀高的,就來提親。踏青推不過,只好去應付。長的坐十五分鐘,短的點個頭就走。可那蜻蜓點水似的停留卻意想不到地起了驚鴻一瞥的效果,引得那些男人越發地痴迷起來。醫院的傳達室里,便天天有踏青的信,蓋的都是本市的郵戳。宿舍走廊里的公用電話,喊的大多是踏青的名字。踏青偶爾回一趟沁園,就把那些人的憨相學些來,說給望月聽。兩人便矇著被子沒心沒肺地笑。笑完了,望月就羡慕踏青。自小最憨實的踏青,如今在男人堆里最輕心省力,將男人當水似的玩。身子熱了就下水,身子涼了就上岸。上上下下全在一時興頭上,也從不往心裏過。
世昌走後,望月一人躺在床上,獃獃地將那話來來回回地想了幾遍,倒有些想明白了。就自己起了床,洗了臉,梳了頭,又往頰上淡淡地補了些胭脂。走到過道里,推開通往地下室的門,站在樓梯口,插著腰就叫:「宋世昌,全職不行,半職行不?今晚我煮意大利麵請你。你出肉末出麵條,我出水出鹽。」
望月自然知道那是些什麼東西,臉上就很不自在起來。勉強喝了一口,嘔了一聲,說:「這不是人喝的東西。」死活不肯再喝了。世昌又是勸又是九九藏書哄的,望月說:「你要喝得下去,我就喝了。」世昌果真將盅拿了,咕咕地喝了小半盅—— 含了一半在口裡,找個機會出去吐了。望月無奈,只得將剩餘的喝了。喝完了,鬢角就滲出些汗來,臉上也略略有了點顏色。便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將頭低了:「難怪捲簾說你……」話才說了一半,便咳嗽起來。
望月心血來潮,就央世昌帶上她去,好歹讓她也當一回街頭藝術家。世昌怕她一人待在家裡膩了,又胡思亂想的,就答應了她。兩人說定了第二天出門的時間,便離開踏青的墓地,回了家。
世昌看望月臉色陰晴不定,便知又把話說岔了,惹瞭望月多心。卻又不能勸。望月從未在他跟前說過自己的心事,他便不能把話攤開了來勸。兜著圈子來開解人,像是隔著衣裳撓癢,撓的和被撓的都各有苦處。那撓的苦苦琢磨,不知是否撓對了地方,甚是辛勞;那被撓的因撓的不是地方,反而越發癢得難受。世昌就不再往下說,只勸望月早些歸家—— 雖還是熱天,天黑了太陽一落風卻是涼的。又說最近好久不上街畫畫了,明天伊頓商場有時裝表演,來的人多,想去擺個攤畫畫。
便起身回屋,找了把剪子和一隻粗瓷花瓶,盛了些清水,將園子里剩下的花,挑了幾枝鮮亮些的,鉸了來放在花瓶里。又央世昌端了坐在車裡,說:「這麼爛在泥里,倒不如送給踏青看吧—— 踏青原本是極愛花的。」
那日下班回家,那人忙忙地將頭臉衣裳仔仔細細地整理妥當,又在心裏練了好些對白,方急急地趕去了電影院。誰知身邊坐著的不是踏青,卻是副院長的千金。此女體重一百五六十斤,走路微微地有些喘,就得了個「壓路機」的外號。那博士好不容易將一場電影熬過去,又不得不把「壓路機」送回家去。這一送,自然就送出個無法終止的開頭來了。第二天,院長大人親自登門來謝。直到博士和「壓路機」的兒子都會走路了,那人見了踏青,還跟烏眼雞似的。
聽說哥哥病久,
望月還在等,以為沒說完呢。再一想,方悟出來,便抽了自己的枕頭來打世昌。世昌躲了,就「咦」了一聲:「是你自己要聽的,怨不得我。行,行,行,不說了。還是給你唱個曲兒吧。這回是完全純潔乾淨的。」
夜深沉,停了針綉,
踏青的墓碑在春天的時候換過了。現在是一塊大理石,比原先的大了約有三四成。碑頂上立著一個長著翅膀的小天使,碑面上刻的是馬太福音書第十一章第二十八節:「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碑文是方舟選的,立碑人是孫捲簾孫望月和李方read.99csw.com舟三人。望月起初是不肯擺上方舟的名字的,方舟說:「我若真去了非洲,這一輩子什麼時候回多倫多,就沒準兒了。留了我的名字在這兒,踏青好歹有個念心兒。」說得捲簾心軟,又反過來求望月,望月只好由了那兩人。
兩人出了門。雖是七點多鍾了,外頭的太陽仍是白花花地照了一地。望月在屋裡躺得久了,乍一見著光亮,眼前就飛出些金星來,腳底下竟有些軟。又不肯告訴世昌,就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這才發現今年春天心血來潮種下的花,不知不覺地已長了一園。大的有芍藥和大麗,前為粉紅,後為潔白和淺紫。中不溜秋的是玫瑰和雛菊,各分深紅和嫩黃。小的是滿地爬的三色堇,紅黃青紫地佔了好幾種顏色。原本是極盡了爭妍鬥豔的本事,卻因著幾場雨,便凋零了好些。微風起處,剩下的花兒就露出些垂頭喪氣的樣子來了,倒應著了「綠肥紅瘦」的古詩。望月見了,就感嘆起夏日的短暫——這一病,竟將這一季的陽光輕輕易易地辜負了。
見望月不吭聲,就問望月上海話是怎麼說「我們自己」的。望月說了,世昌就拍手:「可不是『阿拉斯加』嗎?」
世昌極為窘切,就編了個話,說敲了半天門了,是給她送信來的。說完果真從口袋裡拿出封信來:「你的成績單來了,要看不?」望月讓他拆,他拆了,就看見了個「優」字,忙向望月賀喜。望月原本是旁聽生,用不著參加考試的,卻是自己要求考的。離了學校這麼多年,第一回選課,選的又是用英文講的課,便得了個「優」,也有些歡喜。就將成績單拿過來看了,突然看見了上頭牙口飛龍走鳳的簽名,臉色就暗了下來。懶懶地將那張紙片放在床頭,卻不說話。
那尾調拖得長長的,還帶著些哭腔。望月忍不住,掀了床單,笑了起來。
望月經過了這一場,元氣果真就傷了些。身子倦倦怠怠的,終日嗜睡。到了吃飯的時辰,若世昌來叫,便下去和世昌吃兩口。若不來叫,自己也不煮,捧一包炸薯條喝一口可樂就打發過去了。
望月把花瓶放下,就看見旁邊早擺著一束花了,自然是淺藍的康乃馨。大大的一把,有些小骨朵還在開著,大朵的都開過了,蔫蔫地垂著頭。望月就將那束花拆了,挑出些枯的爛的,丟了。又將剩下的,並在自己的花瓶里。花兒沾了水,便精神了些。望月看著花,突然就說:「這人哪,得不著的偏要去想。得著的,偏又不稀罕。朋友做得好好的,偏要走到那條路上去,反丟了個朋友。這做朋友的情分原是可以發展的,長長遠遠地做一輩子。可成了那種關係,便只能鞏固不能發展了。再發展,就成仇人了。」

世昌無奈,只得自己起來,一https://read•99csw.com邊就嘆氣:「望月你真是好命。每遭一回事,必有個救你的人。可這是在加拿大,誰有工夫全職救你呢?連上帝也只救那肯自己救自己的人呢。」
推開了,看見望月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一條白被單直直地拖到下頦,被單底下是個硬硬的身子。一把青絲襯著張雪白的臉,兩個面頰刀似的削了下去。那樣子竟跟太平間里的死屍似的,全無半絲生氣。世昌慌慌的,便拿手去探鼻息。手上有了些癢,方將一顆心落回了原處。誰知這一弄,就將望月弄醒了,翻了個身,看有人在眼前,甚是疑惑。
望月才知道上了當,便不再理世昌。世昌又涎皮涎臉地湊過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你要聽乾淨的還是不幹凈的呢?」望月說:「能不幹凈到什麼地步呢?」世昌就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訪,落腳在江蘇淮陰一家小酒店裡。見老闆娘的女兒年方二八,頗有姿色,有心引人上鉤,就問:『姑娘芳名?』那姑娘答了:『奴家名鳳梧。』皇上誇是個好名字,又問來頭。姑娘笑笑,說:『奴家出世那天,爹爹夢見有一隻鳳凰落到梧桐樹上,就起了這個名字。』皇上捻著鬍子,又點頭又搖頭,說:『幸好你爹爹沒夢見公雞落到芭蕉樹上。』」
世昌見望月笑了,就伸了個懶腰:「這些天我給你煮了這麼多回飯了。今天你好歹煮一餐給我吃吧。我也累著呢。」
世昌見望月出了一陣汗,又膩膩歪歪地要睡過去,就去望月頭底下抽了一個枕頭,丟在床那頭。自己半坐半靠了上去,逗望月說話:「望月,你們上海人可不得了,連頭髮都是空心的,哪裡有土就往哪裡鑽。哈佛大學有個博士生,研究了十幾年北極土著文化,得出結論說:阿拉斯加最早是上海人發現的,連那地名,都是上海人給起的呢。」
世昌見望月又損起方舟來,忍不住替那個男人叫起屈來:「哪來的滷水,能點你們孫家的豆腐啊?降了也是暫時的,反骨長在腦後,遲遲早早要鬧事。踏青的事是沒等結果就收場,死無對證了。捲簾的事,你總看見了吧?」
待望月出了院,世昌果真沒有食言,將全副家當搬到瞭望月灣景街的家裡,在地下室住了下來。搬過來的頭天,就寫了張支票,放在望月桌上。望月自然不肯收。兩下推來推去的,推得望月變了臉:「水清則清,濁則濁。知道的人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人,說了也不知道。你想撇清,怕也撇不了呢。」世昌知道望月想偏了,不好再堅持,就將支票撕了。
望月的羡慕事實上並沒有維持多久。在浪尖上顛來顛去的弄潮兒,卻在小陰溝里翻了船。那個李方舟到底有什麼魅力,能讓踏青這般服服帖帖,指東不向西呢?還真應著了「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老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