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那日在多倫多,兩人打鬧了這一番,倒把那男人給打醒了。知道一味地忍讓,反是個下招。一步一步地退,只能退到絕路上去。從拘留所出來,羊羊執意帶了他出去旅遊。住在汽車旅館里,男人就自己抱了床被子,睡到地上。羊羊見他頰上有塊青,就問是不是在裡頭挨了打,他也不肯說。羊羊有些心疼,自己將衣裳都脫了,鑽進他的被窩。男人已經很久不曾碰過羊羊了。在星子家的地下室里,男人原是極想的。羊羊推三阻四的,不是說累了,就是說身上來了。男人也不能來硬的,竟一回沒上得了手。這會兒見羊羊熱熱地來就他,便賭氣,將身子僵硬地躲了。羊羊拉過男人的手來,放在心口上。男人觸著了女人身上的柔軟溫熱,扛不住,手便漸漸軟了下來。羊羊覺出來了,就牽著男人的手在身上各處都走了一遭。最後走到一個地方,那手就顫顫地抖了起來。羊羊的身子,跟著蟲似的蠕動起來。一邊動著,一邊又將自己的手移開去,在男人身上探索起來。沒兩下,男人就癱軟了,脖子上背上都濕濕的流了些汗。見羊羊眸若杏仁、腮凝桃花的樣子,男人就驚異了羊羊的嫻熟與熱切,心裏突然起了些聯想。這一夜,兩人空著床都不睡,倒在地毯上,翻來覆去地來了好幾回,彼此竟都有了些新鮮感。
其實,「荔枝閣」里變了臉色的,也不止黃胖子一個。星子繞來繞去的,說了幾回家裡要裝修地下室。羊羊聽出來了,是要她搬走,怕她再惹事,帶壞了露絲東尼兩個。餐館里平日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慣了的那幾個男幫工,現在見了她,都把一臉的邪氣收了,板直了面孔說話,很是非禮不動起來。
劉晰為星子孩子一案,在多倫多耽擱了約有半年。在等候的日子里心裏就有了預感,法庭的判決果真證實了他的預感。周家請的是全城最有名的家庭糾紛律師。星子這邊的律師,是政府資助指派的,只有一年的上庭經驗。一出庭,氣勢上就先輸了一籌。但真正輸的,還不在氣勢上。周家的律師很是花了些工夫的,收集了諸多的報紙雜誌權威統計數字,把國內那邊說成個無體無統、無法無天、無色無光的混沌世界。星子的律師也不甘示弱,出示了同等數量的反證,說明那個天地雖時有小亂—— 除了天堂之外,哪個國家又能是完美無缺的呢?總體上還是個安定的、發展的、溫馨的、有人情味的社會。
羊羊在「荔枝閣」待不下去,便想回多倫多大學再把書念完。誰知系裡因她先前不辭而別,甚是惱怒,已經將她除名,讓她從頭開始申請。再加上她的那九_九_藏_書些事,不知怎的,竟傳到了學校的中國人圈子裡。幾個原本和她甚為親近的中國同學,竟推三阻四的,都不肯讓她搬進來合住。經歷了這一遭,羊羊方深悔了平日的孟浪。漸漸地,就體會出自己男人的忠厚來了。
劉晰見狀,也不好讓主人冷場,只好裝了個笑臉,問黃老闆請了裝修工來,這回又是個什麼宏偉計劃。黃胖子就說是要把卡拉OK舞廳那塊地改了,做自助餐廳。這周圍都是辦公樓,不做晚間的生意了,還是去打打午餐的市場吧。
問東尼,東尼畢竟小些,無非說一些「媽咪去哪裡我也去哪裡」的話,倒也簡單。使整個場面急轉直下的,是露絲的出場。先是問露絲願不願意去中國?露絲雖也說要去,那口氣上卻有了幾分遲疑。周家的律師看見了一條縫,立時將腦袋鑽了進去。便很和藹地問露絲在這裡有什麼朋友,課餘都幹些什麼?露絲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哪裡知道前頭原來是個大圈套?就興頭頭地說了些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愛乾的事,無非是和約翰麗莎打網球呀,看電影呀;和伊鳳麗迪亞游泳呀,收集CD唱盤呀;參加伊麗莎白家的睡衣晚會呀,等等的。周家的律師知道機會來了,話鋒一轉,又問:「讓你丟了這麼多朋友,去一個字也不會寫,話也聽不太懂的地方去,你願意嗎?」露絲一聽,愣了一下,細細一想,就有些害怕,一時說不出話來,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這一哭,星子就明白自己輸了。
羊羊當初遇到這個男人,正是剛出大學校門,滿世界玩得正瘋的時候。後來在廣州匆匆地登記結婚,只不過是因為自己要出國,不知外頭的世界究竟如何,心裏慌慌的,想找個伴兒,又剛巧那男人比別人多了一份長性罷了。再後來,兩人都出了國,一個在紐約,一個在多倫多。那男的運氣比羊羊還不如,沒有一分獎學金,還要靠打工來繳學費。便沒有多少閑工夫閑錢來討好羊羊。平日偶爾打過長途電話來,也是怕貴匆匆說幾句就收了線。聖誕節情人節,寄張卡來,還是那種一塊錢一張的,就替代了禮物。摳摳搜搜的樣子,越發讓羊羊看低了他。羊羊性子一使上來,言語上就沒了遮攔。那男人自知理虧,也只有百般忍讓。
羊羊聽了,不語,眼圈卻慢慢紅了上來。
這麼想著,就將羊羊摟過來,緊緊地貼了自己。雖然依舊是熟悉的柔軟,這個身子卻已經不是那個身子了。胖子突然很是難受起來,將羊羊推了開去:「羊羊,其實我差不多是個老頭了。難為你,讓我又年輕了一回。」
家裡這頭https://read.99csw.com,彼得少了個管頭管腳的人,下學就招些同學到家裡玩電腦遊戲,很是輕鬆了幾日。日子再往下過,就不一樣了。彼得的換洗衣裳鞋襪放在何處,也無人知曉。早上一個上學、一個上班,大小兩個將屋子翻個底朝天。一個穿著一隻襪子找另一隻,一個手裡提著眼鏡找眼鏡。早餐有一頓沒一頓的。漸漸地,彼得就知道了有媽的好處。於是,人人都盼捲簾回來。
回到家,星子將這事反反覆復地想了許多回,一天一個想法,一時一個主意,哪頭也舍不下。想起自己和劉晰,好歹相識這四五年了,雖非欲|仙|欲|死纏綿悱惻的男女之戀,也是細水長流相依為命的知己之情。若舍了劉晰,這幾年的日子忙忙碌碌的也還好湊合,到孩子一大羽翼一硬離了巢去,剩下她一頭老鳥如何應付得了那流也流不完的清寂?如此一想,恨不得立時就跟了劉晰回去。
世昌雖在和劉晰道著別,耳朵里卻把星子的話聽得一字不漏。就偷偷拿眼角去看望月的臉色。見望月點了點頭,雖不說話,臉色還算平和,才放了心。
羊羊聽了,愣了一愣,覺得那人經歷了這事,倒真生出些男人氣來了。暗暗地,反有些歡喜。就打定了主意要去紐約,同了那男人去賭一把命運。
星子拆了信封,是一張一萬加元的支票。無語,就揣下了。
是為劉晰和羊羊餞行的。
男人一走,毫無消息。剩了羊羊一人在多倫多,遭人指指戳戳的。看了些冷臉,方把自己男人身上的好處,一樣一樣地想了起來。心裏越發空洞洞的,沒了依託。就打了電話給那男的,說要去紐約。男人聽了,不見驚喜,反正色說:「你想好了,若過來,一年半載的,還是要吃苦的。得你打工供我讀完書。等我念完了再供你。若沒這個打算,你就不要來了。我實在沒有精力這般地哄你。」
兩人回了席,望月就推說頭疼,要早走。世昌順水推舟,說要送她回去。黃胖子也不敢強留。星子將望月拉過一旁,說:「要見著你那個牙口老師,千萬替我謝一聲。他是個好人,幫了這麼多忙,連泊車費都沒問我要過。官司輸了,情我是真領了。給他家打過多次電話,都沒人接。」
羊羊也想說些感激的話,卻知道是自己虧欠了人的,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來。就問為什麼生意做得好好的,又關了卡拉OK舞廳。剛裝修過的,錢還沒付清呢。黃胖子這才抬頭,正正地看了羊羊一眼:「那個廳本來就是你的。沒了你,留著它做什麼呢?」
這天黃胖子設宴餞行,也約瞭望月世昌二人。望月從醫院出來后九*九*藏*書,身體精神就不如從前,坐了一會兒便嫌累。又看席上的人,雖都是熟悉的,卻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與他們說。悶悶的,只好一趟一趟地離席去上洗手間。最後一次,世昌跟了出來。兩人站在洗手間門前的過道上,相互看著,卻都不進去。望月想起上回給捲簾過生日,與世昌也在這裏見面的。那次世昌帶的是瑪麗,自己帶的是牙口。不過幾個月的工夫,自己和牙口已是人事全非了。不知世昌和瑪麗又怎樣了呢?想問,又終覺唐突。就改口,說:「好沒意思的,一堆的俗人。」世昌聽了,就笑:「沒有他們那一池濁水,哪能顯襯出你這朵出水芙蓉?」望月「呸」了一聲,說:「收起這張油嘴吧,你。不如家去,把我那套日本茶具拿出來,咱們煮毛尖。一邊品茶,一邊作畫,也學著做一回高雅人,如何?」
十月份的感恩節,「荔枝閣」的酒吧破例關了一晚,用來請客。
轉念一想,若只顧自己的歡愉跟劉晰去了,孩子如能跟家傑倒好—— 畢竟是親生的爹,婆婆雖恨自己,卻是愛親孫的。但眼看著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兩塊骨血要落到陌生人家裡寄養,就將一時的歡愉沖淡了。便深悔自己不該反訴家傑疏忽子女。於是,心就被鋸成了兩半,一半是情,另一半也是情。雖是不同的情,卻都是一樣的分量。舍了哪頭,心都不全了。那份痛楚,別說孩子,即便是劉晰,也是不全懂的。
捲簾一不在,黃胖子有時也到前台幫忙,收了小費就和進賬混成一堆。說了多回,也記不得,到了下班一筆糊塗賬。招待們都私下抱怨少拿了小費,跑起腿來腳步就慢了下來。從前捲簾管發工資,到日子一人一個信封,毛收入凈收入和各項苛捐雜稅數目,項項列得清清楚楚。現在黃胖子發工資,一回一個數,回回數不同,又沒有支票存根。眾人看得一頭霧水,拿了去問,老闆竟比眾人更糊塗。
羊羊和她男人之間的那些事,第二天「荔枝閣」的人就全知道了。等完了事再回來上班,黃胖子雖還讓她管酒吧,卻躲著她,竟不照面。面對面地遇著了躲不開時,就直直地走過,眼裡跟沒這個人似的。弄得羊羊哭笑不得,兩腳就像踩在了針氈上。
雙方狠打了幾個回合,最後法庭的判決是:將漸解人事,在加拿大社會適應很好的孩子,從熟悉的社會環境里抽出,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生活環境里去,既違背孩子自己的意願,又不利於孩子的身心健康。如孩子的母親一意孤行,要離開加拿大,將失去對兩個孩子的監護權。孩子的父親,近年來對子女關心甚少,已實際構成了疏忽職https://read.99csw.com責罪。但鑒於父方已深表悔意,並主動提出增加撫養費,現決定給予隔周一個周末的探訪權。如孩子的母親決定去中國定居,法庭將指派一個合格的,雙方都同意的寄宿家庭,作為兩個孩子的暫時監護人,時為半年。如父方在半年內對子女顯示出足夠的關心,親情,表現令法庭滿意,父方將被給予對子女的永久監護權。
眾人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捲簾。捲簾回上海也有兩三個月了,黃胖子回回打電話去問歸期,都套不出一個準信來。平日捲簾在,人人都說老闆娘厲害,不如老闆好說話。待捲簾一走,眾人方覺出老闆娘的好處來。捲簾在時,一本賬管得一清二楚,毫釐不差。每日的進賬和小費都是分開的。臨下班小費是招待們自己分的,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事,怨不得老闆。
眾人又喝了些酒。知道黃胖子和羊羊,劉晰和星子,都是有話要說的。就知趣,早早地散了。果真,待眾人散了,劉晰就鑽進了星子的汽車。餐館里,就剩了黃胖子和羊羊。
望月世昌一走,席上就越發冷清起來。各人心裏都懷了些心事,想說的話卻說不得,說得的話又不想說,便各自埋頭喝酒吃菜。只有東尼,也不懂看大人臉色,還在席間跑來跑去的,一會兒從星子的盤裡夾一個雞腿,咬一口,不愛吃,又扔到劉晰的碗里去。
散了庭,星子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離去。露絲知道自己沒把話說好,心裏怕星子責怪,來了星子旁邊坐下,未開口便先哀哀地哭了起來。星子聽著那哭聲,嚶嚶嗡嗡紡棉線似的,彷彿跟她毫不相干,眼睛乾乾的,竟沒一滴淚。
黃胖子又從抽屜里摸出個信封來:「我是個大俗人,不懂別的路數。這個你留著,自己開個賬號,不用告訴他。不管遇見什麼事,自己有點錢就能立得起來。知道不?」
星子的律師,見勢不妙,就反訴周家傑這幾年對露絲東尼全然未盡父責,沒有資格參与討論子女的前途選擇。「荔枝閣」的老闆員工都出了書面證詞。周家的律師縱有千張能言的嘴,萬條善辯的舌,也找不出一條反證,只得默認了。就主動提出:只要孩子能留在加拿大,父方即日起將撫養費提高一倍,並在孩子母親同意的情況下,每周來接孩子過周末。
眼見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劉晰那邊,雖沒有來催星子,言語裡頭,卻有了些不耐煩。星子知道自己耽擱人家多時,國內的形勢也是變得飛快,若再拖下去,怕他那個位置也保不住了,豈不坑了人一輩子?便狠狠心,要劉晰自己去訂了一張回國的機票。劉晰見星子主意已定,雖是百般不舍,九*九*藏*書卻也無力回天,只好從命。
劉晰就端了杯酒,鄭重其事地敬黃胖子:「不管你改換什麼,只要不換了老闆娘,我都祝你成功。」黃胖子自然知道劉晰是話裡有話,卻一時回不出話來,只得仰頭把酒幹了。
待人都散凈了,周家傑鬼魂似的飄了進來,遞過一個信封,惶惶地,也不敢看星子:「我不是想難為你。我媽得了胃癌,沒多久好活了。人一老,萬事休,就想起孩子來了。露絲還好說,東尼是她的獨苗男孫,很舍不下。你好歹忍耐一些日子,等她一走,孩子再大一些,我一定不阻攔你。你若現在走了,孩子落到旁不相干的人手裡,先別說老太太要當場氣死,就是你這當媽的,還真能捨得下身上的肉?算我求你一次。」
黃胖子將東西都收拾清了,就往辦公室走去。羊羊也跟了進去。一眼看見辦公桌上那張放大全家福,就問:「彼得想他媽不?」黃胖子也不搭理,自己擰開了桌上的收音機。收音機裡頭正在放歌劇《庇隆夫人》的選曲《阿根廷啊,不要為我哭泣》。那歌聲極輕極柔的,像一團絲棉蘸了些溫水,在人心尖子上揉來搓去的。黃胖子回頭看羊羊,站在燈影里,蠟黃的細長條臉,帶了幾個雀斑。腰身在牛仔褲里竟很是松垮起來。心想這人經一回事,如同花經一場雨。花過了一場雨,不想凋也凋了。人經過幾回事,不認老也老了。花有多不禁雨,人便有多不禁事。昨日的捲簾,分明就是今日的羊羊;明日的羊羊,也就是今日的捲簾。
羊羊的機票和劉晰的訂在同一天,卻不是飛往中國的。
星子這邊的重磅炸彈是一個活證人。牙口以一個與中國毫無種族關聯的觀察家身份,長篇大論地敘述了一個外國人在中國的種種見聞。法官對那邊的世界所知甚少,聽了兩頭的意見,便覺得公也有理、婆也有理,只好決定聽孩子自己的意見。
眾人都吃了一驚,說老闆果真是善變。那一塊地,先是酒吧,后是卡拉OK舞廳,現在又是自助餐廳。這一年裡頭,就變過三遍了。你說辦酒吧,我們就一窩蜂地學調酒。你說開卡拉OK,我們回家就矇著被子練嗓子。下回學什麼,早點告訴我們,只要不是讓我們學跳脫衣舞就行。
誰知第二天早上醒來,那男的就說要回紐約。羊羊攔也攔不住,只好送他去灰狗車站。到開車,男人也沒有一句軟話。羊羊知道自己這些年是做過了頭,一張嘴卻死活不肯認錯,只是眼淚汪汪地看著那人。男人就將手上的戒指褪了下來,塞給羊羊,還是那句老話:「混好了,就來找你。混不好,權當我死了。」
羊羊這回不敢推辭。接了,眼淚就落到了信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