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坡是很高的,爬到頂上,四下一看,周遭的地都矮了下去。空空蕩蕩的,只剩了一片極廣極闊的天,罩于萬物之上。那天也不是尋常的天了,正中間有一片寬寬的紫光垂掛下來,那光像幾百幾千道閃電交織固定在一起,卻沒有閃電的稜角,又比閃電柔一些,暗一些。從無邊無際的地方開始,到無邊無際的地方結束,照亮了大半個天穹,照得田地樹木都成了青紫色的,月亮星辰頓時失了光彩。
一路上,劉晰覺得星子蔫蔫的,就找了些話來說。見星子也不怎麼搭理,只好作罷。大人一沒有了話,小孩也就安靜了下來。東尼立時又睡著了。
劉晰一時無話。
孩子們卻很是興奮起來。東尼四下尋了些碎石子,朝坡下扔過去。石子無聲無息地落到遠處,卻驚起了些睡鳥。領頭的一隻很響地「嘎」了一聲,便有四五隻相跟著,飛到更遠的樹上去。空氣里立時就充滿了翅膀的撲扇。露絲和東尼將鼻子捏了,學了鳥的聲音,衝著天空尖叫起來。風把那聲音嚶嚶嗡嗡地扯碎了,又嚶嚶嗡嗡地送回來。
星子一聽這名字,便猜出是個婚姻介紹的場所,頓時就將臉兒紅了。
這一兩個星期里,劉晰已經把這些年置下的傢具電器變賣的變賣,送人的送人了。早幾天,又把租的房子也退了。只帶了行李和幾樣隨身用的物件,臨時住在星子家裡。
劉晰就感嘆:「這麼大的地,該養活多少人呢,竟這麼空著。若能到這個地方,蓋一間木頭小屋,房前屋后開幾畝地,種些瓜果小蔥大蒜,再養一兩條狗,也是一種日子呢。」
回到家,劉晰將東尼背進了屋。見他睡得沉沉的,不忍心喚醒他去洗澡,只好將他放在床上,把外衣都脫了,又拿了塊毛巾蘸些溫水將兩隻臭烘烘的腳丫子擦了擦,由著他依舊睡去。這邊星子也將露絲安頓好了,讓她先睡,說自己還要幫劉叔叔整理行李。完了,就來到了劉晰房中。
星子看著那片天,再看地,便覺得腳下的那個坡成了孤單單的一塊石頭,身邊的幾個人都成了小小的螻蟻,方明白人在天地裡頭原來是這麼個位置。人之於天地,一如螻蟻之於人。人只知螻蟻終身勞碌,卻有誰關九_九_藏_書注過螻蟻的生滅悲喜?人的生生滅滅,在天地宇宙之間,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人的七情六慾,便更是細節中的細節。人生的難處,在自己眼中,竟比天地還大。可真到了天地跟前,才知道那原不過是大海里的一粒泥沙,大山裡的一顆細石,多了也不見多,少了也不見少的。一時驚駭起來,就簌簌地抖著。劉晰不知情,以為是冷,便將外套脫了要給星子,星子推了。
這一回,兩人都知道沒有明天了,就把所有的顧忌拋開,將全身的熱情放了進去。果真十二分的瘋狂,十二分的痛快淋漓。過後,都像抽走了一身的骨頭,光剩下了肉,癱軟在床上,動彈不得,一粗一細地喘著氣。
第二天一早,星子起來做早餐,兩個眼睛水蜜桃似的。露絲東尼都知道媽咪這次不能跟劉叔叔去中國,多半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便很是乖巧起來。也不用人催,就自己起來梳洗整理完了。吃了早點,背了書包,坐在車裡等候。星子要先送劉晰去機場,再送孩子上學。
星子又往北開了好些時候。
從此,就將對冬冬的諸般心意,放了好些在露絲東尼身上。兩個孩子都覺出來了。只是露絲畢竟大些,知道劉叔叔再好,也不是爸爸。心裏雖肯和他親,形跡上反是遠些。東尼還處在混沌初開的年紀,除了知道劉叔叔不住在家裡,別的事上,倒也真將他當成了爸爸。於是兩人的交往,便有了些格外的情分在裡頭了。
再往前開,樓宇便看不見了,兩邊都是極為開闊的田。這個季節里,長的都是玉米。大多數的田都收過了,玉米稈子被推土機鏟倒了,平伏在地上,遠遠望去,是一大片黑黝黝的虛無。偶有幾塊未收的,枝葉高高大大的,在風裡舞動著,形同鬼魅。幾處農舍,低低矮矮的,遠離了路邊,彼此也是遙遙相隔,窗帘密密地扯起,卻有燈光隱隱地透了出來,像是橙紅,又像是橘黃,悠悠地傾訴著屬於秋夜的溫馨。
出了多倫多城界,房子便低矮下來,相互之間漸漸隔得遠了,燈火也變得稀稀落落的。沒了那輝煌的人造光亮,倒顯襯出灰黑的暮色和天邊幾顆若隱若現的星子來。月亮剛九-九-藏-書升出來。快要到農曆月中了,還差那麼一兩天,便是月正圓的日子了。可缺了這麼一絲一點,月偏偏圓不起來。月既不圓,便也不十分皎潔,灰灰黃黃的拖了層毛邊。雖是深秋了,蟲子還未歇去,成群結隊地朝光亮處撲扇而來。一會兒的工夫,車玻璃上便落了薄薄一層。
宴席一散,劉晰就坐著星子的車,走了。
東尼今天放假,不上學,白天跟星子在「荔枝閣」,已經皮了整整一天,到這時就真累了。車開了沒多久,就身子一歪,橫在劉晰腿上睡著了。氣喘得勻勻的,口水流成一條線,濕了劉晰的褲子。劉晰將身上的夾克脫了,給蓋上。東尼動了動身子,嘴裏咕咕噥噥地說著話,忽地就把劉晰的手給拽住了,死死不放。劉晰索性把兩隻手都送過去讓他握了,方漸漸安生下來。劉晰心裏一扯一扯的,突然有些不舍起來。這孩子和他的緣分,竟比他親生的女兒冬冬還近些。
到了機場,兩個孩子過來和劉晰道別。劉晰自然又叮嚀了一番要聽話不可惹媽咪生氣,又說明年一定帶他們到中國參加夏令營。露絲知道明年是個很遙遠的日子,就將頭點了,不說話。東尼卻很是興奮起來,問可以帶他的泰迪玩具熊去嗎。回來的路上,東尼纏著星子,問劉叔叔什麼時候來接我們。露絲就罵弟弟「閉嘴」,走過來拉了星子的手,說:「媽,這星期我不想去奶奶那裡。真的。」星子摟了女兒,看著飛機從頭頂轟轟地飛過,淚就流了一頰。
黃胖子就吩咐星子:「過一兩天,自助餐廳就裝修完了,想讓你來管那邊的事,我一月加你五百工資。你今天打個電話給《世界日報》,登個廣告找兩個幫工。學生最好,要男的。等自助餐廳上了路,我就要休假了。這邊的事就勞你多操一些心。」
星子聽了,便笑:「倒是一種日子呢,可不是你要的日子。你若過得了這種日子,何必非要回去呢?你要的是輝煌,你要的是熱鬧。」
越往北,地勢便漸漸高了起來,路上的車也漸漸稀少了。星子開的是輛舊車,馬力又小,爬起坡來有些吃力,速度就漸漸慢了下來。越往坡上爬,天色反而越發亮了起來。星子https://read.99csw.com看看表,已經過了十點了,便納悶是不是把方向開錯了,都這個時辰了,怎麼會有這麼亮的天呢?
那光來得突兀,去得也突兀,一支煙的工夫,就沒了。天又漸漸地暗了回去。這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了。星子說累了一天,都回去吧。待一行人都進了車,星子便掉頭往城裡開回去。
東尼立時就醒了,拍著手要馬上下車。星子忙將車子在路邊停了,四人把厚外套裹上,都爬到坡上看起景緻來。
送完了孩子,星子無心無緒地開了車,回到「荔枝閣」上班。老闆已在辦公室等她了。
進了車,星子就問:「天還早,還有什麼地方想去轉一轉的?錯過了今天,以後你就是想轉也轉不著了。」劉晰想了想,就說:「來了加拿大這麼些年,熱鬧繁華的地方倒去了不少,只是沒去過荒涼的地方呢。都說安大略北邊地廣人稀。咱們不如把車往北開開,找個格外僻靜的地方,看看跟中國鄉下有什麼區別。」
如此一想,竟從骨子深處陰陰地生出一股絕望來。便越發地將劉晰摟緊了,恨不得將劉晰的身子,掰一塊下來,捏在手裡,藏在心上。直到劉晰疼得哼了起來,方鬆開些。
冬冬原本是他帶大的,只有出國的這幾年,放在了爺爺奶奶家。後來,便被她媽帶到了里昂。剛去的幾個月,還時時有信來,無非是說些她媽帶她去哪裡旅遊,給她買什麼電腦,什麼衣服,什麼玩具,學校里又有什麼新鮮事兒,等等。去年秋天,冬冬隨她媽搬進了新買的家,信便漸漸少了。再後來,就只有聖誕和生日兩張賀卡了。起初,他也是難受過的,只覺得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心血,竟都白費了。後來漸漸想開了,明白了孩子的世界,原本是很小的,記住了某些東西,就必定要忘卻其他的東西。她媽能給得起她的東西,他又給不起,怎麼能讓孩子平白記住了他呢?只要冬冬跟著她媽能有出息,認不認他這個爸,倒算是小事了。如此一想,方將諸多煩惱拋開了。
一推門,就看見兩個撐得飽飽的大皮箱,拿寬寬的行李帶綁了,方方正正地擺在屋中間。星子人一軟,靠在牆上,眼淚就唰唰地流了一臉。
星子九-九-藏-書破涕為笑,就推他:「就你懂女人,好像睡過多少個似的。再好有什麼用,還不都浪費了。」說得劉晰越發興奮起來,一邊說:「不能再浪費了,不能再浪費了。」一邊就將星子橫放到了床上,迫不及待地去掀女人的裙子。一掀,就看見了一片潮濕。那片潮濕引誘著他奮不顧身地淹沒進去。星子低低地呻|吟起來。在那樣的呻|吟聲里他覺得他的身子像氣球一樣膨脹開來,刻不容緩地尋找著一個出口。
這時,露絲突然在後座大叫了起來:「北極光,北極光!」
劉晰過來,將星子擁在懷裡,百般勸慰起來:「現在不比從前,回一趟國也是很容易的。哪一天你想休假,就打電話給我,我給你訂票。再說,這邊的事情隨時都可能有變化。周老太這個年紀,就是讓她撐,還能撐多久呢?我在那邊,總會等你的。」
劉晰晚上已悶悶地喝了些酒,與星子廝磨了幾下,就亢奮起來。將星子抱了,坐在自己腿上,便去解星子的衣扣。解了,就在星子身上揉搓起來。又低頭下去,拿嘴含了。星子吃力地將身子拱著,想多些豐|滿,一邊說:「都老了,枯了。」劉晰卻把頭搖了:「這你就不懂了。你這個年紀,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紀。再年輕些,就跟青橄欖似的,水分雖多,嚼起來卻太青澀。到了你這會兒,便是不青不黃的熟橄欖。水也多,嚼著又清甜,後勁正足呢。」
星子聽著,心裏反而越發明白了。自己和劉晰,原本就不是一路人。陰差陽錯的,讓命運給擱在了這麼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地方。如同偶然的一陣風來,將浮萍刮到了蓮葉邊上。孤男寡女,也沒什麼別的選擇,相惜相憐,日久生情,方有了今日。若離開了這個寂寞的小天地,到了一個熱鬧的五光十色的大天地,那萍和蓮的區別就顯出來了。萍再好,終究是萍;蓮再次,終究是蓮。劉晰一回去,又是博士又是教授的,三房一廳現成的,不知有多少女人正等著嫁他呢。如今國內的知識女性,又有才情,又有氣質,又大胆活潑。那風情萬種的樣子,劉晰縱是想抵擋也抵擋不住的。恐怕再娶個二十多歲的黃花閨女,也不是不可能的。人家憑什麼要等自己呢?
黃胖子的https://read.99csw•com頭髮長了些,又沒吹過,順著兩邊披掛下來,越發顯出中間的禿頂來。西服前襟敞著,領帶也沒系,取了下來,放在桌上。人往圈手椅里一坐,肚子就在胸前堆成了小小的一堆。開口招呼星子坐下,聲音很是疲乏。星子知道他也是剛送了羊羊回來,彼此倒真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意思,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勸慰,只好默默地喝咖啡。
星子聽了這話,方明白這男人果真還是懂得她的心的。只是再懂又有什麼用,明天起便天各一方了。他劉晰若沒了她星子,心裏寂寞一陣,卻不會永久寂寞下去—— 那邊的世界,端的十分精彩呢。她星子若沒了他劉晰,心裏缺的那一塊,怕是一輩子也填不滿了呢。倒不如他是根本不懂她的,和他逢場作戲地做了,又混混沌沌地忘了,省得有日後天長地久的傷痛。
星子果真將車頭掉轉過來,沿著四百號公路,朝北邊開去。
過了半晌,星子才問:「你和她,也這樣?」劉晰不肯回答,星子偏死追著不放。無奈,只好說:「兩回事。她不像你,心思不在這上頭。女人心思在不在這上頭,男人再木,也是覺得出來的。」
星子想問老闆去哪裡休假,看黃胖子臉色十分陰沉,就不敢冒昧,只好點頭答應了。正要走,又被叫住:「聽說史巴達那街文華中心對過新近開了家叫『喜相逢』的歌舞廳,有時還有樂隊伴奏。門票也不貴。以後下班有空了,把孩子留在我們家,也去那裡坐一坐,不要整天待在家裡。」
勸著勸著,連自己也覺得這話太遙遠太縹緲,便住了口。
劉晰從前也聽人說過,在加拿大西部的洛基山脈地區,尤其是地勢高的地方,遇著格外晴朗的秋夜,偶爾是能見著北極光的。多倫多緯度上要靠南一些,又挨著安大略湖,多水汽,是極難見著北極光的。沒想到心血來潮地出了城,行了一兩百里路,就叫他看見了這千載難逢的奇景,剛巧又是在他臨行之前,不知是不是個吉兆,預示他回去會有大大的一番作為呢?如此一想,心裏便暗暗地生出了些興奮,一時忘形,竟也學著東尼的樣子跳上跳下地丟起石子來。星子將臉沉了下來。劉晰頓時醒悟過來,趕緊找塊石頭坐下,將那興奮之情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