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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又讓世昌去廳里茶几底下找幾張舊報紙來鋪在地上,省得弄得滿地都是碎頭髮。
世昌看望月的表情,雖是譏誚,倒也沒有十分不舍的樣子,心裏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就暗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來。
兩人果真收了兩個大的,望月將瓤掏了,準備做南瓜餡餅。世昌就坐在旁邊,精工細作地在瓜皮上雕出鏤空的花來。雕完了,又去隔壁的超級市場買回兩個一般大小的稻草人來,一起擺在門口,果真十分有趣。望月左看右看,總覺得缺了樣東西。就從屋裡拿了副墨鏡,戴在稻草人臉上,又在心頭別了張紙條,說:「農夫宋世昌。」世昌不饒,翻箱倒櫃地找出條花手巾,圍在另一個稻草人脖子上,也在心頭別了張紙條,說:「農婦孫望月。」兩人看一回,笑一回;笑一回,看一回。又拿照相機出來,擺起各樣姿勢,拍了好些照片。
那日之後,望月來了勁,說還要跟世昌上街畫畫。世昌執意不肯了:「我萬不得已做的事,你倒當成件正經事來做。你好好地把這時間用起來,收心畫畫。要不就找個英文補習班再把英文補一補。」望月說:「在家畫一整天,也膩味得慌。不如我中午過來,給你送飯,吃了再回去,也算散散心。」世昌拗不過,又想反正天也要冷了,沒幾天好在外邊畫了,就鬆了口。
那後院的面積是極大的。除了兩旁的石子路和四圍的籬笆地,中間密密實實地種了些番茄、南瓜、生菜、青椒、大蒜、蔥,等等,林林總總約有七八樣。那一季的菜蔬收下來,兩人哪吃得了?只好把能腌的都腌了,不能腌的,拿紙袋裝了四下送些親朋好友。望月這些年雖一直過著極為喧鬧的都市生活,心裏卻是企盼寧靜的。如今看著屋外的紅紅綠綠,屋裡的罈罈罐罐,倒真有了幾分竹籬茅舍的農家心境。漸漸地,就將身上的一股浮躁之氣制伏下來,神情上多了一分清幽,氣色也一日比一日紅潤起來。這份變化,免不了要在畫里體現出來。同樣的景物,同樣的內容,基調上卻少了些寒色,多了些暖色;少了些肅殺之氣,多了些溫馨悠閑。世昌看在眼裡,暗暗歡喜。
世昌又想到望月這幾個月和自己住在一個屋裡,氣色日漸好轉,也肯將心思安定在畫上,不知是不是把希望寄託了些在自己身上呢?以自己一個赤貧之身,又如何養得起千嬌百貴的望月?望月過慣了有錢的https://read.99csw.com日子,又如何肯屈尊去過這種有了今天沒有明天的日子呢?到後來,豈不是又要傷她一回?如此一想,心便如一團亂麻,越理越亂。
「我剛從中國回來,領了梅梅來。等了兩年了。去的時候,連照片都沒看過。謝天謝地,領回來倒是我心想的樣子。迪倫也喜歡。」
望月依舊無話,卻把頭抬了,看牙口。風刮過來,將她的頭髮吹得亂亂的,迷了眼睛。他的頭,已經很禿了,竟不怎麼吹得動。望月心裏,突然地有了些憐憫—— 這個男人,一輩子都想幫人忙,幫窮的,幫弱的,幫孤獨的。到頭來,卻幫不了他自己的忙。湯米一去,他便真的很孤單了。如此一想,就把以往怨恨他的心,平服了好些。
她心裏流血的地方,已經結了痂,長了新肉。雖是嫩的,觸著了,還痛,卻已不是割心割肺的劇痛,只是隱隱的鈍痛了。他生活里的變化,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起落,添了一個新生命,去了一箇舊相識。所以他身上的變化,也是看得出的。她生活里的變化,也無異於生生死死,卻都在心裏,隔了一層肉,看不見也摸不著。過了一個季節,兩人再度相見,站得如此近,隔得卻如此遠。因為他已不是先前的他了,她也不是先前的她了。
世昌見望月把眼圈紅了,便知道這女人本是真心對自己好。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將望月的手輕輕地捏了一捏,算是個理解的意思。兩人由此倒真生出了幾分相知。
望月沒有營業執照,只能做些換水,洗顏料盤子,收找零錢的下手活。到了中午時分,太陽越發地明艷起來,客人也越來越多。漸漸地,世昌有些招架不住了,就問望月:「要不,你也來畫?這擺地攤的,很少有女的。你若亮個相,人都找你畫。」望月怕警察來查,世昌就想了個招:「若來查,就說你是我的女朋友,咱倆用的是一個營業執照。反正你我駕照上也是同一個地址,他沒話好說。」望月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心騰地跳了起來。看世昌一臉正經的樣子,絕無輕佻之意,方自如起來。
吃喝都飽足了,世昌方問:「怎麼回事?」
世昌已事先備下一套畫具。望月在離世昌四五步的地方,找了個位置支起畫架。世昌那邊的客人,果真就分了一撥到望月這邊來了。望月從來沒有在這種場合畫過,只覺得兩隻耳朵滿https://read.99csw.com滿的都是噪音,一個腦袋亂鬨哄的竟定不下神來。回頭看世昌,除了眼睛和手,身上哪兒都不動。整個世界明明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便服了那人大隱於世的本領。也學著斂神收心。畫了幾張之後,才漸漸定下心來。
兩人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天,都出了些汗。望月的頭髮很長了,披掛下來,前頭遮在眼睛上,後頭扎進脖子里,刺癢刺癢的。便心血來潮,問世昌:「不如給我剪剪短吧。你會嗎?」世昌急急地將頭搖了:「別,別,別,饒了我吧,你。我這點手藝,只適合修剪大田作物,哪能試在你這溫室牡丹上?髮廊美容院是幹啥的?正是伺候你這樣的千金貴婦的。」
望月這才發覺,迪倫領了個小女孩,坐在人行道沿子上吃冰激凌。那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烏黑的頭髮總在腦後,梳了條馬尾巴。穿一身粉紅色的運動衫褲,一雙小白球鞋,已全是這邊的打扮。看著高高的旅行馬車從街上慢悠悠地走過,馬脖子上的鈴鐺叮啷叮啷地在風裡響著,遊客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招手,那女孩就響響地笑了起來,把手招回去。
世昌一看報紙的日期,是兩個月前的。一算,正是望月出院沒多久的事。望月和牙口之間的曲里拐彎,世昌雖不知情,卻猜也猜得出是牙口負瞭望月的。那望月被牙口所負之時,又被開平所傷,正是痛上加痛,卻從未在自己面前訴過苦。這心裡頭不知擔了多少連男人也擔不了的擔子。自己卻以一個弱女子待她,倒真正看輕了她。一時便很是憐惜起望月來了。
望月自然明白世昌問得是什麼,也不閃避,就說了:「牙口說多倫多大學今年有一個多元文化成就獎的名額,他提了我的名。」
遭了這一提醒,望月果真就認真地打量起那幾個來回走動的招待來。見個個都是高大碩健的身材,又一律長著披肩金波浪頭髮,眉眼嘴唇畫得甚為誇張。胸是誇張的高挺,臀也是誇張的豐|滿。說起話來,嗓音都跟鴨公似的。才恍然大悟,明白這些人原來都是男人扮的。邊說「討厭」,邊將手捏成個拳頭,來捶世昌。
望月若和開平離了婚,扔了個孩子在國內,孤身一人在多倫多,一時半刻也找不著個合適的職業。縱有萬貫家產,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這前頭的路該怎麼走?
那日事後,望月從未在世昌面前說過牙口的事。這會兒世昌九九藏書見望月終於肯說那人的名字了,就知道她的心病已好了大半,便寬慰了些。
那天望月沒開車。出了酒吧的門,兩人坐上了地鐵,望月賭著氣,不說話。世昌賠了好些不是,望月依然不理。無奈,世昌就嘆了氣:「望月,我本是種田人出身的。種田的男人最忌諱的,就是要讓女人來養。這比偷雞摸狗殺人放火戴綠帽子還丟人。我要沒錢,也不請你。說要請你,就是真心的。哪有讓女人掏錢的?」
那日正值伊頓商場重新裝修之後正式開業,請了些有名的模特兒來表演,又雇了好些人打扮成米老鼠唐老鴨獅子王等各類動物,在商場里走來走去,四下分發氣球和巧克力糖。便招徠了諸多的遊客。世昌由此沾了些光,也忙了起來。
後來望月果真跟著世昌當了一回街頭藝術家。
畫了幾個大人,天就到後半晌了。又來了個小孩。望月畫了幾筆,便覺得那孩子面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誰知這一看,小孩就撲哧一聲笑了,叫了聲「中國月亮」—— 原來是迪倫。幾個月沒見,那小人長高了許多,又理了個青青的光頭,竟不是先前的樣子了。一笑,露出那兩個虎牙來,舊模樣就回來了。望月抬頭朝四下看了看。迪倫將手遠遠地指了,望月便看見那邊的樹下,果真站了個高高瘦瘦的人。就把頭低了,不再看,只顧畫畫。
牙口又問了些藝術節的事,望月一一回答了,兩人再也找不出什麼話來。牙口叫了聲「望月」,聲音有些顫。隔了半晌,才說:「其實迪倫從頭到尾,都是喜歡你的。」望月將頭髮在指頭上繞來繞去的,低頭說:「我知道的。」兩人就散了。暮靄漫了過來,漸漸地吞浸了一大兩小三個背影。望月知道,他們從此便是路人了。
畫了一半,聽見迪倫叫了聲「爹地」,望月依舊把頭低著,一邊畫著,手卻微微抖了起來。畫完了,就有人遞了一張一百加元的票子。望月接了,就把找票遞迴去。那人也不收,說:「給你朋友的。」望月知道是說世昌,就不再推,將錢收了起來,眼睛就和那人對上了。躲不過,只好站起來,隨那人遠遠地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面對面地站下了。
後院的菜,原是望月買房時和著前院的花一起種下的。同是無意種柳,前院的花茂茂地開了一園,後院的菜蔫蔫的,竟死了有一大半。世昌搬進來,見了煞是心疼,就花了些心血來打理。世昌家裡本https://read•99csw.com是菜農,從小知道種瓜種菜的種種秘訣。沒幾日,那塊地果真起死回生,紅紅綠綠起來了。
世昌就去了。
望月見世昌說得如此嚴重,便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這麼難聽做什麼?誰養誰呀?還不是相互幫忙罷了。這些日子,你這麼幫我,我又說過什麼來著?」
世昌帶去的地方,是個酒吧,在央街上。賣各式酒,也賣些現成的小吃。鬧哄哄,煙霧騰騰的,和別的酒吧也無甚區別。吧台前圍著一伙人,膚色年紀各異,穿著髮式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有個手臂上刺著青的,見望月進來,尖尖地吹了聲口哨,引得眾人都回頭看。望月有些怕,就拉著世昌躲了那塊熱鬧地,遠遠地找了張小圓桌坐下。望月說:「騙人,這場面誰沒見過,有什麼眼界好開的?」世昌也不辯駁,只是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湯米上個月死了。睡夢裡去的,很安詳。」
望月回來,世昌也已收了攤。兩人將一日所得清算了一下,竟有六七百元之多。望月手裡經過的錢,不知有比這個數目大過多少倍的。卻沒有一筆錢,讓她這麼高興過。就將那錢一張一張地按大小仔細疊了,用皮筋捆好了,放在世昌畫夾貼裡邊的那個口袋裡。世昌有了些錢,免不了又輕狂起來,說:「別看你是個富人,我帶你去個地方,你一定沒去過。也讓你開開眼界。」望月有心想讓他把錢存起來,就推三阻四地不去。世昌也不與她理論,拉了就走。
望月聽了,不語,進了自己的屋。世昌在外頭待了一會兒,忍不住來敲望月的門。涎皮涎臉地說:「求你了,行不?我剪,我剪。有什麼會不會的?大不了剪成個禿瓢罷了。」望月便在屋裡笑:「那怕什麼?《紅樓夢》里最俏的就是那個禿瓢妙玉了。」
望月笑笑,說:「還好,無非是看書畫畫。最近倒是畫了不少,想選幾張參加明年一月的芝加哥藝術節。」
從此望月每日胡亂做些三明治炸雞腿的,到中午時分就開車送到世昌擺攤的街上,兩人坐在車裡吃一頓午飯,閑閑地聊幾句天就走。剩餘的時間便在家畫畫。遇到兩人都不畫的時候,就換身短打到後院去整理菜園。
出來將報紙鋪在陽台上,就替望月鉸頭髮。遠遠地看見秋陽落在地平線上,像倒翻了的番茄汁,染得到處是觸目驚心的紅。世昌很是心不在焉起來。思前想後,最終還是將實情與望月說了:「我被班福藝術九-九-藏-書中心錄取了。一月份就要去進修。」
立時有個高大的金髮女招待過來。兩人各要了份吞那魚三明治。世昌又推薦了一種加勒比地區國家流行的雞尾酒,是用甘蔗做的烈性酒混了菠蘿原汁調的,酸酸甜甜帶點黏,味道果真十分可口。望月輕輕鬆鬆就喝了兩杯。到了第三杯,世昌就攔住了:「這酒容易下口,後勁卻是很足的,不可貪杯。」便只讓喝咖啡解酒。
這時,賬單送了上來。望月一看嚇了一跳,竟是六七十塊錢。加上省稅銷售稅和小費,就是一百塊錢上下了。就罵老闆黑心:「幾片破麵包,兩杯糖水,也值這個錢。」世昌聽了,便笑:「若無奇特之處,你想人家會心甘情願上這兒來挨宰?」望月四下看了,還是沒看出名堂來,世昌就將頭搖了:「這個土呀,這個笨呀。再看看那些女招待。」
站定了,兩人都將頭垂了,半晌無話。
一日,兩人又在後院幹活,給菜園鬆土,將一些收過的番茄蔓子剪除。世昌提議說:「咱們也學學洋人的樣子,收幾個平整些的南瓜,掏空了雕出花來,中間點上蠟燭,放在門口當感恩節的裝飾吧。」
兩人笑了一回,望月就從挎包里找出金卡來付賬。世昌不肯,兩人推來推去的,世昌就說:「望月你怎麼總想養我?」一句話把望月說傻了,便不好再推,由著世昌付了。
「你這一邊,還好嗎?為什麼一個電話也不回?」
班福藝術中心在加拿大西海岸,雲集了世界各地的年輕藝術家,其實是個出錢養有潛力的新人,扶植他們立身揚名的地方。望月從前在國內就聽說過了,沒想到世昌也要去。愣了一愣,便拍手笑:「好哇好哇,你這個最反對被別人養的人,也要去嘗嘗被人養的滋味了。我說呢,你反對的是小養,大養就沒事了。」
那茶几底下果真有一沓舊報紙。世昌翻來翻去地挑了幾張,突然就看見了一份《新民晚報》。多年沒看到國內的報紙了,一時興起,就坐在地上翻看起來。翻到第三版,有一篇文章用粗粗的紅筆圈了出來。細細一看,是一份聲明,有人要與盛昌房地產開發公司脫離一切關係。再看底下的署名,竟是孫望月。世昌估計這個盛昌房地產公司就是望月的丈夫在上海的公司了,一時大吃一驚。心想這公和私是分不開的。望月若脫離了盛昌,又如何能和顏開平做得成夫妻呢?望月用了這麼個辦法脫離盛昌,那開平必定是做出了極傷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