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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溫州:舞台上下

第二章 溫州:舞台上下

那日師傅把小祝英從戲服箱子上抱下來,就來脫祝英的衣服。脫完棉鞋襪子,就來脫棉襖。脫完棉襖,再來脫棉褲,最後只剩了光光的一條花褲衩。師傅走得近近的,把祝英正面側面背面都仔仔細細地看過了,又捏了捏祝英的肩胛骨、胳膊肘。捏完了,退後十好幾步,遠遠地眯了眼睛,叫祝英把腿併攏站直了,再叉開。腰彎下去,再直起來。
孩子睡著了,蜷手蜷腳的樣子,像一隻露宿街頭的野貓。一根辮子散了,肩上掛著半截白頭繩。身上穿的是一套簇新的棗紅棉襖棉褲,褲腿袖口長長地挽了一圈—— 大概是乳娘臨死前趕做出來的。筱丹鳳的喉嚨就堵了上來。
筱丹鳳聽了,就冷冷地笑,說師傅你換青的不如換白的,那白的一演五年了,人早看膩了那張臉,很該換一換了。師傅問換誰呢?筱丹鳳不說話,又是一笑。
說起來,竹影的母親也沒有正經名字。當然溫州城裡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多少都聽過越劇名角筱丹鳳的名字。可是筱丹鳳只是她的藝名。在成為筱丹鳳之前,她叫宋二妮。在成為宋二妮之前,她叫郭翠翠。在成為郭翠翠之前,她叫張玉秀。而在成為張玉秀之前是否有過其他的名字,她實在是記不得了。簡而言之,這個後來成為溫州城裡大名鼎鼎的越劇名角筱丹鳳的女人,在成名之前曾經被販賣過至少三次。當她的最後一個買主在那張寫著宋二妮名字的賣身契上按下一個血紅的指印,把她轉賣給溫州的一個紹興戲班時,她大約是十一歲。
這回聽見鄉下又來人,就不耐煩起來:「說好了這事你管的,找招待所讓他們住下就是了。」誰知許春月嘆了一口氣,說:「這回來的是那個你讓他老實點的人。」江信初這才明白原來是岳丈,就很是吃驚—— 他同岳丈家平素往來極少。便問來幹什麼。許春月的聲音就有些喑啞起來:「病了很久了,也沒和我們說。這回肝腹水,拖不得了,才來找我們。看完病就走,住不了幾天的。」江信初沉吟半晌,才說:「你找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劉院長給看看。」
戲班的孩子都不識字,戲文是師傅口頭一遍一遍地傳下去的。師傅得傳上好多遍,孩子們才記得住。可是宋二妮不用。師傅頭天傳的,她第二天就記得了。不僅記得了師傅的戲文,還記得了師傅說戲文時的神情。背著背著,就不哭了,眉眼漸漸地活動了起來。
許春月的家在一個大院里,外邊圍了一堵厚厚的磚牆,院門口有一個軍綠色的崗亭,亭里站著一個年輕的荷槍士兵。見人來,便探出頭來,問找誰。竹影說找許春月。兵是新來的,不認得許春月,就轉過頭來問收發室里的老頭。老頭說是江專員的愛人,兵就放了行。竹影吃了一驚。她雖然不懂專員到底是哪個級別的,卻也明白是個不小的官。那麼說許春月也就是個正正經經的官太太。就不免感嘆許春月平日對人竟是這般平實而沒有架子。
許春月中學畢業后回到藻溪,家裡已經等著一隊說媒提親的族親。起先許春月推說自己年紀小,想在爹娘身邊多住幾年。許家老爺聽了心軟,便也聽之任之地拖了些時日。轉眼春月到了二十歲,在藻溪這麼個小鄉里,也就算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了。許家老爺著急起來,便要逼著女兒定親。春月衝進廚房拿了把菜刀,當著媒人的面「咚」的一聲就剁去了一截指頭,血流如注。
竹影並不是她的真名字。她的真名叫祝英。
回來時,他問她是否見過許杏妹了,她說她把一年的生活費都交給她了。他有些吃驚,問為什麼不照常一月一月地寄呢?她笑笑,說省得麻煩。他就沒有深究。
剪完了頭髮竹影就繫上圍裙,幫許春月打掃房間。先去接了一桶水,將那臟碗筷都泡在裏面。一邊等著飯痂子泡軟下來,一邊就進了睡房整理床鋪。辦公室的東西她看不懂,也不敢隨便亂動。
見四下無人,筱丹鳳就從兜里掏出一把上海帶來的玻璃紙太妃奶糖,遞給祝英。祝英不敢接。筱丹鳳就挑了一塊,將紙剝了,塞到祝英的嘴裏。到底還是孩子,祝英捨不得那張花花綠綠的糖紙,就從地上撿起來,放在手心攤平了,一會兒折成一隻鶴,一會兒折成一條船。
第二天上課時,她選了一個離許春月很遠的角落坐下,無精打采地度過了一整個夜晚。下課時許春月走到她身邊,歪頭看著她,許久才說:「你換了一個樣子。」她聽出了許春月話語里的讚許,心裏積攢了一天的陰霾如秋風落葉一掃而盡。
睡房裡的情景更亂,床上的兩條被子掀開了,卻又沒有疊起,胡亂地混繞在一起,像兩個手腳相纏的半裸身體。地上和椅子上橫七豎八地丟著襪子,卻都是顏色不同的。衣櫃半開著,裡頭堆著兩床舊棉胎,卻沒有幾件衣物。
哭歸哭,戲文卻還是要背的。戲文她倒不怕,一句接一句,行雲流水似的,很是暢通無阻,只是偶爾需要停下來吸一口鼻涕。
起初還記掛著那個扔在鄉下的女兒祝英,時時地托師傅往鄉下捎錢。後來日子漸漸地長了,記憶就越來越淡薄了。偶爾午夜夢回,依稀想起當年在崔家的數夜繾綣。崔家的那個長孫是受了城裡新派教育的,自然是懂得憐惜女人的。那憐惜也不全是闊少爺的輕飄虛浮,卻是那種貼心貼腑知冷知熱的憐惜—— 惜她的肉身,也惜她的才情。筱丹鳳從未見過如此新潮體貼的男人,就很是付出了些真心。當下決定生下孩子,也是因為要守著兩人分手時的誓言,等待著他來接她的。
院子里的那棵槐樹和桑樹之間拉了一條長長的繩子,上面晾了一串大大小小的布片,有被單床罩襯衫外套襪子,也有他的內衣內褲。
喊了一聲,沒出來。又喊了一聲,還是沒出來。江信初就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出來吧,我又不會吃了你。」
女人圍了一條花圍裙,背朝著他在炒菜。飯桌上已經擺了三五個菜,葷的素的都有。平時洗菜的小竹籮里,盛了幾隻極大的清煮海蟹。頂上的那一隻,已經掀了蓋,露出滿肚油汪汪的蟹黃。小鋼精鍋里,溫了一壺米酒。女人正在炒雞蛋,蔥花在鍋里熱烈地喧騰著,滿屋都是濃郁的油香。他的肚子就很是響亮地喧叫了起來。
筱丹鳳出了名,上妝卸妝自然就有一群跑龍套的小演員前後伺候。有一天師傅從化妝間走過,從半開半掩的門裡冷眼瞥見卸去了綁腰的筱丹鳳,正叉著腿隨意靠在太師椅上喝茉莉花茶,腰身竟隱隱地顯出幾分臃腫來。就起了些疑心,一氣喝退了屋裡的閑人,反手將門掩了,兩眼圓睜如銅鈴。
許春月引竹影進了屋。屋很大,寬寬敞敞地分作了三處,一處睡覺,一處辦公,一處吃飯。都很亂,卻各有各的亂法。
即使在葬禮上,祝英閉上眼睛就已經想不起筱丹鳳的音容笑貌了。在她們極其有限的交往中,永久地留在她記憶中的,似乎只是額角那塊扇子落下的疤痕。
一晃幾年歲月蹉跎,祝英長到了八九歲,個子粗壯結實,戲路上卻沒有多少長進。什麼角都會唱幾句,什麼角也唱不精,倒成了全戲班的使喚丫頭。哪個角兒生了病,就喊祝英去藥鋪抓藥。誰的戲裝開了線,便叫祝英拿針線包來縫。哪個龍套崴了腿,師傅一聲吆喝,祝英套上戲裝就去頂戲。
他自己一人坐下來吃早餐,桌子上放著她吃剩下來的半碗稀飯和一小碟醬瓜。他夾起一根醬瓜,上面彷彿還帶著她的齒痕。那便是她留給他的最後印跡。許多次他想起她來,這根醬瓜竟成了他的安慰—— 至少她不是餓著肚子上路的。
許家的老爺是識字斷文的,家裡也訂了各樣的報紙,雖然守在藻溪這麼個小地方,外邊的時局,他倒是清楚的。這會兒看見江信初腰裡鼓鼓囊囊地彷彿別了傢伙,又多少風聞了江家兄弟這些年在外邊的行跡,心知這事是攔阻不得的。便只有在門外一味地搓手嘆氣。
一邊梳,一邊暗暗感嘆:這丫頭大約跟自己一樣,也是生就的一個倔命。便問從前在鄉下,你娘打不打你,祝英說從不。又問你娘說沒說你還有另外一個娘,祝英茫然地搖了搖頭。梳完了頭,看著孩子興頭頭地玩糖紙,半晌,才幽幽地問:「要是有個體面風光的人要認你做囡,你肯不肯?」祝英頭也不抬,說:「我有娘的,認她做什麼?」筱丹鳳心裏狠狠地堵了一堵,卻說不出話來。
一九五九年春天,溫州地委專員江信初和越劇團女演員竹影登記結婚。
筱丹鳳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說:「你不哭,就帶你找娘。」小孩當真,果然住了聲。筱丹鳳拿出一條手絹來給孩子擦凈了臉,轉身對師傅說:「我的包銀養她。你找個名目把她留在戲班裡,怎麼說都行,只要不牽扯到我。」
師傅吃了一驚,就愣愣地盯著筱丹鳳看。不免想起那演白蛇的平日在戲班裡驕橫跋扈的種種劣跡,心裏就動了一動。思前想後,終於下決心讓筱丹鳳頂了白蛇。
「你老實一點,世道要變了。」
有一回,戲班去崔府唱堂會。那崔氏是江南一帶的望族,做的是百貨生意,在杭州寧波嘉興湖州都有百貨公司。連南洋各國,也能見到崔氏百貨。適逢崔老夫人六十壽辰,自然極盡了熱鬧排場的本事。為了討彩,那晚戲班演的是《紅樓夢》里眾人為賈母暖壽的那場戲。誰知演惜春的那個角染上重感冒,倒了嗓子唱不得戲。師傅百般無奈,只好臨時改了讓筱丹鳳來頂替。
後來回想起來,她的失蹤並非突然發生,其實事先已經有了許多昭著的跡象的。
即使是當他和許春月在一起的時候。
於是他就只能長久地沉默著。
竹影聽了,杵在水盆里的手就僵住了,臉騰地熱了上來。許春月哈哈笑了起來,拿胳膊輕輕地撞了男人一下,說:「上哪兒找這樣的保姆呀?你倒是想呢。這是越劇團的竹影,我跟你說過的,掃盲班裡最小的那個。」
從此家中無人敢再提婚嫁之事。
師傅雖然心軟,卻不糊塗。當下把孩子交還給乳娘,坐下了,便正色對筱丹鳳說:「你跟我回去,孩子卻是不能帶回去的。不僅不能帶回去,連你,也是不能常來看的。一是不能引人起了疑心。二是將來孩子長大懂事了,常看到你,難免就有了感情,在人前到底該九*九*藏*書怎麼稱呼你?」
竹影早已從掃盲班畢業,許春月也早已調回到文化局分管行政。兩人雖然不再是師生了,卻成了朋友。竹影身邊沒有親人,許春月也和娘家疏了往來,到了周末節假日,許春月就邀了竹影到家裡來吃飯。竹影來了,也不閑著,總愛拆拆洗洗,縫縫補補,幫許春月整理家務。
許春月也擦凈了手,提了一摞搪瓷飯盒就往外走:「我去食堂買點菜回來。竹影你也別走,一起吃飯。吃完了給我們唱戲聽。聽說你們劇團排了幾齣新戲,很不錯的。我們老江是個戲迷。」便踩著腳踏車叮叮咣咣地騎走了。
筱丹鳳學的是尤二姐,吞的不是金,卻是鴉片。立時送到了醫院,當時還剩了遊絲似的一口氣。看見師傅帶了祝英站在邊上,眼睛便微微地眨了一眨。師傅狠命按著祝英的頭,讓叫「娘」。祝英心裏害怕,又不知底里,不肯叫。後來實在被師傅逼不過,只得勉強叫了一聲,筱丹鳳卻早已閉了眼。
從那以後祝英就跟了一個叫張奎娥的老旦學戲。
便蹲下去推孩子。
江信初從來沒有把這樁親事放在心裡過。那個叫許杏妹的女人,只是單調刻板的藻溪鄉景中的一個片段,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所以那年當他決定跟哥哥出走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想到應該和許杏妹道一聲別。在他人生的那個階段,他的心裏正被一些別的更為重要的事情裝得滿滿的,完全沒有空間承載諸如結婚生子一類的瑣事。
辦公室里堆滿了書和文件,有的開有的合。開的上面粗粗密密地畫了些各樣的紅線,合的裏面都是厚厚的摺痕。桌子上擺著一缸隔夜的茶水,濃得青紫,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亮膜。
滿月時師傅偷偷去了一趟鄉下。那時暑氣已過,秋聲漸起,院落里的銀杏樹灑了黃黃一地的葉子。筱丹鳳穿了一套紅襖紅褲靠在樹榦上練功,鞋底踩得樹葉子窸窸窣窣地響。見了師傅,很是驚喜,卻不收腿。師傅走近了才看清:原來筱丹鳳將自己的一條腿綁在樹榦上,腿挺且直,和那樹身貼得緊若一體。
許家的獨生女兒在縣城讀書,許家思女心切,便時時要女兒回來小住一兩日。從平陽縣城到藻溪,水路也要幾小時。因著年代不太平,許家老爺和太太便很不放心讓春月一人上路。只得央求江信初一路陪伴許春月回來,再一路陪伴回去。許家老爺的交換條件是很慷慨的—— 減免江家一半的租子。
進門才發現大院里有很多幢房子,平房樓房都有,一色的紅磚,矮矮實實的,彼此都很相像。正發愁不知是哪一家,遠遠地就看見許春月站在一棵大槐樹底下,一邊笑,一邊對她招手,便明白許春月是專門在這裏等候她的,心裏就熱了一熱。
師傅看著宋二妮一對顧盼流飛的丹鳳眼,暗暗地驚詫,就賜了她一個藝名叫筱丹鳳—— 戲班裡演旦的,大凡挨上個角,都有個藝名。藝名都以一個筱字開頭,以一個鳳字結尾,比如筱鳴鳳、筱桂鳳、筱翠鳳、筱金鳳、筱玉鳳等等。宋二妮那時連個龍套都還沒有混上,卻先得了一個藝名。
崔家祖孫兩個都是戲迷,筱丹鳳便在老夫人的房裡唱戲給他們聽,有時輕吟慢唱,有時連唱帶做。學堂生聽得不過癮,待老夫人睡著了,又要筱丹鳳到他房裡唱。一個唱,一個學,不知不覺地,那唱的和學的就挨在了一處。學過諸多風流唱腔,看過許多才子佳人戲的筱丹鳳,在那時其實還是一個不解風情的小女子。可是過了那一夜她突然就什麼都懂了。回想起筱丹鳳短暫的一生,一切應該充分鋪墊渲染的華彩章節,似乎都是在極度的濃縮中快速完成了的。
灶披間里放了一個搪瓷臉盆,裡邊滿滿地堆了一摞臟碗碟,碗底結著些飯痂,筷子上粗粗地裹著隔頓的菜渣。
江信初不只是書讀得好,戲也演得出色。學校里有個學生話劇團,排練《棠棣之花》《虎符》《屈原》,都是他當的男主角。別看江信初在台下寡言少語,嗓門兒甚低,到了台上就變了個人。哀婉也好,激昂也罷,從眉端到指尖,處處生情,遍體是戲。便有好些個女同學,溫溫軟軟地化在他的眼神里。
失蹤前,她買了幾張湯圓票,請辦公室里的同事吃湯圓。眾人有些吃驚,問有什麼喜事,許春月含笑不語。
有一年,崔府又送來訂金,包了整個戲班去唱堂會,這回是崔家的長房曾孫周歲賀宴。崔家的長房孫子與其他的孫子有所不同,走南闖北,是見過一些世面的。早先在省城讀的書,後來又到英國留過兩年學。回國后在上海東亞銀行尋到了一個職位,娶的是銀行襄理的千金。岳家自然帶了一幫高朋貴友一同隨行,到溫州慶賀。
——一對中國母女的故事
竹影冷冷一笑:「那得看問的是誰。我認她,她卻不認我呢。」
男人許久沒有說話,後來就嘆了一口氣:「你算是等到好時候了,她沒等到。」
一陣子沒見,孩子已經長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妞。臉很黑,一直黑到牙齒。眉眼大,嘴也大,哭起來滿臉滿嘴都是牙。丑是丑,卻是那種叫人心軟的丑。
老旦的戲少,包銀拿得也少,就很是懶散起來。高興了教幾句,不高興了十天半月不理不睬。平日使喚起祝英來,倒很是勤快。捶肩揉背、倒夜壺、灌開水、買消夜、擦皮鞋,祝英小小年紀卻樣樣都學會了。遇到老旦有戲份的時候,祝英還得替張奎娥收拾看管戲服。
在那以後很長的時間里,江信初再也沒有回過藻溪。不僅江信初不回去,連許春月也極少回去。許家老爺逃過了土改這一場大劫,深知完全是因為姑爺的緣故。姑爺在,他就在。姑爺倒,他就倒。如果想讓自己不倒,唯一的辦法就是保持姑爺不倒。識字斷文懂得天下興衰之道的許家老爺,明白自己是不能給姑爺惹任何麻煩的,所以就主動和女兒疏了往來。
江信初中學畢業后,就被在礬山當礦工的哥哥接走了。臨行前,來辭別許春月。許春月問他是不是要跟哥哥去礬礦。他起先點頭,後來又搖頭。逼不過了,才說:「將來你總會知道的。你在藻溪等我——世道不會總是這個樣子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極是堅定,絲毫沒有同她商量的餘地。她卻偏偏喜歡他這樣的霸道—— 她明白這大概就是私訂終身的意思了。
那日江信初從許杏妹的南貨鋪里走出來,陽光燦爛,遍野蒼翠,天下太平。
筱丹鳳吃了一大驚,問是不是乳娘家又來要錢。師傅連連搖頭,說是乳娘的兒子送她過來的。乳娘正月里生肺癆死了,臨死留下話,一定要帶祝英去城裡找活路。筱丹鳳問人在哪裡,師傅指指後台,筱丹鳳這才看見戲班那口裝戲服的大樟木箱子上躺著一個孩子。
臨上場,怕砸了台,又花錢雇了些報館的記者和各界的名流,來戲院捧場——這本是捧新角的慣例。誰知那筱丹鳳演完了第一場,就欲罷不能了。偌大一個溫州城,街頭巷尾皆知紹興戲班裡有個筱丹鳳。
說話間偶一回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江信初,臉便陡地漲了個通紅,頓了頓腳,說:「不同你說了。」便甩手跑進了屋裡。
他一把將手裡的杯子摔了,對女人嚷了起來:
就放了心。
許春月提了箱子,走出門來。許家老爺使了個眼色,下人張媽就追出去,將一個沉沉的叮噹作響的手巾包,硬塞進許春月的箱子里。張媽仗著是從小奶大春月的,就大胆說了一句:「世道再怎麼變,他也是生你養你的爹。」春月不說話,眼圈卻漸漸紅了上來。一顆淚珠在眼角聚了許久,一直到走過了街盡頭的那棵老槐樹,才涼涼地滾了下來。
許杏妹時常去堂侄女許春月那裡玩。兩人一個看書,一個納鞋底,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些閑話。對話繞過千山萬水,自然還是要轉到學堂的事情上來。她問的正好也是她樂於回答的。問的那個人有心,說的那個人也有心,卻都裝作了無意的樣子。兩人相對坐著,旁敲側擊地談論著一個和她們的生活都已經產生了關係的男人。許杏妹聽堂侄女講起江信初在學堂里的種種不同凡響的作為,便認定自己的這個郎君是遲早要成大事的人,將來豈止是一個藻溪鄉,怕是一整個溫州城,都裝不下一個江信初呢。
所以她戶口本上的正式名字就成了竹影。
他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太多了。他想到這些就會揪心揪肺地疼。她把那樣的跡象明目張胆地摜在了他的眼前,她期待著他幫她撿拾起心的碎片,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替她補心的人。可是他沒有。他如此遲鈍地忽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呼求。他對偌大一個溫州城裡發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然而他對發生在他的小家裡的事情卻如此麻木不仁。他只知道她是一個勇敢堅強的女人,一個敢剁指抗婚、敢跟分別五年幾乎陌生了的男人離家出走過生死難卜日子的女人,他卻不知道她也是一個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女人—— 脆弱得竟然經不起組織上的一次談話。
筱丹鳳聽了,沉吟半晌才說:「老旦的戲一年能有幾場?哪裡成得了名?」師傅抖抖地點了一根煙,斜了筱丹鳳一眼:「你以為進戲班的都能成名?學戲的幾個有你那樣的好命?橫豎不過是一樁手藝,掙一口飯吃罷了,比街上那些討飯的強點。」
兩人乾著活,就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在門口的草墊子上唰唰地蹭鞋底。許春月說我們老江回來了,正要出去迎,男人已經進了屋。放下公文包,呵呵地打著哈欠,說:「郝書記人老話多,就這一點事,竟開了這麼久的……」話沒說完,猛然看見屋裡有個生人,就不再往下說,卻問許春月:「這是食堂老王介紹的那個保姆嗎?那麼快就到了。」
「聽春月說你是筱丹鳳的女兒?」
許春月作為另一個角色走進江信初的視野,是在他們合演《屈原》的時候—— 在那之前她只是他東家的女兒。那晚他飾演的三閭大夫在清風皓月中輕吟《橘頌》,她飾演的女弟子嬋娟在旁為他焚香研墨。他偶一回頭,意外地發現了她眼裡盈盈欲滴的淚。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兩潭清泉,沒有波瀾,甚至沒有漣漪,潔靜如鏡,欽羡愛九_九_藏_書慕明明白白地寫在了上邊。他無法不被這樣的景緻所震撼。可是這種震撼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他深知自己的位置。對於遙遠不可及的事物,他向來缺乏一種持久追尋的動力和耐心。
老二生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對兩個兒子看得散淡,卻獨獨憐惜女兒春月。平日不怎麼調|教女兒針線女紅持家之道,卻一心培植春月讀書。在鄉里念完初小高小,又送到平陽縣城去念初中。
筱丹鳳聽了,就愣在那裡。將師傅的話前前後後地想了一番,似乎就有些想明白了。便一路無話,跟著師傅回到了溫州城裡。
師傅賜完藝名,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揮了揮衣袖說:「你學不了武戲,只能學文戲。」師傅凶是凶一些,卻是慧眼識貨的,筱丹鳳就是在他手裡逐漸捏磨調|教成器的。
竹影見一個堂堂的地委專員,日子竟過得如此簡單清寒,心裏便有些難受起來,說我幫你生火燒水,一會兒就開。男人點點頭,看著竹影將煤爐引著了火,拿了一把蒲扇啪啪地扇著,等著水熱上來。
師傅冷笑,問:「你如何一人承擔?我信你狂言讓你頂了筱金鳳,如今她是決計不肯重出山頭拾你的舊鞋。你自然是可以一走了之的,我多少年才養出一個你來?總不能讓一個戲班的人都跟著你,散了去喝西北風吧?」
關於這個女孩的身世和她的成長過程,那將會是另一個章節里的另一個故事。
筱丹鳳等的那封信,是在祝英出生的第二年才到的。師傅藏下了,沒有聲張。直到筱丹鳳過了世,師傅才交給祝英,說上你娘墳前燒了吧。祝英揣了,走出門來就一把扯了粉碎,扔在風裡颳了個漫天飛絮——那是后話不提。
「我想剪,剪你這樣的頭髮。」她抬頭結結巴巴地對她說。
祝英和筱丹鳳之間的恩恩怨怨,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後人從一鱗半爪的傳言中延伸擴充出來的想象,而延伸擴充的部分滾過冗長厚實的歲月積塵,漸漸變得比事實本身龐大了許多倍。而在那個秋日的早上,十歲的祝英窸窸窣窣地踩著遍地落葉,捧著筱丹鳳的靈牌走過蕭瑟的長街時,心裏其實只有一種揮斥不去的陌生感。
於是外鄉人的窮小子江信初,就時時地陪伴著藻溪首富的千金許春月,在風和日麗的江面上來來往往地乘船旅行—— 當然他很快就發現了其間的無窮樂趣。
在先後長達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陰差陽錯,江信初的兩任妻子都沒有生育過。多年之後當竹影幾乎過了生育年齡,對懷孕不再抱希望的時候,江氏夫妻就抱養了一個女孩,並給女孩起名江涓涓。
就在崔府里,筱丹鳳認識了崔老夫人的長孫,一個在省城讀書的學堂生。學堂生是同學堂請了假專程趕來給祖母拜壽的,原本打算喝完了壽酒就趕回去上學的,可是在見到筱丹鳳之後,他的行程卻突然推遲了。
筱丹鳳沉吟良久,才說:「我身子瘦,扎了圍腰還顯不出來。再讓我唱一兩個月,就到了暑天。到我不能演了,我就在台上昏倒。師傅著個心腹人送我去醫院,就說我得了急病,需要靜養,神不知鬼不曉地就送我去了鄉下坐月子。暑天戲院里熱,看戲的人原本就少。戲班不在本地唱,轉到湖州蕭山義烏演它幾場,那邊的人也不認得我,派幾個小角好歹就糊弄過去了。到了入秋我就回來接著唱,你知我知,眾人又不必知道裡頭的貓膩。」
許杏妹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地扶起了江信初,只看見他滿頭滿臉都是塵土和眼淚。他把臉俯在她的手上,感到了她掌心在顫抖,粗糙的溫情如潮水頃刻將他淹沒。從她的掌心,他讀懂了歲月孤獨和忍耐的意義。這是一雙母親的手。對一個他本該稱作姑的女人,他叫了一聲「姐」。這個「姐」字超越了輩分的紊亂,撫平了多少溝壑坎坷,擺正了多少委屈不平。
惜春是眾姊妹中最年幼的一個,正在半是孩子半是大人的年紀上。筱丹鳳穿上寸半高的戲鞋,混在群芳之間,也就有幾分像了。那惜春雖然是個次而又次的角色,通場只得三句唱詞,卻難得筱丹鳳將那三句唱得字字珠璣,把個豆蔻少女的嬌憨之態,演繹得淋漓盡致,就深得了崔老夫人的喜愛。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已經習慣了把自己設想成一個沒有家世的女人,忙忙碌碌地被時代的潮流擁載著,去投奔一個不是很清晰的遠大目標。直到父親生病的消息傳來,她才突然想起了當年她上平陽中學讀書,父親在岸上跟著她的船跑,灰藍色的布褂子被風吹得鼓鼓揚揚的樣子,她的眼睛便潮潤了。她想在江信初面前維持的,就是這一丁點關於少女時代的記憶。江信初知道他是不能違逆這樣微弱的一個要求的。
其實認真追究起來,祝英也不是她的正經名字。她的生父不姓祝,她的生母也不姓祝。在她後來發掘出來的極其有限的幾個親戚中間,也沒有一個是姓祝的。
師傅閉眼聽著祝英哭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對筱丹鳳說:「這張臉,演小旦不夠尖,演小生不夠方。骨頭韌帶也硬。聲音倒還響亮,要不就練個老旦吧。」
江信初從會議室走出來,看見秘書舉著電話筒在走廊上喊:「江專員,你愛人電話!」江信初接起來,就聽見許春月在那頭說:「藻溪的人明天要來。」
回到家來,說頭痛,便早早地上了床。江信初早上起來,她已經走了—— 保姆說開會去了。那陣子他們單位早早晚晚都在開會,內容當然是關於那場後來成了現代史重要研究題材的大運動。她天天離家很早,回來很晚。他並沒有在意。
六年以後江信初帶許春月再次回到藻溪,江家父母的墳上已經長過幾茬苦艾草了。領他們上墳的是許杏妹。
筱丹鳳見師傅這個樣子,只好將心裏的諸多愁煩擱置一邊,反過來安慰師傅:「你放心,我既然做下了這等事,就自己一人承擔,斷不能連累了戲班。」
第二天在化妝間,筱丹鳳又看見了祝英。額上貼著一塊紗布,神情蔫蔫的如同遭了霜的絲瓜。低頭守著張奎娥的戲裝箱,想睡又不敢睡。
兩人把床單從水裡拎出來,許春月抓一頭,江信初抓一頭。許春月往左擰,江信初往右擰,床單就成了很是細瘦的一條。中間卻鼓出一個大大的水包,怎麼都不肯癟下去。
藻溪鄉里有一個大姓一個小姓。大姓是許,小姓是章,都是可以從厚厚的族譜里找到悠遠歷史的老家族。而江信初家卻是從安徽逃荒來的,是沒根沒底的外鄉人。江家靠租種許家的幾畝田產度日。江信初的母親有頑疾,常年在鎮上看病抓藥,江家的租子便常常交不上來。
她失蹤的前兩天,突然提出要回藻溪一趟,替父母親上墳。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指的是他的父母。他很多年沒回去了,她替他回去,他就沒有反對。
許春月是在一九五七年秋季的某一天失蹤的。
江信初回到藻溪,是五年以後的事了。那日正在正月尾上,租子收過了,正月酒也都擺完了。許家老爺太太和下人們,正在院子里懶洋洋地曬太陽話家常。江信初大搖大擺地走進院門,許家的那頭黃狗撲過來吠了幾口,便矮下身子,在江信初的腳邊嗚嗚咽咽地搖起了尾巴。許家的狗雖然老了,卻依然記得舊事舊人。
女人放下酒杯,問他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他茫然地搖了搖頭。她說今天是春月姐的忌日。女人的那個「忌」字像一根棍子,猛地在他心上戳了個洞,酒意便兇狠地毫無顧忌地從那個洞眼裡痛楚地涌了上來。
江信初就來幫許春月擰床單。
許春月正在房裡看書,聽見狗吠,探出頭來,手裡的書就「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十一歲的她在那群五歲就開始學藝的孩子中間,已經算是半個大人了。她開步晚,腰腿比別人硬,練功吃的苦就多,挨的打也多。戲班裡挨了打的孩子,別人散了,他們卻是不得散的。都靠牆站著,一邊壓腿,一邊罰背戲文。宋二妮腿也痛,肚子也餓,身上也冷,眼淚鼻涕就凄凄惶惶地流了一臉。
在很長的時間里,他都在想象著她是在和他開一個狹促的玩笑。過一陣子她就會厭倦了她的玩笑,從某一個藏身之地鑽出來,給他一個特大的驚喜。他甚至設想了他們見面時的情景。他會緊緊地擁摟著她,把她擁摟得幾乎無法喘息,然後對她說:「別再這樣嚇唬我了,我老了,經不起了。」
許春月端來一面鏡子,鏡子不大,剛剛照全了她的臉。新的髮型使她的臉突然有了一種脫離了稚氣的成熟。如果說辮子使她在少女和女人之間的那個模糊地帶徘徊滯留的話,那麼短髮便使她徹徹底底地成為一個年輕的女人。對於這樣的變化她很是欣喜。
他聽了,心裏突然就動了一動。那晚回到藻溪,躺到家裡那張吱扭作響的竹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夜,突然就明白了,世上的路原本是可以有多種走法的。比方說他和許春月中間的那條路,如果他走半程,她也走半程,他們在中間的某個地帶相會,也許他就不會走得那麼遙遠艱難了。
那晚當他走過警衛崗亭,拐入通往宿舍區的那條彎道時,他突然看見了他家窗口的燈光。剎那間,他的胸腔里似乎有無數顆心一起高懸在半空,又同時猛地跌落下來,狂野地、毫無章節地跳動起來,幾乎將他的身體撕成碎片。
婦人膝蓋上坐了一個白白凈凈的男孩,也是洋派穿著,一套藍白相間的海魂衫,一頂縫著金矛的海魂帽,飄帶長長地垂到肩上。不肯靜靜地坐,身子扭股糖似的扭過來別過去,不讓他媽抱。他媽剝開一粒糖,喂到他嘴裏,抿了兩口,「呸」的一聲吐了。又剝了一粒,這回不吐在地上,卻一把抓出來,抹在他媽的外套上。抹完了,便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眾人見怪不怪,依舊吃茶看戲嗑瓜子。便有一個老媽子急顛顛地跑過來,抱了,又搖又拍千哄萬哄的,方漸漸安靜下來。
他陪許春月回鄉,船似剪刀,剪開一匹江水,兩岸儘是濃濃淡淡的景緻。他不看她,也不看景緻,他只埋頭看書。說是埋頭看書,其實在他視野的餘光里,他還是瞥見她的頭髮被江風吹成絲絲縷縷的散雲。那散雲在他的眼角撩過來,飛過去,書里的字就被攪得很是雜亂了起來。
屋裡只剩了男人和竹影。男https://read.99csw.com人進去辦公室拿出茶杯,見是剩茶,就一把倒在水池子里。接了些自來水涮了涮,就要沏新茶。拿起熱水瓶晃了幾晃,是半空的。倒出來在杯子里,溫溫暾暾的,茶葉就浮了一層。
那兩個女人,矮一點的是他的老婆許春月,高壯一些的是越劇團的女演員竹影。
一路走著,太陽就漸漸低矮了下去,如同一個碩大的火輪盤,懸在樹梢上,樹便同著了火似的紅了起來。林里有野兔被人聲驚動,飛躥而起。一隻大,一隻小。小的跑不快,大的便遠遠地停了下來,抖扇著耳朵等著小的。
她從藻溪回來的那天夜裡,他起來上廁所,突然發覺她泥塑木雕似的坐在床頭。月光漏過窗欞格,照得她的雙眸熒熒發亮,如同死魚眼睛。他推了推她,她便躺下了。後來她抬起身來,輕輕地叫了聲「信仔」——那是他的小名,她很多年沒有這麼叫過他了。他太困了,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就睡著了。她沒有再開口。那幾年她常常失眠,他並不太放在心上。
臨下船,她又回頭,將包里剩的那一塊也掏出來,一併給了人。他蹙了蹙眉頭,說:「買水的錢也不留一個。」他的語氣有些蠻橫粗魯——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地對她說過話。她吃了一驚,卻漸漸地體會出了其中隱約的嘉許和關切。便輕輕地笑了一笑,說:「我不窮得一文不名,怎麼能攀得上你?」
她聽了呵呵地笑了起來。「這還不容易?上我家來,我幫你剪——老江的頭都是我剪的。」竹影猜測那個老江大概是許春月的男人。
掃盲班的女教師許春月跨進文化館那間矮小簡陋的小教室時,整個房間突然亮了起來。
他把「屍體」兩個字,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
況且江信初是幾年前就定了親的。女方叫許杏妹,雖然只比許春月大兩三歲,論輩分應該是許春月的堂姑。許杏妹的爹娘在藻溪鄉里開著一家巴掌大的南貨店。女方無論是姿色還是家道其實都屬平平。江家看中許杏妹,是想攀一個大姓,以後在藻溪也有個靠山,省得遭人欺負。許家願意將女兒嫁給外姓人,是因為看上了江家小兒子的聰明過人,指望著將來興許能有個出息。
他跌跌撞撞地推開家門,一眼就看見廚房裡站著一個女人。
她的母親在懷她八個月的時候,還在台上唱戲,唱的正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生下她來,懶得起個正經名字,隨口就叫了個祝英。這個名字一叫就叫了十好幾年。
師傅問孩子呢,筱丹鳳朝屋裡努努嘴,乳娘就抱出一個粗布包裹來,裡頭是一個滿臉黝黑額上布滿皺紋的細瘦女嬰。筱丹鳳抱過孩子,就往師傅懷裡送,說:「叫外公。」師傅的眼圈就紅了,往孩子的襁褓里塞了一個紅包。
女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甚是熟稔地吩咐他:「洗洗手,飯就熟了。」他回話時竟有幾分結巴:「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女人嫣然一笑:「你怎麼忘了,春月姐給過我鑰匙的。」
這一點江信初心裏是明白的,所以他在去許家省親時,帶上了藻溪鄉政府的負責人。他坐在許家土改時僥倖存留下來的唯一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呵呵地清過了嗓子之後,就對泰山大人說:「記得鄉政府對你的寬大,好好改造。」
這邊台上戲演得正是熱鬧。紹興戲本是文戲,演不出那刀槍對打的架勢,只得在戲景上狠下功夫。那哪吒風風火火地進了水晶宮,迎頭遇到一幫蝦兵蟹將。祝英那晚跑龍套,演的是蜻子王,背上綁了兩扇比人還高些的大紙板,權當是蜻子殼。通場並無幾句台詞,卻得一直陪站。站也不是安靜的站法,卻是要時時舞動那兩扇大殼,做出遊水狀。
「一個浙江省多少個縣,每一個縣公安局都找過了,沒有人看見過她。」
第二天早上戲班裡排戲—— 那陣子排的是《紅樓二尤》,筱丹鳳演的是那個軟弱無能憑人擺布的尤二姐。眾人都到齊了,左等右等卻不見筱丹鳳。名角架子大些也是常有的事,師傅便著人去敲門。敲了幾個來回也沒人應門。便破門進去,只見筱丹鳳錦衣盛妝地躺在床上。師傅一眼就看見筱丹鳳穿的是尤二姐的戲裝,便知大事不好。
一刻鐘后竹影抖落著一身的碎發站起來,突然發現自己輕鬆得想隨風飛去—— 在這之前她並不知道頭髮竟能攜帶這樣的重量。望著地板上那兩條黑蛇一樣蜿蜒匍匐著的辮子,她知道關於她生活的某些章節,已經在這個春日的下午永遠地遺落在許春月家的地板上了。
兩人玩了一會兒水,笑得岔了氣,都抽出腳來,蹲到地上捂著肚子喘氣。歇過了,竹影就問許春月:「你和江專員怎麼不生個孩子?」許春月收起笑,嘆了一口氣:「他忙,我也忙。」竹影聽了又「哧」地笑了起來:「忙?誰不忙?毛主席還忙呢,也不耽誤生孩子。你快生,生了我幫你養。」許春月就「呸」了一口,說:「黃花閨女家整天講生不生孩子的,也不害臊。」竹影捏起拳頭擂了許春月一下,說:「我害什麼臊?我什麼戲沒演過?你們男男女女的事,我早就懂了。」
竹影聽了,心裏像捅進了一根棍子,隱隱地疼。想說還是讓我羡慕你吧,我倒寧願讓人給伺候慣了呢。動了動嘴唇,到底什麼也沒說。
他離她近近地坐著,聞得見她衣袖上皂角的清香。可他又覺得離她那樣的遙遠。他和她中間隔著一整個嘈雜無章的世界。這個世界說大也很大,說小也很小。他若想邁,狠狠一步就邁過去了。他若不想邁,便一生一世也走不到頭。偏偏在那個時候,他不想邁這金貴無比的一步。
筱丹鳳無語,就去屋裡收拾了幾件日用的東西。出門來,就著乳娘的手又看了一眼孩子。孩子突然就將眼睛大大地睜開了,衝著筱丹鳳很是響亮地笑了一聲。筱丹鳳扔了手裡的包袱,雙手掩面,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師傅也不勸,由著她抽抽噎噎地哭完了,揩凈了臉。兩人就上了路。
只是可惜父親沒有活到這一天。
祝英猛然醒來,渾渾噩噩的,竟不知討饒。惹得張奎娥越發惱恨起來,手下就更沒了輕重。可憐一個小祝英,趿著鞋,只知抱頭滿台狂跑。戲班裡的規矩,跟誰學藝受誰的管,旁人自然插不上嘴。筱丹鳳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便過去勸解:「她一個毛孩子,也值得你生氣。我賠你一件新的好了。」
祝英來不及閃避,扇子正正地砸在額角上,便有一線紫血漸漸地流了出來。眾人見血,嚇了一跳,都慌慌地過來將筱丹鳳和張奎娥勸了下去,又將祝英的傷口胡亂包纏過,就各自回房歇息了。
先把窗都大大地開了。外邊太陽正好,風裡帶了些細軟的草葉味道。竹影把被子疊成兩個小小的邊角齊整的方塊,讓許春月抱著,自己就去門后找了根粗藤條,狠狠地拍打起褥子來,便有輕塵在空氣里慵慵懶懶地飛舞起來。
筱丹鳳早學會了上海大明星的做派,燙了蓬蓬的一個波浪頭,穿了尖尖的一雙高跟鞋。緞子旗袍斜襟上插了一支派克金筆,隨時準備龍飛鳳舞地簽上一手字。雖然過的是夜夜笙歌的日子,筱丹鳳心裏卻是有主張的,一不能輕易嫁人,二不能隨便將身子給了人。看多了戲子的下場,知道千里搭長亭,沒有不散的宴席,男人是當不得久的。便只在暗地狠狠地攢錢,以備將來人老珠黃時的用場。
江信初在藻溪只住了一天,不住鄉政府的招待所,卻住在江家的老宅里。在這期間,他和許春月去了一趟許春月的娘家。許家的田產已經分光散盡,一家人擠在從前下人住的一間舊屋裡。許家當年地契上寫的全是老大的名字,所以土改時老大的成分是地主,老二卻因年輕時在縣城念過書而糊裡糊塗不倫不類地評上了一個學生成分。當然這裏邊也不全是糊裡糊塗,鄉里人多多少少是看了地委江專員的面子。
許杏妹就是懷著這樣的念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著江信初成個人物歸來。鄉姑許杏妹對江信初的這份期望,在不太久的未來,竟然變成了現實。只是許杏妹當年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現實里並不包括她自己。
有一天,他在機關開完會回家,已經是八點多鍾了。整個城市早已慵懶地歇息在暖黃色的街燈里,他卻要獨自回到一個暗淡無光的家中。自從許春月失蹤以後,他嫌和保姆獨居一處不方便,就把保姆也辭退了。瑣碎的家務事,他能幹的就自己干。幹不了的,就請秘書李猛子幫忙。
從崔府回來后筱丹鳳就有了些變化,話突然少了起來。每日練完戲,便在戲班門前的石階上呆坐著,看著天上的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聽著鴿哨聲從頭頂一直悠悠地響到天邊。只有等郵差騎著老掉牙的自行車咣當咣當地走過後,才肯回屋歇息。
他聽了,愣了一愣,把事情前前後後地想過了一遍,就有些想明白了。心裏只是空,無邊無際的、填也填不滿的那種空。便伏到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後來才聽說,許春月那趟回去,就去了兩個地方,一處是她父母的墳地—— 她的父母都是在那幾年相繼去世的,另一處就是她家的舊宅。她並沒有進門,只在門前的那條小溪旁邊坐了很久—— 他和她年少的時候曾在那裡度過許多個炎熱的暑天。他久已習慣了許春月把他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他甚至已經忘記藻溪也是她的家、她的根。那次她回藻溪,其實是為了辭別她的爹娘和她久遠的少女記憶的。
筱丹鳳站在邊上,看著台上台下的兩個孩子。台下的那一個,抱著怕化了,行路怕摔了,嬌嬌嫩嫩的猶如掌上珠,心尖肉;台上的這一個,卻如鄉間野草,任人踩踐,自生自滅。兩人原本同出一脈,如同山巔源頭之水,本是同樣高潔,卻因流過了不同的途程,便有了南轅北轍的區分。一股依舊潔凈如昔,一股卻已是遍身泥塵的污流了。如此想著,心裏不免有些酸楚,拿了一件披風給祝英蓋上,眼中便默默地流下淚來。
後來她進了掃盲班,班上的女老師許春月聽她講了這個名字的由來,就濕了眼睛,唏噓地嘆著氣,說那樣的苦日子都過去了,你也該換個名字了。
自從江信初在溫州做了官,老家鄉下便不斷有親戚到城裡找他。有來城裡辦事在他家歇腳的,有到read.99csw.com城裡醫院看病求他找醫生的,也有想替自己在城裡謀個職位的。起初江信初念著鄉里鄉親的情分,雖不插手幫忙謀事,卻都熱情在家接待著。後來實在不堪重負,便一律推給許春月,自己不再過問。
第二天戲班裡就多了一個叫祝英的小學徒。
她不知道他現在在世界的哪一方,也不知道他是否娶妻生子。他和她的相遇是如此的短暫,如同是螢火蟲在夜空里擦出那匆匆一丁點的光亮,卻又瞬間消失在長長的黑暗中。那一點亮光,便是他和她的骨血祝英。他大約永遠也不會知曉,他和她之間原來是有著這樣一個塗抹不去的印跡。即便是她,偶爾想起鄉下的女兒來,也恍然已如隔世。
對於各樣的傳言筱丹鳳皆淺淺一笑,置若罔聞。
走近院門的時候他老遠就聽見了一片笑聲和水聲。院子里有兩個女人,高卷著衣袖褲腿站在兩個大木盆里洗衣服。手和腳都沒有閑著。腳浸在肥皂水裡踩著被單,白花花的泡沫淹至腳脖。手在桶里撩著水,潑過來灑過去,兩人的前襟後背都濕了一大片,夕陽里兩個身子便很是黃黃暖暖凹凸有致了起來。
回家的路上師傅才輕言慢語地對祝英說了她的身世。
師傅聽了,長嘆了一聲「傻呀」,便說不出話來。
有時他下班回家,把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他的手會突然猶疑顫抖起來。他多麼希望他手裡的鑰匙是多餘的—— 從前許春月總是比他早下班,只要她在家,門就不會上鎖。
許家的春月也是其中之一。
江家的小子雖然窮,卻不是一無所有,沒有人敢小看他—— 江家的小子是塊讀書的料,門門第一,年年狀元。
有一天,筱丹鳳唱完戲,剛卸了妝,正準備坐車出去吃消夜,師傅走過來對她使了個眼色。她心知師傅有話要對她說,便揮揮手讓眾人先去了。師傅見四下無人,才壓低了嗓門兒說:「祝英來了。」
那年新郎官三十九歲,新娘二十五歲。
然而他卻一直沒有來。
喝了約有兩三盞,就都隱隱地有了些醉意。醉眼裡看女人,女人比先前清減了些,頭髮長了,留成了兩條半短不長的辮子。顴骨高高的,蓋了淺淺一層的酒紅,英武里略帶了些媚意。他突然覺得女人其實還是蠻中看的。
孩子睡得很沉,推了幾下,方醒。坐起來,拿手背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娘」。筱丹鳳嚇了一跳,看了四下無人,才問:「你認得我?」孩子看看四周,不像是在家裡,才想起娘已經沒了,就悲悲切切地哭了起來。筱丹鳳明白過來孩子喊的不是自己,有幾分放心,也有幾分失望。
筱丹鳳被師傅瞪得心虛,情知瞞不過,只得說了實話—— 已是五個月的身孕了。師傅厲聲問是誰的種,筱丹鳳低頭不語。師傅又低了聲問是姓崔的嗎?若是他就得稟報崔老夫人—— 那可是崔家的第一個曾孫,你後福不淺。筱丹鳳將牙咬了,從牙縫裡陰陰地逼出兩個字來:「休想。」
筱丹鳳素來就疑心戲班裡有人背地談論祝英的身世,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抖抖的竟捏不攏拳頭,只覺得背上熱熱地貼烤著好幾雙眼睛。一時羞惱,又想在人前撇清,便抓起張奎娥丟在地上的扇子,斜斜地朝祝英劈去。
江信初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其實是有點喜歡這個從來也沒有把他當成地委專員的年輕唱戲女人的。
轉眼數年過去,江信初許杏妹都到了尷尬年紀。每逢學校放寒暑假,許杏妹在街上見到回鄉來的江信初,頭一低,臉一紅,腳底生風地走過了,額角腦勺卻都是眼睛,早把人一點不漏地審視過了一遍。許杏妹突然發覺江信初已經長成了一個與藻溪的街景格格不入的後生仔。
到了星期天,竹影果真去了許春月的家。
江信初徑直走進許春月的房間,半靠在門上,輕輕地對許家的千金小姐說:「你收拾收拾,我們就走。」語氣熟稔得彷彿是一個陪媳婦走娘家的小女婿。幾年不見,江家的小子變了一些。很是黑瘦結實,兩眼如炬,照得一屋熠熠生輝。許春月慌慌地翻箱倒櫃找隨身的衣物,手腳顫顫發軟。許家老爺跟了過來,卻被江信初堵在了門外。江信初的聲音不高也不硬,卻密實得插不進一根針:
江信初下班回家的時候,才想起來應該請食堂的王師傅再物色一個臨時保姆—— 原來的那個保姆回家探親去了,一時半刻還回不來。岳父來了,雖然只住幾天,也是需要人照顧的。
江家的小子在學校里頓頓吃的都是碎蝦皮泡飯,最多加兩葉腌酸菜。只有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是他娘帶病做的,捨不得穿。日日提著鞋子走路上學,到了教室挑個後排的位置坐下,將腳揩凈了,才穿進鞋裡。
那崔府雖然妻妾成群,子孫無數,到了曾孫這一輩,卻只得這一個男丁,闔家上下,自然視為奇珍。於是那日宴開數十席,極盡熱鬧排場之能事。又在花園裡搭了一個大戲台,一二十盞煤氣燈齊齊掛出,照得暗夜如同白晝。等候接送賓客的汽車黃包車司機和下人們從門前排開,一直排了整整一條街。
誰知那個張奎娥最見不得筱丹鳳平日說一不二的風光樣子,便把扇子扔了,靠在柱子上冷冷一笑:「你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教訓徒弟。天底下哪有學戲不挨打的?怎麼偏偏輪到這一個,你就有話說了。」
祝英一路都很安靜,沒有插嘴也沒有問話,彷彿在聽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故事。師傅見祝英這副樣子,反而有些驚惶起來,便塞給祝英幾個銀圓。祝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拿了揣起來,竟也沒謝師傅。
許春月個子不高也不矮,身量不胖也不瘦。頭髮短短直直地垂在耳後,在劉海兒結束的地方,別了一枚棗紅色的塑料卡子,將那一頭青絲別出了彎彎一輪黑月,襯得頸子很是細緻白皙起來。許春月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雙排扣列寧裝,一條洗得發白的舊軍褲,一雙洗得發白的行軍鞋。身上斜背了一個軍用書包,書包帶子上綁了一條白毛巾。這樣的打扮使她看起來像是一個久經沙場的女兵,隨時隨刻要出發上前線。其實那時候仗已經打完了,老百姓正在渾然不覺中開始習慣安逸太平的日子。
筱丹鳳坐過了月子,臉上紅是紅,白是白,身上該肥的地方比先前肥了,該瘦的地方卻比先前更瘦了,眉眼氣色之間突然多了一層嫵媚婉約,越發地像了戲台上的那些角色。
她知道江信初的這個頭是替他常年生病卻老有所終的母親磕的,是替他中風癱瘓八年才幹乾淨凈地離開世界的父親磕的,是替他出師未捷戰死沙場的哥哥磕的,是替他留下兩個孩子改嫁他鄉的嫂子磕的,是替他已經長大成人的兩個侄子磕的。
竹影幾乎無法相信那個乾淨整潔的許春月,竟是從這麼一個污穢雜亂的環境里衍生出來的。她一眼就看出了許春月的不善持家,不禁抿嘴一笑,突然間對自己有了一點信心—— 也許她和許春月之間的距離,並不真正像她想象的那樣遙遠。
出殯那日,師傅讓祝英穿了孝服,戴了麻巾,按孝女的身份為筱丹鳳捧靈牌。祝英按照師傅的吩咐,走幾步磕一個頭,喊一聲「娘」。那一聲「娘」帶了長長的、顫顫的一個尾調,雖有幾分凄惶,眼中卻一直無淚。
兄弟兩人幼年喪父,老大自小接管家族田產,沒讀過多少書,也極少出門。老二,也就是許春月的父親,卻是在縣城念過書的。識得字看得懂報紙,多少也知道除了藻溪之外,世上還是另有天地的。
祝英凍得顫顫的,叫了聲「娘」,就咧嘴哭了起來。師傅蹙了蹙眉頭,說要哭你就哭個痛快,蚊子哼哼的誰聽得見。祝英果真就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
師傅這幾年一下子就老了,排戲聽不準胡琴的調,說話也顛三倒四起來。啰啰唆唆的,擺的都是自己的功。筱丹鳳早聽膩了,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全然不往心裏去。揮揮手,讓祝英下去穿衣服了。
江信初看到的是一個鬢髮泛灰、駝背弓腰的半老婦人,儘管那一年許杏妹才三十多歲。江信初叫了一聲「姐」,便傾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青磚地上,給許杏妹磕了一個頭。許春月站在一邊,突然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江信初的世界里有一些部分,是她永遠也走不進去的。她只能在門外徘徊,聽著他在裡邊困頓掙扎,呻|吟號哭,卻愛莫能助。
男人「喔」了一聲,說對不起,就伸出手來給竹影。竹影慌忙將手在圍裙上擦過了,才敢接男人的手。男人的手和男人的臉一樣,瘦瘦長長的,沒有多少肉,卻很暖和。男人叫老江,其實還挺年輕。男人穿了一套灰色卡其布中山裝,頭髮梳得齊齊整整,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不像官,倒更像是一個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
女人並不勸,只是將他摟到懷中,用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著他的頭髮。女人在梳理的過程里,發現男人已經有了許多白髮。
那一陣子她很認真地模仿起許春月來。她去裁縫鋪做了一套灰卡其布的列寧裝。試裝時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很有些沮喪。衣服太新太亮,胳膊腰身腿彎處綻出些直直硬硬的褶皺,彷彿在無言地敘述著缺乏歷史內涵的蒼白和單薄,看上去更像是首場演出的新戲裝。她把衣服泡在皂角水裡揉了又揉,直到手上揉脫了皮。這才明白,裝束是可以模仿的,經歷卻是無法複製的。
許春月就喊竹影出來幫忙。
散了場,崔老夫人便要留筱丹鳳在府上小住幾日,唱戲說話取樂。師傅收了崔府沉甸甸的一個紅包,自然不便拒絕,筱丹鳳果真就在崔府享了幾日的清福。當然,當時誰也沒有料到,這次短暫的逗留竟會改變筱丹鳳的一生。
祝英跟張奎娥稀里糊塗地學了兩年的老旦,那張奎娥就搭上了一個絲廠的老闆,甩下祝英跟人家到蘇州當姨太太去了。戲班裡一時半刻找不到演老旦的,唱花旦青衣小生的又都不願意帶半路改行的學徒,祝英只好跟了一個演丑的學了一陣子的丑。剛淺淺地摸到了些門道,戲班又招進了一個老旦,祝英便順理成章地給推回去學老旦。
筱丹鳳是自己一人走路回來的,崔家並沒有叫黃包車來送。包袱里依舊是去時的幾件衣裳,既沒有新的行頭,也沒有賞銀。關於那次的崔府之行戲班裡有https://read.99csw.com諸多的傳說。有人說筱丹鳳偷了崔老夫人的首飾讓管家抓住,給攆回來了。也有人說崔老夫人嫌筱丹鳳眼角有顆眼淚痣,不夠喜慶相,給提早打發回來了。更有人說崔老夫人撞見筱丹鳳和孫子在一張床上躺著,一怒之下將兩人都攆出了家門。
竹影本想說誰比得上她的好時候呢,可是男人的語氣很是溫軟,她不由得就紅了眼圈。
那陣子筱丹鳳突然就長了起來,往高里,也往橫里。原本寬鬆無比的戲服裡邊,一下子有了豐盛的內容。戲班演《白蛇傳》,師傅就派她演青蛇。小青和白蛇去郊外踏青,雲步緊挪,水袖輕舞,杏臉半掩,露出一對盈盈欲滴的黑眸子。才嬌嬌地喊了一聲「小姐」,便已是滿堂喝彩,竟把那演白蛇的襯托得有些老成木訥起來。
那人雖是老了些,也發福了些,神情做派卻大體如故。只是不|穿長袍,改穿了洋裝西服。身邊坐著一個極是年輕的婦人,也是美髮盛妝,卻跟小城的穿著打扮略有不同。裡邊穿了一件桃紅繡花緞子旗袍,外邊卻罩了一件月白洋裝外套。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個綠豆大小的鑽石戒指,燈照上去,冷冷地晃著眼。
有一天,他們在船上碰到了一對逃荒的母女。他和她們聊起天來,才知道她們是從他的老家皖南農村來的。他鄉遇故人,他們就有了一些共通的話題。關於鄉情,關於年成,關於世道。她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一直沒有插嘴。到船靠岸的時候,她突然從兜里摸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來,是銀圓。她挑了一個留起來,剩下的,都放在女孩的手心。母女兩個自然千恩萬謝了一番。
掃盲班裡的人很多也很雜,有越劇團的、甌劇團的、曲藝團的、醫院的、防疫站的、文具店的、書店的,總之都是文化衛生系統的。小的只得十幾歲,大的也有五六十歲的。越劇團的竹影是其中最小的一個。
筱丹鳳頻頻回頭看那兔子,腳步就很是慢了下來。師傅見了,就嘆氣,說:「天底下凡是個女人都能生孩子,可天底下有幾個女人能唱戲?唱戲的又有幾個能唱到你的地步?你若真想做個尋常的女人,師傅決不攔你,這就送你回鄉下。你若想風風光光地當你的名角,你就得六親不認,只認一個戲字。你若不撇下別的,只認一個戲,那戲也不會認你,這世上想成名角的人又不止你一個。」
一場下來回到後台,卸下紙殼,一件貼身布褂早已濕得滴水。有人拿了一個包子給她,才咬了幾口,便坐在地上背靠著柱子睡了過去,頭歪在膝蓋上,頰上細細地流了一線口水。
那演白蛇的叫筱金鳳,是戲班裡領銜掛牌的頭角,倒叫一個無名新角搶了風頭,便覺得臉上無光,下台來就和師傅鬧著要換小青。師傅無奈,只好另找別人演小青。
演完了戲,崔家的孫少爺少奶便上台來派賞錢,眾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份。筱丹鳳等了一夜,等的就是這一刻,心裏自然暗暗地攢了幾句該說的話。等人到了跟前,剛問了一聲:「崔先生別來可好?」嗓音便已喑喑啞啞地碎成了千片萬片。四眸相對,那邊愣了一愣,卻無語,匆匆地走了過去,竟同路人。筱丹鳳身子抖得如同風中絮,回到家來,躺到床上,手竟然還是顫顫的,解不開衣扣。
太平日子里,人們漸漸有了好興緻來欣賞許春月這樣的好風景。
師傅當場捶胸頓足,欲哭無淚。當紅戲子的一大忌諱就是吃了人的虧,懷上了不明不白的孩子。更何況筱丹鳳是剛剛捧出點名氣的新角。若傳了出去,不僅筱丹鳳遭人恥笑,連戲班也丟盡臉面。
三天以後筱丹鳳回到了戲班。
十六歲的竹影天天趕來上夜校其實並不是為了識字—— 識字的興趣是後來在一個男人手裡才漸漸調|教培養出來的。竹影是為了許春月而來的。竹影喜歡許春月的髮式衣裝,喜歡許春月清朗的笑聲,喜歡許春月腳底生風的步態。許春月使她看見了人生另外的一些可能性—— 這些可能性與她演過看過的所有戲文中描述的完全不同。她依稀感覺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這些可能性的邊緣上,而許春月就是她的路標。
後來許春月讓竹影坐到灶披間的一張木凳上,在她脖子上纏了一條舊毛巾,就要替她剪頭髮。下剪之前她撫摩著那兩根黝黑柔軟的辮子,遲疑了一下,說可惜了,留了多久才留成的呢。竹影卻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
江家兄弟走後,一直沒有音訊。關於江家兄弟的去向,藻溪的人有諸多的傳說。有的說他們一路乞討去了陝北的延安,入了共產黨。有人說他們當了綠林好漢,在嘉陵江一帶打家劫舍。也有人說他們投奔了三五支隊,成了大名鼎鼎的劉英的左右手。有好事人將這各樣的傳說講給許春月聽,許春月聽了,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他們就坐下來吃飯。女人替他斟了酒,又把蟹黃夾到他的碗里。他問女人最近劇團里排什麼戲,她說是《小保管上任》。他問她在沒在裡邊演出,她說她演的是小保管的媽,唱段不多,卻場場都得露面。兩人便都無話,默默地喝酒。
筱丹鳳嘆了一口氣,說:「學唱戲就得挨打,我也是這麼打出來的。以後乖巧點,別惹那個人生氣。」就拿了梳子,幫祝英梳頭。祝英的頭髮粗黑,頭頂有一個極大的旋兒,分中路分偏路都蓋不過去,只好草草地在腦後梳了一根辮子了事。
回到戲班,筱丹鳳大紅大紫地演了幾年的戲。林黛玉、祝英台、白娘子、孟麗君、楊貴妃,演誰像誰。金甌戲院的霓虹燈戲牌上,常年亮著筱丹鳳明眉皓齒的微笑。只要是筱丹鳳領銜掛牌的戲,沒有不場場爆滿的,有時連過道上都擺滿了加座。散了戲,不管多晚,總有一干富家子弟社會名流,用各樣的車接了筱丹鳳去吃消夜,看電影。
竹影才慢吞吞地出來了,臉上依舊紅撲撲的。走過來,狠狠地在水包上砸了一拳,水便嘩嘩地流了出來。「春月姐怕你,我可不怕。你不吃我,我說不定還吃了你呢。」
後來兩人果真聯手天衣無縫地演了一齣戲,悄悄地將筱丹鳳送去了師傅老家鄉下的一個穩妥之處待產。師傅雇下了一個老實可靠的乳娘,替筱丹鳳奶孩子並打理月子里的一應瑣事。到了日子筱丹鳳就生下了一個女娃,取名叫祝英。
看見許家老爺那張曾經威震四方如今卻誠惶誠恐的臉,江信初感慨萬分。歷史的河流不過翻了小小一個浪花,就已經將他父親當年十分有限的想象力推到了極致。當年他父親的夢想是讓兒子攀上一門家道略微殷實些的許姓親家,然而今天他不僅娶了許氏家族首富的千金,而且竟敢坐在許家最貴重的一張椅子上,讓許家老爺站著聽他說話。真可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
在那以後的幾年中,與筱丹鳳同時學戲的女孩子,有的漸漸升上去成了領銜掛牌的名角,有的沒學出個名堂來,又跑膩了龍套,就離開戲班,找個尋常人家嫁了。筱丹鳳賣的是死契,自然是走不得的。所以筱丹鳳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戲台上扮演著丫頭婢女的角色。不是因為她唱戲的功夫不到家,卻是因為她身量上的欠缺。別的女孩子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像一夜之間蛻了一層皮,都變成了娉娉婷婷的一個女嬌娘。無論穿文的戲裝武的戰袍,都撐得風流飽實。只有從小餓傷了身體的筱丹鳳,在十九歲上仍舊還是一根細豆芽,站在生角邊上,如同一個大人領了一個孩子—— 自然是不般配的。連她自己,都先灰了心氣。
江家雖然底子薄,江信初卻是藻溪鄉里除了許春月之外的第二個中學生。江信初之所以能在縣城上學,是因為他有一個在礬礦里當礦工的哥哥,每月將薪水寄了一半給家裡,發誓要讓弟弟讀書上學,將來出人頭地。
走出醫院,師傅請祝英到溫州酒家吃了一頓飯。師傅叫了滿滿一桌的菜,自己並不吃,只看著祝英吃。祝英吃得一邊打嗝一邊放屁幾乎站不起身。
打完褥子,又將一屋的襪子衣物扔進一個大木盆,泡了些溫水,擦起肥皂來。水就漸漸地污濁了上來。回頭看見許春月依舊抱著被子,惶惶地站在屋角,就撲哧一聲笑了:「你去清肥皂,我來洗碗。」許春月放下被子,接過木桶,就嘆氣:「我出身不好,從小都叫人伺候慣了,什麼都不會做。真羡慕你,樣樣都會。」
正因為岳父是深明道理的,江信初才無法拒絕岳父來城裡看病的要求。許春月電話里的聲音很是猶疑溫婉,可是在猶疑溫婉底下卻藏著隱隱一絲不可違逆的固執。這一絲固執大得剛好讓江信初警覺,卻又不夠讓江信初生氣。許春月需要在江信初面前堅持維護的東西很少。為了追尋江信初,她已經割捨了拖在她身後的那片巨大的影子。但是她依舊無法像江信初那樣輕快地跟上時代的步伐。後來她才意識到:那片影子其實是隱藏在她那個與生俱來的姓氏上的。她有一個沉重的姓。這個姓是她無論如何努力也塗抹不去的。
那天許杏妹正在南貨鋪里盤貨,鄉長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溫州城裡來了個大領導,是江家的小兒子。許杏妹一聽,手裡的烏棗就哆哆嗦嗦地滾了一地。還來不及換下身上的那件舊布褂,江信初就已經走進了店裡。
女人無話,起身幫他收拾了桌上地上的玻璃碎碴兒。半晌,才嘆了一口氣,說:「春月姐枉和你相好了這麼些年,你竟不知道她的心。她選擇了這麼個方法,就是不想讓人找到她。只要找不到她人,就沒人能說她是自殺的。只要沒人能說她是自殺的,她就連累不到你。」
許春月的父親和伯父兄弟兩個,都是當地有名的鄉紳,擁有的田產畝數,當屬鄉里的首富。
有一天,戲拖了場,祝英耐不住,就在換衣室里睡著了。沒想到燭油滴下來,將張奎娥一件替換的戲服燒了個小洞。那洞正是在腋下,並不十分明顯,偏碰上張奎娥那晚忘了唱詞,被台下嬉哄了幾句,心裏正不暢快,便順手抓起一把骨扇,攏成一條,朝著祝英的腦後就是一記。
酒飯飽足,眾人便坐到花園裡看戲。那日選的是一出娃娃戲《哪吒鬧海》。筱丹鳳沒有角,也不願在台前露面,便一個人在幕後坐了,透過布帘子悄悄地看熱鬧。黑壓壓的人群里,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臉,心便咚地跳了起來,彷彿一屋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