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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溫州:如此初戀

第三章 溫州:如此初戀

許春月失蹤以後,當最初的好奇、猜測、懷疑、同情、憐憫等各種情緒猶如石子慢慢沉入潭底,生活漸漸恢復了原先的平靜時,上級和下級同事里有年長些的,便開始和江信初提起續弦的事。機關里的年輕女幹部們,在哼著歌兒走過江專員辦公室的時候,眼光里突然有了些猶疑的半帶矜持半帶企盼的駐留。甚至在江信初生病住進幹部病房的時候,給他打針送葯的年輕護士們,笑容里也帶了些刻意的嫵媚和巴結。他相信那個關於他再度成為單身男人的故事,已經被塗上各樣的色彩,如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地飄浮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城市上空,隨時降落在某個家庭的飯桌上,某個企業的廁所水房,某個機關的會議室。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居民,都似乎擁有了他私人生活的一個碎片。然而即使所有的碎片都能收撿粘連起來,也搭不回一個完整的他了。
方雪花見竹影眼珠子都掉在了孩子身上的樣子,就拍了拍李猛子的肩膀,說:「回去跟你那個領導說說,國家的大事要管,家裡的小事也要管。國家的人丁是人民,家裡的人丁也是人民。家裡有了小人民,國家才有大人民。家裡的地都荒著,不出小人民,國家的大人民就斷了茬,那事就大了。」
團里有一些不太服氣的人這樣私下議論著竹影。當然這樣的議論只配在背光的地方斂聲息氣地進行的。這樣的議論還沒等傳到竹影的耳中,便已羞羞答答地自行銷蝕在黑暗裡了。
李猛子見她說得甚是風趣,就忍不住嘿嘿地笑,拿眼睛去瞟竹影。竹影搖著孩子,便嘆起氣來:「我們兩個一個像太陽,一個像月亮,一年到頭碰不上幾面。不是他出差開會,就是我下鄉演出。就算懷上了,生下了,也沒空帶孩子。這回……」半截話噎在喉嚨口,眼圈就紅了。
這陣子劇團在排練新戲《紅岩》,竹影的角色是雙槍老太婆。滿頭青絲,鬢邊微微現出几絲斑白。一件藍布大褂,袖口高挽,腰間緊束。黑褲。灰綁腿。黑色千層底布鞋。腰上別著兩把烏光鋥亮的手槍,槍把上拴了兩穗紅纓。
同時他恍然大悟,自己酒醉的那天晚上並沒有對她非禮,而她卻始終對此事保持緘默,甚至還迂迴地幫助他相信了他的錯覺。他隱隱覺得自己是鑽入了一個套子,從而進入了婚姻這條衚衕。儘管鑽入之後,他也許會意外地發現裏面的景緻,但鑽的動作卻已不可避免地暗含了卑賤低下。想到這裏,他就生出了一絲失望和氣惱。
當他細柳枝般的少年身體在江南的和風細雨中逐漸長成一棵成熟的參天大樹時,他突然意識到他其實是一棵無根的樹,枝繁葉茂只是一種暫時的表象,任何一陣暴風雨都可以使他在瞬間轟然倒地。
竹影霍地放了飯碗,冷冷一笑:「孩子孩子的,人家還長不長大呀?用武不用武的,你以為這秘書的行當是樁美差,人就願意做到老做到死?」
但是他蔑視那些靠權力征服女人的男人,因為靠權力征服得來的東西,必將隨權力的丟失而失去。站在仕途巔峰的江信初,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就預見到了日薄西山的那一天。他期望有一個女人,能帶著近似於無知的自然走進他權力的輻射區,對他既不必戰兢仰望、刻意逢迎,也不必故作清高、扭捏作態。她應該站在和他同等的高度上,像一個純粹的女人和一個純粹的男人那樣,毫不羞怯地彼此對視。他隱約覺得他的記憶深處似乎存在著這樣一個女人。可是當他的思緒像雷達那樣掃過每個記憶區域時,他發覺那個模糊的印象始終靈巧地躲避在雷達的盲點里,使他在淡淡的希望和深深的絕望中毫無所得地循環往複著。
竹影打開紙包,原來是一條猩紅的毛紡圍巾,方方正正的,四邊上掛著些毛茸茸的穗子。因是包了一層塑料紙,又被李猛子死死地夾在腋下,便沒有淋著雨。
《農奴的女兒》一改越劇才子佳人纏綿悱惻的敘事形式,反映了凝重的少數民族題材,實屬戲劇史上的一大創舉。這戲一氣在溫州演了幾十場,名氣傳到外地,就有人邀請去省城演。省城演完了,又到上海去演。後來被選為優秀劇目,一路送到京城,參加了新中國成立十五周年的獻禮演出。竹影和她的越劇團,實實在在風風光光地出了一回大名。
諸如此類的解釋,他還要在將來的日子里無數次地對竹影重複。
竹影在戲里扮演那個被苦難壓成了碎片的母親央金。戲服依舊顯得太新。化裝依舊過於年輕。然而她的眼睛里,卻已經明白無誤地有了經歷。
竹影像是一個在行竊的過程中被人逮了個正著的盜賊,雙頰在重重的油彩之下頓時燒得滾燙。團長的話里沒有主語,她卻很清楚那個丟失的主語是什麼—— 近來劇團的人都已經習慣了用這樣特殊方式跟她說話。她和江信初的交往,一直是瞞著劇團的。雖然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邀請了江信初來看綵排,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經知道他會到場。她是從那兩個遲遲沒有被填滿的座位上猜到了眾人眼光里的含義的。她暗暗感嘆這個城市真像是一頭渾身是眼的巨獸,在它的視野里絕無盲點。
他卻從兜里掏出兩張代用券,揚給她看:「江專員叫我散戲以後,一定要帶你去吃湯圓。」她的臉便再也板不下去了:「是縣前頭那家店嗎?我要吃油炸的。」他的臉上闊闊的就全是憨笑,彷彿得著了她天大的一樁賞賜。她心裏突然就很是感動了起來。
那天江信初無意之中運用了一句讚美過一個女人的話,來調侃貶低另一個女人。竹影聽不懂的只是字面,字底的意思她早從江信初的面部表情上猜到了。
她愣了一愣,方把先前的事漸漸想起些來了。就問江信初呢。說在杭州開會,去過電話了,下午就能趕過來。
於是他開始對自己曾經如此理直氣壯地擁有過的空白歷史感到了惶惑。
那方雪花是浙江一個小縣城人,卻嫁了個上海的供銷員。離開老家來上海還不到一年,穿著打扮上依舊是小地方的做派,說的也是一口洋徑浜的上海話,待人處世卻大大方方的毫無鄉下人的忐忑心虛。人也長得極是靈秀,又愛說愛笑的,就和竹影很是投緣起來。
可是全劇團的人都聽清楚了。
乳娘依舊是得肺癆之前的樣子,清清瘦瘦的,穿一件藍花布襖,兩手抄在衣袖裡,一肩高一肩低地走過來。
竹影自從掃盲班畢業以後,就沒有繼續讀書,識的字畢竟有限。「同志同道」是戲文里唱過的,多少知道是什麼意思。卻不認得「佳卷」的「卷」字,便拿了來問江信初。
前幾天也都是這番情形。
「有合適的也不給他介紹。我們越劇團的女人,還非得嫁你們地委專署的男人?工作上你們領導就算了,回到家還想接著領導是不是?」
而她卻是個被風錯過的女人。
走是當時竹影能想得起來的唯一一個動詞,其實她既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也沒有看見她腿的動作。乳娘彷彿是騎著雲踩著風,毫無重量毫無聲息地飄落到她床前的。乳娘把手從袖口裡抽出來,搭到她的額上。乳娘的手很是輕軟,如蘸了水的棉絨,一下一下地撫摩著她的臉。她要問乳娘的話很多,結果說出來的卻只有一個字「熱」。
李猛子這才漸漸明白過來,這樁婚事大約是女人這邊一頭熱的,難怪江信初不肯張揚。想到女人跟自己畢竟是頭一回見面,竟肯對自己說這樣的心裡話,可見也是憋屈得狠了。便有幾分可憐起女人來,獃獃地坐了一會兒,才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慢慢就好了。」
女人抓住三兩隻,放進籠里,插起門來。再接著抓那剩下的。最後只剩了一隻略大些的,跑得飛快,女人追不上,眼睜睜地看著它鑽進了牆角的一堆劈柴里,再也不肯出來了。女人只好跪在地上,伸手探進柴堆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陣子,才將那團絨球擒住了,托在掌心輕輕地撫著,嘴裏一字一頓地唱道:
李猛子只當竹影是說氣話,就隨口勸道:「你以為這嗓子是什麼東西,說起就起,說倒就倒?是你身體虛的,養養就好了。」
竹影的鄰床叫方雪花,兩天前剛生過孩子。雖然生的是頭胎,卻因著年輕力壯,輕輕鬆鬆的像母雞下過一隻蛋。在床上歇了幾日,由丈夫三餐送好的來吃,便養得極有精神頭,整日睡醒了就和竹影聊天。
黨齡不滿五年。沒有擔任過任何重要職位。又不是劇團里的業務骨幹。
兩人相對無言,任由支離細碎的往事浮上心來,又封在唇間。記憶似乎是關於童年和少年的,卻又似乎與童年和少年無關。因為童年和少年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一個相對於母親母愛的概念。而他們是兩個沒有童年也沒有少年的人,他們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中只經歷了成人階段。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他彷彿走了整整一個世紀。在行走的過程中,他聽見一些異常輕微的如同幼蠶爬過桑葉的噝噝聲響,他知道那是他的白髮在絲絲縷縷地生長蔓延。當他走到她的病房門前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滿頭霜雪沒有指望的老人了。
當他走進地委機關大樓時,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髮型和手裡的一個塑料網兜。網兜有許多細小的網眼,露出裡邊一些很是花哨的顏色。他進了辦公室,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把網兜遞給秘書李猛子,指指門外的走廊,說:「你給他們發一發。」李猛子打開來,才發現裡邊是一些包著各樣色紙的糖果。
就問女人是如何知道他的尺碼的,女人斜了他一眼,說:「誰讓你貪睡呢?讓人量了你的鞋。下回再睡著了,丟的就不只是尺碼了。」女人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沒有一個明確的主語,帶著淚痕的臉上卻已經有了舒眉舒眼的笑。他聽起來,無由地生出了一點默契和親昵,便忍不住也跟著女人傻傻地笑了起來。
於是他決定去江信初家取回那份請調報告。
在他的檔案袋裡,他那張薄薄的個人履歷表上的字數十分有限:
那句話是:「你這個江南女子,了不得。」
李猛子知道竹影這回是真生了氣—— 江信初回去以後,竟沒有給醫院來過電話。只好賠了笑臉,說醫院門口的公園裡有人養了一隻八哥鳥,極會說話。咱們下樓散散步,順便過去看一眼。
劉專員雖然頗有些惡習,李猛子卻不怎麼怕他。李猛子怕的是什麼惡習也沒有的江專員。
苦大仇深。根正苗紅。對勞動人民有深厚的階級感情。緊跟無產階級文藝路線。
豐|滿卻不富態。英武卻不魯莽。剛毅卻不粗暴。
女人把那個「呀」字,忽高忽低地拖過了千山萬水,高處如山巔的瀑布,低處如谷底的溪流。李猛子聽出來女人唱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裡頭的段子。他什麼戲都不愛看,卻只愛看六齡童演的猴子戲。反反覆復地看過了好幾回,就把唱詞都記住了。見女人把豬八戒那副哼哈憨懶的樣子唱得活靈活現的,便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
她沒想到自己對這個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秘密竟然還是如此熟稔,彷彿這些年她不過是被生活載著走過了幾個站頭,然後又兜回了原地。只是她最初上車的時候是帶了一兜子好夢的,等車回到起點再把她放下,她才突然發覺她居然是一個無夢的人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竹影看到了一篇名叫《央金》的短篇小說。小說是關於西藏一對同名為央金的母女在舊時代里的苦日子和在新時代里的翻身故事。書里的https://read.99csw.com那個母親央金不能在人前與女兒央金相認的情節,突然觸著了竹影心裏的一個傷口。那傷口雖然早已結痂,歲月又在上面滿滿地撒上了灰塵,然而底下的皮肉卻還是嫩的,不小心碰著了,依舊隱隱作痛。
竹影正收拾著物件,天突然起了風,颳得窗戶叮咣作響。慌忙把前前後後的窗都關嚴實了,外邊就嘩嘩地下起雨來。雨下得甚急,像是小孩突發的脾氣,讓人毫無防備,一街上噼噼啪啪的都是躲雨的腳步聲。竹影想起江信初沒帶雨傘,正尋思要不要過去送傘,就聽見有人在門口的草墊子上蹭鞋底的聲響,便很是歡喜地開門去迎,一迭聲問淋沒淋著。沒想到不是江信初,卻仍是李猛子。
而她沒有張揚的理由,卻是因為她沒有可以張揚的人。她乳娘的丈夫新近去世了,乳娘的孩子們向來和她關係疏遠。從小管教過她的戲班師傅,也早已告老還鄉。她的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值得她張揚的人了。
出生年月:空白;
她默默地平躺在夜的黑暗中,感覺到醫院的鐵床如深淵,在嘶嘶有聲地蠶食著她的熱氣和活力,將她飛快地銷蝕成一具無血無肉的骨架。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與暗夜鑄成堅硬一體的天花板上,固執而無望地期待著他的安慰。她並不知道他其實和她一樣也在默默地期待著。只不過他期待的是她的道歉。
李猛子和竹影一樣,都是新中國成立后才進的掃盲班。只是竹影初級班畢業就沒有再接著念,而李猛子卻一路堅持學完了速成中學課程。
便一個人走進樹蔭深處,靠在樹榦上,仰了臉朝天慢慢地扯嗓子。誰知這嗓音卻如千百股遊絲散線,柔軟無力地纏在胸腹之間,卻不肯聚成一口氣攀上咽喉。
這就是他在第一次聽到那個叫竹影的年輕女人的故事時會徹夜不寐的原因,儘管在那之前,他就早已經從她英武的眼睛里讀出了她內心深藏的惶惑不安。他在一個遮天蔽日盤根錯節的碩大森林里驚慌失措地迷失了自己的時候,竟意想不到地找到了另外一棵無根的獨木。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那樣熱切地盼望著與江信初的小別重逢。她已經把肚腹里的這個秘密獨自背負了數月,因為他一旦知情,一定會阻止她北上演出。
「老江他,需要你幫襯著。」女人低聲說。
大軍南下進了溫州城,李猛子就沿襲舊製做了劉專員的警衛員。過了一陣子,軍隊系統逐漸地方化,李猛子的職務就從警衛員變成了秘書。名稱不同,做的卻還是同樣的事。再後來劉專員調去了省城工作,李猛子沒有跟過去,才轉到了江信初身邊工作。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那時的心境。他甚至沒有告訴她醫生的診斷意見。
沒有喜宴。沒有賓客。沒有致辭。她和他的共同生活,就是在這樣一個很難留下任何觸目驚心記憶的日子里,如細水、如輕風、如空氣一樣平靜而悄無聲息地蔓延鋪張開來的。
江信初看完報紙就忍不住笑:「這孩子,嘿嘿,政策水平大有提高啊。連字都寫得越來越有型了。到底沒白讀書,這下有用武之地了。」
「明天我就把你的報告送到組織部門。難為你了,我這潭死水,會把你這條活魚給憋死。你是該到大江大海里去的。」
江信初聽了一愣。細細一想,李猛子果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大男人了。當年隨大軍進城的時候還是個小光棍,如今是一條大光棍了。當年進城時的職位是勤務員兼秘書,如今依舊是秘書。十年裡,歷史像一條湍急的河流一路橫衝直撞,沖走了多少陳年舊跡,又堆塑了多少新景新事。而只有那個李猛子,猶如河上的一座古橋,一成不變地站立在那裡,見證著河流,造就著河流,卻被河流繞過去了,遺忘在景色的盲點里。
眾人便要竹影唱戲聽。竹影推託不過,果真就清起了嗓子,誰知喑喑啞啞的終是吊不上來那個調。就嘆氣,說傷著了元氣,恐怕得歇一陣才得好。眾人哪裡肯放她,說唱不動念總念得動的,聽聽道白也是好的。竹影無奈,只得挑了一段《農奴的女兒》裡邊的台詞來念。雖然病怏怏的,終歸還是行家出身,有板有眼,抑揚錯落有致,眾人聽了傻傻的,半晌才想起來拍掌。
「姐,將來無論如何,我總照顧你。」
喝完了雞湯,血脈疏通,周身酥軟生暖,眼皮也澀澀地重了起來,便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演江姐的那個演員輕輕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才慢慢回過神來,明白了那掌聲原來是給她的。在她不算太短的演藝生涯中,她還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喝彩。可是她卻無法興奮起來,因為她最渴念的那個人沒有在場。掌聲是錦上添花的那個花,而他才是那個至關緊要的錦。錦沒了,花便是無濟於事的細節。
剪完了,竹影拿過一面鏡子來,讓李猛子前後照著,臉上就有了幾分得意:「怎麼樣?就是花一塊錢到『偉光』找個一級理髮師,也不過如此。你的頭我一剪子就找著了門道。老江的頭,咳,怎麼也不行。」李猛子說了半句「我娘……」就啞啞地停在了那裡。
忙去找竹影。
趕緊將衣服都穿齊整了,捻亮檯燈,要叫醒那個女人。
是個男孩。四個月。
第二天竹影出院,由李猛子陪著坐上了回溫州的船。

上午排練的時候她頻頻看表,不斷地忘記台詞,午休的鈴聲一響,她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地回到了宿舍。她拆開辮子重新梳理了一番,在辮梢上扎了一截紅頭繩,又從箱子里拿出一件新做的紅薄襖換上。薄襖的布扣層層疊疊地拐了很多道彎,她顫顫地扣了幾次都沒有扣上。她想起了系這紐扣的本來應該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幫她整理嫁衣,並貼著她的耳根絮絮叨叨地告訴她許多新嫁娘必知心得的人。她摸了摸額角的那個疤痕,疤痕滾燙地灼著她的手。她知道這是筱丹鳳和她隔著永遠無法跨越的空間的唯一一種交流方式。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在紅襖上落下斑斑暗雲。

他立刻知道她是他的同類。
在許春月失蹤一周年的那個晚上,竹影不期而至。在那之前他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面了。
進城以後,當他粗糙的體膚被江南細軟的梅雨輕風撫摩得漸漸平滑白凈起來,當他逐漸學會在周六的晚上買一包被鹽和糖腌過的帶點酸味甜味和鹹味的橄欖,坐在暗蒙蒙的燈光底下看一場好電影的生活方式時,他開始意識到他履歷表裡的大片空白已經漸漸失去了原先的優勢。
因為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已經永遠地隨著許春月丟失了。
李猛子心裏是一種沉沉的如挨了鈍刀似的疼痛,嘴裏卻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來。獃獃地陪竹影站了一會兒,眼裡突然就流下淚來。
那晚她無心無緒地走過了場。待到戲散了,演員都回到後台卸妝,門房來叫,說門口有人等。竹影沒好氣,說他愛等就讓他等著吧。一邊就慢條斯理地凈了臉,換下戲裝,穿回家常衣服。都整理妥了,才提了個拎包悠悠地往宿舍走去。
竹影小產以後身體虛弱,經不起長途舟車勞頓,醫生建議在上海靜養觀察幾日再啟程回家。江信初要回去主持一個基層宣傳幹部培訓班,所以只陪了竹影兩日,便不得不先動身回溫州,留下李猛子一路照應竹影。
她突然就對那樣無所不在的眼光惱怒了起來。「定了幾點就是幾點。天王老子遲到了,也不該等。」她甚是蠻橫地對團長嚷了起來。
李猛子知道機關里關於江專員有很多傳言。這些傳言的版本各異,卻都涉及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愛情故事和一名神秘失蹤的女人。這樣的傳言如同是林間的風,日行千里,卻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開始,也沒有人知道它會在哪裡終結。這樣的傳言從門縫牆縫窗欞格縫地板縫溜進來,鑽出去,身輕如煙,毫無痕迹,卻又重得能夠壓彎一個男人的背。
然而竹影卻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給了他希望。她把希望和絕望同時遞交給他,使他在還來不及孕育興奮的時候,就已經毫無防備地跌進了沮喪。她把他高高地托舉到九霄雲上,彷彿就是為了再把他狠狠地擲扔在十八層地獄之下。他本來已經隱隱看到了一個金黃色的收穫季節,可是她卻如此決絕地將他從漫長的夏天直接推入了無情無景沒有生機的冬天。
江信初跟著省長到了縣上,一去就是一星期。一星期以後回到家裡,累得竟捧不動飯碗。勉強扒了半碗泡飯,倒頭便睡。次日醒來,狠狠地伸了一個懶腰,踢著了腳下一團溫軟的東西,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原來是個新郎官。
便死命地咳嗽了幾聲,清過了嗓子,再試,依舊如此。
竹影沒有被說服的理由和其他人大致上相同。接到任命通知的那天晚上,她下班回家很是沉默。江信初像往常一樣一邊吃飯一邊看報紙,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神情的異常。他要看的報紙很多很雜,堆在飯桌上是厚厚的一沓。然而他三下兩下就看完了,因為凡是重要的內容李猛子都已圈點出來,甚至注出了參考書目作了眉批。李猛子前些日子脫產去地委黨校學習了半年,回來后就從普通秘書變為機要秘書。
首先他並不姓李。
竹影讓李猛子牽著,軟軟地木偶人似的行了幾步,方漸漸清醒了過來。就甩了李猛子的手,停下來,微微一笑,說:
「嫁給了你,工作再努力,也說是沾了你的光。沾沒沾光,是熱糍糕落到灶灰上,怎麼也拍不清了。」
竹影瞬間決定了要把小說改編成越劇劇本。
籍貫:山東沂水;
竹影看了心裏就有些空落落的。尋常夫妻的尋常日子,對她來說就像是一陣輕風。她看得見風穿雲過樹的腳蹤,也知道風近在咫尺,甚至就在她的指尖發梢,可是她卻始終抓不住它。風從她的指尖溜過去了,風從她的發梢鑽過去了,消消停停地落到別人的生活中,串起了別家尋尋常常的煩惱和快樂。
她知道他為了這個秘密已經等待得太久太久。
越劇《農奴的女兒》在小城公演,場場爆滿,座無虛席,後來一氣加演了兩個月。戲演到高潮處,滿座唏噓。
主要社會關係:空白;
當人們把這句話重複給竹影聽的時候,竹影正在南回的旅途中。火車如尖刀劈入暗夜,風卷著巨大的水浪響亮地拍打著江橋。竹影藏在車廂的黑暗中,熱淚洶湧而下。
半夜醒來,直覺得身上燥熱無比。正是中秋,月影如水漏過窗帘,依稀照見了身邊一個柔軟的身體。一把青絲如雨前的烏雲傾倒覆蓋在他胸前,隨著他的呼吸輕輕蠕爬著,半是酥半是癢,就大吃了一驚,披衣而起,坐在床沿上,方將先頭的事情略略回憶起了一二,心中極是懊悔害怕。
她的身體在他的手指之下漸露山水。她在半睡半醒中間模糊地回應著他的撫摩。尚未完全蘇醒的只是她的意識,她的身體卻是蘇醒著的,而且已經蘇醒了多年。後來她睜開眼睛,輕蹙眉頭呻|吟了一聲。他感覺到了她身體的片刻僵硬。這時候他發現了床單上的血跡。血跡細細地濺散開來,像是一朵揉成了碎片的夾竹桃花。
竹影走到穿衣鏡前,把圍巾對摺起來披在肩上,就覺得自己像是《霓虹燈下的哨兵》裏面那個初到大上海怯怯生生的鄉下媳婦春妮。把圍巾打開了蒙在頭上,在頜下系個結子,又覺得自己有幾分像read•99csw•com《小二黑結婚》裡頭那個在河邊一邊洗衣服一邊等人的村姑于小芹。圍巾襯得兩頰生出些紅粉之色來,藏不住的是一臉盈盈欲滴的喜氣。便將圍巾摘了團在手裡,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和江信初約好在一家叫「露天」的老字號照相館門口會合。她看見他在那裡東張西望地等她,頭髮剪得短短的,被頭油整齊地分理在兩邊,脖子里和灰色中山裝領口上散落了一些碎發梢。
那一年越劇團的老團長退了休,原先的第一副團長順理成章地提升為正團長,而竹影就被提拔為團里最年輕的副團長。
時鐘敲了九點,江信初還沒有回家,李猛子就起身告辭。竹影送他到門口,說以後頭髮長了就過來,姐給你理。她不明白她當時為什麼使用了一個「姐」字,其實無論算歲數還是算工作經歷李猛子都比她略大一點。在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竹影才意識到:其實那一天她就已經在潛意識中界定了她和李猛子的關係—— 一種大胆地跨越了很多界限卻又固執地保存了一些條框的關係。在她對婚姻生活的諸多憧憬中,似乎很早就包括了和李猛子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感情。
李猛子這才明白竹影不是在說氣話。回頭看竹影,臉上木木的看不出哀傷,雙眸如同兩口掏也掏不到頭的井—— 井裡空空的卻沒有水。嘴角倒微微地含了一絲的笑,那笑很冷,也很決絕,彷彿是一線極涼的水,緩慢蜿蜒地流到頰上,滿臉便都結了冰。
他吃了一大驚,輕輕地抱起她來,又輕輕地鬆開了她。想到她這樣一個在舊時代里學戲的女孩子,竟然在那樣的污穢中保全了這一份的清白,他的心裏便充滿了對她的溫情和憐惜。
竹影讓李猛子掃了興,便也板下臉來。兩人如同兩隻關在一個籠子里的烏眼雞,歪頭別頸互不理睬。
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是帶著微笑的,聲音卻顫顫的,無比蒼老,不像是說給他聽的,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剛剛從醫生那裡回來。醫生說她的那趟火車在上海緊急停車,救護車把她從車站直接送到了醫院。她失了很多血,昏迷了幾個小時。是過度勞累導致的小產。大人平安,孩子卻沒有保住。
她聽了就愣了一愣。這是她五歲學戲以來聽到過的唯一一句好話。在這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好演員,至少具備了一個好演員的素質。
竹影冷冷一笑,說:「你不用安慰我,他休不休息的,心橫豎不在我身上。你倒有幾個錢呢,和事佬也不是這個做法的。」
兩人緩緩地到了廁所,他等在門外,她一人進去了。小解完了,手紙上帶出些觸目驚心的鮮紅來。她望著紙上的碎桃花發了一會兒愣,出門來也顧不得忌諱,就問醫生是怎麼說的。李猛子低頭不語,她就明白這十年裡她和江信初的辛苦嘗試到底還是付諸東流了。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靠在牆上啞啞地哭了起來。
李猛子陪竹影到了江信初的家,幫她把行裝卸在屋裡。竹影拿出一個臉盆,接了些水來洗臉。香皂用完了,她翻箱倒櫃卻找不到新的香皂。這個家,她來過許多次了,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對這個家的了解其實還僅僅停留在毛皮上。如果把這個家比作一個人的話,她現在看見的,還只是這個人身上的外套。二十五歲的她在當時尚沒有預見到,從外套進入內里的過程,竟然會耗費她的大半生。
竹影看見了乳娘。
其實他渴望續弦。
在那些行軍打仗的日子里,他身世上的大段空白並沒有讓他感到羞愧。相反,那樣的空白給了他一種一貧如洗的理直氣壯,一種由極度的卑微產生出來的無所畏懼,使他毫無拖累身輕如燕步履如飛地融入那個像動作片里的快鏡頭似的征戰背景。這些空白把那場正在進行著的戰爭從無謂的權力之爭中高高托舉出來,賦予它鮮明的個性和稜角。
幾年以後,當李猛子識了字,開始學習那個統率千軍的偉人著作,讀到「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時,方真正體會到:正是像他那樣帶著巨大空白身世的人,才鋪就了那場戰爭的長長路基。沒有路基,旗幟槍炮吶喊乃至犧牲都會成為喧囂一時,卻無法抵達目的地的噱頭—— 儘管站在終點回顧全程的時候,進入並存留在人們視野中的大多是噱頭,很少會有人記得那些托舉了噱頭的路基。
「猛子,你姐倒了嗓,從今往後就不能唱戲了。」
竹影找不見香皂,只好就著清水擦了把臉了事。坐下來,環顧四周,屋裡沒有貼紅喜字,也沒有喜慶年畫。沒有一樣跡象表明,這屋的歷史在今夜會翻開新的一頁。
竹影當然知道是為什麼,所以心裏就暗暗地有了幾分愧疚,便訕訕地在後台走來走去,一會兒給演江姐的演員抻一抻衣襟,一會兒給演孫明霞的演員緊一緊蝴蝶結,一會兒幫布景工人扶一扶掉下來的貼紙。雖然一直沒有抬頭,卻感覺到前胸後背全是眼睛。冷的熱的都有。
紅襖裁得極為嚴絲合縫,將她身體的成熟秘密昭然公諸於世。帶著這樣被披露的秘密走出房門,她突然就有了幾分陌生的羞澀。
其實確切地說,他們只有過程,而沒有儀式。
包括結婚。
那天他回到家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問女人的名字。
如果當初她沒有選擇江信初,而是挑了個像方雪花男人那樣普通的丈夫,她的日子自然會失去許多色彩和波瀾。可是她是否就會和方雪花一樣地過著毫不起眼的日子,庸懶得不需要任何盤算計劃,踏實得用不著任何等待期盼了呢?
在那以後的一周里也沒有。
那天從背影看上去,他們已經有了一些老夫老妻的默契和相安無事。
竹影和江信初的結婚儀式極為簡單。
竹影愣了一愣,笑容如潮水漸漸隱退,露出嶙嶙峋峋的失望。
——一個機要秘書的故事
那天在病房裡,他和她皆如走失的羔羊無助地淋濕在異鄉的月光里。雖然相近無比,卻又孤獨萬分。
他幫她把那個象徵著她前半生的旅行袋放到自己的自行車後座上,又問她要不要帶走鋪蓋。她遲疑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有了一個預兆,在她將來的婚姻生活中,還有一些繞過主幹的旁枝錯節的插曲,會繼續在這間單身宿舍里發生。
然而南回的水帶給她的卻是一種嶄新的體驗。她覺得她的人生舞台不再需要背景。因為她自己就是背景。她豈止是背景,她也是中景前景燈光道具。她甚至就是舞台本身。
越劇演員竹影的婚姻生活並不是從新婚之夜開始的。確切地說,與新婚之夜相關的某些經歷,其實是在結婚好幾天以後才發生的。許多年後她回想起來,仍舊對事情發生的順序耿耿於懷。她總覺得她的婚姻是一支起壞了頭的曲子,無論後邊包含了多少精彩的可能性,那唱的和聽的都已經失去了最初的興頭。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誰能料到那個既沒有母親的才藝也沒有母親的容顏的女兒,竟能笨笨拙拙地把戲唱到了京城。女兒豈止是戲唱出了名,女兒生命之繩還是如此的粗碩,能夠掛得起人世間的一切好東西。
船一到岸,李猛子就要給江信初打電話,讓來接人,卻讓竹影死死攔住了,說要自己安靜一夜,明天再回家。李猛子犟不過竹影,只好由著她叫了輛三輪車,直接拉去了越劇團宿舍。
江信初不語,許久才搖頭說了一句:「深固難徙。」竹影沒有聽懂,這次卻不敢發問了。
江信初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閉目養神的。這種姿勢做派剛巧與他的身份地位十分吻合,使他看上去竟有了幾分富態和威儀。其實閉目養神只是他對生活消極怠工的一種方式—— 在他閉目的時候,他就把生活里所有的瑣碎極為方便地推到了他的關注範圍之外。
漸漸地,她就有些不忍心起來,停了腳步等他。等他走近來,便嘆了一口氣,說:「回去吧,也不用把他的話都句句當真。」
當時竹影完全沒有預料到,她和這個叫方雪花的女人在上海這家醫院里的偶遇,只是她們後半生糾纏不清的情緣故事里的一個小開頭。她們的人生軌跡在各自運行過一些彎路之後,竟還會有意想不到的重合—— 當然,那是若干年以後的事了。
確切地說,那年他猜測他大概是十七歲。
他母親在生他之前和之後跟過許多男人,連她也不知道他是誰的種。他母親最早是用一個「三」字來呼喊他,語氣神情像是在呼喊一隻來舔食小孩屎尿的狗。後來他上面的兩個哥哥相繼病死餓死了,他下面又添了五個弟妹,這個「三」字就類似於通貨膨脹期間的貨幣,已經失去了票面的價值。他母親便開始改口叫他「猛」。就是這樣一個曠世孤獨前無因后無緣的「猛」字,遮蓋了他履歷表上本該具備內容的空間。
今天是綵排。劇場里也坐滿了大半場—— 大多是演員的三親六友。劇團極少發招待票,綵排便是演員招待親友的唯一機會。
在籍貫那一欄里他填的也不是實情。沂水只是他離家之前的最後一個落腳點。按傳統的解釋方法,籍貫應該是祖上出生長大的地方。他既然沒有父親,也就同時失去了祖籍。
待醫生查過房,開過葯,李猛子就照著鄰床那個女人的指點,去醫院門口的小菜場買了只老母雞回來。又借了個煤油爐子,燉了一鍋爛爛的雞湯,來叫竹影吃。竹影見上面那一層黑油油的烏棗枸杞,便先反了胃,任李猛子千哄萬勸的,只是不肯吃。勸得急了,便立起眼來,說要吃你吃。李猛子果真端起碗來,猛喝了一口,含在嘴裏半天,方勉強咽下了去。竹影無奈,只得由了李猛子一口一口地喂著吃了小半碗。
這時候護士送了鄰床的嬰兒過來,鄰床坐起來,扯過條毛巾掩了懷就給孩子餵奶。一邊喂,一邊就衝著竹影哧哧地笑:「你們兩個不是冤家不聚頭呢。」鄰床隨意的一句話,卻正是《紅樓夢》里寶黛二人吵嘴時賈母勸架的一句台詞。竹影覺得這話有點意思,便狠狠地瞪了李猛子一眼,臉卻板不下去了。
太太平平,
李猛子座位旁邊的那個空白點,像發酵的麵糰一樣,越來越大地充盈了她的整個視野。她恍恍惚惚地扯開嗓子,唱了半句「山城霧重啊」,後面那個厚重的拖腔立時被一陣突兀的掌聲所淹沒。她被那樣的掌聲嚇了一跳,就愣在了台上。
竹影站在窗口,看見方雪花的男人一手抱著嬰孩,一手提著裝了臉盆牙杯的塑料網兜,將一整個步子打碎成好幾步,極其小心地行著路。方雪花頭上纏了一塊厚毛巾,身上套了一件她男人的又長又厚的中山裝,戴著口罩,圍著圍巾,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攙著她男人坐上了三輪車。三輪車在石子路上騎得有些顛簸,將車簾後邊的笑聲抖得細細碎碎的粉塵似的灑了一地。
上級領導是這樣解釋她的任命的。這樣的解釋聽起來比較順耳,響亮,正大光明。然而很多人沒有被這樣的解釋說服。
江信初在那一年被任命為溫州地委副書記,分管宣傳。江信初的升遷其實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他已經在專員的位置上停留了十數年,有些比他年輕資歷淺的都已經在他之前提級了。
這時候竹影只覺得腹中響動如鼓,一陣尿意尖銳地逼來,便要上廁所。李猛子趕緊要去叫護士,鄰床的一個產婦見了就笑,說九-九-藏-書護士正陪醫生查房呢,沒人管你,你陪她去就是了,兩口子還不好意思呀。說得李猛子紅了臉,就扶著竹影慢慢地起了身,推著吊針瓶架去了廁所。
那年他十七歲。
她掙扎著坐起來,握住了他的手:「我們以後還會有的。」他把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裡暖了一會兒,又塞回被窩,卻沒有說話。
有一回,他專門請人認認真真地寫了一份請調報告,申請到基層單位鍛煉,深入生活。那陣子機關里追求上進的年輕人都愛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彷彿是一篇時尚宣言,一種人生態度,標明著一個人與時代是否相隨相屬,一如今天的股票知識和出國深造經歷。但是李猛子知道他說這話的真意並非如此,他只是不想讓他二十多歲的年輕生命無痕無跡、無聲無息地銷蝕在一個單調刻板、缺乏生氣的機關環境里。
李猛子的心裏便有了隱隱的慚愧。
女人聽見笑聲吃了一驚,立時住了唱,抬起頭看人。李猛子這才發現女人還很年輕,二十齣頭的樣子,梳了兩條不粗不細不短不長的辮子,辮梢上拴了兩根淺綠色的布條,一根散開了,長蟲似的蠕掛在肩上。女人身穿一件豆綠底帶黑格的線呢外套,一條灰布褲,一雙方口黑布鞋。衣褲都有些窄小,撐得胸脯腰腿處滿是褶皺。個子極是高壯,長方臉,大嘴,眉似春葉,目如深潭,頗有幾分英武之氣—— 卻是李猛子不認識的。
她是一個深知他的秘密的竊賊,她竊走了他的秋季,一個在他的生命中至關緊要的不可再得的季節。
無妖無精。
見到她時,他已平靜下來。
李猛子最早是地委劉專員的人。
後來他們起床各自洗漱過了,推著自行車走出院門去上班。他在前,她在後。雖然不是攜手並肩的那種走法,卻也都近近地走在彼此的視野中。
孩子吃飽了奶,便將雙手掙出襁褓舞動起來,臉上舒眉展目的全是笑。竹影忍不住抱過來,橫在自己的膝蓋上,伸出一個手指塞進孩子嘴裏逗著玩。孩子咯兒咯兒地吮著,口涎就流了竹影一手。
正胡思亂想著,女人端著一杯茶過來了。茶很燙,他喝得唏唏噓噓的,額上漸漸滲出些細汗來。便忍不住問女人:「你是江專員的親戚嗎?」女人望著他咯咯地笑了起來:「你說我是不是呢?」李猛子遭女人這一笑,臉便越發紫漲了上來,低頭不敢回答女人。

首先,江信初是個四隻眼,那副金絲邊眼鏡往臉上一戴,就戴出了些與眾不同來了。江信初也不抽煙。地委專員開會,他雲遮霧罩地坐在一群大煙槍中間,手裡攏了一份報紙,在鼻子跟前扇來扇去地扇煙氣,便越發地扇出了些距離感。江信初頭髮梳得很是齊整,衣服穿在身上雖然皺巴巴的,卻乾乾淨淨的看不見泥塵油垢。
李猛子渾身淋得盡濕,衣服裹在身上如同赤身裸體般地稀薄,新理的頭髮成絲成綹地垂掛在額上,地上淌著臟黑的一圈水跡。
可是竹影不同於那些夫人。
再出來,手裡就多了個紙包。女人將紙包擱在他膝蓋上,他層層打開來,是一雙布鞋。
即使是那些填了字的空格里,他提供的資料嚴格來說也不完全準確。用現代人的語言來敘述,他的個人檔案袋裡充滿了誤導人的信息。
江信初在那一刻里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是離不開李猛子的。這種想法使他對李猛子產生了一些隱隱的愧疚。後來問竹影:「你們劇團有沒有合適的姑娘,給小李介紹一個?」
李猛子見竹影臉上灰拓拓的,便知道她在想江信初,就說:「你明天出院,坐下午的船,後天下午就到溫州了。正趕上星期天,江書記休息,我請你們兩個下館子好不好?」
下得樓來,太陽漸漸高起,天就很熱了。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養鳥的卻早散了。兩人散著步找了個陰涼之處坐下。李猛子扯下一張樹葉子,捲成一個細卷,含在嘴裏吹著,咿咿嗚嗚荒腔走板不成調,聽得竹影很是心煩起來。
李猛子怕她帶倒了吊針架,就去扶。她將李猛子的手摔開了,越發哭得哽哽咽咽的。李猛子就嘆氣:「這和坐月子,也是差不多的。哭壞了身體,是一輩子的事,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姓名:李猛子;
待到蟹肉都吃完了,酒瓶也就見了底。酒後生出些賊膽來,兩人便扯開嗓子唱起《樓台會》。竹影先挑了梁山伯來唱,江信初只好拿腔作調地扮作祝英台。兩人唱了一輪,又唱一輪。越唱嗓門兒越細,拖得越長,咿咿呀呀的彷彿把三生的悲喜都唱盡了。等唱到第三輪,拖腔就極是稀薄了,千瘡百孔的,將唱詞都漏下去,只兜住了隱隱一陣低吟,遊絲散線似的串起了一縷哀婉,一把嘆息。
劉專員是南下幹部,從前帶兵打仗的時候,李猛子就是他的勤務兵。
過了兩天,就是方雪花出院的日子。一大早,她丈夫就雇了一輛三輪車來接大人小孩回家。分手前兩個女人免不了相互留了聯繫地址,說了些慶勉祝福的話。
四壁之內許春月的舊物都已經除去。四壁之內似乎都是竹影的新痕迹,然而四壁之內卻又找不到一件可以證明竹影存在的證據。竹影突然覺得這屋子是許春月穿過的一件衣服,雖然經過她的再三修改剪裁,卻依舊是一件格局已定的舊物。她能修改出來的,只是枝節,而枝節卻是許春月不屑一顧的。
他走到街上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燈把街市照得很是明亮,而他卻躲在樹木搭成的陰影里行走。春夜的黑暗中蟄伏著一種使人振奮的溫柔悸動,這樣的黑暗不叫人沉迷,卻叫人蘇醒。他只想不受打擾地獨自享用這樣的黑暗。
然後他們去婚姻登記處領取了結婚證。當他們在街角的小食攤匆匆吃完一碗豬臟粉時,午休時間已經過了。他和她說好下班后一起去她宿舍搬行李,兩人就各自回單位上班了。
這一驚,便醒了過來。
作為越劇演員的竹影,一生事業的輝煌頂點是在排練新戲《農奴的女兒》的時候。
他把鞋揣起來,就跟女人告辭:「我不等了。江專員回來,告訴他鞋子我收了,卻是要在機關里穿的。在機關也一樣鍛煉人。」女人的眸子里盈盈欲溢的都是歡喜。
對許春月的思念越強烈,續弦的願望也越急切。他平日話不多,即使是和許春月在一起的時候。然而當他拖著被一個又一個的會議擀得扁平而沒有生氣的身體,鑽進家裡那個冰冷的被窩時,他渴望有另外一個帶著體溫的身子,能和他一同分享入睡前的沉默和安靜。
巨大的無奈如蒼雲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緊緊裹纏,使她瞬間失去了方位感。許久,她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李猛子招了招手:「坐下來吧,趁這個空我給你剪個頭。」
橋還是那座橋。車還是那趟車。風依舊是那個方向的風。可是水卻不是那些水了。北去的水帶給她的記憶是與他人相關的,不是與筱丹鳳相關,就是與江信初相關。他們曾經是她人生舞台里巨大而鮮艷的背景,她只是被這樣的背景附帶著的一個小細節。背景是遮天蔽日的一棵大樹,細節是樹上的一片細葉。樹離開葉子依舊是樹,葉子離開樹便什麼都不是了。
江信初將那角猩紅抽出來,才發現是一條圍巾。
成分:赤貧;
竹影送走客人,回到屋裡,就開始整理自己帶過來的物件。其實也就幾本書和數件日常的衣物—— 戲裝平日都放在劇團,並不帶回家來。
竹影聽到的是另外一個版本。
在許春月跟著江信初離開藻溪的那天,許春月一路走,一路頻頻回首,江信初也是用這句話堵住了許春月柔腸百結的眼淚。當時是在嘲笑她的嬌氣,也是在嘉許她的堅貞,關於鄉情,也關於愛情。
江信初是地委機關里為數不多的幾個本地幹部之一。雖然也打過多年的游擊,卻終究比劉專員多讀過幾年書,說話辦事風格便很是不同。
女人說的兩句話都是缺乏主語的,然而他馬上就聽懂了缺席的是誰和誰。他這才明白其實女人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身份的,而且江信初也早就預計到自己要申請調離。他感到一種被女人赤|裸裸地看穿了的窘迫,臉上就有了幾分愧疚。
他走出很遠,回過頭來,女人還靠在門上送他。路燈把女人的身影拉得很是細長,彎彎地扔在地上,彷彿是一根折斷了的蘆葦。
李猛子走進江家,發現門是開著的。庭院里有個女人,正彎腰「哦哦」地趕著一群雞進雞籠。說它們是雞未免過於誇張,其實它們至多不過是一團比蛋略大一些的絨球而已。大多是純黃色的,也有一兩個帶了幾個灰點子,咕嚕咕嚕地跑得一院都是。
竹影以為他是跑回來躲雨的,就趕緊去屋裡拿干毛巾,卻被攔住了。李猛子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來,往竹影懷裡一塞:「給你的,差點忘了。」說完,也不等回話,轉身便走。竹影哪裡攔得住—— 早啪啪地跑進了一簾雨幕之中。
進了店堂,他安頓她坐下,自己就去排隊等湯圓。他要的是一碗帶湯的,她要的是一碗油炸的。他才喝了幾口湯,額角便濕濕的,流出汗來。她拿出手巾來讓他擦了,斜了他一眼,說:「怎麼剿匪沒剿徹底,留下你來了。看你這頭髮,凈給江信初丟臉。星期天過來,我給你理了。」
江信初讀完李猛子的請調申請,仔細摺疊好了放到公文包里,起身踱到窗前,看著窗外那個已初具規模的車水馬龍的都市久久無語。他的背影很是消瘦,甚至有些佝僂。當他轉過身來時,李猛子不敢去接他的目光,因為他知道他已經看穿了他的真正意圖。
醒來時天已大黑,屋裡卻沒有點燈,鄰床的女人在發出細細的鼾聲。自己床前坐著一個人,身子木雕似的仰靠在椅背上。月光從窗帘的縫隙里斜斜軟軟地流進來,在他的眼鏡上投下兩個亮斑,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像長了兩片白茫茫的翳子。
不知怎的,李猛子竟將臉紅了,嚅嚅地說:「找江專員。」女人說快回來了,你進來等等。就將雞崽關進籠子,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引客人進了屋。
那天下班竹影回到宿舍,江信初沒來,來的是李猛子。「專署臨時決定要開緊急會議,江專員脫不開身。」李猛子這樣對竹影解釋道。
他嘿嘿地答應了。她就問他戲好不好看。他說好看。她又問他雙槍老太婆演得好不好。他頓了一頓,才說不像。哪像雙槍老太婆呢?倒像雙槍老大姐。
竹影就問你南下進了城為什麼不回去老家找你娘呢。李猛子嘆了一口氣,說知道要進城的消息就給家裡捎去信了。那邊回信說他走後才半年,娘就帶著全家去河南找活路去了。這麼大的一個河南,到哪裡找人呢?報紙電台倒是都登過的。
她招來那位作者,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仔細推敲斟酌,才最後完成了越劇版本。看完定稿之後的劇本,還沒有等到排練開始,竹影其實就已經望見了地平線上第一抹魚肚白似隱隱欲現的巨大成功。
將近黎明時有人上廁所,推開半掩的門,發現一個女人半躺半跪在地上,黑紫的血在她的褲腿上結成半軟半硬的痂。
說完了,李猛子吃了一驚:他突然意識到他的思路竟然是和他的敘述同步展開的,在這之前,他以為他早已忘卻了他曾經有過這樣的記憶。記憶之泉原本就是幾近枯竭的,又被歲月的積塵重重疊疊地碾壓過,早已完全乾涸了。誰知九九藏書讓竹影這輕輕暖暖痒痒地一吹,雲開日出,土崩瓦解。泉眼開了,流出來的竟是汩汩的活水。
竹影這才住了聲,隨李猛子回病房,邊走邊說:「你懂什麼,倒像養過多少孩子似的。」李猛子便嘿嘿地笑,說都是你那個鄰床教的。
那晚竹影做了幾個好菜,和江信初坐下來喝酒。江信初酒量淺,兩杯下肚,臉就很是紫漲了起來,手抖抖的,竟剝不開螃蟹腿。竹影拿過一把菜刀,咚咚幾下將蟹鉗都砸裂了,用筷子挑了肉出來放在碗里,兩人抓了,蘸著生薑醋汁吃。
這是劇團給竹影定的人物基調。
在那些影子一樣越拉越稀薄的傳說故事中,許春月已經隱入了模模糊糊的背景。背景的存在只是起著一種交代說明襯托的作用,除此之外,背景本身是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的。江信初不得不感嘆生活的魔力,能將一切作為個體存在過的物體痕迹,如此迅速如此徹底地填滿抹平。猶如他小時候赤腳涉過那條叫藻溪的小河流,剛剛拔出腿來,水就已經在他身後天衣無縫地合攏了。
在等待的歲月里他漸漸變得很是沉默起來。沉默如同一條碩大無比的被單,遮天蔽日地覆蓋住了他平靜的外表之下嶙嶙峋峋的煩躁不安,掩飾了他時時潮起的作為男人的恥辱感。他開始暗暗懷疑是他這方面的原因才導致了他兩個妻子的不孕。
方雪花一邊扣衣紐,一邊咯咯地笑,說:「你們城裡人也真是的,這麼點事,就給難倒了。你只管生,養的事包在我身上。到時候我到溫州幫你看孩子。我們鄉下人的孩子都當豬來養,爬滾一地,養得才叫壯實。」
竹影身子晃了一晃,像是要倒,卻又沒倒,就勢靠著樹榦站直了。半晌,才說:「我唱了這麼些年戲,自然是知道的。」
參加革命日期:一九四七年七月;
走著走著,卻發現自己的影子變得極是瘦長起來。回頭一看,身後跟了個人。她緊走了幾步,他就小跑了起來。追上了,就站在燈影底下喘氣。
定裝后的竹影看上去什麼都像,只是不像老太婆。
兩人四目相對,聽著秋葉子在風裡漸漸地變了聲調,突然就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相依和凄惶。
正巧劇團里慶功休假,演員回家的回家,上街的上街,宿舍樓里冷冷清清的沒有人聲。竹影拿鎖開了門,只覺得屋裡空落落的,說起話來四壁嗡嗡的滿是迴音。就將李猛子打發到樓下的水房去灌暖瓶,自己在床上坐下,雙腳一鉤,從床底下鉤出一雙布拖鞋來。鞋上厚厚的都是灰塵。就起身去開桌子最下面的那個抽屜,從裡邊抽出一塊舊毛巾來撣鞋上的灰。撣完了,套進去,不松不緊依舊合腳。
在城市裡生活了許多年並已基本順應了城市習性的江信初,唯獨在子女這件事上依舊恪守著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的思維方式。他和他的父輩祖父輩曾祖父輩一樣,固執地認為不能產生新的生命的生命是一個毫無意義枉費心機的生命。在他稍諳男女之情的時候,他對愛情婚姻的憧憬就是緊緊地附著在對子女的渴盼上的。他的生命一如藻溪鄉下田裡的莊稼,尚未揚花的時候就已經在醞釀著爆裂和繁衍。
那年春天溫州地區連接遭受了三次暴雨襲擊,一次比一次兇猛。周圍的六個縣都發生特大水災,數十萬人無家可歸。省長親自坐鎮召開區縣抗災緊急會議,星夜帶隊奔赴災區。
江信初俯下身去吻竹影。他被江風吹裂了的嘴唇帶著噝啦的輕響劃過竹影的唇頰,彷彿在絲緞上鉤起細細的線頭。竹影的唇膏在他的唇上留下一股陌生的甜味,使他想舔進去又想吐出來。他忍不住去脫她的衣服。
他不願意張揚,是因為這不是他的第一次。他不忍心在那些仍舊記得許春月的人面前彰顯他生活里新的一章,他始終隱隱覺得:他的這一章是從許春月那本沒讀完的書里偷偷撕下來的,並不是他名正言順地擁有的。
她的子宮內膜增厚,卵子很難附著,以後再孕的可能性極小。談完話后,他在醫生的辦公室里待了很久,因為他需要雙份的時間來消化雙份的驚詫。第一份驚詫是關於她的懷孕。第二份驚詫是關於她如此不顧後果的任性。
直到他又一次遇見了竹影。
李猛子的身上都是肉,是那種灌滿了青春血氣的瘦瘦實實的,讓人看見就忍不住要想起勞作流汗之類事情的肉。脫了外套,露出兩個肩膀,像是兩壟剛剛走過條犁的農田,高高聳聳地攢著豐厚的內容。李猛子的頭髮又粗又硬,微微地帶了幾分被太陽烤焦了的棕黃。下剪之處嚓嚓有聲,碎發如秋鐮下的余穗滾落到肩膀上,黑黑黃黃的,鋪了一壟。竹影哈下腰來吹碎發,那氣息輕輕暖暖痒痒的,如春日的細風撫過麥田,李猛子的身子就有了些細微的起伏。
江信初話也不多,平日在機關,辦完公就回家,從不在同事之間串門。雖然臉上總是一副溫溫文文的笑容,在機關里彷彿和誰也沒有過不去的地方,卻又沒有什麼私交,死黨更是一個也沒有。李猛子在劉專員身邊熱鬧慣了,來到江信初這裏,不免有幾分冷清寞落,便幾次起了心思要調動工作。
「平陽縣發大水,沖走了三十多個人。江專員跟郝書記晚飯也沒吃,就到縣上去了。來不及告訴你,就叫我代他來看戲。」
已經是七點過了一刻,檢票口早已停止放人,可是綵排還沒有開始。觀眾手裡的橄欖、瓜子已經消耗得所剩無幾,台下的人群開始有些騷動不安起來。
只見李猛子坐在床前,拿了條濕毛巾在替她拭額角的汗。見她醒了,臉上就浮起些闊闊的笑:「到底醒了,以後可別這麼嚇唬人。我們這膽子,哪經得起你這麼嚇唬。」
除了那一次。
「等我忙完了這一段,我們就去登記結婚。」
女人點著頭示意他穿上試試:「說你去基層,費鞋。給你加了車皮底,不怕雨水,也耐磨。」
他的安慰和她的道歉都是在若干年以後才姍姍來遲的,那時他和她都已經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了。
劉專員是山東人,說話愛帶三字經,喜怒都掛在臉上。李猛子也是山東人。劉專員高興了能和李猛子在一個碗里喝酒,唾沫橫飛地話鄉情舊事,不高興了能把茶缸照著李猛子摜去。劉專員不僅性子暴躁,個人衛生也差點意思。一件舊軍裝,穿了又穿,總也不洗,胳膊肘子處磨得光光的,照得見人影。頓頓飯離不開大蒜,吃完了也不刷牙漱口,一開口說話便有股子蒜味,熏得人幾乎憋過氣去。
竹影和衣而卧,身上穿的是黑色緊身練功服,臉上依稀帶著尚未完全洗凈的油彩,神情誇張而專註,彷彿是在綵排的過程中不小心走了神而驟然地毫無防備地跌進睡眠里去的。枕頭掉在地上,她的頭是枕在她自己胳膊上的。臉頰和胳膊中間露出小小一角的猩紅。
首先是江信初的升遷。
直系親屬:空白;
只見女人擁了一條薄薄的毛巾毯,側身而卧。毛巾毯其實只蓋住了腰腹,卻露出一整個渾圓的肩膀和兩條閃著紫薔薇亮光的腿。腿是彎曲著的,幾乎抵到了下頜,整個身子蜷得圓圓的,像是一枚碩大無比的蠶蛹,又像是一個在母腹里安然恬息,並不著急出世的胎兒。這樣的睡姿突然使他想起了她那個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的可憐身世來,便忍不住拿手去撥開她臉上的重重亂髮。
那天夜裡竹影始終難以入睡。她掀起窗帘的一角,看見外邊夜空如洗,星星如豆遍撒其間。月光里的林木如披著銀衣的鬼魅兇猛地撲上來,又訕訕地退下去。夜涼涼地撫摩著她灼|熱的臉頰,額上的那塊疤痕在冷和熱的交織中微微地跳動著。她突然就想起了她的生母筱丹鳳。筱丹鳳的一生好比是一條纖細的繩索,上面只能掛一樣東西,那就是她的戲。所以她的一生都在不斷地從繩索上捋棄其他的東西,比如愛情,比如友情,比如親情。筱丹鳳把自己的一輩子戰戰兢兢工工巧巧地編在戲里,可是她唱來唱去卻唱不出一個彈丸大小的溫州城。
竹影要李猛子去接一盆乾淨的水來,李猛子不肯,說用你的這盆就好。竹影就讓李猛子把外套脫了,拿了條幹毛巾圍在他脖子上,將他的頭按在她用剩的水裡胡亂濕了濕,就找出理髮剪子來剪頭。
再後來他到了隊伍上,識字班的老師告訴他沒有姓的名字是一個不完整的名字。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在一個叫李公庄的地方討飯,遇上一個大戶人家嫁女,就攤上了一頓沾著油星的飽飯。至今他還想得起關於那頓飯的一切美好細節,包括那個印著粗大的藍花圖案、帶著細細一條裂縫的瓷碗和飯桌底下那條被瘦骨撐得渾身是角、眼睛里含了無限企盼的黃狗。李字帶給他的是一種與飽足安樂有關的聯想,於是他就決定自己應該姓李。
龐大的南下大軍隊伍中,李猛子是最年輕的一員。
還沒唱完,江信初便倒在地上,鼾聲大起。
從那以後,竹影便開始認真地識起字來。
李猛子大大地吃了一驚—— 平日從沒見江信初跟人透露過再婚的意思,沒想到這麼大的一件事,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了一整個地委機關的人。也只有他們南方人,才有這個陰私本事。難怪劉專員在溫州蹲了好幾年還是蹲不慣,總說腦筋轉不過他們南蠻子。思前想後,便不免泛上些上當受騙的感覺。心裏有了個結,臉上怎麼也掛不出喜慶的樣子。
剪子是許春月用過的舊物。從前竹影在許春月家裡玩的時候,多次看過許春月給江信初剪頭,漸漸地也看會了幾招。誰知後來自己給江信初剃頭,剃來剃去卻剃不出許春月的那個樣子來,兩下就喪了氣,就不再試了。一陣子沒用,剪子便有些生澀了。滴了幾滴菜油上去,方略略好些。
然而他沒有想到在自己的一生里,醞釀的過程竟是如此冗長,收割的日子竟是如此的遙遙無期。
李猛子打完水回到樓上,屋裡很黑,沒有點燈,便磕磕絆絆四下摸索找開關。黑暗中有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將他攔腰抱住。他感到背上有兩團無限溫熱的柔軟,漸漸蔓延開來,融化了他的全身。
女人覺察了,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是跟他最接近的人,他都沒有告訴你?他心裏,總也放不開先前那個人。」
這時竹影的肚子突然抽搐了一下,彷彿有一隻小小的手指在頑皮輕柔地勾扯把玩著她的五臟六腑。她肚裏的秘密一如發酵的麵糰,不斷蠕動膨脹著,要衝破她的圈囿,大大方方地直面世界。
竹影權當是一句隨意的笑話,聽過了就丟在腦後,並沒有放在心上。
戲演到一小半的時候,雙槍老太婆陪著痛失丈夫的江姐走上舞台。竹影突然發現台下第一排正中的那兩個位置已經被佔據了一個。來的不是江信初,卻是江信初的秘書李猛子。
竹影一站起來,天昏地斜的,眼前迸出無數顆金星,雙腳如踩在萬頃棉絮之上,虛虛軟軟的竟探不著一個實在的落處。便靠在李猛子肩上,狠狠地喘了幾口氣,方好些。
包括懷孕。
竹影念了一段,又念一段,聲音漸漸汗濕起來。李猛子見竹影雙眸如星,顴飛桃紅,神情如琴弦調得甚高甚緊,便連連使眼色讓她歇了,竹影卻只佯裝不懂。李猛子無奈,只好板了臉,當著眾人的面大聲說:「你該午睡了。」眾人才知趣起身散去。
在那個特意經過軍容休整卻依舊看上去有些疲憊的綠色隊列里,他矮小的身子像一顆細弱的芝麻粒,陷落在人和人之九_九_藏_書間的縫隙中,偶爾隨著隊列的呼吸起伏漂浮到表面來,卻又很快地被歡呼雀躍的人流捲入更深的谷底。他其實是在人流和馬胯|下的那個窄小空間里,第一次見識了江南破舊不堪卻風韻無限的街景,聽到了猶如千百把菜刀一同在砧板上剁響的腰鼓聲。
江信初結婚的當天沒有回家過夜。
包括竹影自己。
江信初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溫州口音,細聲細氣,文縐縐的。派李猛子做事,總愛說「請小李同志如何如何的」,彷彿他是下級,他反而成了上級似的。李猛子聽了就很有點誠惶誠恐的。
擔任過職務:空白。
這一撥,她就醒了,翻身掀開毯子,露出一個毫無遮掛的胴體來。那胴體上的熱氣將他熏得心驚肉跳,額上便滲出些隱隱的汗來。他愣了一愣,慌忙轉過身來,將燈又捻滅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本不該喝酒的,竟做下這等事來。實在是對不起你。」
李猛子的青澀初戀經歷了漫長而彎曲的歲月途程,在這樣一個幽暗的夜晚里,出人意料地開出了第一朵花。在後來許多靜謐的夜晚,竹影的這個房間還將浸潤在花的清馥之中。
竹影「哼」了一聲,說:「一個電話就是了,有什麼來不來得及的。」那邊低了頭,半晌才說:「江專員怕影響不好。」竹影冷冷一笑:「原來是這樣。」便不再說話,轉身就走。
那個晚上溫州地委專員江信初的新嫁娘竹影,就是揣著這件唯一的結婚禮物,靠在沙發上半是疲憊半是憧憬地進入夢鄉的。
無父無母從五歲開始就獨自闖世界的竹影,一生中最忌諱的就是「沾光」這兩個字。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她大半生的努力其實都耗費在證明她與這兩個字之間的距離上。當她終於證明了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愛情的半老徐娘了。
黑暗裡床上響起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以為她在哭,便越發地愧疚起來,卻再也無話。過了半晌,才聽見她撲哧地笑了一聲,說:「又不是開組織生活會,用得著你這麼檢討嗎?橫豎是我願意的,誰敢說你什麼?」
竹影捂著肚子忍不住輕輕一笑,她沒有想到歷史竟會發生如此驚人的重複。她和她的母親筱丹鳳畢竟是源於同一血脈的,所以她們在鋪天蓋地的不同中,竟有著這樣本質的相同。她們都是如此不可救藥地貪戀著舞台,很少能有東西可以迫使她們離開舞台。
那時他並不知道,竹影其實是在等待的過程中不小心跌入睡眠的。
在門廳里,女人轉身扔過一雙拖鞋來,李猛子才明白是該換鞋的。穿上拖鞋進屋坐下,女人熟門熟路地拿出茶葉罐子來,去廚房給他燒水沏茶。他一邊等著茶水上來,一邊忍不住四下張望,只見屋裡的物什都挪了地方,竟突然顯得寬敞齊整了起來。靠窗的桌子上鋪了塊芥菜綠色的桌布,上面擺了一個馬口鐵大茶壺,裡頭插了滿滿一把的映山紅,艷艷的像著了火,將屋裡燒得很有些喜暖之氣。又發現牆上江專員的放大結婚照不見了。上一回到江家來,不過一兩個月前的事。一兩個月工夫,竟有了這麼些變化。
這些年機關里的確有一些跟李猛子同級的年輕人,已經被提到了比李猛子高得多的職位。而李猛子遲遲未動,主要是出於對江信初的考慮—— 李猛子是一件江信初使用得極為得心應手的工具,只要他不提出來換秘書,李猛子就會長長久久地在他身邊工作下去。
幾年之後,當竹影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叫江涓涓的女孩子時,李猛子堅定不移地相信,這個生命是那些暗夜之花所結出的果實。竹影的解釋和辯白只是一種欲蓋彌彰的徒勞。
竹影沉沉地睡在床那頭,依舊是那種蜷成一團的睡姿—— 這種睡姿她後來還保持了很久。竹影佔用了大半條被子,只給江信初剩了一個被角。被佔用的被子只有小部分是真正用來遮蓋身體的,大部分都浪費地壓在了身子底下。即使是在睡夢中,竹影也已隱約顯示出了她個性中的自主和霸道。久已習慣了許春月的溫婉忍讓,江信初驟然跌落在竹影的蠻不講理面前,感覺既新奇又無所適從。這兩種情緒像兩堵高牆從此圈定了他感情世界的極限。在他與竹影後來的婚姻生活中,他就一直是在這兩堵牆之間游弋徘徊,雖然也與牆發生過多次的碰撞,卻很少走出牆外過。
李猛子是帶著這樣複雜的情緒和江信初分手回家的。路上李猛子不禁想起了江信初關於死水和魚的那個比喻。活水還能流動,能夠選擇沿途的景緻。活水裡有諸多豐盛的內容,魚只是其中之一。而死水是不一樣的。死水裡若能找到一尾魚便是極致的景觀。魚是能夠選擇水的,而水卻不能選擇魚。想到這裏,李猛子對江信初就充滿了憐憫—— 他是不能夠在這種時候離開他的。
一生生活在名旦筱丹鳳的陰影之下,從來沒有演過主角的越劇演員竹影,在她三十一歲那一年,終於石破天驚地塑造出一個她和小城都不會忘記的舞台形象。當然那時她絕對沒有想到,這將是她的天鵝之唱。
她已經把她的好夢零零散散地丟失在途中了。
靈感的到來是事先毫無預兆的。
那一天和任何別的一天也沒有什麼大的區別。早上起來她照常去劇團排練,他照常去機關上班。她走出宿舍來到街上的時候,天還帶著初醒的潮|紅,路邊的樹上有鳥聲啾啾。夾竹桃彷彿是在一夜之間開的花,粉粉嘟嘟的將一街都染得甚是溫馨。鳥兒藏在花的深處,她看不見鳥兒的顏色,卻從那聲色的尖脆里認定了是喜鵲。於是臉上就生出些隱隱的喜色。
你這毛猴呀,
竹影並不知道這句話取自《橘頌》,原意為讚美橘樹的堅貞不移,是江信初和許春月共演《屈原》時的台詞。
竹影說話也像唱戲,一字一頓,有板有眼,眉心眼角半是嬌半是嗔,江信初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便過去摟竹影。竹影掙扎了幾下,就歪倒在江信初懷裡,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就要竹影再來一段。
竹影在醫院住了幾日,便和病房裡的醫生護士病人家屬甚是熟稔了起來。眾人聽說竹影是溫州地委副書記的夫人,又是越劇名演員,就都存了些好奇心,有事無事都願意到竹影的病房坐一坐。偏偏竹影又是個生性喜好熱鬧的人,正嫌醫院的日子過得太沉悶,來了人就很是歡喜。
書只有兩本,是《高爾基散文集》和《毛澤東詩詞選》。前一本是許春月祝賀她掃盲班畢業的禮物。后一本是江信初在那天酒醉之後買給她的,扉頁上寫著「竹影吾同志同道:奇文佳卷共賞」。算是賠罪,也算是定情的信物。
京城獻禮演出謝幕時,便有中央領導人上台來和演員握手合影。一個以博學儒雅風範在文化界著稱的大人物,操著柔和的江蘇口音對竹影說了一句恭賀的話,四周立時響起如雷的掌聲。毫無準備的竹影慌慌地點著頭,卻沒有聽清那句話。
而他履歷表上的大片空白卻將他推入一個缺乏歷史、缺乏根基的窘境。
女人見他死活不肯試鞋,就蹲下身來要扒他的拖鞋。他知道自己的腳有些不太中聞的味道,在和女人說話的時候,他一直遠遠地把腳藏在凳子底下。他犟不過女人,只好試了。鞋不長不短,不寬不窄,嚴絲合縫,穿進去的感覺像魚被水包圍在湖裡,雁被風托舉在天上,是一種由恰到好處的束縛而衍生出來的舒適和慵懶。腳和地之間突然多了一層深不見底的柔韌,站在上面他覺得自己高了很多,也有了些從未有過的威儀。
路很多也很雜,而他選擇了一條離他最近也最簡單的路。在當時他完全無法預計這條路會帶他到哪裡去。然而他卻隱約知道,能常常見到這樣一個女人的路,大約不會是一條太壞的路。
「你一開口,槍上的紅纓就抖,她們誰也沒有你的中氣。」
李猛子這回就不敢緊跟,只是遠遠地隨著,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兩人中間的影子竟像一根蠶絲,拉得細細長長的,卻始終拉不斷。
真正讓人意外的是竹影的變化。
乳娘俯下臉來,貼住了她的額角。她額上的那塊疤痕炭火似的燒了起來。乳娘抖得如同風裡的葉子,彷彿在哭又彷彿在笑。她推乳娘,卻推不動。後來乳娘抬起頭來,她仔細一看,才看清原來是筱丹鳳,就大吃了一驚。
舞台的燈光如銳利無比的刀片,將母親央金割鋸成兩半,一半暴露在光亮里,一半丟棄在黑暗中。黑暗的那一半是憂傷,光亮的那一半還是憂傷。母親央金的眼睛,悲憤時如閃電穿雲裂石,哀痛時如細雨積流成河,愛憐時如母羊輕舔幼羔。在那樣一雙眼睛面前,所有服飾化裝上的不盡完美,都已經成為無關緊要的細節。
對許多人來說,初戀只是一個階段,一種隔岸看花的朦朧境界,遇情而生,隨境而滅。然而對李猛子來說,初戀卻是條河,一條長長地流過了他整個人生,只有起點,沒有支流也沒有終點的河。
可不見我老豬巡山,
可是竹影沒有能把微笑維持得很久。那隻小小的手指漸漸地變得任性粗蠻狂野起來,在她的身體內恣意攪擾著。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小腹開始向上蔓延輻射開來。
女人不說話,眼圈卻紅了,站起身,去了裡屋。
城市好像一片碩大的森林,表面上秩序井然各不相干,其實底下是無數深淺粗細不一的根須,四通八達,相互托舉交纏,又相互抑制扼殺。局部是整體的種種側面,整體是無數局部的縱橫交織。泥土之下的根須是歲月和歷史的皺紋,誰也抹不平,誰也拔不動。
女人看著他臉上的紅潮漸漸褪盡了,才收斂了笑,正色說:「我是江信初的未婚妻。」
他和她走進照相館,肩並肩地坐在一張木凳上,照了一張兩寸黑白合影。他被攝影師搬弄了很多回,仍舊沒有搬成一種比較自如柔和的姿勢。後來還是她改變了她的坐姿來就合他。
竹影走過去端臉盆,突然發現李猛子臉上似乎有淚痕,便愣了一愣。李猛子從竹影手裡拿過毛巾,擦過了,獃獃地坐了半晌,才說:「我離家的那天,娘一早就燒了水給我洗頭。娘知道我要走遠路。娘總共就給我洗過一回頭。」
江信初聽出了竹影話語里的怨氣。地委機關幹部的夫人們在工作單位里常常會聽到這樣的閑言碎語,回家發幾句牢騷,泄泄怨氣就好了,所以他並沒有當真。
他坐在竹影窄小卻潔凈的床鋪上,看著她將日用的物什一一放進一個軍用旅行袋裡,忍不住暗暗感嘆這個女人二十幾年的生命內容是如此的單薄,經不起細緻的整理。捆紮包裹起來,竟不過是一個旅行袋。
李猛子沒聽見響動,就來找人。只見竹影一人獃獃地站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底下,臉色煞白如紙,眼睛發直,身子胡亂顫抖著,竟如同中邪著魔了的樣式。便嚇了一大跳,趕緊將外套脫了披在竹影身上,拉了就往回走:「這個天外邊熱,樹蔭底下還是涼的。你這個身體,哪受得住。」
他聽了,心裏很是感動,就跪在地上,將她整個摟進懷裡。
便借口去廁所,溜到台側,悄悄掀起一小角幕布,看見第一排正中的那兩個位置,依舊是空的。一轉身,正正地撞上了一張蒼老卻極為和善的臉。「沒關係,再等等。工作忙啊,是不是?」團長笑著對竹影說。
婚後的第二年裡,他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