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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多倫多:驀然回首

第四章 多倫多:驀然回首

涓涓卻再也睡不著了,大大地睜著眼睛看著昏黑一團的天花板。眼中雖然無物,耳中卻隱約聽見窗外有蟲子細聲細氣地叫。正是蟬的季節,可那叫聲像蟬又不完全像蟬,被風割得斷斷續續的,如同患了口吃症。涓涓聽得煩躁起來,便去推林頡明。
林頡明看著塔米和那個男招待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著嘴,猜想塔米大概是這裏的常客,就推說不懂加勒比菜式,讓塔米來點菜。塔米也不客氣,就如此這般地要了幾樣。兩人一邊等著菜上來,一邊四下打量著餐館的布局。
林頡明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帶了些金條金磚過來。涓涓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有一半是你的東西,你的那個岳母,也真是的。
「十五萬,保險公司賠償你十五萬!不是你的保險公司,是寵物商店的保險公司—— 是他們的過錯,你的保險費分文不漲。首期有了,裝修費也有了。『消閑時光』隨時可以改姓林了。當然,你應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你的值班經理肥肥地加一把工資,使她的腰包和她的職位大體相稱。」
這麼一個絕好的機會,離他如此的近,又如此的遠。近得讓他看得見它的每一個細節,卻又因著那一臂之遙,與他始終無緣,擦肩而過,最終要落到那些並不知道它好處的人手裡。好比是兩個深知彼此的有情人,卻因付不起聘禮的緣故,被生生拆散,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妙人兒要落入一個不知冷熱的莽漢手中。
塔米「呸」了一口,說:「做夢呢,你,你註定得老死在咖啡館的。聽著,我名片都替你設計好了:傑米林,『消閑時光』咖啡館董事長兼總經理。本店經營範圍:特色咖啡飲料精美小吃,並設有特別午餐會議室。相信你愉快而有意義的一天,是從『消閑時光』開始,也是在『消閑時光』結束。怎麼樣?」
林頡明有些窘迫,就嘿嘿地笑:「塔米,你知道我們中國男人不太會誇女人,笨嘴拙舌的。」
涓涓送男人走出咖啡館,太陽已正,一街都是燦燦的光亮。男人溫文地走在陽光里,消瘦,筆直。
這時候她的肚子響亮地鳴叫了起來—— 她這才想起來她實際上還沒有吃晚飯。在這個充盈著美食和人聲的屋子裡,她飢餓而孤單地度過了她在加拿大的第一個感恩節。
請問廁所在哪裡?
塔米住在多倫多城東的一個公寓區,那個區的居民大都是些無錢置業的流動人口。沿街的樓房都有些年歲了,房租就比別處略微便宜些,街面上自然就不那麼乾淨齊整。塔米住的那幢樓,底層開著一家雜貨鋪,鋪面上紅紅綠綠地貼了些減價的牌子,門口堆了一摞空紙板箱,裡頭隱隱生出些不太中聞的氣味,便有蠅子嚶嚶嗡嗡地飛著。門廳外邊有幾個小年輕,穿著旱冰鞋在人行道上燕子似的溜來溜去。林頡明懶得上樓,便用手機給塔米打了個電話,讓她下樓來。
涓涓第一次絆倒在這樣的石子上,是在她五歲的時候。那時她的父親江信初已經去世了,她和母親竹影仍舊居住在父親生前居住過的地委機關宿舍里。
塔米說那好,你給我說說大號哥倫比亞咖啡應該撳哪個碼?吞拿魚三明治又是什麼碼?涓涓自然是記不得的,就嚅嚅地說:「這有什麼難的,不過需要時間練習罷了,欲速則不達。」這句成語是她在上海的英語速成班裡學的,用在這個場合勉強還算合適。
便忍不住拿過涓涓手裡的梳子,說讓我來幫你梳頭吧。涓涓被這樣突兀的溫情嚇了一跳,卻沒有拒絕。
林頡明一大早起來,就開始打掃整理他那幢兩層樓的房子。所謂的收拾整理,無非是把一些擺在明處的垃圾,搬運到較為隱晦的去處而已。
客到齊了,林頡明就從烤箱里端出火雞來。金燦焦黃的一團,肚子里飽飽地塞了些藍莓,一屋都是油香。林頡明雖在咖啡館的廚房裡做過事,卻是從來沒有片過火雞的。刀拿在手裡,抖抖的很有些疏惶,片出來的肉厚的極厚,薄的極薄,既不成片也不成條,煞是難看。塔米見了掩嘴哧哧地笑:「傑米你殺人可比殺雞熟練多了。」就奪了刀自己來片。
那幾個裝修工聽了,就集體起鬨,說傑米你怎麼也不能讓女士丟面子的,你要不上,我們就上了。林頡明無奈,只好答應晚上帶塔米出去吃飯,由她挑地方—— 是吃飯,不是約會。
而當她作為一塊石頭鋪到一條平坦無奇的明路上時,她卻突然失去了她的心機。希望太真太近,只有一臂之隔。她用不著飛,甚至用不著跑,只需徐徐地伸出手去,就能探著。
江涓涓下星期就會以未婚妻的身份抵達多倫多。
塔米一把奪過菜單,指了指林頡明:「你沒看見我正一心一意勾引這位先生嗎?我那點破事,你知道不要緊,只要不讓他知道就行。」
慌亂中她碰翻了一個放在地上的臉盤。金屬,水和水泥地的撞擊聲在靜謐的暗夜中聽起來像電閃雷鳴,周圍的一切雜音戛然而止。母親掩著懷,驚慌失措地從屋裡跑出來。母親匆匆披上的夾襖裡邊沒有任何內容,因為母親在抱她的時候不小心敞開了衣襟,她一眼就看見了母親豐盈的雙乳和未經生養的平坦結實的腰腹。四十多歲的竹影雖然不再是一朵迎風帶露盛開怒放的鮮花,卻離凋零的日子還很遙遠。
後來她終於把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醒了,滿身大汗地坐在床上,才想起她呼喊的那個名字是林頡明。
就打發塔米先回家換洗去了。
「看見對面那座辦公大樓了嗎?那個樓里工作的人,胸前都有一個牌子。碰見掛牌子的人來,你就給百分之十的折扣。那樓底下本身就有咖啡館,如果人家過一趟馬路專門跑到你這裏來,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你得想方設法讓他成為你的回頭客。」
涓涓想起塔米那個「郵購新娘」的玩笑,猜測著亞德萊街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她和林頡明的私事,臉上便又禁不住熱了一下。
他和她都是有過去的人。她從來沒有詢問過他的過去。他也沒有。他們只能小心翼翼地踩著那條名叫過去的昏暗小橋,來探測那個名叫將來的朦朧路徑。路很長,也很艱難。但總有那麼小小一方空間,可以容得下一對尋常夫妻的。
後來母親用自行車馱她去幼兒園。到了幼兒園門口,母親把她放到地上,從兜里掏出三顆大白兔奶糖,放在她的小書包里。母親蹲下來,貼著她的耳朵說:「夢裡的事情不是真的,不能告訴別人。」母親的呼吸很急也很熱,以至於在以後的幾天里,她一直覺得她的耳朵已經融化在母親的唇上。
男人看出了她的窘迫,就微微一笑,問:「你呢,是『去』還是『回』?」涓涓嚅嚅地說:「算是『去』吧……去結婚的。」說完了,才覺出話語里有一絲不經意的喜氣。好在男人也不在意,依舊捧了書在看。
她並不是第一次睡在一個鼾聲如雷的男人身邊—— 沈遠的鼾聲,也是可以用驚天動地來形容的。她不禁感嘆天底下的男人大約都是如此沒心沒肺。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篩子,男人的篩眼一定比女人的大出許多倍。世界喧囂熱烈地流過篩面,男人留下的是石頭,女人留下的是泥沙。石頭乾淨利索簡單明了,或收或棄,都難得遺下痕迹。而泥沙卻是瑣碎污濁的,藏也藏得不甚清白,丟也丟得不甚決絕,難免留下長長久久的印跡。
藉著黑暗生出幾分膽來,林頡明閉了眼睛問涓涓:「你等幾年再去念書行不行?那點存款,學費和首期,只夠派一樣用場。」
涓涓對夜的聯想是複雜而又自相矛盾的。
涓涓聽了把嘴一撇:「你也不用給我上課。你送了這麼金貴的東西給那個塔米,不是打點,又是什麼?」
「威爾遜牧師教堂里缺一個清潔工,包住宿的。我明天就搬過去。」
傢具是櫻桃暗木的,細緻沉穩地鑲了一道金邊。牆紙是大團大團藍色和洋紅色的花,水墨似的溶化在紫羅蘭的底色里—— 就看出林頡明的品位來了。正中是一張特大號雙人床,上面鋪了一條綉著龍鳳相戲圖案的錦緞被罩。那龍是一條五爪連環金龍,那鳳是一頭雙冠銜玉翠鳳,端的映得滿室生輝。這是一屋的家居擺設中唯一的一樣中國物什。涓涓的眼睛被那一床的喜氣燙了一燙。
林頡明見了,就說別,別,我還沒到這地步呀。塔米說你懂什麼,好笑的不是這個。
當然,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脫離童年長大成人。
是警察局來的。
塔米微微一笑,說:「如果是我想恭喜你呢?老天爺偶爾也伸個手幫一幫倒霉蛋。」
林頡明將手捧了頭,坐到沙發上,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女人就轉到他的身後,將手放到他的雙肩上,替他揉搓起來。他側了側身體,像躲,又像就。女人的手,便漸漸地重了起來。他忍不住輕輕地哼了起來,半是無奈的嘆息,半是舒服的呻|吟。
第二天早上林頡明一起床就給塔米打電話,說一會兒去咖啡館。塔米很是驚訝:「不是說好要休兩天假嗎?你這個兩天是照哪國的日曆算的呀?」林頡明說放心不下,塔米說也好,店裡水深火熱地正等著你來救呢。林頡明不知真假,正要掛電話,卻聽見塔米在那頭撲哧一笑,問昨晚睡得如何,做的是什麼夢。林頡明回頭看了一眼涓涓,匆匆說了句:「有什麼問題見面再問。」就掛了電話。
她捂著心口,赤腳下床來敲竹影的門。竹影開燈,看見了女兒一張滿是淚痕的臉。涓涓期待著母親說你要不想走就不走了吧,可是竹影沒有。竹影抽出枕巾遞給涓涓擦臉,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你的機會。錯過了,不知道下一個在哪裡。」
我要一杯橘子汁,不加冰。
「你的孩子,照片上的那個,很有趣的,也在多倫多嗎?」
這時候廚房裡的水壺發出尖銳的嘯叫,涓涓一路奔跑著去拔電源。涓涓慢慢地沖了一杯早茶,端在手裡,不為喝,只為暖手。裊裊的熱氣漸漸地模糊了她的臉廓,彷彿是一幅年代陳久顏料開始斑駁的油畫。
涓涓隔著襯衫掐了林頡明一把,說誰是我老公,美得你呢。林頡明怕癢,捂著腰遠遠地躲閃了,嘴卻依舊是硬:「不是你老公,你十萬八千里地投奔誰來著?人家塔米怎麼叫你來著?『郵購新娘』——你還不承認?」
這時他發現櫃檯上的告示還沒有貼上,就去問塔米。塔米說看你剛才氣得那個樣子,就跟砍了頭的雞似的,哪聽得進一句話?這會兒多少像個正常人了,才跟你說個道理。你貼了這張告示,倒真不會有偽鈔了,不過連真鈔也沒了。你以為人真會拿著一張百元大票,穿過三條街等兩個紅綠燈排一條大長隊去銀行換了零錢,再回到你這裏買一杯九毛八分錢的咖啡?你賣的就是金子鑽石人也不會回來。這亞德萊街上又不是你傑米林一個人在開咖啡館。你這裏不收大票,有的是收大票的人。倒不如去買個驗鈔機,每逢大票都驗一下,不過十秒鐘的工夫。那驗鈔機央街上有的是,大的、小的,輕的、重的,紅的、綠的、藍的、黑的由你挑,比挑女朋友容易多了。便宜的也就百十塊錢,用個十年八載的也用不壞,不像女朋友時不時還得換。你自己看著辦吧。還寫不寫告示啦?
涓涓抵不過,只好勉強喝了幾口。酒非但不是柔甜的,反倒有幾分酸,幾分烈。空著肚子喝下去,就有一片火漸漸燒起,從胃腸一路燒到眼睛。一時有些頭重腳輕起來,只好讓林頡明扶了上樓歇息去了。
涓涓看見男人的椅座上丟了一本中譯本的書,書名叫《一百種清除污跡的方法》。涓涓沒想到這樣的題目也能寫出這麼厚的一本書來,就好奇,忍不住拿過來翻看。一翻,就翻到了一張夾在書里的照片。是個女孩,五六歲的樣子,笑得歪眉歪目的,有些丑。
這一次涓涓就聽懂了。許久,林頡明才聽見幽幽的一聲嘆息,彷彿是從天邊地極傳來的,卻始終無話。
塔米告訴林頡明,對面的「消閑時光」咖啡屋遇到了些麻煩。自從幾個月前在報紙上打出廣告要轉手以來,倒真有不少人來看店。有過兩個買家,本是誠心要買,都草簽過合同的,結果一家沒通過信用審查,另一家夫妻鬧離婚,就都沒有最後成交。有了這兩次記錄,來看店的人就多少有些猶豫,都怕有什麼隱患在裡頭。老闆無奈,只好把價格降了又降,到現在已經降了將近三萬了。
塔米不說話,眼裡卻漸漸聚積了兩汪藍色的笑意。
好不容易爬上了屋頂,塔米就指指點點地告訴他:「就這一小片瓦,是讓風給刮跑的。先拿塊油毛氈釘上去,對付過明後天,再等物業的人來換瓦。」
等了約有兩三刻鐘,菜就上來了,顏色很是熱烈。塔米一一解釋給林頡明聽:這盅白湯是海龜肉,是從凱門島的海龜養殖場空運過來的。這個褐色的碗是半個椰子殼,裡邊裝的是牙買加鳳梨。這碗綠的是油炒仙人掌,墨西哥的特產。這碟黃的是咖喱山羊肉,海地的名菜。只有那盤紅的茄汁燉牛肉是純粹的加拿大菜—— 怕你吃不慣那些稀奇古怪的,做個後備。
我的名字叫涓涓江,我的目的地是多倫多。
林頡明看得獃獃的,不禁想起余小凡來。
涓涓趕緊拿過一張紙,又問了幾遍,方勉強記下了。一邊記,一邊就想,明天向塔米請求送貨過去,順便問問威爾遜牧師,他們教會的英文會話班什麼時間開課。
一個戴著白領圈的男人。一個衣著齊整的戴著白領圈的男人。一個英俊的衣著齊整的戴著白領圈的男人。一個安詳溫文的英俊的衣著齊整的戴著白領圈的男人。
終於等到涓涓將頭梳過了癮,兩人關了燈,躺下了,林頡明才試試探探地問:「要是把『思凡』賣了,買一家更大生意更好的咖啡館,你說怎麼樣?」涓涓對咖啡館生意一竅不通,便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關於方雪花兩人都有一些記憶,有的部分是重合的,有的部分並不重合。重合的部分是一個沒有多少新意的市井故事:一個失去了女兒的母親,如何想把女兒遺留下來的生活碎片,按照自己的設想縫綴成一個新的整體。這樣的想法在實施的過程中有時難免有些主觀庸俗急切,幸好主觀庸俗急切是一切市井故事的主題和基調,在這樣的大背景里這個小故事倒還相宜。
領圈。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迷迷糊糊地接起來,是長長一陣的沉默,然後是一個遙遠而有些模糊的聲音。
一個特徵。一件事情。涓涓突然想起了塔米的話。
男人指指窗外,說那是我上班的地方。順著男人的手,涓涓看見斜對過的街上,有一個二層樓房。樓很小,也很矮,被鋪天蓋地的高樓大廈緊緊地推搡擁擠著,卻有一種淡淡的安然和自如。樓身是用圓石子砌的,半壁牆上爬著年歲久遠的青藤。風過處,便有了些深深淺淺的起伏。屋頂是鉛綠色的,豎著尖尖的一個十字架九_九_藏_書,將天低低地剪出一個缺口。
那是一幅傣族少女汲水圖。伸著長頸的水罐,伸著長頸的人。霧很濃,山石林木都是隱約的。風是看不見的,只從女人的發梢和衣袖上感覺到了。
看著那兩人隨隨意意地鬥著嘴,涓涓笑笑,卻插不上嘴。
男人也不勉強,依舊坐下了,卻不是原來的那個座位。男人跨過了中間的那個空位置,坐到了涓涓身邊。「靠著閉一閉眼睛也是休息,路還長著呢。」男人說。男人的聲音很是低柔,涓涓覺得自己若不聽從,彷彿就有了幾分不敬。只好勉強靠在椅背上合了一會兒眼睛。
林頡明一路無話送塔米回了家,看著她下車進了門廳,又忍不住喊了她一聲。塔米回頭問什麼事?林頡明頓了一頓,才說:
見林頡明一頭霧水,塔米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拽了她的手:「你沒有親友,我還不是一樣?所以咱們兩人得扶持著過日子。」
林頡明泊完車走進來,正好捎著了個話尾,就問誰要炒誰的魷魚呀,你們兩個,哪個也炒不得。塔米「哼」了一聲,說:「我哪敢炒她?她炒我倒是遲早的事。傑米你也不用擔心,你的郵購新娘英文實在是不錯的,尤其是在辯嘴的時候。是不是你昨晚被窩裡加班加點輔導的?」
中城乾洗店/總經理/薛東
這時有人將他搖醒。睜開眼睛,他看見一個女人夾了一柄電話,端了一個木托盤坐在他的床前。拖盤裡擺著兩片煎得焦黃的法國土司,一枚清煮雞蛋,一個切成兩半的紐西蘭奇異果,和一杯鮮榨橙汁。
停車下來,沒想到咖啡館已經開了門,女招待塔米穿了一件上下連體的工作服,正坐在一張高腳凳上和裝修工說笑。電鋸突然鬼似的尖聲嘯叫了起來,木屑粉塵似的在空中迷亂飛揚,櫃檯上落滿了鐵釘和下腳料。
這時涓涓發現了牆上的一幅油畫,心陡地跳了起來。
涓涓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好說你先坐下來,我給你端咖啡。威爾遜牧師搖搖頭,說:「今天不喝咖啡,我是來訂外賣的—— 明天中午教會裡有義工聯歡會。咖啡茶水水果色拉我們自己預備,你們給準備一百份三明治和一百個甜圈餅。三明治裡頭吞拿魚和火雞餡的各四十份,剩下的就要雞蛋火腿餡的。甜圈餅裡頭波士頓奶油、香草、月桂、巧克力的各二十五個。三明治要切成一半,插上牙籤。二十五份一盤。甜圈餅放盒子里就好。十二點半的午餐,不要做得太早,微波爐熱過的不好吃。」
他的房子有三間卧室,分工用途很是明確。一間是主卧室,一間是客房,還有一間是他的電腦室。收拾到客房的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兒。客房裡有一張雙人床,平時上面只鋪了一層床罩,底下卻無被褥。被褥是來客人的時候才臨時鋪上的。林頡明很少有客人,所以這張雙人床直到最近才派上了一些用場—— 最近林頡明就睡在客房裡。
林頡明匆匆起床,驅車趕去了亞德萊街。只見街口停了一排消防車,車頂上的警燈觸目驚心地燒紅了一整個街區。十數名穿著熒光背心的消防隊員,正在往車裡搬運長腸般的消防龍頭。火已經熄了,煙霧如一張碩大而沉重的網,罩住了樓和樹組成的街。
這時男人就回來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涓涓覺得自己是個被人當場拿住的竊賊,臉騰地一下熱了上來。男人裝作沒看見,彎下腰來,問涓涓要不要躺下睡一會兒,他可以坐到後排去。男人的語氣里充滿了旅途的疲倦,也充滿了陌路相逢的溫存。涓涓心裏湧上了一股莫名的感動,就搖搖頭,說睡不著。
涓涓下了半截樓梯,卻又不下了,在半腰上坐了下來,將睡衣的飄帶捏在手裡,團了又團:「這是你的家,你說了算。」
塔米走進車裡,就用肘子推了推林頡明:「其實你偶爾也可以誇我漂亮的,我不會拿這個要求你漲工資的。」
塔米也帶了禮物。塔米的禮物不是花,也不是酒,而是一個玩具。是一個塑料禿頂老頭,光著身子套了一件黑風衣,風衣上滿是菜汁,半隻袖子倒卷在裡頭。光腳,駝背,有幾分醉,也有幾分潦倒。
他長而尖利的指甲如新修的犁耙,在她頭髮的海洋里左翻右滾,她的焦躁煩惱在他時而兇狠時而柔和的梳理下漸漸平服下去,最終消融在淺淺的睡意中。他擁著似睡未睡的她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打碎她這種獨特而脆弱無比的休息方式。很多年後回想起來,他仍覺得這是他在他們短暫的婚姻生活里能夠給予她的唯一一樣東西。為此他有些欣慰也有些遺憾。
這時,涓涓突然覺得頭癢,就去拿了一把梳子來,坐在床沿上篦頭。涓涓的頭髮很黑也很密,散開來,如秋風裡洶湧起伏的麥田。梳子卻極是小巧,像一架功率和尺碼都不夠數又常年失修的收割機,走過麥田時小心翼翼步履維艱。在哧哧啦啦的聲響中,便有一些細碎的頭髮黑霰子似的落在雪白的枕頭上,很是觸目驚心。
一直等到長長的一部《南海十三郎》電影都放完了,男人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涓涓把盒飯遞給男人,男人潦潦草草地吃過了,就起身去倒垃圾。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旁邊,覺得與她無比親近又無比遙遠。他感到她的那個角落裡有一股濕潤的熱氣,正透過被子向他侵襲過來,將他身上屬於骨頭的部分漸漸銷蝕,最後只剩了大片大片的柔軟。
男人愣了一愣,半晌,才說:「判給她了,在中國。」
涓涓起身下樓去沖速食麵,結果驚奇地發現客人並沒有散盡。客廳里有一個女人,正跪在地上用清潔劑清理地毯上的污垢,裙子在地上鋪出一朵藍色的雲,腰臀在雲里輕柔地顫動。
涓涓放下行李,假裝整理襯衫,將手探進褲腰。那個用針線死死縫住的布包還在。她打聽過行情,也做過簡單的數學運算,知道這三千美元足夠讓她購買三四趟往返加中的機票,或者維持她在多倫多五個月的生活。這個小小的布包使她對那個未知的將來突然有了一些信心。
照片背後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丫丫爸爸」,兩個片語中間的空格里用紅筆畫了一顆大大的心。
他愣了一愣,才明白那是涓涓。他剛想說涓涓你等一等好嗎,那頭的電話就掛斷了,嘟嘟的忙音里飽含了嶙嶙峋峋的怨意。
林頡明才梳了幾下,那頭涓涓就嚷痛。林頡明放輕了許多,涓涓卻還嚷痛。只好把梳子還給了涓涓。
林頡明獃獃地看著塔米,久久無語。他一生中經歷過的所有女人都像月亮,陰柔如銀,軟弱如水,讓人在無比的眷戀中失去勇氣也失去方位。唯獨眼前的這個女人像陽光,熱烈、溫暖、健康,無所不在,從不需要刻意尋求。
林頡明「噓」了一聲,停下步子,甚是正色地對涓涓說:「你這話,可不能在公開場合瞎說。這個種族歧視的罪名,用在僱員身上,是可以一路告你上法庭的。」
兩人正說著話,涓涓就蔫蔫地進來了:「頡明,你上哪兒去了?我想回家了。」林頡明這才想起自己一早到現在都還沒有顧到涓涓,連忙拉過涓涓來介紹給塔米。
「傑米你到底想不想買呀?」塔米問。
林頡明按住油毛氈的一頭,塔米拿軟木榔頭砸釘子,兩人忙了有兩三刻鐘,才把那濕漏之處暫且遮蓋住了,早已是一頭一臉的汗。
林頡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將稠黏的沉默鑿出小小的一個口子,空氣才漸漸地流通起來。
進了餐館,塔米也不等人來帶座,就熟門熟路地找了兩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會兒便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招待走過來招呼塔米,問怎麼這麼久不來了,是不是忙著發財呀。塔米斜了那人一眼,說我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你一晚上的小費呢。又四下看了看,問老闆哪裡去了。說去看蒙特利爾芭蕾舞團演出了。
塔米這一身,似乎從頭到腳不見風情,卻又無處不是風情。
林頡明一邊替塔米掛外套,一邊就對涓涓說:「將來你若真做了設計師,塔米是你最現成的模特兒。」塔米長長地「哦」了一聲,說:「傑米你到底還是學會了。」林頡明問學會了什麼?塔米抿嘴一笑:「誇女人呀。」
他夢見了海鷗。白色的帶著灰褐色斑點的海鷗,密密麻麻地在海灘上嬉戲尋食。有一片風帆疾駛而來,浪在礁石上驚天動地地破碎了,驚起鷗群齊齊振翅向天,一時如蝗蟲遮天蔽日。
她身邊的三千美元,一千是母親竹影給的,算是送行,也算是嫁妝。還有兩千,是父親從前的秘書李猛子給的。李叔叔戀舊,父親去世這麼多年,卻總還走動著。聽說涓涓要去加拿大,就來送行。趁竹影沒在,就悄悄地塞給涓涓一個信封。
塔米想了想,才說:「不如你約會我吧。我給你說說約會我的好處。第一省時間。我看你整天在咖啡館里,從早忙到晚,哪有時間去外邊找妞?就算你找著了,又哪有時間陪妞?你要是找了我,咱們上班的時候,順便就把約會的事兒也辦了。再說咱們總在一處,第三者也難以插足,省得你老耗費時間換女朋友。看看你一年能省下多少時間?第二是省錢。你到外邊泡妞,一頓飯是多少錢?一場電影是多少錢?開車汽油費又是多少錢?還不算聖誕節情人節生日周年紀念日的禮物呢。你若找我,店裡有的是點心小吃打發我,節假日給個小紅包——本來你也得給的,就不用另外花錢買禮物了。這筆賬你仔細算算,你一點也不吃虧的。」
一席人裡頭,涓涓也就認識塔米一個。偏偏這一個,又是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就自己一人悶悶地低了頭吃飯。火雞有些油,刀叉也用得拗手,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外屋的那個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最後如一截遊絲散落在他紛亂的夢境中。
這時一個身著白衣黑褲的金髮女招待飄飄地走了過來,從耳朵上拽下一支鉛筆來,問點什麼菜。那女郎身材很是妖嬈,該肥的地方很肥,該瘦的地方很瘦。上衣的領口開得極低,露出一痕雪脯,上面細細地文了一隻蝎子,紅身綠頭,腿上長毛歷歷可數。涓涓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林頡明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她一腳,說:「有你這麼直眉楞眼的嗎?又不是動物園裡看猩猩,在國外不興這麼看人的。」林頡明說的是中文,那女郎自然是聽不懂的,涓涓趕緊將目光收斂了。
後來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外屋說話。
「鳳凰為什麼要和蛇纏著脖子呢?」
眾人就入了座。林頡明說了幾句歡迎光臨的廢話,就招呼大家開飯。又開了兩瓶陳年法國葡萄酒,倒了些給眾人喝。
放下電話,他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身體猶如一堆失卻了骨骼支撐的散肉,毫無次序沉重無比地跌落在床上。思緒是一葉小舟,在清醒和迷糊之間穿梭往返著,最後終於擱淺在長長的昏睡的海灘上。
此刻涓涓獨自躺在黑暗中,任憑童年舊事的記憶如風帆在夜的海面上來回行駛。酒使她的太陽穴隱隱生疼,血液撞擊在腦顱里發出瀑布似的響亮轟鳴。酒使久遠的往事變得清晰,酒也使身邊的現實變得遙遠。
至此方明白她離家真是很遠了。
涓涓從廁所里換上工作服出來,迎面就碰上了塔米,問昨晚睡好了嗎?涓涓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就胡亂地點了點頭。這個頭點得很是含糊,看起來竟有幾分像搖頭。好在塔米也不深究,只問昨天給的那張價目表,背沒背下來。涓涓說忘了,今天一定記下來。不過店裡的價格,不是都輸到收款機里了嗎?
兩人便坐在房頂上歇息。
塔米斜斜地瞪了林頡明一眼,嘆了一口氣:「傑米,這是我認識你以來你問的最愚蠢的一個問題。你喜歡當總統,我喜歡當乞丐,這是各人所愛。我爸媽有沒有錢,跟我有什麼關係?而且,我也沒說要給你打一輩子的工。順便告訴你,我媽計劃買下『藍湖礁』股份的時候,我爸只是那裡的幫廚。」
男人合起書,告辭。
在這一刻里,她突然理解了自己對林頡明的漫不經心。
塔米斜了林頡明一眼,說:「反正我有他的電話號碼,你上午欺負我,我下午就跑他那裡上班去。」林頡明趕緊賠笑,說:「哪敢哪敢。你說話,我今天怎麼謝你。」
林頡明到了銀行,沒想到那天的存款里有兩張偽鈔,一張一百元票額,一張五十元票額。人當場就被銀行扣住了,又叫了警察來,反覆查問了一個早上,寫下了詳細筆錄,留了住家地址、電話號碼、車牌號碼、社會保險號碼,才放了回來。
涓涓異常驚奇地發現自己關於這個男人的觀察里,竟已經包含了如此豐富的內容。
半晌,才問:「入學的事情,幫我打聽過了嗎?」林頡明說早打聽好了,今年是沒有指望了。報名晚了,再說你還沒考過託福—— 服裝設計專業要求的語言分數高。涓涓想到還要在咖啡館里熬過整整一年,心就如一塊浸過冰水的海綿,透透地涼了。
林頡明被塔米吆來喝去地打起了下手。塔米片一份火雞,林頡明就拿一個盤子來裝。盤子是一式一樣的景德鎮出產骨瓷,乳白色的底,沉藍的花,鑲著細細的金邊—— 是方雪花送的結婚禮物。每個盤子里放的都是三片火雞,一小碟肉汁,一瓢土豆泥,一塊白麵包,一把紅蘿蔔,幾勺青豆,一穗紫葡萄。雖是極簡單的西餐吃法,卻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
林頡明喚過女招待來,將剩菜打了個包收起來,就看著涓涓笑:「回去煮方便麵吧,那西餐,你以後還得慢慢學著吃。」
海灘上只剩下兩隻。
李叔叔已經退休,每月只得一點清湯寡水的工資。女兒小雙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在東一搭西一搭地打著散工,收入還不夠她買衣裳化妝品的。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還靠李叔叔的老婆劉紅妹開著一家小小的鞋鋪來維持。劉紅妹掙的錢,雖是放在家裡用的,可李叔叔自己的口袋裡,卻極少有幾個寬裕錢。涓涓自然不肯收。
「客人買三明治,要什麼你給做什麼。如果他讓你推薦,你就推薦吞拿魚餡的—— 那是最貴的一種,乳酪另加錢。」
那個裝修隊的領班聽了,笑得幾乎噴了咖啡,走過來拍了拍林頡明的肩膀說:「兄弟你真有福氣,雇了這麼個人物,中看,中用,還中聽。你若不好好待她,就別怪我來挖牆腳了。」
等把表填完了簽了字,飛機也就落了地。男人問涓涓有人來接機嗎?涓涓點了點頭。男人幫涓涓把手提包從行李架上取下來,說:「一會兒出關,有中文翻譯的。」就自己一人擠到前頭先走了。走了幾步,又轉身隔著人流遞給涓涓一張名片。
「對面那家『消閑時光』咖啡屋,正在《多倫多星報》上登廣告賣呢。我好管閑事,偷看了你的租約。你這個咖啡館的租金是四十二塊錢一平方英尺。我打聽過了,九九藏書『消閑時光』是三十六塊錢一平方英尺,租約兩年以後到期,到時候還可以討價還價。那家老闆年歲大了,想快點出手就退休。人家店面和你差不多大,上邊是一個五十三層的辦公大樓,有兩三百家公司,樓里卻僅此一家咖啡小吃店。上班下班的人都必經那地,經過那地的人必在那裡買咖啡早點甚至午飯。你的店雖然離那個辦公樓不遠,卻要等一趟交通燈橫跨一條大馬路。對於午休只有半小時的打工族來說,誰也懶得在路上耗費時間。所以你得著的只是過路的散客。人家還不用上夜班,周末也不開門,大樓營業他也營業,大樓關門他也關門。租金比你低,生意比你好,經營時間比你短。只要有十萬塊錢的首期,就能把它頂下來。又是連鎖店,現成的銀行貸款,你接手過來就行,四點三的利息。是不是個機會你自己感覺感覺。」
他正想說哪有這事,女人已經用一根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不許抵賴。」他只好認了。
就伸手過去抱住了她。
「今晚你願意請你一文不名的上司吃一頓飯嗎?不知道你對那個既省時間又省錢的約會方式還有興趣嗎?」
一進門,林頡明就從旅行袋裡拿出一打真絲圍巾,給女招待每人發了一條,說是我未婚妻給你們的禮物。眾人歡歡喜喜地扎了起來,或在脖子上,或在發梢上,店堂里就五顏六色很是亮麗了起來。
推了兩下,沒有動靜。再推,那頭已響起鼾聲。那鼾聲極是低沉,彷彿是積攢了一個旱季又隔了十里百里的雷,悶悶地貼著地皮滾過去,中間又細細碎碎地夾雜了些風似的鼻哨聲。
——一對未婚夫妻的故事
兩人一路無話地到了家。
涓涓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正意義,便很是後悔了自己的魯莽。想找幾句勸慰的話來說,卻搜腸刮肚終無所得。
她知道在這個叫多倫多的陌生城市裡她還將會哭很多次,然而她不想在一開始就把眼淚流盡。所以她很快地撩起圍裙擦乾了臉,直直地穿過過道走進了店堂。
陰差陽錯,他沒有機會去走一走另外的一條路,試一試另外的一種活法。既然他沒有走過,那路上的景緻便是一個他永遠無從得知的謎。正是因了它的不可知,才讓他生出些千奇百怪紛繁無比的猜測憧憬和向往來。那對未知的猜測憧憬和嚮往里,又滋生出一些對已知的沮喪懊惱失意來。
涓涓當然明白那個「他」指的是誰。
兩人一上一下地坐著,彼此都看得見,卻又看不清。涓涓的臉藏在半明不暗的過道里,初醒的光潔底下是隱隱約約絲絲縷縷的幽怨。兩人之間隔的不過是一段稍稍拐了一個弧度的樓梯,卻彷彿是隔了半生半世的年月。那距離就營造了一些猜疑,那猜疑里又衍生出一些沉默,空氣便有些凝重起來。
就換了個話題,問男人看的是什麼書。男人說這是一本天底下最高深最奧妙的書,卻又是給天下最貧窮最低賤的人寫的。涓涓拿過書,翻開來,只見扉頁上有一個花環,花環里套了一個十字架,下角是一個工整的英文簽名:保羅·威爾遜。涓涓把書還給男人,說:「原來你就是威爾遜牧師—— 傑米常常說起你。你是我認識的第一位牧師。」男人點點頭,說很遺憾,你不是我認識的第一位異教徒。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他坐在客廳里,煮了咖啡等她出來喝。
江涓涓的行李極沉。兩個大箱子,兩個手提箱,后蓋廂里放不下,又塞了些在後座,車胎就悶悶地矮下去一截。
涓涓在咖啡館和英文會話班之間來回奔忙,很快就丟失了時間的概念。一直到有一天早晨起床梳頭,發現一把青絲已經長得可以編起辮子,才突然醒悟到她來多倫多已經兩個月了。
林頡明說完了,才覺出了不妥。想改口,也已晚了。塔米立時將玉佩掛在了頸上。想了想又問:「這是你送給我的,還是她送的?」林頡明說她送我送有什麼區別。塔米說區別大了。你給別人也送了嗎?那個男女相守的東西?林頡明嘿嘿地笑,說別人不如你辛苦。塔米就將玉佩塞進了衣領裡頭。
窗外也是雲,大片大片的,厚實處如新棉,潔白蓬鬆,深不見底。稀薄處如扯破了的舊棉絮,底下隱隱顯露出一些圓的扁的亮斑來——大約是湖泊。便依稀記得林頡明說過多倫多是落在一群湖泊中間的。扭過頭來,發現鄰座的男人還在看那本清洗污跡的書,就忍不住問:「你也去多倫多?」
「我想讓你做值班經理。」
涓涓已經醒了,卻還沒有起床,正靠在床沿上剪指甲。聽了這話,就抬頭說現在也可以問嘛,幹嗎非得見面呢。林頡明便有些訕訕的,賠著笑說:「是咖啡店裡的經理,平日最愛開玩笑了,也不管人聽不聽得慣的。」
林頡明見了,就拿過一個酒盞來勸她,說老婆你千里萬里來投奔我,我謝謝你。咱倆總得喝一杯。她覺得這話有些刺耳,就不肯喝。眾人哪裡肯放過,驚天動地地嚷著「乾杯,乾杯」,蠓蟲似的圍了一圈。
涓涓讀到這張卡片,忍不住微微一笑。
林頡明聽了,暗暗盤算了一下:自前年同時買下咖啡館和住宅以後,目前手頭可以支配的現金加上銀行股票,至多隻有四萬加元。這四萬塊錢,還要用在籌辦婚禮和涓涓將來上大學讀書的費用上。就嘆了一口氣,說:「是個好機會,卻不是我的。」
他走出浴室,發現她已經躺在那張義大利雙人床上睡著了。床極大,她只佔了小小一個角落,他只能根據被子的形狀猜測著她身體的位置和她的睡姿。她的頭髮是半濕的,捲成幾個細小的圓圈貼在額角。睫毛低低地垂掛下來,彷彿藏了一絲嬰孩般的無知和驚恐。
「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就找別人了。苦力難找,經理可不難找。亞德萊街從街頭排到街尾,都是想當經理的。」林頡明大聲說。
我想打一個對方付款電話,號碼是416-266-4320,找傑米林先生。
這時他隱約看見一個藍色的身影,如同一隻矯健的母鹿從警戒線的那一端朝他飛奔而來。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說完也不等回話,便風似的跑了出去。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待男人走遠了,涓涓才想起應該向他打聽一下如何開設銀行賬戶。
涓涓愣了一愣,猶如一個沒有仔細備課的老師遇到了一個刁蠻問題,眉梢眼角湧出了一些驚詫。等到驚詫的痕迹在臉上漸漸流失乾涸,才微微一笑,說:「還好。但願明年能順利入學。」
便都圍過來,向涓涓道謝。問涓涓時差倒過來了嗎,適應不適應加拿大的氣候,喜不喜歡多倫多。涓涓從來沒有和這麼多的洋人在一起說過話,雖是聽懂了幾個英文單詞,卻不太懂整句話的意思,就只好胡亂點著頭,一迭聲地說「yes」,說得眾人面面相覷。涓涓臉就熱了上來,找了個借口匆匆去了廁所。在馬桶上坐下來,手心濕濕的卻都是汗。
她和涓涓一起去中山公園的英語角,笨拙無比笑話百出地練習英文會話。她帶女兒吃遍了大街小巷的各樣小吃,她像任何一個普通母親那樣,為女兒啰唆地置辦著遠行需要的各種瑣碎,從梳子到內褲細緻至極。甚至兩人對時尚的認識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有時母女一前一後地步入商場,在林林總總五花八門的展示品中,竟能不約而同地指向同一件衣物,便忍不住相視一笑。
林頡明聽了頓時愣在那裡,半晌才說:「塔米,你還有什麼秘密最好一起都說出來,我哪兒經得起你這樣零敲碎打地嚇唬?別待會兒告訴我你爺爺當過加拿大總督。」
涓涓沒聽懂,就抬頭看林頡明。林頡明拉了涓涓就往外走:「她說要教你學英文,教你怎麼待人接物。」涓涓「哼」了一聲,說:「她教我?憑什麼?就憑她那張洗也洗不白的臉?」
「本店從今日起一律拒收五十元票面以上的紙鈔,敬請各位自備零錢。」
至此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萬事萬物早有定運。這次「思凡」的火災和他已往生命中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一樣,事前都是有昭著的預兆的。他清晰地記得那趟回國,他在杏娘家中過夜時做的那個夢。火是那樣的火,人也是那些人,情景也是那樣的情景。只不過在夢裡,是他救了塔米。而在夢外,是塔米救了他。
塔米聽了就哈哈地笑了起來。笑過了,才將臉緊了:「你說的不錯。只是在傑米林的咖啡館里,說這種話的見習招待是會被立馬炒魷魚的。當然你是例外,沒有人可以炒你的魷魚。」
林頡明端了兩杯咖啡過來,女人站起來,卻不接,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呸」的一聲吐了回去,說:「傑米,虧得你是開咖啡館的,煮的咖啡比洗碗水還淡。」林頡明「噓」了一聲,女人果真就將聲音放低了一些:「傑米,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呢?她遲早會知道的。」
這時肚子響雷似的鳴叫了起來,便下了地,彎腰去探床下—— 那是她藏點心餅乾盒的地方,在溫州在上海都是如此。探了幾下,沒探著,方明白過來這不是在自己的家裡,便後悔沒讓林頡明煮麵吃。
房子基本上有兩層,卻前分後分左分右分地分出了好幾層,她只覺得自己走過了許多的樓梯,許多的過道。後來他們終於七拐八拐地拐進了一個極寬敞的房間。他把燈大大地開了,說:「新買的傢具,義大利產的。怎麼樣?」
涓涓開了門,出去查郵箱。郵件還是幾天前的。在幾封賬單里,夾雜了一封貼著江南民居郵票的航空信。涓涓把信揀出來,對林頡明揚了揚:「你岳……」她把那個「母」字咽了回去,改口說,「上海來的,方雪花。」
那是一個極為熟悉的構思,一組極為熟悉的色調,一種極為熟悉的格局。她走近了,才看清畫的右下角署的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名字。
可是母親的旅途卻很少有事先安排的伴侶。母親的旅遊伴侶通常是隨著旅途的延伸而發現發展,也隨著旅途的結束而瞬間了結的,從不拖泥帶水。母親在愛情友情之類的事情上多少有些古板—— 母親從不信任沒有經歷過時間磨洗的感情。
她赤腳下地,踮著腳尖走到母親的房間,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小縫。從那個窄小無比的細縫裡,她卻看見了一個碩大無比的秘密。
進了門,卸下行李,他就帶她參觀房子。
林頡明將信折起來,放回信封。低著頭,並沒有看涓涓,涓涓卻感到了他的目光。這樣的目光像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所不在,無從躲避。
關上房門時牆上的掛鐘響亮地撞了起來。他一愣,才猛然想起今天是物業公司派人來修理地板的日子。前些天下暴雨,咖啡館里進了水,將地板和地毯都泡軟了。早和裝修隊約好了八點鐘在咖啡館門口會合的,已經晚了半小時。就臉也顧不得洗,隨便套上件T恤衫,飛似的開車去了咖啡館,一路在心裏編了些解釋道歉的借口。
一隻受了傷,低垂羽翼,步態蹣跚,一步一呻|吟。另一隻遠遠駐足,頻頻回首觀望。「等我……」傷鳥無望的低語在尚未抵達它的同伴時,便已迷失在浪和礁石的雜響里。
林頡明不餓,略略都嘗了些,剩下的塔米就一掃而光。林頡明看著塔米一邊吮著手指上的茄汁,一邊拿麵包將盤底蘸得極是乾淨,心裏突然有些感動,暗想這個女人雖然口無遮攔,卻心純如水,竟不太懂得在男人面前忸怩作態。
就很是懶散地踱到窗前,掀開窗帘的一角,來看外邊的夜景。卻嚇了一跳。一片極大極扁遍體燦黃的月亮,正正地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額上,砸得她滿眼都是亮光。再看地,地也有了亮光。那是夜露。夏天尚未老去,卻已經有了露水。
林頡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玉佩來遞給塔米:「涓涓帶來的,送給你。」那是一塊上好的碧玉,遍體晶明透亮,上面雕了些吉祥如意的花紋。正中間有一個小孔,穿了一根編成滾條花的紅絲線。塔米拿起玉佩來對著太陽照了一照,見有綠光瑩瑩生出,便知道是一樣貴重物什。
拿到簽證之後,涓涓辭去了上海的工作,回到小城溫州,和母親竹影小住了一些日子。
女人叫他起床,他遲疑了一下—— 他被窩裡的那個身子幾乎是完全赤|裸的。女人轉過身去,哧哧地笑了,說又不是不知道你。他三下兩下地套進了一條牛仔褲,起了床。
若是自己去年沒有答應方雪花回上海相親,或者他回去了卻沒有相中涓涓,又或者涓涓沒有相中自己,又或者涓涓不是那麼固執非要去讀書不可,那麼他的後半生故事大概就會有一個不同的版本了。
塔米的英文開始複雜起來,涓涓聽得雲遮霧障的,眼皮便漸漸地沉澀了起來,世界突然「咚」的一聲墜入了一片灰暗之中。涓涓吃了一驚,方明白過來自己剛剛打了一個小盹。勉強睜開眼睛,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塔米板了臉,冷冷地說:「世界上只有少數人可以選擇不上班,或者在上班時睡覺。你不是,我也不是。所以上班和睡覺,你只能挑一樣。」
涓涓繫上圍裙,跟塔米到前台來,正好威爾遜牧師夾著份晨報走了進來。塔米迎上去,問威爾遜太太近來如何?威爾遜牧師說感謝主,雖然沒什麼進展,倒也沒怎麼惡化,算是維持著。
只見浴室的門大開著,裏面瀰漫著氤氳的水汽。澡缸邊上扔了幾件她剛換下來的衣物。他撿起來,聞了一聞,有一些隱隱的乳香,也有一些隱隱的汗酸味。久已淡忘了的關於女人身體的一些回憶,剎那間異常鮮活地泛了上來。
江涓涓的出國手續辦得還算順利,耗費了將近十個月的時間。十個月里林頡明的長途電話賬單累積了厚實的一沓。在隔洋的對話中他們已經漸漸地熟稔起來了。有時他會忍不住和她說一些男女之間隱晦的和不怎麼隱晦的話,一半是挑逗,一半是試探。她很少接他的話茬兒,卻用溫軟無聲的笑容忍了他的放肆。
這餐館的布局設計與外頭滿街的燈紅酒綠相比,並不起眼,只有內行人才看得出是一番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露聲色的排場。在湖濱大道這樣的黃金地段擁有一片如此大的排場的人,絕非等閑之輩。林頡明就暗暗驚詫憑塔米的收入如何付得起這裏的賬單。
塔米今天徹底換了個樣子。一頭長發剪成了一個極短極俏的樣式,只有額前數根劉海兒略略長些,直直俏俏地垂在眼帘之上。上身是一件極短的白毛衣,領邊下擺胡亂地綉了些野菊花,正合了外邊的秋意。底下是一條極長的布裙,細腰、寬擺,走起路來一抖一抖的都是徹心徹肺的藍。
後來他就拉著她慢慢地往回走。
涓涓忍了忍,沒忍住,呼地脫了圍裙,兜頭朝塔米摜過去:「我的名字叫涓涓江,萬一你記性不好沒記住的話。我不叫九_九_藏_書郵購新娘,就像你不叫黑鬼一樣!」
「書面報告可以向四十五分局索取……安德遜警長的電話是……手機是……今天,就今天,我們等不起……十八個員工的生計呢,最好不要讓我們懷疑您是在有意炒高加拿大的失業率。什麼?失業率找克里靖總理?太知名的廢物我們一般不找。要找我們就找律師……您說得真對,希望我們下輩子都用不著律師……」
塔米說沒問題,十二點一刻保證給你送到,到時候再把賬單帶過去。三百五十塊錢,給你的是八折。威爾遜牧師嘿嘿一笑,說你現在要是不收錢,不怕我明天賴賬嗎?塔米翹了個手指,往天上指了指,說怕誰我也不怕你,自有那個老大管著你呢。又斜了涓涓一眼,問記住了嗎?
曾經走進他生活的女人都讓他聯想起花朵—— 嬌柔、溫婉、開落無常,需要他時時刻刻地呵護關注。唯獨這個叫塔米的女人讓他聯想起樹木—— 一棵採集陽光、採集水汽、採集大自然一切力量的樹,一棵在風雨里高揚著長茅般枝葉的樹,一棵在冰雪裡孕育著來年生命的樹,一棵在他疲憊的時候可以讓他靠上去歇息片刻的樹。
林頡明感到一陣暈眩,身子一軟,就坐到了地上。
涓涓替男人續咖啡,壺很重,也很燙,她拿不穩,顫顫地濺出了幾滴,落在男人的衣袖上。便慌慌地抱著歉,扯過一張紙巾來擦拭。男人接過紙巾來,自己擦了,問:「新來的?」涓涓愣了一愣,方明白過來男人說的是中文。男人的中文並不純正,帶了一些抑揚錯位的洋腔洋調,涓涓卻聽懂了。
林頡明進來,塔米從頭到腳地看了他一眼,就抿嘴一笑:「傑米,你從巴黎才回來?」
說完,撣了撣圍裙,扔下涓涓頭也不回地走了。
塔米見林頡明臉色鐵青,也不敢回嘴,就去端了一杯新煮的山楂果茶來。林頡明喝了半杯茶,才漸漸平了些氣,揮揮手,讓塔米去寫一張大大的告示貼在櫃檯上:
那人聽了,就嘿嘿地笑:「你的好事我都沒聽說,更別說破事了。我只知道你每次吃飯都是一個人來的,絕對一個人。」
林頡明看得膽戰心驚的,便吆喝她下來:「叫物業管理公司的人來,摔了你,我可賠不起。」塔米「呸」了一口,說:「別提那些蠢貨,早打過電話了。下雨不能來,有風不能來,光線不好不能來,太陽太毒也不能來。明天預報還有暴雨,再漏水就不只是地毯的事了。」林頡明說那你等著我,我也上去。就將夾克衫脫了遠遠地扔在地上,挽起袖子爬上了梯子。
便將手探出窗外,掌心裏落了幾個灰點子,化了,也不是很涼,才意識到其實不過十月。在溫州,還正是桂花飄香的金秋呢。母親竹影,說不定此刻正在飛機火車上雲遊四海呢。
當她像一粒泥沙一樣地落在一條曲折得幾乎看不見將來的暗路上時,她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未知如暗夜的羽翼,載著她那個顫簌稀薄而又碩大無比的希望飛翔,她便有了活著的感覺。
林頡明聽了,倒是愣了一愣。回頭看了看,見塔米沒跟出來,才說:「這可比打點還管用。這個塔米,別看沒讀過太多的書,還真是個人物。咖啡館上下下都靠她。她開心,生意就好。她不開心,那是咱們的損失。你怎麼也得幫著你老公把她哄好了。」
梯子是極長的那種,風且大,爬到中間,腳下便有些顫顫的感覺。塔米看著他甚是狼狽的樣子,並不伸手拉他,卻只嘻嘻地笑:「別往下看,下面有什麼好看的?好風景在上邊呢。你抬頭看著我,腳就不軟了。」
塔米說了聲「哦,這麼晚了」,就抓起提包告辭了。屋裡只剩了涓涓和林頡明兩人。林頡明的臉部表情在嘗試了數種變換之後,終於猶猶豫豫地停留在驚惶和尷尬之間的地帶。沉默鋪天蓋地地壓過來,幾乎將他們壓成齏粉。再說話時,他的語氣就有些遲緩結巴。
林頡明連忙搖頭擺手:「我今天並沒有打算向你請教我的治國方針。還是告訴我去哪裡吃飯吧。」塔米說湖濱大道上有一家「藍湖礁」餐館,是多倫多城裡最正宗的加勒比海風味。林頡明問了地址,兩人就呼地駛進了一街的車流里。
母親將她抱回到床上,蓋上被子,拍哄著她入睡。母親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中失去了平時的節拍。她攀緣在睡眠和意識的邊緣上,迷迷糊糊地對母親說:「我看見李叔叔……」母親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演過多年老旦的母親,用戲台上那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涓涓你做了一個夢。」她想說她不是在做夢,可是母親的目光像錘也像斧,將她尚未出口的半截話鋒利地毫無餘地地砍堵了回去。
林頡明就搖頭:「打什麼點?你知道打點的正式名稱叫什麼?叫行賄,你懂不懂?這世界不怕都打點,也不怕都不打點,就怕有的打點有的不打點。到加拿大圖的就是這份省心,誰也用不著打點。」
那天他在思凡咖啡館門前昏迷過去,摔倒在一塊裸|露的鋼筋水泥板上,右臂被刮傷。塔米叫了救護車將他送去了急診室。他在觀察室里住了整整一天,直到排除了腦震蕩和破傷風的可能性之後,醫院才准許他回家。塔米在醫院里守了他一天,送他回家之後就一直沒有回去。
「還不趕緊給你那位嬌小姐打個電話,學費有了,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身後幾個女招待聽了這話,都掩嘴竊竊地笑。
林頡明煮了兩碗蝦仁速食麵,她只挑了兩挑,就擱在了一邊。草草洗漱過,靠在床頭胡亂地看了兩眼電視,也看不懂,就閑閑地問:那個塔米,結婚了嗎?沒有。有男朋友嗎?不清楚。涓涓「哼」了一聲,說瞧她那個樣子,倒像是我搶了她的男朋友似的。林頡明又呵呵地笑,說你這話有點太刻薄了吧,這個塔米,凶是凶了一點,倒是很忠心的,你要和她處好關係。涓涓又「哼」了一聲,說對誰忠心啊,對你還是對我?
下班回到家,涓涓已經累得腰沉腿軟,往沙發上一靠,便哈欠連天起來。林頡明就笑:「第一天,都這樣。等你習慣了,摸著了門路,以後就沒這麼累了。」涓涓聽見「習慣」兩個字,只覺得有蟲子在太陽穴上緩緩地爬過,不是痛,也不是癢,而是一種無聲無息的煩擾。
之後他就墜入了一片鋪天蓋地的黑暗之中。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個將來要領導加拿大時裝新潮流的設計師,還是需要你和我來共同培養的。她是我的親人,你懂嗎?」
林頡明起先以為涓涓說的是她自己的母親竹影,後來一想他倆畢竟還沒有結婚,這岳母大概還是指余小凡的母親方雪花。只好嘿嘿地笑了幾聲含混過去了。
夜的臂膀很長,夜將屬於白天的現實推得很遠,遠在她的視野之外。在隱去現實的黑色真空中,她將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片肌肉安然地閑置下來。她終於可以懷著平和的心態和環境對視了,因為夜已經將她和環境的差異全然抹去。帶著失重的意識在存在的邊緣上輕盈地浮遊,她覺得她幾乎已經找到了魚在水中鷹在空中的感覺。
眼睛雖然閉上了,無奈腦子卻清醒得很,竟無一絲睡意。思緒如風裡的散雲,飛得極快,東一鱗西一爪的,無論如何也湊不起一個整片。就膩了,睜開眼睛看窗外的景緻。
女人放下托盤,站起身來,將窗帘大大地打開了。時間已近正午,陽光潮水一樣瘋狂地涌了進來,屋子瞬間淹沒在一片耀眼的白色里。他閉了一會兒眼睛,才漸漸看清女人潦草地套了一件藍布襯衫,襯衫很大也很長,寬寬地蓋住了一大半個身子。女人哈腰的時候就露出高高一截淺棕色的腿,如同在高原上行走的麋鹿,頎長,結實,矯健。那件襯衫隱隱有幾分眼熟,後來才看出來是他自己的衣物—— 這才想起女人這幾天一直住在他家。
收了工,林頡明就讓塔米拿出些甜圈餅來給工人吃,自己又打了一圈電話,通知員工裝修已經提前結束,下午就恢復正常營業。
扭過頭來看涓涓,說:「瘦了。」他本來還想說「是想我想的吧」,這後半截話卻生生澀澀的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就伸過手去幫涓涓系了安全帶,說我帶你去旋轉餐廳吃飯,在國家電視塔上—— 上海的那個東方明珠,學的就是這個造型。
「我還是想買下『消閑時光』。塔米從她父母那裡借到了一筆錢,加上我自己那點存款,首期夠了。」
林頡明原本是想上樓接涓涓的,聽了這話,就在樓梯腳上坐了下來。
林頡明被塔米說穿了心思,臉上就有幾分尷尬,嘴裏卻一味地打著哈哈:「哪裡的話?我只是奇怪你家裡這麼有錢,為什麼還要給我打工?告訴我你爸是怎麼掉進你媽的陷阱,讓你媽偷去了半個老闆的位置的?」
照片的背景好像是在天安門廣場。滿地的人。滿天的風箏。女孩手裡也牽了一隻風箏,是一頭燕子。黑是黑,白是白。剛剛起飛,雙翼似剪,低低地剪入風中。
「涓,我總會對你好的。」他貼著她的耳根,輕輕地說。
塔米是最後一個到的。
那人拿了菜單,眼睛笑眯眯地看著林頡明,嘴上卻問塔米:「又換了一個?」
林頡明這才發現自己慌亂之中穿錯了鞋:左腳是一隻棕色的麂皮鞋,右腳是一隻黑色的牛皮鞋,一隻系帶,一隻敞口。
涓涓一個人站在過道上,隱隱聽見身後有幾個女招待在哧哧地笑。「老闆……夜裡……累……」她從聽見的和聽懂的那部分里,猜出了沒聽見和沒聽懂的那部分內容,臉便在黑暗中窘迫地燙了上來。她低頭用手捧住了臉。手很涼,臉也漸漸地在她的手心裏變涼了。當她抬起臉來的時候,臉和手心都是濕的。
男人從書里抽出一條紅絲線,放在正看的那一頁上,然後合上書,點了點頭。
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了站在樓梯腳的涓涓。
「我只穿我自己設計的禮服。」涓涓說。
涓涓看著雪花漸漸地變大變白變得潔凈起來,就翻箱倒櫃地找了個照相機出來,想照幾張雪景寄回去給母親—— 出國這兩個月,心緒一天一變地惶惑著,書信往來上,就很是疏懶了。
涓涓見林頡明如此緊張,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跟你說話也算公開場所嗎?那還有沒有私下場所了?那個玉佩,一千多塊錢買的,是打算留著將來有事打點用的,怎麼就送了她了?」
他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一種較為間接的回應,還是一種較為迂迴的抗拒,正如他不知道應該把初來乍到的她安置在哪張床上。他一直在期待著她的到來,他也一直在恐懼著她的到來。他感覺自己彷彿是一個缺乏操練的士兵,雖然知道終究有一天要去作戰,然而上戰場的那一刻,卻依舊還是惶惑忐忑不安的。卻因著沒了退路,只得笨拙無比地砥礪向前。
「這錢又不是讓你尋常花的。那人你總共見過幾面?就跑這麼遠找人家去了。你媽,咳。他若對你好,就好。他若對你不好,你總是可以回來的。這錢是應急的,但願你一輩子也用不著花它。」
林頡明頓了一頓,又說:「好的咖啡館首期就貴一些。」那頭又「嗯」了一聲。
涓涓知道這樣的平和不過是長長的離別前的短暫假象,一如久病之人臨死前的迴光返照。
兩人下了樓梯,進了辦公室。塔米問傑米你想不想發財。林頡明說那得看幹什麼。殺人越貨的事早幾年還成,現在過了年齡了。塔米就從夾克衫口袋裡摸出一張小方塊的剪報來。
兩人就坐在樓梯腳一起看信。信里的內容並無新意,無非是天底下作為母親和岳母那一類的人通常都會說的那些話。
「客人要飲料,你主動遞給他大杯,除非他指定要中杯或小杯。」
塔米拿過單子,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問保修期怎麼沒寫上。領班說不都事先講好了嗎,按慣例是一年的保修。塔米問一年的保修是人工加材料嗎?領班就急了:「材料是物業公司提供的,與我無關,誰是廠家誰給你保修。我只給你保人工。」塔米說:「你急什麼,又短不了你的工錢。那你就寫上人工保修—— 萬一你帶著女朋友上大溪地度假了,我也好拿著這張紙找你老婆孩子算賬。」說得眾人又笑。
他聽見水聲淅淅瀝瀝地響了許久,終於停了下來。卻沒有聽見腳步聲。他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出來,就忍不住進去查看。
出來,回到飯桌上,說飽了,就不再動那盤蝸牛。
兩人坐著電梯層層爬到了旋轉餐廳,太陽就落盡了。天沉沉地黑了下去,卻又無比璀璨地亮了起來。燈火如鏈,一直鋪到視野不及之地。疏處如碎珠四濺,密處似蓮蓬疊開,將一個碩大無比的都市劃分成小小的規規矩矩的長條和方塊。塵世的諸般色彩都已隱在夜幕之後,只剩了一片又一片銀白色的光亮,將一大團廣袤無邊的黑暗剪割得破碎不堪。涓涓從未見過如此觸目驚心的燈和夜,至此方明白何為「不夜之城」。
林頡明聽了趕緊去了後門,果真看見牆上斜搭了一張梯子,塔米穿了一件黃色的夾克衫,正插著腰在房頂上來回行走。見了林頡明,雙手攏成一個話筒,對他「嘿」了一聲。風把她的聲音撕得嚶嚶嗡嗡的,胡亂地揚了一街。夾克被吹得鼓脹起來,身子圓圓的像一隻落在綠屋頂上的黃氣球。
塔米「哼」了一聲,說:「誇女人的事,爪哇國的人都會,不用學的。傑米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嚴肅了,整天把個咖啡館當作個國家來管理,你累不累呀。」
隔著警戒線遙遙望去,曾經是思凡咖啡館的地方,現在是一片灰黑的廢墟。只有那個曾經永不改變姿勢,堅定傲慢地高擎著「思凡」招牌的鋼架子,尚畏畏縮縮彎彎曲曲地站立在廢墟之上。霓虹燈管早燒成了炭黑的一坨,卻依舊固執地攀在鋼架上不肯離去,彷彿是一塊發著隔夜臭味的口香糖,死皮賴臉地黏在老朽的牙床上。一陣急風吹過,鋼架抖了幾抖,終於不堪重荷似的轟然倒地。激起一地的黑灰,如蛾子般走投無路,紛紛揚揚地飛散在亞德萊街睡眼惺忪的黎明裡。地受了傷,呻|吟聲嚶嚶嗡嗡地傳了很久很遠,才漸漸地歸於死寂。
可是世事的發生拓展延續有時卻偏偏會如此背離常理。
「等你的郵購新娘來了你讓她當經理。餐飲行當都是夫妻搭檔的,我哪裡支使得了她?」
兩人皆沒有看對方,臉色卻都是訕訕的。雖不提先前的事,說話辦事上,從此就不約而同地有了幾分收斂客氣。
自從自己出國以後,母親卸下了一樁極大的心事,綳得緊緊的弦突然鬆了下來,手頭就有了大把流水似的淌也淌不完的空閑時間。母親揮霍這大把時間的方式有些時髦,又不完全時髦。
塔米微微一笑,說:「我媽在『藍湖礁』當過七年的女招待,才成了我爸的合伙人。傑米,你是不是認為我這種人的父母就該是抽煙吸毒吃救https://read.99csw.com濟金的?」

結賬時才發現賬單上寫的是四十一塊錢。林頡明沒想到那麼便宜,以為算錯了,就要找那個招待。塔米從他的皮包里抽出一張五十加元的紙幣往桌上一扔,就扯著他離開了餐館。到了停車場才說:「算你撿了一個便宜。誰叫這餐館是我爹娘開的呢。」
這是在多倫多呢。她想。
後來她被一陣尖銳的尿意逼醒,發現夢裡聽見的那些聲響其實不完全在夢裡。她坐起來,仔細地聽了聽,才聽出那聲響不在板壁上,也不在房頂,卻在隔壁母親的卧室里。
臨行之前,涓涓突然對自己那個未知的旅途充滿了未名的恐懼。有一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多倫多的街上獨自徘徊。街很長,看不到頭。天黑了,沒有路燈,卻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雪。她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襪,赤|裸的腳踩著新雪沒有目的地行走。她想問人她到底要去哪裡。她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一個名字,可是沒有人回應她的呼喊。
涓涓又是一驚,問你怎麼知道的。男人看著她,半晌,才微微一笑,說:「亞德萊街上發生的事情,多少會刮到我的耳朵里一點點。」
涓涓沒有回答,卻起身從樓梯上走了下來。衣裙擦過林頡明,擦過地毯,一路窸窸窣窣地響了很久。
這家餐館很有些與眾不同之處。從牆壁到地板到桌椅櫃檯,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塗了桐油的原木。那木頭紋理清晰柔和,質地堅韌,香氣輕軟而不郁膩。桌上的盤碗杯盞,也都是粗粗笨笨的木料—— 自然是極好的質地。四面牆上皆是壁畫,滿眼是沙灘叢林椰子樹的加勒比風情。從窗口望出去,又是一汪碧藍—— 那是安大略湖。夕陽要沉未沉,便有千斑血痕將水染得甚是壯麗。風帆如剪鉸過,海鷗載在風上悠然自得地歇息。
林頡明問涓涓要吃什麼風味的,法國餐還是希臘餐?涓涓不太懂得西餐的菜式,又怕讓林頡明笑話,就胡亂說了個法國餐。林頡明果真點了一個法國洋蔥湯,一客奶油蝸牛,一份蒜蓉麵包。
兩人推來推去的,推得李叔叔變了臉。
這是我的護照和簽證。
「心情好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可以到那裡坐一坐。上帝嘴嚴,把話放在他那裡,比放在保險箱里還安全。」
涓涓聽懂了,卻沒有聽進去。涓涓的心思像一朵被風吹得失去了形體的雲,太散也太無邊際,塔米的幾句話是系不攏的。
男人正處在老和不老之間的那個年紀上,穿著很是潔凈齊整。灰條子西服裏面是一件深黑色的襯衫,沒系領帶,卻扣了一個白色的領圈—— 後來涓涓才知道那個領圈是牧師的標誌,一如廚師的長筒帽和醫生的白大褂。早晨的陽光帶著曼舞的細塵輕輕地落在男人身上,將男人的臉劈成了兩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裡。那光里的一半很是祥和安寧,那暗裡的一半也是如此。
後來他還是決定保留了客房的被褥。
「塔米,你不知道她。她以為她是巴黎公主,米蘭皇后,將來是要在多倫多領導世界時裝新潮流的。別的事,她是一概不放在心上的。」
信的結尾,問到了他們的婚期。
涓涓猜想男人大概沒有心思搭話,只好又閉了眼睛獨自養神。誰知這一回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直睡得天昏地暗。後來是男人把她推醒的,說快到了,要填海關申報單。
林頡明推了推客房的門,門已經從裡邊反鎖上了。無奈,只得自己一人進主人房躺下了。身體雖是極為疲憊了,精神卻不肯與身體妥協,輾轉反側至後半夜,方漸漸鬆弛渙散了下來。剛剛有了些稀薄的睡意,電話鈴卻無比尖厲地響了起來。
林頡明推了推塔米,說:「我可發現了一大秘密:這個城裡的女人都是兩頭小,中間大。從上往下一看,都是肚子。」塔米說:「我也發現了一個秘密:這滿城的男人都禿頂。從上往下一看,是一片稀樹環繞孤島。」兩人便哈哈地笑成了一團。
她聽了,就停了下來,眼裡冰涼的全是失望。嘴唇顫顫的,半晌才抖出一句話來:「林頡明我算知道你了。一個世界上,你在乎的,也就是你的咖啡館。」
名片一面是英文,一面是中文。中文的那一面寫著:
「鳳凰。」
後來樓底下的嘈雜聲漸漸地小了。她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她聽見了汽車引擎啟動的聲音。她也聽見了車胎擦過路面濺起積水的聲音。街道被突兀的聲響割破之後,又天衣無縫地歸於早先的沉靜。
「她叫你郵購新娘,雖不怎麼好聽,倒也沒有太離譜。你叫她黑鬼,就有點太狠了。回去同她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將來還得在一起長長遠遠地相處呢。」
林頡明在店堂里沒看見塔米,問眾人,說在房頂上呢。林頡明以為是笑話,只是不信。眾人說真是在房頂上—— 前一陣子下暴雨,後邊的房頂漏了一小角,把地毯都泡濕了。物業管理公司派人來換過地毯也修過房頂。修是修了,卻沒修好。昨天早上下過一場雨,又漏了。今天放晴了,塔米就借了張梯子上去了。
「去了那邊,先開個賬戶把錢存起來,不用告訴他。」
那人也不惱,嘿嘿地笑著,說:「知道了,奶奶,你放了我吧。再不放可就是工作場所性騷擾的罪了。」果真就叫人清理了櫃檯上的垃圾,又嚴嚴地鋪了一層厚塑料布,才接著幹活。
他有些心虛,眼睛盯著鞋尖,嘴上一味嘿嘿地賠著笑:「什麼話?我的咖啡館,就沒你的份啦?將來咱們要辦事,你要讀書,不都得靠這隻老母雞下蛋嗎?你說我不在乎行嗎?」她自然明白他要辦的那件「事」是什麼事,就閉了嘴。
如果那時涓涓預料到這個叫薛東的男人,還將和她的生活軌道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她一定會對他表現出更多的熱情。可惜她不知道。所以當時她只是用一種悲天憐人的目光輕輕掃過男人的背影,就將這個男人作為她長長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存放進了記憶深處永遠也不會去翻動的那個角落。
「那不是蛇,是龍。龍鳳代表男女愛慕相守的意思。」
這時她看見了接機廳里的林頡明。隔著玻璃門,他遠遠地對她眨了眨眼睛。手裡的那束玫瑰花如冬日的初雪,潔白安詳地棲息在聲音和色彩都很泛濫的人流里。
後來他感覺到有一陣藍色的風無聲無息地飄進了屋裡,帶了一些類似陽光和海的清軟氣息。風在他的床前駐留了很久。風的羽翼溫婉地撫過他的額、他的眉、他的頰、他的唇。風很輕,他的眼皮卻很重。風飄進來,風飄出去,他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可是夜也是充滿危險的。夜的利爪將屬於白天的那個平實表層刨開,露出底下嶙嶙峋峋觸目驚心的秘密。夜對白天的秘密又好奇又漫不經心。夜在努力地獲取了它們之後,就將它們像碎石子一樣隨意拋擲在角落裡。行走夜路的人,常常會摔倒在這樣的石子上。
「那細脖子長尾巴的是什麼鳥?」塔米問。
街市是健忘的。街市是沒心沒肺的。「思凡」留給街市的空洞,將會被歲月的積塵飛快地填滿。也許十天,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沒有人會記得亞德萊街上曾經有過一家叫「思凡」的咖啡館。沒有人會記得「思凡」的招牌後面有一個客旅他鄉的塵世女子的哀婉故事。沒有人會記得「思凡」曾經是一個中國男人的生計,驛站,和夢想。
多倫多皇后大街1209號第三單元
不重合的那部分其實也是一個市井故事,只不過是一個有了些歲數而且內容略微隱晦一些的市井故事,猶如一張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泛黃的舊照片,大致輪廓都還在,只是走失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而已。這個故事,將會是另一個章節的主題。
開始他以為是煙灰迷了眼睛,就掏出手帕來一遍一遍地擦拭著。煙灰越擦越多,天色似乎越來越昏暗,世界如一片碩大無比的荷葉,載著萬物漸漸地飄移而去。
涓涓站在廚房和櫃檯的過道上,聽塔米講咖啡館的生意經。過道拐了一個小小的彎,外邊看不見裡邊,裡邊卻能將外邊看得極是清楚。天正是不早不晚的時候,上班的已經走了,下班的還沒有到來。從過道望出去,街上的車流和人流都是蔫蔫的、懶散的、無精打採的。塔米的英文講得很慢,一字一頓地,詞和詞的中間的空隙被手勢充填得極為飽實,涓涓竟然聽懂了四五成。
「要不要加點咖啡?」涓涓端起咖啡壺走過去,結結巴巴卻堅決果斷地問道。
完了事,兩人無話,卻一粗一細地喘著氣。他去洗手間拿了一條毛巾,來替她擦拭身體。她身下的床單上,依舊潔凈無色。他一時間有幾分失落,又有幾分如釋重負。
林頡明固執地不去看涓涓,任憑涓涓的目光像刀、像箭、像戟似的飛過空中,又毫無著落地紛紛墜落在地上。涓涓沒有說話,呼吸如炸彈在林頡明耳邊處處炸響。等到林頡明終於抬頭的時候,涓涓已經走了。
「今天晚上你很漂亮。真的。」
林頡明從來沒有見過塔米如此打扮過,也不禁愣了一愣。
領圈就是這個男人的特徵。
林頡明對她還是上心的,只出去吃過幾頓飯,就記住了她的嗜好。可惜林頡明從來沒有坐過中國民航的班機,並不知道這樣的對話其實完全多餘。飛機上的空姐說的是中文,送過來的晚飯是春卷和揚州炒飯,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是《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電視里演的是廣東話對白普通話字幕的《南海十三郎》,連那稀疏幾個很是顯眼的洋乘客,說的也是走了調的中文。剎那間,涓涓覺得自己彷彿又走回到上海那個中日合資廠的餐廳。她沒有想到這段標志著與她從前的生活方式徹底訣別的遙遠行程,竟會在這樣一種熟悉的毫無新意的氛圍里展開。
正胡思亂想著,涓涓走了過來,問要不要幫忙。林頡明嘆了口氣,無心無緒地朝她揮揮手,說你去客廳陪客人吧,這兒油著呢,別髒了你的衣服。
她的心情突然灰暗了起來。
正下著樓,就聽見林頡明在廚房裡打電話:「推了,有什麼約會推不了的?就說老闆請客。老闆不怕你怕誰?我管著你的飯碗呢。什麼?是男朋友?是不敢帶去見爹娘的那種男朋友吧?那正好帶到老闆家,我幫你審查審查。六點鐘。一準。什麼都不用帶,人來就行了。」
兩人一邊乾著活,一邊閑閑地聊著天。林頡明問你男朋友怎麼沒來?塔米沒吭聲。林頡明又問了一次。還是不吭聲。這回林頡明就不再往下問了。
江涓涓百無聊賴地翻弄著手裡這幾張注著音標的中英文對照卡片,猜想這一路到多倫多也不知哪一張會派上用場。這些卡片都是林頡明寫好用挂號信郵寄過來的,讓她帶在身邊以防急用——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坐飛機。
在他昏睡的這幾天里,無數的事件已經在他身邊悄無聲息地發生過了。有的發生在他的意識圍牆之內,有的發生在他的意識圍牆之外,有的則發生在他意識邊緣那團如雲似霧的灰色地帶里。想起塔米方才說的「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句話,他的思路順著那團灰色的地帶漫無邊際地鋪展開去,臉就微微地燙了一燙。
見林頡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便指指他的腳,越發咯咯地笑了起來:「這是法國的時髦,流行到多倫多還得有些日子呢。」
他很快就發現了熱的原因—— 床邊的茶几上擺著一壺裊裊冒氣的咖啡,壺邊有一個陶土花樽,樽里插著大大一把猩紅色的玫瑰。玫瑰喧囂熱烈地開著,灼得半壁生輝。
涓涓在溫州極少見到雪,沒想到在多倫多遇到的第一場雪,卻遠非書上說的那樣晶瑩潔白,倒有幾分渾濁骯髒。
男人的那本書很厚,帶著黑色的封皮,封皮上凹熨了一條魚。魚中間細,兩頭寬,彷彿是一個橫卧著的「8」字。
在得知涓涓拿到簽證的當天,他就去一家義大利店訂購了全套歐式傢具,放在主卧室里。新傢具使卧室突然變得很是陌生起來。那天他在那張皇帝號特大雙人床上打了幾個滾,身子整個陷落在席夢思和精織亞麻布製造的舒適陷阱里,彷彿被一層溫軟無比的雲彩纏裹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剎那間竟不知身為何處。斜斜地看過去,鑲著青銅花邊的穿衣鏡里有一個略微發福了的身影,便突然想起了洋人的一句口頭禪——「生活從四十歲開始」,忍不住咧嘴一笑:他四十歲的生活將從江涓涓開始,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地開始。
「畫家?」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在太古廣場,印刷廠似的出畫。幾十塊錢也賣,幾百塊錢也賣,撞上好運,幾千塊錢也賣。你說這樣的人叫不叫畫家?」
兩人便開車去了咖啡館。
起先很輕,彷彿在左顧右盼地探路。路探著了,手就慢慢地生出些勁道來。他聽見她在半睡半醒之間呻|吟了一聲。他被她的呻|吟鼓舞著,越發地勇猛起來。這時她又呻|吟了一聲,聽上去彷彿有一星一點的哭意。他嚇了一跳,動作就有些遲緩起來。
兩人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病情上的事,涓涓聽得半懂不懂的。威爾遜牧師就停了下來,換了中文解釋給涓涓聽:「我太太得腎病好些年了,這一兩年越來越嚴重。我們每個星期都去西乃山醫院做透析。」
待眾人都散了,塔米才說:「我去同傑米講,讓他找別人培訓你。」塔米說這話的時候,是背著身的。涓涓愣了一愣,方明白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就低了頭,輕輕地說:「不用的,跟你就好。」
她不言語,淚卻濕濕地流了一臉。兩人不遠不近地站著,任由著街市從身邊喧鬧地流過。依舊賭著氣,卻有了一絲相依的凄惶。
涓涓進了客房。
塔米一愣,手裡的電話掉到了地上。
塔米還是不吱聲。
「布線百分之百沒問題,我保證……我們的電路是你們認可的專業電工設置的……調查報告出來了,是有人在隔壁的寵物食品倉庫抽煙引起的,與我們無關……」
男人從書里抬起頭來,說:「是『回』,不是『去』。我家就在多倫多。」
他無意的話,卻碰到了她心裏一個剛剛結了疤的傷口,鈍鈍的,依舊有些疼。他毫不知情,問她要不要煮一碗面吃,榨菜是現成的,排骨也熬成湯了,都凍在冰箱里。她搖搖頭,打起了哈欠。他猜想她大概是累了,就讓她趕緊洗個澡,早點休息。
林頡明想問:「如果明年不行呢?」這句話在舌尖滾動了許多個回合,最後滾出來的版本卻是:「聖誕節我們在威爾遜牧師的教會結婚,好嗎?」
天是個好天,滿街燦燦的都是陽光。樹上的葉子被雨吹得微微地變了些顏色,綠就不是那種純粹的綠了。襯著一片明凈的藍天,兩三片碎絮似的飛雲,竟很像是一幅剪貼畫。風刮過,枝葉相磨,如濤相擊,聲和色皆甚是壯觀。本是極熟悉的街景,在房頂上往下一看,便很有些不同了起來。人流九-九-藏-書車流小了,天卻近了,彷彿一抬手就能探著雲彩。
一會兒工夫湯上來了,涓涓嘗了一口,只覺得那味道甚是奇怪,像是放過了夜的洗澡水。勉強喝了小半盅,便借口去廁所,趴在水池子上吐了個一乾二淨。直起身來,看見鏡子里有一個臉色青黃的女人,眼圈底下堆著一團鬆鬆的肉,顴上稀散地飛了幾個雀斑,就嚇了一跳:一趟飛機就把一個人坐成了這副樣子。
第二天早上,母女兩人和往常那樣坐在廚房的小飯桌上吃早飯。母親那頓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沒有了內容的空碗里耙來耙去,發出單調而空洞的聲響。母親盯著牆,母親卻又沒有在看牆。母親的目光恍惚地穿過牆壁,落在一個遙不可知的地方。
塔米把電話遞給林頡明,林頡明沒有接,卻放下盤子,站起身來,溫柔地問塔米:
一會兒工夫,塔米從門廳里款款地走了出來,身穿一件深黑色的連衣裙,腰裡系了一條蔥綠色的緞帶,把那腰身系得纖纖欲折。那衣裳是無領無袖的,露出兩個肩膀一抹頸項,閃著些紫薔薇似的亮光。裙裾長長地拖到腳踝,一雙黑色高跟涼鞋裡伸出十個抹了蔻丹的腳趾,如同十瓣零零亂亂大小不一的落花。臉上淡施脂粉,眉黑目深,唇紅齒皓。一頭烏雲隨意地披在腦後,用一個黑色大塑料發卡鬆鬆地夾住,有一兩縷散發風情萬種地披掛在頰上。那幾個滑旱冰的小年輕看得獃獃的,都朝塔米吹口哨。
「傑米你叫我?在夢裡。」女人問他。
又見一高樓,樓頂是個大平台,平台上有人用瀝青寫了一個大大的英文字,從塔上看下去極是清晰。就問林頡明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林頡明把手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說:「自己回去查字典吧—— 反正是個你這樣的淑女不該知道的字。以後可千萬別隨便拿個字就問人,也不知道會問出什麼樣的笑話來呢。」涓涓臉熱了熱,就不往下問了。
所以那天晚上,他就搬出主卧室,先在客房棲身。
這是我在多倫多的聯繫地址,亞德萊街二百六十五號,思凡咖啡館。
半夜裡涓涓在林頡明的鼾聲中醒來,覺得身上隱隱地生疼。沒想到在和沈遠經歷過那樣的萬水千山之後,自己竟然還能感覺到疼。
夜使她感到安全。
牆上的掛鐘正正地指向八點一刻,他暗暗驚詫如何就沒有聽見鬧鐘的聲響。正要披衣起身,才突然想起他已經無處可去了。那個用余小凡的生命代價和他兩年多的心血搭造出來的咖啡館,竟然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如同一頭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起來健壯無比的泥牛,卻能在一陣輕風細雨中頃刻間銷蝕為子虛烏有。
窗外依舊是車流和人流。街市帶著酣睡過一夜的無窮能量,熙熙攘攘地從他的窗前走過。
坐到車裡,兩人都有些掃興。涓涓暗想那次林頡明回國,她帶他在上海玩,後來又去了藻溪。一路的行程都是隨心所至,極為輕鬆的。因為那是她的地盤,她是主人,他是客人,她做得了他的主。現在到了多倫多,進了他的地盤,她突然就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愚拙無知。他是她的鏡子,是她在這個碩大而陌生的都市裡唯一的一個參照物。沒有他,她便不知身在何處。在這裏她豈止做不了他的主,她甚至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電話號碼:416-288-9740
他獃獃地看了她一會兒,才關了燈,脫了衣服鑽進床里,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塔米不吱聲。
涓涓突然想起那本書里那個俄國女人到了美國以後的境遇,心裏就生出些很是複雜的情緒來,臉色便雲遮霧障似的陰沉了下來。
這時他的肚子擂鼓似的響了起來。他沒顧得洗漱,抓起法國土司就狠狠地咬了一口,鮮軟的還來不及完全凝固的雞蛋在他的唇邊留下一個金黃色的圓圈。她看著他貪婪的吃相,突然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在沈遠這張篩子里,她是一粒漏下去的泥沙。而在林頡明這張篩子里,她是一塊留在面上的石頭。
從此,林頡明便不再提此事。
「這個人是有名的畫家嗎?」她問。
準備行裝的那段日子里,母女之間出現了一些少有的平和融洽。自從沈遠的事後,母女倆幾乎已經到了冷眼相看的地步。然而這次涓涓回到溫州,竹影卻和戲曲學校請了假,專程在家陪女兒。
林頡明睜開眼睛,發現窗帘已經打開了小小的一角。陽光帶著初醒的羞澀遮遮掩掩地探進屋裡,空氣中有一些白色的細塵在輕柔地飄舞。屋裡很熱,他的手心額角濕濕地出著汗。
兩人回到咖啡館,涓涓也不理林頡明,就徑直入了廚房。只見剛才被自己扔掉的那件圍裙,已經整整齊齊地掛在了寫著自己編號的衣帽鉤上。塔米正在給一群女招待派活。張三李四地派完了,獨獨沒有報她的名字。
涓涓聽了,半晌說不得話。這樣的話,她原本期待著能從母親那裡聽見。母親沒說。說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這天是感恩節,咖啡館放假。涓涓難得地睡了一個懶覺,快中午方醒來。屋裡沒人,那半邊枕頭上有一個凹陷的頭形,卻早沒了熱氣。便懶散地起了床,趿了雙軟底拖鞋,開了窗戶來散一夜的污濁空氣。
到了下午客人陸陸續續地來了,大多是林頡明這幾年開咖啡館認識的朋友,中國人洋人都有。有的帶酒,有的帶花,也有的帶蛋糕,屋裡就五花八門很是熱鬧了起來。
日漸老去的母親和年輕時候的母親至少有一點是相似的:母親和時代的距離一直是若即若離的。不管時代走得有多快,母親始終與時代相隔著不大不小穩穩妥妥的一步。這一步隔得太小,就不免跌進附庸風雅的陷阱。這一步隔得太大了,又會招惹迂腐守舊的嫌疑。母親把這一步控制得極為妥帖。
換了鞋,拿了黑色公文包就要去銀行存錢。咖啡館的營業額高,收的銀款向來是不過夜的。昨晚和江涓涓煲電話粥煲得忘了時間,銀行關了門,就沒存上。
「傑米,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男人做了個手勢讓涓涓在對面坐下,說:「關於我的中文將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們以後再講。還是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涓涓怕男人聽不懂,就在紙巾上端端正正地寫了自己的中文名字。男人看了,突然就明白了過來:「你是傑米林的朋友,剛從上海來的,對嗎?」
涓涓慌慌地坐直了,掏出夾在護照里的報關單,卻看不懂,就讓男人來幫忙填表。男人逐項地問,涓涓逐項地答。後來問到身邊帶了多少現金,涓涓就猶猶豫豫起來。男人笑了,說你是來安家的,允許帶現金,不過量就好。涓涓這才說出是三千美金。
林頡明心裏又動了一動。
店堂里顧客很是稀少,總共才坐了三張檯子。第一張檯子上坐的是一對黑人老夫妻,各自埋頭在做拼字遊戲。第二張檯子上坐著一個年輕亞裔女人,帶了三個孩子在吃冰激凌。孩子並不好好吃,一味地拿著紙杯子砸來砸去,弄得一頭一臉都是奶汁。女人吆喝了幾聲,叫住了這個又跑了那個,便懶得管了,由著他們滿地胡跑。第三張檯子上是一個白種男人,一邊喝咖啡,一邊看書。
到了下午,員工都陸陸續續趕到店裡上班。林頡明指揮眾人把店堂裡外都打掃清理了,才開門營業。又跟了幾個小時的班,見一切運轉正常,方脫身去接塔米。
臨出門,拉過塔米悄悄叮囑:「看著些,別讓人偷工減料了去。」塔米就不耐煩起來:「你以為我一大早來是幹什麼的?開半個小時的車,上你這兒調情來了?」
那句話母親後來在別的場合也多次重複過。那句話彷彿是一段粗製濫造的合成音樂里的背景雜音,斷斷續續地貫穿在她關於童年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記憶中。那樣的雜音使她對黑夜對夢都有了不同的理解。她意識到其實夢和現實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分界,它們只是一條長線上的兩個邊緣模糊的點。夢是現實在黑夜裡的延伸,現實則是夢在白天的依附。
這時候裝修隊也完了工,領班就拿了張單子來讓林頡明驗收簽字,卻被塔米一把搶了過去。

於是就很有了幾分寂寥孤單。
男人看到涓涓驚詫的樣子,便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我的中文怎麼樣?能和你的英文比嗎?」
有一陣子余小凡讀書用腦太過,精神緊張,就得了個頭痛病。又輕易不肯服止痛藥,怕有副作用。犯病時便叫林頡明過來替她梳頭。余小凡的梳子梳齒大而鋒利,梳過頭皮時帶著豪爽響亮的回聲。可是余小凡並不常常使用那把梳子,她最喜歡的還是他的指甲。用她的話來說,她借的是他的人氣。為了這個緣故,他就把他的指甲留得長長的,一個月也難得剪一次。
誰知塔米轉身就走。
涓涓聽了便知道她沒有退路了,心裏湧上一股決一死戰的悲壯,反倒安然了起來。
「涓涓你跟我來多倫多,過得還好嗎?」
林頡明哭笑不得,煞是費力地將塔米的手掰開:「塔米你實在要恭喜我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我現在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擴展我的社交生活了。」
塔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笑著說:「原來你就是那個郵購新娘。」涓涓的英文本來是不怎麼靈光的,偏偏不久以前看過一本俄國女人到美國謀生的書,叫的就是這個英文名字,便頓時窘得滿臉通紅。
那秘密如此地沉重,將她五歲的生命壓出一個永遠無法修復的痕迹。
涓涓的這排椅子有三個座位,一頭一尾坐了人,中間的那個位置是空的。涓涓坐頭,尾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國男人,上了飛機沒多久就開始打盹,送來的晚飯一口也不曾動過。空姐來收拾空盤,涓涓想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吃到下一頓飯,就自作主張替那男人把盒飯收藏了起來。
塔米越發咯咯大笑起來:「你害起羞來的樣子真漂亮。」又從頸子里掏出那個玉佩來,說:「正好我要謝謝你的禮物。」林頡明趕緊打了個岔,對塔米說:「涓涓在家也悶得慌,過兩天想到咖啡館里幫忙,順便學習英文,到時候你負責培訓她。」塔米點頭說好:「我怎麼培訓新員工,也怎麼培訓她。你定的規矩,你可不能帶頭破壞。」
「是你要結婚了,還是找到新工作了?說吧。不管哪一樣,我都恭喜你。」
就過去拉。涓涓掙了幾掙,掙不動—— 男人雖然不再年輕,卻還是有幾分力氣的。就站下了,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欺負我在這裏沒有親友,由著別人給我氣受。」話語雖然是兇狠的,聲氣裡頭,卻已經含了一兩分哽咽。
她聽見樓下笑語和杯盞交錯的聲響高一潮低一潮地持續了很久。在迷迷糊糊中,有人上樓來,在她的床頭柜上放了一杯茶。一隻帶著汗濕的手掌猶猶豫豫地搭上了她的額,一個聲音試試探探地問:「睡著了?」她沒有睜眼,也沒有回答。酒是牆,是鋪墊,也是借口。酒給了她置身事外的坦然。在酒築就的城堡里她堂而皇之地拒絕了現實的入侵。
那天夜裡她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在夢裡她看見一對瘦骨嶙峋的老鼠緩慢地爬過板壁,爬向屋頂。窸窣,窸窣,窸窸窣窣。老鼠不僅在窸窣爬動,老鼠還發出了別的一些聲響,極為輕微的,彷彿被棉被堵塞住的,半是嘆息半是呻|吟的聲響。這樣的聲響細齒軟鋸似的把她的睡眠割鋸成一塊塊的殘片。
「『消閑時光』是個好機會,買下來資金很快就能周轉起來。我一定能送你去讀書的,只要你肯等個兩三年。」
男人的笑聲溫軟地銷蝕了涓涓的局促不安,涓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那點英文,也能叫英文?還不一下子讓你給比下去了?你的中文,在哪裡學的?」
母親學會了旅遊,各式各樣的團,各式各樣的線路。
領班見塔米盯得甚緊,只好在單子上寫明了「人工無條件保修一年」。林頡明這才簽了字,讓物業公司付錢。
請問中國民航的班機在哪裡取行李?
說著就接了一根線在老頭身上,又撳了撳線那頭的一個按鈕。老頭就弓下腰,「嘩」的一聲撩起外套,露出一個油光水亮的屁股來。
亞德萊街在凌晨二時左右發生火災,「思凡咖啡館」和毗連的寵物食品店一同被燒毀。消防隊仍在搶救過程中,目前尚難以估計損失程度。
一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翻的。都笑完了,塔米才說:「傑米,你給我記著賬,今天本不該我當班的。」林頡明連連點頭:「雙份,算你雙份工。」就進辦公室胡亂找了雙工作鞋換上。
箱子里的東西都是我的日常用品,不是禮物。
冷眼看塔米,幾杯酒下肚,漸漸地顴飛桃紅,眸如春杏,話如珠璣。說一句,眾人笑一陣。再說一句,眾人再笑一陣。把一張小小的飯桌,淘騰得如沸水翻滾,熱鬧非凡。涓涓只覺得這一屋的喧鬧猶如一出好戲,在她眼前一幕一場地演過。她在戲里,卻不是主角。她豈止不是主角,她甚至也不是配角。她其實連演員都不是。她至多不過是一件道具,而且還是擺在很遠的角落裡,多了也不嫌多,少了也不嫌少的那一件。
林頡明跑出來,涓涓早腳底生風地過了馬路。雖不識得路,卻知道身後有人追著,越發上了弦似的不肯慢下來。林頡明緊趕慢趕地追了三個路口,才追著了,早已氣喘如牛。
塔米一把拔了電源插頭,將那個裝修隊的領班猴似的揪了起來:「也不看看是什麼樣的櫃檯?這綠色雲紋木,剛剛換的,給你錢你也找不著貨。你是不是想換完地板再接著換櫃檯?」
待眾人哈哈地笑過了,塔米才說:「傑米你把這個放在你汽車的后玻璃上,遇到誰追你尾,你就亮他一屁股。」眾人這才明白了臟老頭的妙用,越發笑得前仰后翻的。
回到咖啡館,將空皮包往辦公桌上咚地一扔,劈頭就罵塔米:「跟你們說了多少回了,那五十塊一百塊的紙票要驗仔細了才收。這一百五十塊錢,你白乾兩天都掙不回來,還不算你找回人的零錢呢?就這樣沖了馬桶。一群蠢貨!」
「亞德萊街從街頭到街尾都是咖啡館酒吧,怎麼樣才能讓人記住你這一家呢?你得首先學會記人記事。客人來了,找一個特徵,一件事情,牢牢記住。下回再來,就問:哈羅,羅伯特,你女兒上個星期的生日派對熱鬧嗎?你老丈母娘身體好些沒有?他能不感動嗎?從今往後他就永遠是你的顧客了。」
外邊的天色灰澀陰沉,如一團陳年棉絮。風刮過,便有些雨絲下來。雨絲里又夾雜了些飛塵。那飛塵也是灰澀的,在雨絲的間隙中輕軟地漫舞,卻不肯隨雨絲落地。涓涓又看了幾眼,才看出來是雪。
聽見樓梯響,林頡明就把闊闊的一個笑收住了,回頭對涓涓說:「塔米打電話來,問候咱們感恩節快樂。我想請她過來吃節飯。十二磅重的火雞,你我兩個人吃一個星期也吃不完。重要的員工,我們還得多多聯絡感情。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