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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溫州:紅塵白雪

第五章 溫州:紅塵白雪

到巷口,有了路燈,街就有了幾分朦朧的光亮。沈遠從兜里摸出一樣東西,遞給涓涓。是一個暗紅色的布袋,口子上用一根黃絲帶束緊了。涓涓解開來,裏面是一枚景泰藍戒指。細細巧巧的金邊,寶藍色的底,上面鏤了一些石青石綠鵝黃的雲紋,熱鬧里含了些素靜,俗媚中藏了些雅緻。
她蜷縮在床尾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瘦小,頭髮如雨前的散雲遮蓋住了半邊臉,露出來的部分隱約泛著些濕熱的潮|紅。眉眸低垂,兜起了一些來不及梳理的慌亂。
他直直地站在講台中間,雙手低垂,像被獵人射傷的鷹。他沉默了很久,一直到不安的私語如風裡的禾葉開始在教室里窸窣響起。
涓涓不知道該算單數還是雙數,就想重新開始,數到三點半的時候再算。誰知眼皮漸漸沉澀起來,不由自主地靠在桌子上迷糊了過去。
他是她一生中遭遇的第一個意外。
涓涓撲哧一笑,說:「李叔叔你別理她,她是慢性更年期綜合征。從四十歲就開始了,到現在也還沒結束。」
江涓涓是個有幾分小聰明的女孩子。
李猛子等著涓涓將裙子利利索索地縫完,剪完線頭,包上,遞到他手裡,半晌,才嘆了一口氣,說:「要不你去學服裝設計,將來和小雙一起辦個服裝公司?」
男人將食指勾成一個黃菱,輕輕地在涓涓的額上敲了一記:「還你個大頭鬼。你小時候一天拉十次稀,是誰給洗的尿布?出風疹水痘,誰給守的夜?到底是誰欠誰呢?」
天藝是一家畫廊的名字,在海南。場面小,宣傳也很低調,在藝術家圈子裡卻很有些名氣。
上樓的時候她有些心慌,鄰人擺在過道上的紙箱子讓她絆了一跤。坐在樓梯上揉著生疼的膝蓋她感慨萬分。
「看不懂。」收藏家只看了一個開頭,就有了結論,「我不懂的,就沒有人懂。」
她想起自己剛剛認識這座樓的時候,也曾經在這裏摔過一跤。那一跤讓她糊裡糊塗地跌進了一個故事的開頭。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她當時也並非完全沒有準備。那時的她是一個熱切地渴望著進入故事的天真少女。
他就停了下來,將她緊緊地擁住了。沒有前奏,沒有序曲,他迫不及待直截了當地去解她的襯衫。他幾乎毫不費力地探著了她的柔軟和稚嫩,彷彿稍一用力就會將她掐出水來。他的指尖突然有了片刻的遲疑。在那片刻的遲疑里,慾望經歷了最後一次的囤積。慾望決堤時的兇猛之勢使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把她抱進屋來,仰面朝天地放在那張髒亂不堪的單人床上。他用他的雙手撐開了她的雙臂,再用他的兩腿分開她的兩腿。
「早點睡吧。明天要見天藝的人。」
涓涓見男人真動了氣,就有些心慌。將臉溫軟地湊過去貼在男人的胸前,賤賤地賠了些笑。
涓涓挑了一枚橄欖,剛剛放進嘴裏,就看見沈遠從九州的轉門裡走了出來,身後跟了一個紅髮女子。女子面色黝黑,身材嬌小,一看就是廣東那一帶人。身穿一襲黑衣黑裙,領口開得極深,下擺拖至腳踝,腰上系了一條銀鏈子,在風裡飛舞如蛇。
那天在課堂上他沒說幾句話,就布置了作業讓學生去做,自己卻搬了兩把椅子坐到屋角里抽煙。一把椅子用來裝身體,另一把椅子用來擱腳。身子陷得很低,雙腳翹得很高,整個人便擺成了一個生硬的驚世駭俗的「V」字。頭仰在椅背上,下頦如刀刃戳在半空,尖利地割著人的視線。
她知道她已經被他徹底地萬劫不復地擊敗了。
沈遠猜想是自己走錯了門,就賠了些笑,問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叫江涓涓的人。
涓涓這才恍然大悟,杏娘每天都在等待著江家小兒子的歸期。民國二十九年正是父親跟著他哥哥離開藻溪的那一年。
茶室分手之後,沈遠就一直沒有出門。
那時涓涓剛好已經從服裝設計班畢業,手裡拿了一張說有用也有用,說無用也無用的職業學校文憑。原本打算和李猛子的女兒李小雙一起,開一個小小的童裝設計鋪,卻禁不起沈遠一聲呼喚,便去了沈遠的公司上班。
江信初的舊關係里,李猛子是唯一一個依舊和江家殷勤地走動著的人。李猛子在江信初生前就已調出地委機關,進了一家國有大企業,先是任人事處長,後來提拔至黨委書記。這幾年國有企業虧損得厲害,分成幾塊承包給了私人,李猛子便被掛在了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位置上,照領著工資,卻無所事事。
沈遠知道那是一顆流星。
涓涓等了一會兒,見沈遠並沒有說話的意思,就挑了一塊胡桃仁遞過去,說:「新灣那邊還是有點希望的,人不敢駁劉局長的面子。你也用不著在天藝一棵樹上弔死。」
又見箱底壓了一本舊皇曆,是民國二十九年的。紙張黃如蠟片,薄如蟬翼,稍一翻動,便有脆響生出。上面圈圈杠杠地畫了許多記號。
「李叔叔,我也沒有辦法。只有他好了,我才能好。」
這幅畫後來斷斷續續地畫了很久,每一次的停頓和重新開始之間,都充填了一些高潮迭起的故事。這些故事零零散散卻連綿不斷地串聯起了她和他相識相知的五年。然而這諸多的故事遙遙地鋪展開去,卻依舊沒有鋪就一個屬於她和他的結局。後來當她終於決定離開他去上海另謀出路的時候,她仍然沒有看見這幅畫的最後完工。
她以為她聽錯了,就回過頭來看他。他卻沒有看她。他把煙蒂從嘴裏拔|出|來,扔在地板上,輕輕地用腳碾了一碾,空氣中就有了一股細線般的松木焦香。
涓涓忍不住,又問了一聲怎麼辦。男人從褲兜里摸出一根皺巴巴的煙來,對著爐眼點上了。是雲煙,辛辛辣辣地割著人的喉嚨和眼睛。涓涓一迭聲地乾咳了起來。
他挨著牆根坐在地上,悠悠地吸著煙,看著畫頁上的塵粒在她指縫間飛揚起來,在夕陽里閃著細細爍爍的光。
男人將涓涓的書包取下來放在後座上,就推著車子送涓涓回家。
有一天,江信初生前的秘書李猛子來看望江家母女。
後來沈遠送涓涓到巷口,路燈壞了,月光老眼昏花地將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軟軟地擲在石子地上。高的那個在前,身子一弓一弓的,像一頭尋食的鷺鷥。矮的那個在後,腿微微地有些瘸,猶如一隻受傷的野雁。
有一天,沈遠遲到。上課鈴響過很久,他才匆匆進來。那天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系了一條暗紅色的領帶。頭髮新理過,烏黑油亮地向後梳去,露出縷縷梳齒痕迹。在那之前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高大英俊。他的學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刻意地打扮過,就很是驚訝了起來。
這種感覺,是她離開醫院時就有了的。
當年李猛子調入了溫州最大的國營企業冶金廠當人事處長時,劉紅妹只是廠里的一名刨床工。小學程度,長相也很是一般。李猛子那時已過四十,劉紅妹雖然比和李猛子小了十好幾歲,卻也已是久待閨中的老姑娘了。都想成個家,遇到個中間人輕輕一撮合,兩人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夫妻。
天藝從不收購展出名家名畫,天藝的關注點只在還沒有成名卻有幾分潛力的新人身上。天藝用極低的價格買進新人新畫,冷藏數年,等新人漸漸有了名氣,再用高價出手轉賣。在海南那一片無限喧囂無限熱鬧的商海商洋里,天藝匍匐在人們的視野之外,悄悄地不露痕迹地發著財。
小雙是李猛子的女兒,比涓涓小兩歲,高中畢業后也沒有考上大學。
最後走進九州的,是一家人。夫妻兩個,牽了一個孩子。女人肚子里還懷了一個,步履蹣跚,足月臨盆的樣子。如果算了肚子里的那個,是二十。如果不算,就是十九。
沈遠在美院讀書時的一個同學,很早就辭了公職去海南,開了個藝術裝潢公司,混得很是風光。也認得幾個畫廊的人,跟天藝的老闆是酒桌飯局上的朋友。聽說沈遠在溫州混得不甚如意,就寫信勸沈遠來海南尋找機會。說大江南北如今都是名家名人的天下,只剩了一個海南或許還有無名小子的一席之地。海南有的是名不見經傳的畫家藝術家,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碰上一兩個機會。
這樣的對話,他知道遲遲早早會在他們中間發生。他只是沒有想到會發生得如此迅速。他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他多少知道支取和付出中間存在著一些必然的聯繫。如果把感情比喻成一段柔軟的絲線,那麼支取和付出就是線上的兩個結子。有的絲線上支取和付出涇渭分明,永無交界之處。而有的絲線上支取和付出則相互交纏,紋理混亂。支取中蘊藏了付出,付出里潛伏著支取。他則希望他的感情絲線是長且直的,支取和付出中間遙隔著萬水千山。
一,二,三,四,五。
母親的期望如同通貨膨脹時期的貨幣,隨著日子的推移越貶越低,低得幾乎落在了泥塵里。
「寄是不寄了。涓涓隔三五個月去一趟,一氣捎過去。」
涓涓將嘴噘了,說誰讓我從小就沒了爸呢。這本是一句撒嬌玩笑的話,在這麼個場景說出來,竟突然有了幾分凄惶的意思。男人的心禁不住鈍鈍地疼了起來。
有一天涓涓去沈遠家,沈遠正在作畫。沈遠畫了一個年輕女子,獨自站在海灘上,消瘦的雙肩擔起一些沉甸甸的月色。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人。天是一種藍,海是一種藍,石頭是一種藍。女人的衣裙也是一種藍,輕輕地飛揚起來,露出兩隻赤|裸的沾滿了泥沙的腳。只有月亮是黃色的,四周裹了一層橙紅的暈,像是在宣紙上不經意滴落了一點丹朱,毛毛糙糙地洇在無邊的天穹上。
第二天,李猛子就送來了一張服裝設計班的報名表。這張報名表並不是一張普通的報名表,這是一張連報名費帶學雜費都已交過了的報名表。
沈遠便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說:「算了,你也別費心勸我。我倒是想上弔,卻就是找不到一棵可以讓我吊的樹呢。」
剛開始聽時,隱隱地有些扎心扎肺的感覺。聽得多了,就麻木起來。先從耳朵開始。再到眼睛。再到心。漸漸地,通身都磨起了繭子,不痛也不癢,像隔了一層皮—— 別人的皮。
天藝也在他請的客人之列。
沈遠就是那樣一陣的風。
不同的畫廊。不同的收藏家。不同的語氣。不同的表情。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正想走,門卻嘩啦一聲開了,裏面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來。男人很高也很壯,穿了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襯衫,口袋裡別了一支鋼筆,腮上胡亂地長了些鬍子。說細緻人不全像細緻人,說粗人也不全像粗人。眼睛紅紅的,臉色如陶土,半青半褐,樣子頗有些嚇人。
從嚴格的意義來說,沈遠並沒有造就涓涓。
涓涓一路都在考慮如何編織一個合理並具有連貫性的借口,好將今天晚上的經歷向母親竹影交代。她已經預見到在未來的日子里,九*九*藏*書她還將無數次地重複使用這個借口。
涓涓躺在冰涼的地板上,聽著灰塵在身下碾碎時發出的聲響,心裏湧上的卻是一絲由意外衍生出來的惶恐。
父親死於理想,杏娘死於愛情。死於理想是一種漫長的曲折的甚至是乏味的死法,而死於愛情卻是瞬間的燦爛的無限美麗的死法。
「下午見陳小姐,就穿工作服。」
男人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媽心裏的苦,說出來也就好了,偏又不肯說。一生爭強好勝慣了,到了這個年紀,能不生病嗎?你多順著她點,她只有你了。」
竹影果真就坐起來,擰開了盒子,拿指尖蘸了些油抹在小腿肚子上。一邊抹,一邊說:「還怕落疤?你以為我十八二十呢?」
一時很是灰心起來。便推說頭疼,起身走了。
箱子很沉,她一個人扛不動,每年都是喊了堂侄來幫忙抬到院中的。箱子最早是許春月家的舊物,是當年許家老爺為獨生女兒攢下的諸多陪嫁物什中的一件,專門從福建定製海運過來的。堅實,厚重。多少年後,走近來,還能依稀聞到暗香。從木質到漆水到款式,都是絕頂的功夫活。連正中那個扣鎖,用的都是上好的黃銅,雕著花。上片是龍頭,下片是風嘴,中間銜了一顆圓珠。歲月從上面蜿蜒流過,洗去的是光華,留下的是凝重。
陳小姐住在全城最高級的九州飯店。
午市的人流漸漸散了,街面有了片刻的寧靜。涓涓看著九州飯店頂上那個圓形餐廳,在午後融融的春陽里昏昏欲睡卻無休無止地轉著圈。突然一陣暈眩,就衝到街上,蹲在一棵大樹底下,哇哇地吐了幾口清水。
可惜這塊不容路人錯過的招牌,卻是這個學校唯一的一樣固定資產。
在連續三年高考落第之後,她的母親竹影終於放棄了對女兒的某些期望。當母親同意她退出高考補習班時,她居然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她的惋惜不是因為她從今往後將與中國的高等教育制度永遠擦肩而過,而是因為她居然需要耗費漫長的三年,才能幫助母親看清一個她很小就知道了的事實。
「你這樣冰雪純潔的女孩子,是不應該來蹚藝術家這攤渾水的。趁還來得及,趕緊回家吧。」
正想著該如何對李叔叔開口說新灣的事,卻聽見身後遠遠的一陣腳步聲,就知道是沈遠跟出來了。沈遠走路時腳抬得極低,腳尖尚未離地,腳跟就已經貼上地面了,所以聽起來有些疲蔫。
江家祖孫三代在後來的日子里遇到的許多難關,都是靠變賣許家老爺送的禮品度過的。待到將兩個老人送了終,許杏妹手頭剩下的,就只有這隻樟木箱了。
劉紅妹知道自己嫁了李猛子,多少有些麻雀攀了高枝的意思。所以在言行上,格外地有了一份小心溫順。不久李猛子就提升為黨委書記,劉紅妹更是將里裡外外的事情都承擔了下來。李猛子下班回到家,吃也現成,穿也現成,倒很有幾分大老爺的架勢。
趕去公司,卻見大門重重地上了一把鎖。樓里的清潔工見了他就笑:「總算來了個人了,我還以為你們關門大吉了呢。」沈遠心裏就有些慌亂起來,便急急地叫了輛車去了涓涓家裡。
後來他就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促她早點回家。「你這樣的乖孩子,不回家吃飯你媽不找你?」她斜了他一眼,說:「橫豎是我的事,賴不到你頭上。」她說得極輕,他卻一字不漏地聽見了。他的喉嚨無由地嗆了一嗆,便凶凶地咳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他挨了一拳。
竹影和男人的臉上都有了幾分訕意。
這條小巷她已經走了許多次。路燈被附近的民工打碎了,至今沒有修好。然而腳行在黑暗中的感覺是熟稔的,似乎知道每一塊磚石的位置。明天就是周末了,怎麼也得去一趟李叔叔家裡,要帶一袋最好的橙子,美國進口的,五塊錢一枚的,貼著加利福尼亞陽游標簽的那一種。要厚著臉皮,再跟劉阿姨解釋一次,自己為什麼沒有和小雙開童裝鋪的理由。
送她去藻溪是李猛子的主意。
「如果你再來找涓涓,打的就不是這個地方了。」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涓涓明白如今只有把劉阿姨哄好了,李叔叔才能名正言順地幫自己。
半晌,沈遠才撲哧一笑,慢悠悠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蔫蔫地推到涓涓跟前。信封是敞著口的,涓涓輕輕一捻,就看見了裏面一沓嶄新的百元紙票。
涓涓低了頭,一遍又一遍地揪著袖口的線頭。
醒來時,已過了四點。一群剛剛放學的中學生,正在鄰桌吵吵嚷嚷地玩紙牌。老闆娘走過來,收拾她桌上的茶壺茶杯。「要不,你先回去吧。你等的人,怕是有事來不了呢。」
那天下午她踮著腳尖仰著臉,一張一張地看著他那些堆得高高的畫。那種姿勢從那時起就形成了她和他關係的基調。她其實並不懂畫,她注意到的只是色彩。他畫里的色彩組合雷電颶風般狂野地掃過她的視野,將她漸已成形的審美觀念砸成碎片。她的眼睛在他的畫里毫無目的地逃竄,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安寧的棲息之地。
夜晚是沈遠靈感泛濫的時候,所以沈遠愛在白天睡覺,晚上作畫。沈遠作畫的方式就是完完全全地走進畫里,世界在他的身後悄無聲息地關上了大門。門裡是藝術,門外是熙熙攘攘的人間。這時候涓涓就成了塵世的一部分。涓涓雖然身在咫尺,卻只能在門的那一端無望地躑躅徘徊。和許多略有幾分才氣的藝術家一樣,沈遠把自己看得很高,把世界看得很低。在低賤的塵世里高傲地活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幸虧他遇見了涓涓。涓涓把自己卑賤地鋪在塵世上讓沈遠走過去,塵世和藝術之間就有了一個可行的高度。涓涓意識到這一點,是幾年以後的事了。
裙子已經縫了八九成,見李猛子進來,就站起身,放在自己身上比試著,問李叔叔好不好看。李猛子說瞧你那個巧呀,怎麼短了,是料子沒買夠嗎?涓涓就抿了嘴笑。什麼呀,這是給小雙做的,一會兒你正好帶過去。
便感嘆星之於蒼穹,一如人之於宇宙,也許瞬間輝煌燦爛,卻最終將歸於永久的沉寂。滾滾紅塵之間,人終其一世辛苦勞累,似乎目的明確,又似乎全然混沌迷茫。路有千種走法,卻不知百川到海,殊途同歸,誰也繞不過那個終究的目的地。聽著秋蟲在枝葉間絮絮叨叨細細碎碎地聒噪著,沈遠的心裏突然就有了幾分凄惶。便起身催涓涓回家。
她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屋裡擺了許多畫,只有少數幾張是正正經經地框裱了掛在牆上的,多數隨意地扔在地上,堆在牆邊。地上的那些略微新些,還有些幾分乾淨齊整的樣子。牆邊的那幾沓,紙邊已經開始泛黃,又落了薄薄一層灰,就露出些歷經滄桑的樣子來。
接著就是一陣推來推去的聲響,她知道他在給杏娘塞錢。
他雖然過了許多年的單身生活,卻是不怎麼會做飯的。他的三餐,基本上是在街角的食攤上解決了的。可是那天晚上,他不知怎的心血來潮要給她炒雞蛋。
真正的故事其實發生在第二天下午。
男人將煙頭掐滅了,又用鞋底碾了碾:「那個女人,也真是老了,怕是熬不過幾年了。」
涓涓突然就明白了杏娘的長壽—— 一個早就死過的人,是很難再死一回的。
「拿去把這個月的房租結了。下個月租約到期,就不續了。」
數年之後,當她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世以後,她才明白,她身上那些低賤卻不肯安分的冒險精神,其實是與生俱來,早就存於她的血液之中的。那是她的本性。她的本性如嶙嶙峋峋的山石,在平常的日子里,不動聲色地匍匐潛伏在環境這張包羅萬象的大網之下。在有風的日子里,一切都改變了。風將網吹破一個小口,露出了底下石破天驚的真相。
他其實早就已經覺察到了她沒有經驗,只是他沒有想到她竟會是如此的沒有經驗。他坐起來,將下頜埋在兩膝之間,久久無話。他聽見身後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猜測那是她在穿衣服。後來聲響便漸漸地寂靜了下來,他才回身看她。他在看她,卻又沒有在看她。他的眼光越過她,落在灰暗的滿是顏料蚊血的牆壁上。然而他已經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就笑:「十八二十過了點,三十四十是敢說的。那天你穿了那身桃紅的,遠遠地走過來,那樣子,嘿嘿。」
後來她恍惚地過了街,在公用電話亭里給李猛子打了一個電話。
在那一跤和這一跤之間,幾年的時光已經流逝過去了。她已經在故事里翻滾得灰頭灰臉,遍體傷痕。現在她急切地渴望著走入故事的結尾,一個長長的,沒有高潮也沒有低潮,順著時間的牽引平鋪直敘地前行的結尾。
沈遠沒有自己的住房,現在的房子是他一個出國的朋友暫借給他棲身的。二十多個平方米,一角做了廚房,一角做了廁所。剩下的那一角,睡覺看書作畫會客統統都用,就顯得很是擁擠。
沈遠走進茶室,抓起涓涓的剩茶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盞,雙手將臉一拄,望著窗外陰沉沉地發愣。
涓涓嘴裏咬了一桿鉛筆,腦子裡是一片無邊無際沒有著落的空白。到下課鈴響收拾書包時,才發現偌大的一張白紙上只反反覆復地寫了沈遠兩個字。
其實僅僅根據招牌就把這所學校定義作學校實在是有些誇張。幸好誇張是眼下的時尚,所以也沒有任何人對此挑一挑眉毛表示驚訝。這所被叫作國際學校的學校,不但沒有任何跨海的聯繫,而且也沒有固定的校舍和師資。它只是借了某所職業中學的一個角落,又從社會上找了幾個兼職教師而已。
沈遠上課,從不備講稿。一會兒講巴黎風光,一會兒講大溪地景緻。一會兒痛罵高更,一會兒評點八大山人。沒有主題,任憑思緒如水,流到哪裡是哪裡—— 當然那是他在有興緻的時候。若碰到他沒有興緻的時候,就胡亂地謅個題目讓學生寫創意。下課鈴聲一響,不收卷也不評卷,拔腿就走人。如此的不拘一格,讓學生跌了眼鏡,反叫人暗暗生出些好奇之心來。
這段故事,涓涓是清楚的,所以她想求著李叔叔讓劉副局長給文具公司捎句話,寬限幾個月的房租。劉副局長雖然不直接管文具批發,可是偌大的一個溫州城,誰會願意得罪工商管理局呢?
涓涓進了院,放下車,就問媽你聽說機關樓都要拆遷了嗎?有台灣人過來投資建新區。下面是商業戶,上面是住宅樓。
當年許家老爺為女兒預備下的各樣細軟家私,都是藻溪鎮的人們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的。到頭來,竟一件也沒有派上用場。許春月跟著本該成為她堂姑丈的江信初走了,留下收過江家聘禮的許杏妹,從此不論婚嫁,守在江家。
沈遠臨行的時候,只對涓涓說是去海南會一個數年read.99csw.com未見的老同學,可興奮和期盼卻已掩蓋不住地寫在臉上。
新灣住宅區是龍灣開發規劃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共分龍泉、龍頭、龍源和龍珠四個小區。每一個小區的廣告宣傳費用都不是個小數目。新灣項目中負責廣告宣傳的尤主任是工商局劉副局長的大學同班同學。劉副局長若肯遞一句話過去給尤主任,沈遠就有指望了。哪怕只得著小小的一口,也夠這麼彈丸大小的一家公司活幾年了。沈遠的公司雖然小且無名,沒有什麼優勢,可是劉副局長的話本身就是優勢。儘管在商場里只是淺淺地濕了一層鞋底,這樣的道理涓涓卻是懂的。
那畫是關於風的,也是關於月的,又似乎與風月全然無關。涓涓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沒有看懂。朦朦朧朧之間,就有了幾分愴然涕下的感覺。突然就明白了古人為何有「生不逢時」之嘆。
依舊沒有回應。
今年的春短,雨一停,沒有任何承轉交接,就入了夏。
陳小姐去寧波之前,來了一趟畫室看畫。走馬觀花地看過了,點個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唯有那張畫了一半的「風月」,卻讓她把腳步慢了一慢。她一手端了下頜,歪著頭看了幾眼,突然努一努嘴,說:「這張,你給我趕出來。」
無限的孤獨。無限的自由。
「星期天李叔叔幫我們約了新灣項目的尤主任吃飯,要不,你就穿這件去?」
許家老爺在族親面前,很有了幾分愧疚。就將春月的陪嫁,挑了一些送過去給許杏妹。許杏妹死活不肯收,最後發話的還是江信初的母親。「就算是將來給我們養老的吧。」
儘管和涓涓交往了這麼久,幽會的地點,大多都在沈遠的住處。涓涓家裡,沈遠只來過一兩回—— 當然都是挑竹影不在家的時候。沈遠知道涓涓的母親瞧不上自己,平素也就避著不與竹影照面。這回是避不過去了,無奈,只好在門口停下,隔著門喊了一聲「江涓涓」。
就將左手白光光地伸到沈遠跟前,歪了頭,問:「你看戴哪兒合適?」
茶室牆上的掛鐘,悶悶地敲了三響。
竹影原本是極力反對的,也想盡了諸般方法來阻撓。母女兩個吵得狠了,涓涓乾脆就不回家,在外邊過夜。竹影是個極愛面子的人,又住在機關大院里,怕江信初的舊同事知道了沸沸揚揚的傳閑話,不得不暫且隱忍著。沒想到從小性情溫順的女兒,竟在這件事上認定了死理,九馬拉不回頭。後來見涓涓每月帶了薪水回家,買東買西補貼家用,才漸漸不吱聲了。
如此撐過了幾個季節,人便瘦得只剩了一層皮,卻真是長大了。
後來他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他的行頭。他沒有大衣櫃,數目有限的幾套衣服都隨隨便便地壓在箱子里,抖落出來時滿是褶皺,每一條褶皺里似乎都寫滿了陳舊和落魄。
涓涓放下杏娘的東西,跑回了屋裡。出來時,手裡提了一個包。
涓涓停了下來,卻不說話。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放輕了腳步。她一直在想象著他見到她時的驚愕表情。這幾天他一定在發瘋地找她。想到他衣裝不整蓬頭垢面滿嘴煙臭的樣子,她不禁啞然失笑。
九州飯店對面,是一家名叫綠瑩瑩的茶室。
那天她完全沒有防備地正面遭遇了慾望的襲擊。當他終於解開了她身上的最後一個紐扣,衣服如過季的花瓣從她身上脫落時,世界猶如一隻斷翅的小蜻蜓,突兀地停止在一片碩大無邊的靜謐上。她聽見自己的身體在慾望的柴堆上發出畢剝的聲響,青春的油脂滴落在火上,濺起一聲半是惶惑半是歡愉的呻|吟。
「這是定金。十幅畫。月底交清。」
她不知道一個如此輕如此空的人怎能經得起街市的磕碰。她渴望有一個剛好容得下她身體的被窩,從頭到尾地將她裹起,卻把世界遙遙地堵在外邊。她渴望睡眠,沒有白天沒有黑夜不吃不喝地睡到再也不想睡的時候為止。不需說話。不需見人。也不需微笑。
當年劉副省長還是溫州地委專員的時候,李猛子當過他的秘書。後來劉專員調進了省城,「文革」結束后又提拔當了副省長。誰知風光日子沒過上幾天,就中風癱瘓在床。人在病中,從前的諸多舊部親朋,漸漸地都消失了。只有多年不見的李猛子,突然搭車去省城探望老上級。兩人握著手,無語,眼裡就都有了淚。
杏娘已經曬了許多季的霉。年年曬完了,收拾回去,帶著一聲嘆息鎖起箱子,都以為是最後一回了。藻溪鎮里,別說是她平輩的族親,就是比她小一輩的,也都陸陸續續地走了好些個了。留下一個她,如一盞只剩了淺淺一底子油的燈,暗淡卻長長久久地活著。
她當然不知道,七年以後在深圳的一次藝術品拍賣會上,一幅題為《情殤》的人物肖像畫,以五十六萬人民幣的價格成交出手。
後來她母親開始四下出動,挖掘她父親江信初生前的關係來為她找工作。
男人不說話,卻剜了他一眼。突然間,他聽見耳邊一聲悶響,猶如西瓜從空中墜地的碎裂聲,又如米花在熱滾筒里醞釀已久的爆響。一股熱流帶著腥鹹的味道從眼角流進嘴裏,枝頭的樹葉子漸漸地變成紅色。
涓涓收起男人吃剩的半碗米粉,將鍋碗都洗盡了,才嚅嚅地說:「我已經兩個月沒有拿到工資了。」男人吃了一驚,卻不說話,只朝窗外霍地吐了一口痰,樓下立時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叫罵。
男人站起來,做了個挺胸凹肚撅臀的姿勢,竹影「呸」了一口:「這話回去說給你們家劉紅妹聽,還差不多。」
竹影又「哼」了一聲,說:「是那個姓沈的出的主意吧?」涓涓說不得話,臉卻紫漲了上來。
到三點整的時候,如果走進九州門廳的人數是單數,就告訴他。如果是雙數,就不告訴他。涓涓想。
回到溫州,他打算把海南之行作為無數荒唐之舉中的一個例子,永久地放進記憶的庫存中,不輕易去觸碰。沒想到一個月以後,他突然接到了天藝的電話—— 陳小姐出差到寧波,順便經過溫州,想見他一面。
沈遠到了海南,經同學介紹去了幾家畫廊,見了幾個經紀人——都是他掏錢請的客。眾人酒酣耳熱之際,聊起畫壇的雞零狗碎來,自然很是熱烈入港。待談到辦畫展賣畫的正事,便都哼哼哈哈地不置可否起來。
大凡有幾分才情的人,都愛把自己的才情估計得過高,而把世道的艱辛估計得過低。略略地摔過幾個跟頭,就擺出一副世人皆濁我獨清的樣子,與世界很是格格不入起來。沈遠自然也不能免俗。在社會上閑置了幾年,人便漸漸地懶散起來,身上就有了些鬧市藝術家的潦倒模樣。
那天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彷彿是一個虎頭蛇尾的傳說,經過漫長而細緻的鋪墊和渲染,在本該進入高潮的地方,卻意想不到地拐進了極為平淡的結尾。
他沒有答應,卻喀喀地咳嗽了起來。他丟給她一條舊毛毯,她裹了,貓似的蜷在車後座。吉普繞著山巒行走,她在夢和醒的邊緣上顛簸沉浮。他一路無話,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
男人惡狠狠地說。
到了杏娘家,他讓她進屋躺下。透過半掩的門,她聽見他輕聲對杏娘說:「小涓生病,要在這裏養幾天,鄉下空氣好。看好她,不要多動。不能著涼。不吃冰的。」
沈遠不說話,卻一腳蹬開了熨斗的電插頭,從背後緊緊地摟住了涓涓。涓涓沒有提防,身子一歪,兩人就同時跌坐在地上。一條溫熱的舌頭蠻橫地伸過來,堵住了涓涓還沒有來得及發出的驚嘆。
樹蔭底下有個煙頭暗了一暗,又明了一明。一個男人站起身來,踢踢踏踏地朝屋裡走去。再出來,手裡就多了一圈蚊香。蹲下身來,用煙頭將蚊香抖抖地點著了,院子里就瀰漫開一線裊裊的清煙。
「把衣服脫了。」他說。
她疼了很久,久得忘記了時間。後來她穿上衣服,下床,走到了街上。車流人聲撲面而來,彷彿要將她整個掀起。她毫無防備地在當街蹲了下去,突然感覺自己輕如羽翼,從裡到外地空了。
男人關了窗,拾起筆來,繼續作畫。男人這時畫的是樹。樹很高也很瘦,一面在光里,一面在暗裡。枝葉被風狂野地掀動,形同鬼魅。涓涓知道男人的畫才開了一個頭,就悄悄地掩門下了樓。
涓涓問男人這畫有標題了嗎?男人搖搖頭。涓涓說叫「風月」,好不?男人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抿嘴微微笑了一笑。
在那個階段,他正坐在人生的低谷。低谷給了他一種新的視野,一番新的心境,可以讓他毫無顧忌地仰望山巔。他知道江涓涓是通往山巔途中的一段景緻。無數這樣的景緻鋪就了山巔,可是景緻本身並不是山巔。他不能也不會在景緻中流連忘返而迷失了山巔。
竹影剛說了個「她呀」,突然聽見門外咣啷一聲響,是涓涓提著自行車進來了,就把那後半截的話咽了下去。
這種職業培訓班在溫州城裡如同雨後春筍比比皆是,往往是失學失業的年輕人在舊夢和新夢交替的空隙里的暫時棲身之地,所以進進出出的誰也沒有把它當真。
傍晚的陽光從骯髒的窗帘縫裡鑽進來,將她的頭髮染成古舊的銅黃。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腰身、她的背,沒有一處不在招搖地顯示著她的無知和驚惶。她二十齣頭的生命如同一條淺短的小溪,沿途的景緻都是一眼可及的。
那沈遠在浙美讀書時,就已經有了點小名氣。大三時創作的一幅油畫,參加了東京畫展,得過一個獎牌。畢業後分配到師範學院當老師,無精打采地教了幾年美術課,就到了評職稱的時節。那是個千軍萬馬的關卡,等的人多,開的口小。他不是身強力壯的那種人,就被別人踩出了局。一氣之下就辭了職,後來經朋友介紹到職業學校兼點課,又在家裡私下收幾個學生,賺幾個小錢度日。
沈遠的公司剛開張時,也紅火過一陣子,連接得了幾個項目,掙了幾筆不大不小的錢。卻畢竟是秀才經商,不明白這是運氣,倒真以為是自己的本事。眾人就很有幾分輕飄飄起來,便把客戶都得罪了。舊的客戶走了,又沒有新的接續上來,看上去轟轟烈烈的一攤生意,說冷清頓時就冷清了下來。那幾個股東見勢,三下兩下將紅利分了,拍了拍屁股都散了。只剩了沈遠和涓涓,守著個空架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情形很有幾分尷尬。
沈遠突然就沉了臉,一把奪過那個裝戒指的紅布包,「撲」的一聲扔到了遠處。
這隻名為「藍色淚珠」的戒指在一個暗紅色的金絲絨盒子里靜靜地躺著,始終沒有再見過天日。
「她那個鞋店的生意,還好嗎?」她問。
涓涓知道男人說的是劇團里逼母親提前退休的事,就涎了臉,說:「怎麼就只有我了呢,不是還有你嗎?你還要我怎麼順著她呢?再九*九*藏*書順下去,我就成了她的娘了。她那個脾氣,你又不是沒看見。」
「要不,你還是跟小雙去開童裝設計室吧,還用文具公司的地,反正租金也不貴。」
那一年,父親應該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杏娘也該是個風華正茂的青春女子。
後來當他和她開始彼此熟悉起來時,她才知道那天他去見了一個澳門來的收藏家。那個收藏家在東南亞一帶很有些名氣。可是他帶過去的十幅油畫,卻一幅也沒有被選中。
沈遠聽了有些動心,想了幾天,就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當初涓涓上學的學費,有一大半是李家出的。涓涓畢了業,顧自奔了前程,卻沒有幫襯小雙一把。於是劉紅妹見著涓涓,臉上便有幾分陰晴不定的。平日在李猛子面前,自然也有諸多的抱怨。李猛子夾在中間,做人也難,只得賠了許多小心在兩頭慢慢調解勸說。
後來廠里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劉紅妹下了崗,就跟娘家借了點小資本開了家鞋鋪,沒想到竟賺了些錢。雖然對李猛子依舊是貼心貼肺的好,卻不是從前那種低眉斂目的卑下模樣了。
這樣的話,他聽過許多回了。
在那一刻里她才真正感覺到了自己的一|絲|不|掛。
夜風無聲地起來,攪散一天的暑熱,院落里的蟬聲也漸漸地低沉下去。
涓涓披著杏娘寬大的對襟毛衣,坐在門檻上看杏娘慢吞吞地曬霉。天還早,太陽也還低,斜斜地扯出一把散亂的樹蔭。黃花狗吃得正飽,蹲在樹蔭底下閉目養神。偶爾睜一睜眼,舔一口石凳上杏娘剛剛洗過還滴著水的粽葉—— 原來是端午了。天上起了極輕的一陣風,樹葉子尚未覺得,涓涓倒先覺得了。就把毛衣緊了一緊。前襟下擺寬餘的地方,被涓涓抓成柔柔的一團,堵在腹上,才覺得有了些細微的暖意。
涓涓送沈遠到九州門口,就自己進了茶室,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要了一壺啜也啜不完的下午茶,等著沈遠出來。
涓涓從家裡帶了熨斗過來,在小床上放了一塊木板,又在木板上墊了一塊厚毛巾,開始為沈遠熨衣服。蒸氣從熨斗的細孔里發出帶著幾分希冀的嘆息,氤氳地飛上了涓涓的臉,雙顴就有了一片淺淺的桃紅。薄而緊身的春衫里,肩膀和腰肢輕輕地聳動著,泄露了消瘦,也泄露了豐腴。
涓涓一時不知如何勸慰,只好低著頭,將一張包話梅的玻璃紙攤在手心,折過來團過去地玩著。
面得了,兩人就坐在床沿上吃。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香,熱湯熏得鼻尖上滲出細細碎碎的汗珠。他挑了幾筷子,就停了。她見他不吃了,便也放了碗。
沙發上半曲半直地躺著一個赤|裸的女人。夕陽從微啟的窗帘里湧入,將女人塗得遍體金黃。
涓涓的笑就僵在了臉上,嚅嚅地解釋說:「有一個設計,明天要交,是要分組做的,就和同學在外邊吃了。」
她急於想把一個故事告訴另一個人。一個關於愛情,關於等待,關於忠誠的故事。這個故事使她一度模糊不清的視野突然有了清晰的焦距,讓她在盤根錯節四通八達五顏六色的歧路中,找到了一條屬於她自己的路。
竹影「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涓涓又笑著問媽你吃了嗎?竹影說:「我正等著你回來吃呢,就是不知道該吃晚飯還是早飯呀?」
一路走到家門口,涓涓才問:「李叔叔你認識工商管理局的劉副局長嗎?」見男人一頭霧水的樣子,涓涓便解釋:「就是劉專員的兒子,從前你給他當過秘書的那個劉專員。」男人問有什麼事。涓涓遲遲疑疑地說:「有個朋友一直想開個廣告公司,執照遲遲批不下來。」男人問是那個姓沈的嗎?涓涓不吱聲,男人的臉面就緊了起來。
涓涓獃獃地看了一會兒,才問:「餓嗎?我帶了豬臟粉條,吃不?」見男人不回話,知道是個吃的意思了。就熟門熟路地開了碗櫥,取出碗筷,將一鍋的粉條分在一大一小兩個碗里—— 依舊是溫熱的。男人又畫了約有一兩刻鐘,才扔了筆,一屁股坐到地上,端起碗就吃,湯湯水水稀里嘩啦地濺了一身。
竹影洗過了頭,靠在躺椅上歇風涼,一頭散雲濕濕地滴著水。躺椅有些年頭了,歲月的汗跡在竹片上積攢下層層疊疊暗褐色的印記。這把躺椅是許春月當年留下的唯一一件舊物,承載了太多的心事秘密,見過了太多的世事滄桑,如今在竹影的碾壓下,發出些咿咿呀呀的呻|吟,細碎地碾過漸漸老去的夏夜。
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卻又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人們對於沈遠糜爛無序的私生活的種種傳言,在當時還純屬好奇而曖昧的想象。
竹影的眼中便漸漸浮上了些淚光。
天藝的老闆是個新加坡人,年輕時也是個半吊子畫家,眼光極是獨到老辣。被天藝選中的畫家,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必將成名。
他是山東人,雖然在南方生活多年,卻鄉音難改。他那個地方的人,愛管小女孩叫「妞妞」。她小的時候,他把她高高地扛在肩上逛公園,一路叫她「妞妞」,那是一種拉得長長的叫法,兩個字中間滿滿地軟軟地填著笑意。
「一家人的大筆花銷,也就靠她了。我那點清湯寡水的工資,你是知道的。藻溪那邊,你還寄錢不?」
沈遠聞著涓涓頭上洗髮水的清香,心突然就熱了一熱。世界很大,路也還長。但即使在那一刻,他就已經意識到,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只有這個女人信他。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信他。
涓涓從廚房的窗口探出頭來,說:「什麼呀李叔叔,我可沒我媽年輕時好看。」
完了事,兩人靠牆坐起來,一粗一細地喘著氣。沈遠探出一隻腳,鉤過一條掛在床沿上的熨齊整了的襯衫,貓似的把玩了幾下,突然團成一團,狠狠地踢到了床底下。
畫趕得差不多的時候,陳小姐突然從寧波打了個電話過來,說要去雁盪山看景緻。沈遠就給涓涓打電話,讓聯繫車輛。誰知辦公室和家裡兩頭都沒有人接電話,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涓涓了。
男人看看涓涓,又看看竹影,臉上擠出闊闊的一朵笑來:「這孩子越長越像你了。」
她聽得出來他的語氣並不是很堅決,字裡行間彷彿留了些細窄的縫隙,在等待著她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塞擠進去。她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沈老師。」卻被他兇狠地打斷了:「不要叫我老師。要學美術你去圖書館找書,要學做人你去找你父母。別指望我,我什麼也教不了你!」
杏娘老了,手眼昏花,曬霉的動作就很是遲鈍。曬幾件,收幾件。收幾件,曬幾件。一個早上,竟沒能把箱子里的東西全部攤曬出去。涓涓見了,忍不住過去幫忙。杏娘箱子里的東西很雜也很亂,涓涓一眼就看見了一件月白色的舊旗袍。抖開來一看,長袖、細腰、高領,前胸領邊袖口綉滿了大朵小朵層層疊疊的牡丹花。
無論作為藝術家還是作為男人,他見過也畫過了諸多的女人。有的女人入了他的眼,卻入不了他的心。有的女人入了他的心,卻入不了他的眼。江涓涓是那種在他眼裡和心裏都接近於模糊的景緻,在入和不入的那個灰色地帶里曖昧地徘徊。這樣的景緻是隨時隨處可見的,必定會在他生命中此起彼伏相距不遠地重複出現—— 至少在當時他是這樣認為的。這些景緻單獨觀賞起來是缺乏色彩、主題和旋律的,它們只有聯結成線的時候,才能遙相呼應地襯托出他生命的恢宏整體。
後來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才隱約記起她呻|吟了一聲。那一聲呻|吟極輕、極弱,如同清晨起風時樹葉間濾過的第一絲顫動。與其說他聽見了,倒不如說他感覺到了。
是冷,又不是尋常的冷。是那種無底的,填也填不滿的,空空落落的冷。
幾分的意思就是說,她的聰明足夠使她從小學到高中都能門門及格地畢業,卻又不夠讓她一路綠燈地通過高考。
沈遠是在四天以後才發現涓涓不見了的。
男人就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啞啞地說:「姐,這輩子這樣的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過。」
最後還是他先退卻了。
他把自己從兩把椅子上卸下來。
女人撩起一頭長發,甩到腦後,對沈遠揚了揚手,沈遠就走了。女人卻沒有走。女人靠在雕花柱子上,一手插在腰上,一手遮著西下的太陽,看著沈遠走進夜市將臨的街景里。
涓涓一個年輕女子,原本是什麼世面也沒有見過的,現在卻獨自撐著一個場面,不僅得四下求爺爺告奶奶替沈遠找項目,還得想盡了各樣借口應付上門討債的人。為了心上的那個人,縱是萬般辛苦她也暗暗地忍了。
然而她卻不能回家。
兩人都很沉默,卻是為著不同的原因。
沈遠愣了一愣,就猶猶豫豫地抓起涓涓的手,將戒指套在中間的那個指頭上。涓涓將手抽回來,對著路燈直直地伸展開來,五根嫩蔥之間飛繞一道彩練,竟突然有了幾分神韻。
茶室的老闆娘端了她的剩茶追出來,說小姐你漱漱口,會好受點。等人是不好等,煩心哪。涓涓被老闆娘道出了心事,臉一紅,嚅嚅地說我反正也沒事。就回到茶室,依舊坐下,再要了一壺新茶,倒了一滿杯捧在手裡把玩著。氤氳的熱氣撲上來,街上的景緻就有些模糊了。
她很餓,也很渴。她極其盼望著能吃上一大碗油汪汪的肉末海米雪菜米粉,再喝上濃濃一杯普洱茶。但是不是現在。現在她歸心似箭。
涓涓回到溫州的時候已是傍晚,下班的人流車流從四面八方將她裹住,使她行動遲緩,步履艱難起來。
涓涓吃了一驚。「若是新灣的項目有戲,你也不續了?」
涓涓聽了,不禁怔住。不知道這位陳小姐下午說了些什麼話,竟能讓沈遠如此動心,想關了公司放棄一切去海南。這麼重大的一個計劃,不僅絲毫沒有與自己商量的意思,似乎也完全沒有把自己包括在內。想起沈遠「赤條條一身無牽挂」的話,彷彿這些年她在他身上耗費的精神氣血,竟如過眼的輕風煙雲,沒能在他心裏留下些毫的印記。
雞蛋皮很薄,他在碗沿輕輕一磕就破了,蛋黃臟臟地流了他一手。他伸出一個小拇指來挑碗里的碎蛋殼,挑了幾挑,就挑得煩了,將碗咣啷一聲摜在水池子里。
「你別信不過自己。學校那幾個老師,我都看過他們的畫,沒法和你比的。」
——一個鬧市藝術家的故事
「這個價錢的戒指,就只配戴這根指頭。別的指頭是要戴紅寶石藍寶石的。你想戴,你去找買得起的人。」
服裝設計班裡教美術課的老師姓沈,單名一個遠字,是浙江美術學院的畢業生。
李猛子進屋時,涓涓正趴在桌上踩縫紉機—— 涓涓正在愛漂亮的年紀上,喜歡剪剪裁裁的打扮自己。竹影的越劇團,這些年難得有上演的劇目,收九-九-藏-書入也很是有限,又要供涓涓上補習班,手頭就不是那麼寬鬆。可是江家母女走在街上卻依舊是新潮靚麗的,因為涓涓能用最便宜的方式源源不斷地製造時尚。
「這蚊子,咳。」
在學校這個碩大的帽子底下,其實只設了兩個班級,一個教美術,一個教服裝設計。美術班裡大多是一些退休幹部和學齡兒童,人數倒還固定,保持在五六十人左右。服裝設計班剛開辦的時候,報名的有好幾百人。到開課的時候,就已經少了一小半。最後堅持拿到那張畢業證書的,只有二十五個人。
「杏娘,我搭中午的車回溫州。」
風風火火地追了兩三條街,才將男人追著了。就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玻璃瓶子,遞給男人:「同學的爸去新加坡出差,買了兩瓶藥膏,說是治椎間盤突出效果特好。我要了一瓶,給你試試。」
涓涓卻說:是平庸。
物換星移,事過境遷。李猛子如今雖然已經沒有多少實權了,卻還剩得幾箇舊關係。比如先前那個劉副省長,就很念李猛子的情。
月亮漸漸高了,抹得樹枝肥肥黃黃的,隱約有了些秋的意思。葉片子窸窸窣窣地抖起一街朦朧的睡意。賣花的女人悄然無聲地走過來,尚未開口,便是一袖暗香。男人在籃子里翻了幾翻,丟了一張紙票,挑出一串白色的茉莉,別在涓涓的書包帶上。
這年夏天颱風多雨水也多,天氣時冷時熱的,竹影就染上了一場熱傷風。身上的熱度一天高一天低,總也退得不利索,精神頭就大不如往常。剛閉目歇了一會兒,又坐起來,拿了張報紙胡亂地在身上撣著。
男人找了塊干毛巾隔著窗扔過去給涓涓擦臉。「當年你媽上台演雙槍老太婆,眼角一斜,掃倒台下三千後生。哪像個革命老太婆呀,倒像個風流小寡婦。」竹影的臉就綳不下去了。
便擁著涓涓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看天。
那一年是父親生活的一個起點。父親的人生從那裡延伸鋪展開去,囊括了許多更深更遠的內容。而杏娘的人生卻停頓終止在了父親出走的那一年。以後發生的無數事件只不過是對那一年的詮釋和重塑。
「看來你媽不是瞎猜。那個人的名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沒有個正經職業,將來你養著他?」
他又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這回他說得很輕,語氣裡帶了些理虧氣短似的猶豫。可是她卻清清楚楚地一字不漏地聽見了。那天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衫,並沒有穿外套。因此這句話只含有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讓她的臉狠狠地熱了一熱。
她頓時為自己的無知羞慚起來,臉上便有了幾分臊。
涓涓指了一個尖角的記號問杏娘是什麼意思,杏娘想了想,說大概是漲潮吧。涓涓又指著一條橫杠,問是什麼。杏娘說是平潮。涓涓說你記些潮漲潮平做什麼呢,又不出海捕魚。杏娘不吱聲。涓涓又問了一遍,杏娘才說:潮漲就有船唄。
他接了她的電話之後,立刻從單位叫了輛吉普車過來。他雖然離了休,叫車的面子單位還是肯給的。她看見他的車剪開人流停在她面前,她叫了一聲「李叔叔」。她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她沒有。
便輕輕一笑,說不知道戒指原來是有這種戴法的。
竹影一怔,半晌回不得話。兩人近近地坐著,中間隔著的卻是遙遙幾十年的往事。生命如一條長河,往事是河床上躺著的石頭。年輕的生命之河飽滿蕩漾,難得一見河底的崢嶸。年老時河水日漸低淺,剩下的卻都是嶙嶙峋峋的石頭。
當慾望終於落潮,思緒如沙灘在低淺的積水裡嶙嶙峋峋地顯現時,他才發現了床單上的紅色印跡。那印跡像是一條被驟然斬斷了尾巴的蚯蚓,鮮活地殘酷地翻滾蜿蜒在他的視覺神經末梢。他的眼睛突然就辣辣地灼灼地疼了起來。
「我不找別人,就找你了。將來你的畫這個館那個館的藏了,你就拿個零頭出來,給我買一顆芝麻大小的石頭戴,總是可以的吧?」
那一聲呻|吟里也許有滿足,也許有呼求,也許有哀怨。他不知道,也無暇顧及。他當時的感覺是世界和世界載存的一切都鴉雀無聲地死了。只有他像一隻鷹,在一片完全屬於他的天空里肆無忌憚熱烈喧囂長驅直入地飛翔。
沈遠去了兩個多星期,其間完全沒有音訊。回來時卻將一臉的喜色丟盡了,神情很是灰拓,死活不肯說那邊的經歷。涓涓暗暗猜測是那邊的同學招待不周之故,卻沒想到裡邊另還有一番故事。
那沈遠本是一個心高氣傲之人,久為錢所困,才被時勢推著踏進了商場。那商機若是個不經意滾到他腳邊的皮球,他倒是肯順手撿起來把玩兩下的。但讓他走到外邊去追去尋,他就沒有這個心境了。公司剛開張時他也曾天天到辦公室坐上幾個小時,後來漸漸地只來露個臉報個到就走。有生意時臨時聯繫招兵買馬,沒有生意時公司只留了涓涓一人。
她實在不能。
沈遠進了門,將西服領帶往床上一扔,從門后隨便抓了件衣服,就進了廁所。出來時,就變了個樣子。一件沾滿顏料的舊汗衫,潦草地塞在一條褪得說不清顏色的布褲子里,后擺從褲腰裡有氣無力地垂掛下來,彷彿是一隻斷了骨的手。一雙斷了襻的夾指塑料拖鞋,隨著他的腳步在地板上踢踢踏踏地留下無數個「人」字。
男人就過去替涓涓鎖了車,又推涓涓進屋:「看你一頭的汗,還不洗洗臉。」涓涓就一頭鑽進了廚房,在水池子里嘩嘩地撩了一捧水來洗臉。
接下來的過程便是快速,零亂,缺少細節的。
沈遠果真是穿了那件沾滿了油彩顏料的工作服走進九州飯店的。門衛攔了攔,卻沒有攔住。隔街看著沈遠和門衛說話時激越誇張的動作和表情,涓涓不禁啞然失笑。這個片段,一兩百年以後,或許將成為某一部藝術家名傳中的某一個章節—— 貝多芬莫扎特高更一生中都有過這樣的章節。只是不知道這個章節里會不會出現一個臨窗等待的女人。
兩人斜斜地對坐著,看著夜色挾持著街音從窗口洶湧地流進來,將屋子劈頭蓋臉地染黑了。他探過手去開檯燈。檯燈舊了,顫顫地將暗夜剪出一個橘黃色的圓圈。她在那樣有限的光亮中吃力地尋找著他的眼睛。沒找到,就怯怯地說:
當然,涓涓在那裡學到的最重要的功課不是關於服裝設計,而是關於愛情。
兩年後他有了小雙,就有了兩個妞妞。小雙是小妞妞,她是大妞妞。
門沒有鎖,她輕輕一推,就開了。
放下電話他久久無語,目光炯炯如炬,穿牆過壁,散落在未名的遠方。
男人便起身告辭,取了靠在槐樹榦上的一輛自行車,將身子一歪,一隻腳平站在地上,另一隻腳抖抖地斜跨上了車。竹影剛嚷了半句:「你那個腰……」男人早已經咚咚地騎出了院門。涓涓跺了跺腳,說:「差點忘了。」就急急地追了出去。
涓涓這才明白沈遠原來是在逗弄自己,就捏了個拳頭,狠狠地捶了沈遠一拳。想笑,沒笑出來,眼睛卻熱了一熱。
涓涓見男人心緒還好,就告訴男人文具公司催過好幾回房租了,再不給就要來封門了。男人立時就將眉毛蹙了,粗聲粗氣地問:「華亭地產的那筆策劃費,你去收了嗎?」涓涓說你怎麼不記得了?那筆錢早就派過用場了—— 宣傳部王部長岳父出版的那本茶文化的書,用的就是這筆贊助。男人罵了句「苛政猛於虎」,便不再說話。
那天她躺在醫院的鐵床上,兩腳直直地分開。她看見了醫生的臉,卻看不見醫生的手。有一樣冰冷的東西探進了她的身體,接著便是疼。不是那種尖銳的,切膚的疼。而是一種牽著心和肺的,鈍鈍的疼。
涓涓看著沈遠,目光釘子似的,沈遠接不住,就低了頭。
涓涓在腦子一遍又一遍地演習著和劉紅妹的對話,底氣卻越來越弱了。
後來她聽見他的吉普車突突地響了起來。他跳上去,又跳下來,走回她的房間。她背過身去,用棉被蒙了頭,假裝睡著了。他在她身後站了很久。後來他啞啞地叫了一聲「妞」,就掩門去了。
沈遠的廣告公司,是在一年以後開業的。資金是幾個同學湊的,辦公地點在一家文具批發公司的廢棄倉庫,剛好擺得下兩張辦公桌四張椅子。老闆有好幾個,僱員卻只有一個。從接待員到公關小姐到業務經理都是江涓涓一人。
後來她漸漸長大,他開始改口叫她小涓。這回突然聽見他叫她妞,她嗓子堵了一堵,忍不住咬著杏娘的被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他捏著電話的手心濕濕地滲出了汗。雖然他已在失敗的暗室里輾轉躑躅了多時,任何一絲微薄的光亮,卻能立時喚起他對成功的碩大渴望。他記起了那晚陳小姐接過他名片時的眼神,還有她那一頭猩紅色的在海南的夜風裡傲慢地飛揚著的頭髮。他想說:「不行,我已經另有安排。」話到嘴邊卻成了:「時間由你來定。」
男人就著昏黃的路燈,眯著眼睛看著瓶子上紅紅綠綠的英文詞。看不明白,就罷了,一把揣進了公文包里。卻問:「這東西,很貴吧?」涓涓就抿著嘴兒笑:「李叔叔你可欠了我老大的一個人情,就準備慢慢地還吧。」
涓涓下班,有時直接回家,有時不直接回家。不直接回家的時候,她居多在沈遠那裡。涓涓待在沈遠的身邊,卻又不總在沈遠的視野之內。沈遠的生活像是一輛結構複雜的貨車,分割成了許許多多的格子。涓涓是其中的一個格子,卻又不是唯一的一個。
那位畫家揣著一夜之間厚重起來的皮包,在深圳一家精品首飾店買下了一隻藍寶石戒指。這塊藍寶石成色重量皆屬中檔,只是形狀有些奇特,上尖下圓,猶如少女臉頰上一顆剛剛滴落還來不及乾涸的淚珠。
他聽了,陰陰地笑了一聲:「原來你管那些也叫畫。」
沒有回應。
杏娘戴了一頂寬檐草帽,在院子里攤曬她那隻大樟木箱子里的雜物。這季的梅雨下得狠,下得屋裡的四壁都起了綠毛。箱子里的物件也是黏濕的——都是些杏娘多年未用,卻又捨不得丟的老物件。
就問杏娘:「這也是許家小姐的衣服嗎?」杏娘咧開缺牙的嘴,無聲地笑了:「我媽給我縫的。」涓涓猜想這是杏娘的母親給她縫的嫁衣,就問怎麼不是紅色的呢?杏娘說新的時候就是紅色的,涓涓聽了不禁一愣,暗自感嘆時間的無情,竟能把如此充滿了熱情和憧憬的一汪猩紅,洗滌成如此凄惶無奈的一片蒼白。
她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背朝著她聚精會神地作畫,畫筆在帆布上發出狂野不羈的沙沙聲響。
下課鈴響後沈遠很快離開了課堂,涓涓卻磨磨蹭蹭的遲遲不走。她知道他還會回來,因為他的外套還留在講台上。她佯裝擦黑板走近講台,忍不住把臉低低地埋在他的衣服里。他的外套很舊了,領口洗得起了毛邊,有的地方已經有九九藏書了細細的洞孔。他的氣味透過那些細細的洞孔流竄出來,洶湧地充填著她四周的空間。她在他嚴實的包裹中呼吸急促,腰沉腿軟。
是因為童裝生意競爭太厲害,利潤太低;是想積累一點經驗和資金,再自己出來開公司;是想把沈遠的公司經營好了,再把小雙也帶進來。
她無法面對母親竹影。她已經對母親說了太多的謊言。她沒有力氣再去編織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來掩蓋這樣一個碩大無比的秘密。
涓涓翻過布袋來看,底邊上印了一行西南旅遊的黃字,便明白是沈遠前些日子去雲南時買的,卻不知何故等了這麼久才送給自己。
女人的頭髮猩紅熱烈地燃燒在暮靄之中。
那堂課上他一直沒有回答他提出來的那個問題。
她的衣服很簡單,他卻解得很細心,纖長的手指似乎在探索,又似乎在迴避。她的肌膚感受他的觸摸時完全沒有骨頭的印象。她是在那一刻里真正知道了他是一個天然的藝術家。
沈遠至多是發現了涓涓。
「你媽睡眠不好,茉莉花最安神,你給包在手絹里放在枕邊。」
幾年以後,當涓涓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隔著一汪大洋再度回首這段經歷時,情感的色彩已被時間和距離漸漸銷蝕剝離,只留下一些帶著空白的類似於檔案照片般的灰色記憶。那時她才恍然大悟,其實沈遠對她的不在意,是從一開始就已經形成定局了的,而並非由後來的親近而衍生出來的狎昵。
那天當涓涓跟著沈遠走進那個半明不暗的樓道時,她的心跳得一路都聽得見。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她顯出微微一絲的猶豫。她意識到她即將把她潔白如紙清寡如水的少女時代丟在這道門檻之外,開始一種離經叛道卻也許是五色生輝的生活。對於門檻外那份已知的固守成規的平和秩序,她沒有表現出太多的依戀。倒是對門檻內那份未知的險象叢生的混亂,她卻有著隱隱約約的嚮往。
沈遠冷冷一笑:「五斗米折腰的日子,我是不過了。你去告訴李叔叔劉叔叔什麼叔叔的,我不靠他們了。我想去海南賭一賭運氣。贏了是白得的,輸了也是赤條條一身無牽挂,怕什麼。」
這樣的一副裝束,站在這樣的一個背景里,極像是陳年舊照片里有過很多風光歲月卻又不幸流落在窮街的闊少爺。
他問她餓不餓,問完了才想起,他其實是想問她疼不疼的。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他就起身去廚房點火做飯。
後來他走過來,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屋裡唯一的一張沙發上。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掙扎了幾下,卻跌落在一片無法掙脫的柔軟里。他把她斜放在沙發上,便開始解她的衣服。她被太多太重的意外擊中,竟不知道應該抗拒還是應該順從。她的心想抵擋,她的身體卻自行其是地迎合著他。
這話不幸言中。
他把她濃墨般的頭髮捧起來,隨意地鋪灑在她的肩上,又將她的下頜端起來,固定在一個微微仰視的角度,然後就走了開去。當她看見他在幾步之遙鋪開畫架,拿出顏料板時,才恍然大悟他其實只是把她當作模特兒而已。她為自己方才潮起的慾望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他卸自己時的樣子遠沒有裝自己時那樣瀟洒。腿很麻,腳尖著地的時候彷彿有千百根細針上下遊走。他咧了咧嘴,只好把雙腳懸空吊著。他脫下西服扔在地上,又將領帶扯成一個鬆鬆的大環,隨意地垂在脖子上。嘆了一口氣,對她說:
她甚至沒有發覺他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後。
「藝術的天敵是什麼?」他一字一頓地問他的學生。
那天涓涓縫的是一件黑灰白三色相間的裙子,裙腰上安了一條細長飄逸的帶子,簡潔里藏了一絲隱隱的俏皮。用的都是零頭布,總共才花了幾塊錢。
兩人對彼此的身體都已經極為熟稔。如果把各自的身體比作園林的話,他們深諳其中的每一處亭閣,每一棵樹,每一條幽徑。探索的階段早已在最初的兩個月里完成。至今還沒有完成的,是如此熱烈的親吻。
倒是李猛子的妻子劉紅妹,心裏暗暗地存了些芥蒂。
教室里的人漸漸地都散盡了,可是他沒走,她也沒走。他把他的那個V形姿勢保持了很久,她甚至以為他在那樣的姿勢里睡著了。那天她像是銼刀,他像是砂輪。銼刀有多硬,砂輪就有多硬。兩人都在全力以赴地磨鍊著彼此的耐心。
從此李猛子隔三岔五地往省城捎東西,中草藥、土特產、滋補營養品,林林總總,絡繹不絕。從前李猛子做劉專員的秘書,統共也不過幾年的光景。沒想到後來最念舊的,竟還是這個小秘書。所以劉副省長臨終前,再三交代在溫州工商局工作的小兒子,一定要格外照看李猛子。
後來他就帶她去了他家。
於是沈遠就把自己關在家裡趕畫。
涓涓知道老闆娘是嫌她只要了兩壺清茶,卻佔了一個下午的座位。就從兜里摸出幾張紙票,說:「橄欖話梅胡桃各來一碟,我再等一會兒。」老闆娘顛顛地去端了出來,果真不再來煩。
沈遠沒有過街,而是跳上了一輛計程車走了。涓涓知道沈遠是做給那個陳小姐看的—— 他怕那人會跟進茶室,才故意朝相反的路線去的。果真,過了一刻鐘,沈遠的計程車兜了一個圈子,轉了回來,停在了茶室門前。
答應給陳小姐的那十幅畫,本來早有了現成的。自然都是經他精心挑選過,很入得眼的,然而卻不是最好的。他暗暗留了個心眼,把歷年來最得意的那幾張藏下了,沒讓陳小姐知道。陳小姐出的這個價格,當然不值得他把心尖上的肉剜了送上去。可是陳小姐是他的一線天,他也不能怠慢。
就這樣,涓涓進了國際工藝美術學校的服裝設計班。
當然,這不是涓涓要找劉副局長的唯一目的。涓涓此行的正題是龍灣開發區的新灣住宅區項目。
她吃了一驚,走過來,說要不我們就煮方便麵吃吧。他不吭聲,由著她燒水泡麵切蔥,滿屋找碗筷作料。
她在幼兒園裡淘氣撒野,打碎了老師的花盆,他去領她回家,也叫她「妞妞」——卻不是同一種叫法了。那是短短的,重重的,如連發子彈般的叫法。
三人哈哈地笑過了,涓涓問男人:「李叔叔你也是被我媽掃倒的吧?」竹影聽了就罵:「沒大沒小的,欺負你李叔叔老實人。」涓涓定睛看了看竹影,不緊不慢地說:「天底下最讓人吃驚的往往都是老實人。」
他顯然喝過了酒,臉色紅撲撲的,說話時舌頭翻轉得有些吃力。他的學生嘰嘰喳喳地說:是金錢。是慾望。是都市。是人群。
「你當然還得了,你知道怎麼還。」
她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他從前的部下在見到他的遺孀時,偶爾還會很動感情地提起他任上的一兩件舊事。當然,他們動的僅僅是感情而已。在現今這個極為虛渺又極為務實的社會裡,當一切都已經轉換為有形有體的物質價值之後,感情就成了唯一一件無價之物。正因為它是無價的,它就被排除在煩瑣的事務和關係之外,極為安全地停留在了嘴皮之上。這個叫溫州的城市再也不是三十年前那個天真土氣的小城了,它在成長蛻變的過程里飛快地撿起了一切文明大都市的時髦。一生爭強好勝的竹影不得不在現實面前低了頭,承認自己真的落伍了。
江涓涓就是那二十五分之一。
「涓涓我欠你的,現在還不了你。」
國際工藝美術學校的牌子與時下一些粗製濫造的產品很不相同,做得極是高雅考究。不是街面上常見的那種白底黑字的一長條,而是古色古香的一橫塊,像某些博物館或名人故居門面上的匾。底是泛黃的古卷色,面是一行飛龍走鳳的褐色行草。駐足細品,你還會發現右下角那個丹朱印章里,是一個在國內書法界如雷貫耳的名字。
就抬手顫顫地拍幾下門。
天是個晴天,烏黑,無風無月無雲,卻有繁星萬點如豆,遍撒其間。有一顆極小的星,原本不甚起眼,卻抖索著閃了幾閃,彷彿著了火似的,突然很是光亮了起來,映得周遭黯然失色。可惜那光亮卻並未持久,瞬間便化成了一根綿長的尾巴,無聲地墜落到天外那片無邊無涯的幽暗中去了。
那個夏天她和李叔叔的女兒小雙幾乎天天去露天游泳池游泳,曬得很黑。她時常會為她的膚色黯然神傷。當然她並不知道那天在沈遠家的沙發上,光線角度和背景的奇異組合使她的身體從額角到腳尖都閃爍著一種紫薔薇似的亮光,凸的地方更亮一些,凹的地方略微暗淡一些。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循環往複地掃過她的身體。她聽見他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似乎飽含了內容,又似乎空洞無邊。
可是涓涓卻把它當了真。
確切地說,是叫涓涓暗暗生出些好奇之心來。
那晚天藝的老闆沒到場,到場的是一位姓陳的助手。這位陳小姐是香港人,雖然在內地混了幾年,普通話依然有些蹩腳。「沈先生,每一個找天藝的人都認為自己畫得不錯。」陳小姐將他遞過去的名片幽雅地放進自己的名片盒內,輕輕一關,關住了他剛剛潮起的話頭。
她被他突發的脾氣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愣在了那裡,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涓涓坐在最後一排。涓涓的聲音如游在空中的風箏線,細細軟軟的沒有多大勁道。他卻一下子聽見了。他的目光越過一排又一排的人群,刀一樣地向她飛去。她明知道是刀,卻沒有躲。所以她立刻就被劈得遍體鱗傷。
男人開了窗,半個身子伏在窗台上抽煙,看著鬧市的夜生活像一幅聲音和色彩都很濃烈的畫卷,在他的窗前五光十色地展開,一直鋪到華燈的盡處。想到自己在這樣的一幅畫面里是全然無份的,便極是煩躁起來,轉身對涓涓說:「再查查看哪裡還有欠款沒收上來的。給你工資,就是讓你做這些事的。」
沈遠踢踢踏踏地追了上來,說「你的包忘拿了」。涓涓接了包,沈遠也不回去,兩人不遠不近地相跟著,走到了巷口。
她這才意識到她其實是沒有地方可去的。
他的目光漸漸地軟了下來。他掏來掏去地找手絹,沒有找到。就把領帶摘下來,團成一團,讓她擦眼淚。那是一條皮爾卡丹的真絲領帶,她捨不得用,推了回去,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男人從兜里掏出一個小鐵盒,扔過去:「抹上這個,省得抓破了皮落下疤來。」
後來她再次跟他去了他家。樓梯很暗,過道上擺滿鄰家的紙箱瓶罐。她被一段尼龍繩絆了一跤,幾欲跌倒。他回過身來拉她。他拉她的時候很輕也很軟,指尖彷彿稍稍用了一點力氣,又彷彿完全沒有用力。她不知道是否應該主動熱烈一些地去探求他的手,還是應該徹底撤出手來,固守著一個女人在某些場合所需的矜持,結果她的手就尷尷尬尬地毫無個性地失落在他的手裡。後來她終於不堪了自己的窩囊,便探出一個指頭來,在他的掌心輕輕地撓了一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