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多倫多,溫州:靈與肉

第六章 多倫多,溫州:靈與肉

威爾遜夫婦走後,路得繼任成為恩典紅房學堂的校長—— 她是溫州城裡第一位女校長。
涓涓忍不住笑了,說保羅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嗎?你怎麼沒想到今天我也許是在替你向上帝求呢?全世界的人都在替你太太求,卻沒有人想到其實你也挺可憐的。
「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稱呼聽起來有些滑稽,路得後來才意識到是因為她省略了「叔叔」二字。
現在回想起來,和約瑟芬的相識實在是一個平和而缺少細節的過程。
保羅跪在壇前,袍子在地毯上鋪展開一朵惶惑而不知所措的花。保羅的聲音遙遙地細細碎碎地飄了過來,彷彿經歷了千山萬水。涓涓待了一會兒,才把那些碎片漸漸地連綴成一個模糊的整體。
他感覺到妻的身體在他的歌聲中漸漸鬆弛,鼻息再次均勻地響起,才敢悄悄地離開病房。他不願意回到沒有妻子的家中,便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很多圈。停下來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教堂的門口。
涓涓在桌上鋪開信紙,準備給家人寫回信。這封信她拖了很久,已經拖到了不能再拖下去的地步了。現在她只有告訴他們了。只是她寧願用寫信的方式告訴他們。至少在信上,她不用去回答那些她無法回答的問題,也不用去聽那些她不想聽見的嘆息聲。
他用消瘦卻依舊有勁的雙臂,高高地舉著嬌小的路得,顫顫地走進了葵林深處。夕陽像一隻腌壞了的鹹鴨蛋,蛋黃稀稀地腥腥地淌滿了天與地的交界之處。
二十歲的蘿絲琳娜剛剛從威廉馬利學院畢業,是受姊妹會的差遣來協助約翰辦學的。蘿絲琳娜放下行李,就和約翰研究起了學堂的草圖。學堂是請了當地最好的十個木工泥瓦匠花了一個半月蓋起來的。在風格設計上,約翰和蘿絲琳娜之間有很多南轅北轍的想法,但是當那幢坐北朝南的磚房終於在坡上站立起來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自己最初的設想。
「都說我肚皮大,你這裏才有飽飯吃。」
到薛東家應該坐哪一路車呢?
涓涓幫保羅整理辦公室里的藏書。夠不著書架的頂層,只好搬了張凳子墊在腳下。不料身子沒有站穩,就碰倒了書架上的一個相框和書架內側掛著的一件衣服。
男人回過頭來,看了涓涓一眼,把驚異漸漸地銷蝕在一個淺淺的微笑里。
洞眼,那個被燭油燒壞的洞眼,是這件禮袍的致命傷。她的任務,就是遮掩這個傷口。
突然,祈禱台前的一根紅蠟燭抖了一抖,發出一聲清脆的爆響,傾金山倒玉柱似的折斷了。燭油從裂口洶湧地流出,觸目驚心地濺溢在潔白的檯布上,如血,也如淚。
我的眼珠掉在了海里,世界一片黑暗。
路得離開溫州的時候,是個春天的早晨。坐在馬車裡,在馬蹄踏起的輕塵里悄悄拉開圍簾,路得看見了一角江南四月明麗的藍天,路邊雲霓般盛開的杜鵑花,還有約翰和蘿絲琳娜遙遙揮手送別的身影。風把他倆的灰布長袍鼓鼓地揚起來,彷彿是兩隻墜到路邊的風箏。
有一天清晨,她悄悄地過了街,在對面的公用電話亭里站了很久。看著「消閑時光」的巨型霓虹燈,在晨曦里風情萬種地注視著初醒的街市。塔米系著一條橘黃色的圍裙,在店堂里來回行走,招待著她的第一撥客人。她聽不見她的聲音,卻看見了她眉飛色舞的神情。她猜得出她在用信手拈來的俏皮話,收穫著一潮又一潮的笑聲。那音容那舉止隨意得像在自己家的後院里散步,有一股揮抹不去的主人家的舒心和滿足。
「儲藏室上面的那一間房,已經收拾乾淨了。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她沒有說話,他卻知道她聽見了他的話,因為她的手顫了一顫,突然停住了。
也不等那頭回話,就「咣」的一聲掛了電話。
小路得坐在板凳上,指點著女孩先把腳在溫水裡泡軟了,再把那濕淋淋的一雙腳擱在自己的膝蓋上,開始解裹腳布。松一圈,歇一歇。歇一歇,再松一圈。自己狠狠地疼過了一次,就很懂得該如何讓別人少遭一些罪。女孩嚶嚶地哭著,路得也哭,卻沒有手軟。
瑪利亞早上醒來時完全沒有顯示出即將成為人母的喜悅。她想到了約瑟也許永遠也無法清朗起來的眼神,想到了婆家毀婚的可能性,想到了集市裡婦人們投向自己腹部的匕首般的目光,也想到了肚子里這個叫耶穌的孩子,和他註定要在十字架上結束的短暫生命。眼淚如薄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後來的日子里,人們開始稱呼瑪利亞為聖母,卻很少有人能略過聖母頭上的光環,看見她作為一個尋常女人的尋常哀傷。眼淚蓄在她心裏的時候是湖是海,流出來的,卻只有兩滴。
一直到正午,約翰才等來了他的第一個學生—— 後來才知道是看門人的侄子。
薛東就不往下問了,只說聖誕節你要是一個人過,不如到我這裏來。還有一瓶北京醇,一塊喝了吧,是前次回國的時候偷帶回來的。涓涓「咦」了一聲,說你怎麼就覺得我能喝酒。薛東說憑你這心情。酒要是不喝,這節日還能過得下去嗎?
路過冬日寒冷的原野,
路得從懷裡掏出一雙布鞋來遞給約翰,說給你做的。鞋是青直貢呢的面,千層底,針腳納得極為細緻。大環套小環,圈圈層層相繞,如祥雲,也如密雨。約翰穿在腳上,嚴絲合縫,竟像騰雲駕霧般舒適溫軟。
這樣念了幾年的書,路得的英文就很有了些長進。
「孩子,你這麼小的心,怎麼裝得下這樣多的傷痛。」
三個月以後,銀好的雙腳基本康復,行走無異。約翰和蘿絲琳娜為其施洗,改名為路得。
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譜寫歷史。
涓涓坐下來,攤開手稿,開始打字。涓涓的英文雖然不怎麼靈光,打字卻是有經驗的—— 那是從前在給沈遠做辦公室小姐的時候訓練出來的。涓涓的手指不顯山不露水地撫過鍵盤,鍵盤就流出了一片連綿的春雨落地珠玉撞擊似的聲響。在這樣的聲響里,保羅把綳了一天的神經懶散地鬆開,端起咖啡杯子,開始閱讀晨報。
可是那個先叫銀好,后改叫路得的中國女子,會在她磕磕碰碰的人生旅途中撞到什麼樣的愛情,什麼樣的婚姻呢?
「多大了?」
朝西的窗口漏進絲絲縷縷的夕陽,將約翰的臉塗上一層鑄銅般的光亮。約翰比三年前清瘦了一些,顴骨很高,眼窩很深,兩片薄薄的嘴唇像兩扇門,閂起了一絲安詳的與世無爭的微笑。
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十二月。街上的音樂燈飾人流,漸漸地就有了些抑壓不住的節日喜慶。
路得卻只是不肯:「約翰叔叔,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路得將紙條折起來,放回去,心卻無由地顫了一顫。
「看來睡不著覺的並不只是我一個人。」
「我的孩子,你不會死。你要長大成人了。」
涓涓下樓來,到大廳轉了一圈。大廳早已布置得花團錦簇,過道已用粉紅粉藍色的緞帶一路纏繞,講壇上鋪了一圈白色和紫羅蘭色交織的紙鈴鐺。鈴鐺正中,是兩顆用幾十朵玫瑰拼堆出來的相互交疊的心。玫瑰像是剛剛從枝頭剪下來的,花瓣上尚帶著最後的露珠,彷彿在惋惜著一段驟然終結的年輕生命。
結完尾,落完款,方雪花又在紙邊上加了這樣一句話。涓涓知道,這句看上去極為隨意的補充,卻是這一整封信的要點和精髓。在洋那邊關注著她的人群里,方雪花似乎是第一個猜到了自己處境的人。
涓涓靜靜地走出了教堂,來到了街上。雪終於停了,天上有氣無力地出了一輪太陽。風刮在身上,有一種赤身裸體的寒冷。有軌電車穿過長街,留下空洞而持久的鈴聲。
涓涓愧疚地笑笑,說看是看了,卻是記不清名字的。保羅的臉上,就浮出些孩童般的惱恨來。「這樣美麗的東西,你居然能無動於衷。你呀,你。」
當然使她出汗的還不僅僅是天氣。
女人光著腳坐在地板上,仰臉愣愣地對著牆上的那個木頭十字架出神,頭髮散雲似的堆了一肩。
那頭怔了一怔,才撲哧一聲笑了:「這麼大的火氣,跟誰發呢?」涓涓這才知道那人不是林頡明。隔著電話線,便將一張臉漲得緋紅。聽那頭的聲音,竟很是陌生。問了,說是薛東。

坐到床沿上,慢悠悠地穿著絲|襪,才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今天的新娘。
天底下只有失卻愛情的女人,才會選擇勇敢的。涓涓想這樣對保羅說,可是她最終保持了沉默。
路得踮著腳,高高地揚著手裡的白手絹。江風吹過,路得手一松,手絹就飛上了天。手絹像一隻白色的海鷗,躺在輕風上,跟著船軟軟地無心無緒地飄了很遠,一直飄到江水拐彎的時候。
約翰獃獃地看著銀好,心想。
保羅在十字架前跪下,塵世的門在他身後悄無痕迹地關閉了。他雙手緊握成一個拳頭,下巴低低地垂在拳頭上。從背後看起來,像是一隻被獵人射傷了翅膀的大鵬鳥,也像是一頭不幸落入了陷阱的羔羊。
洋番翻開長衫口袋,找出幾個零錢,買下了那個糖人兒,讓女孩舉在手上。早晨的太陽照著一大一小兩個重疊的人影,一路筆直地走進了坡上的那所洋學堂。
約翰·威爾遜身著一件灰布長袍,左手攜著一把桐油紙傘,右手挽著一個黑布包袱,從輪船狹窄的舷梯上走下來,踏上溫州城那條熙熙攘攘的望江路時,正是一八九七年的早春。
涓涓就攤開文稿,在電腦前坐下來,開始打字。臉上脖頸上的熱,過了一會兒才漸漸退了下去。背上的卻沒有。她知道那是兩道目光。那目光極是濕潤厚重,在她的背上躑躅遊走了幾個來回。她的背在那樣沉重的憐惜之下不堪一擊地駝了下去。手指也很是僵硬了起來,錯字連篇。
約翰便又盛了一碗,連菜湯也一併給了。這回,女孩就吃得慢一些了—— 卻依舊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對二十齣頭的保羅·威爾遜來說,人生的目標極為簡單明了:他似乎從出生開始就在準備去神奇的中國尋找他爺爺當年的腳印。他在固執地等待著任何一個細微的機會,只是他當時並沒有想到,他和他的目的地中間隔置的,竟會是他的整個後半生。
可是命運就是那樣不可理喻,他偏偏遇上了那個牧師,偏偏讀了那本書,也偏偏參加了那個午餐會。於是,他那艘剛剛揚帆的生命之船突然偏離了原先風平浪靜的航道,駛進了一片充滿了驚訝和意外的風浪。

「現在。」
保羅的心動了一動,眼睛就熱了。
保羅一大早就來了,為證婚儀式做最後的準備。教會裡這樣的場合,通常都有同工一起幫忙。可是今天是聖誕前夜,同工都放假回家了,約瑟芬依舊還在家養病。保羅其實完全可以讓涓涓過來幫忙的,可是他沒有開口。林頡明是阻隔在他們中間的一塊大礁石,他們日常交談的所有話題,都如夜行的船隻般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這塊礁石。
涓涓搖了搖頭,說不信。又點了點頭,說如果我能有一間乾淨的住房,最好能借到點陽光,也許我就信了。

約翰·威爾遜在他二十二歲那年對基督教的理解還只停留在這樣一個層面上。許多更複雜更深奧的領悟是在後來的日子里才漸漸產生的。
路得擔任該校校read.99csw.com長達五十年。
約翰的住處,是從當地農民那裡租來的一個兩層小木屋,底層聚會講道時用,上層才是吃飯睡覺的地方。約翰掏出鑰匙來開門,看見台階上橫卧了一隻野狗,就隨意踢了一腳。狗被踢疼了,動了動身子,發出嚶嚶的哭聲—— 方知道是個人。
「你做別人的陽光吧,我需要的,不過是一條平坦一些的路。」
學堂里所有的學生都管約翰叫「威爾遜先生」,只有路得叫他叔叔。
約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天約翰聲如洪鐘,目光悠遠深邃,思路如行雲流水般暢行無阻,帶了些口音的官話在屋樑間嚶嗡迴響。在這個只有一個學生的課堂里,他講授了他一生中最為出色的一堂課。
「你還認識別的薛東不成?忘了?在飛機上。」
當他走進鴻德里小學的校舍時,當年的那幢紅磚綠瓦的小房子,如今已被推入學校的角落,成為校史資料室。教學樓是另外兩幢四方形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當年的西郊如今已是城市的一部分,公路筆直地從校門口經過,往來的汽車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上落下陣陣輕塵。
「所以你記住了,一是孤單,二是夥伴,三是力量,四是和諧。」
「慈悲的神啊,求你讓約翰叔叔等著我回來。」
「那是因為路得敬愛上帝。」

涓涓在男人身後站了一會兒,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威爾遜牧師,教會裡那個清潔工的位置,我行嗎?」
他顫動著下巴,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是夢嗎?是夢嗎?」
夜是他的城堡。在這個無色無光的世界里,他終於可以避開人群,把靈魂肆無忌憚地攤鋪開來歇息。
母親和李叔叔的信里,不約而同地問到了她的婚期。這樣的問題他們已經問過數次,她卻一直避而不答。方雪花也問過,卻不是在這一次。
多年以後,他成了美國麻省三一神學院的院長,經常面對幾百上千的學生,甚至還受邀在白宮的總統晨禱會上致過辭。然而沒有任何一次演講經歷,能帶給他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
「不知道。走丟了。」
路得一路奔跑著下了坡。
六個月後約瑟芬成了保羅的妻子。
沒有脫靴子,也沒有開燈。穿著大衣坐到地上,手腳相團,就有了幾分狗熊似的笨重。一屋的暖氣之中,冰坨般寒冷的身體漸漸化開,思緒如水漫無邊際地流淌開來。
「叫我保羅就好,簡單一些,也親近一些。一會兒你跟我去辦公室,填一下表格。」
漸漸地,教室的窗口聚集了一些好奇的過客。從那些在玻璃窗上擠得扁平的面孔上,約翰看到了恩典紅房學堂的將來。
「洋番。」
擇水而居是人類的天性,只是不同的水孕育了不同的人生。魚溪邊長大的孩子有很多的選擇,大多數的選擇似乎都是圍繞著學堂讀書之類的事情徐徐展開的。甌江邊的孩子似乎也有很多選擇,可是這些選擇卻離學堂很遠。他從遙遠的魚溪來到甌江,就是要把一個最重要的選擇交給這裏的孩子—— 那就是進學堂讀書。
方雪花從前寫信,都是寫給她和林頡明兩人的。這封信卻只寫了她一個人的名字。方雪花的眼神退化得厲害,字寫得極大,歪歪扭扭的,一頁紙也寫不滿幾句話,都是些飲食起居的尋常問候。
那天禮拜完畢,他走下台來和會眾一一握手。握到她的時候,他沒有馬上放開。他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說我的道講得那麼乏味嗎?我看見你打哈欠的。她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是的,是你的袍子」就沉默了。他鬆開她的手時,她覺得她的指頭沒有了,她的指頭都已經像蠟似的融在了他溫熱的掌心。
「恩慈的主,求你賜溫柔的憐憫,憐憫僕人肉身的軟弱。用你屬天的力量,將那誘惑挪開……在你沒有難行的事……」
這個星期保羅讓涓涓讀的是《馬太福音》書里瑪利亞與約瑟訂婚之後,從聖靈懷胎的故事。經過涓涓改寫之後的故事是這樣的:
路得好比是一隻墜落到他掌心的傷鳥,他精心地治好了,一心盼望著它能海闊天空地飛起來。可是當他真的托著它飛起來時,他的掌心就不再是它的窩巢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養好了它的日子,就是它離開他的日子。他卻不能不去護養。
「我爸,我媽,我哥,我。」孩子說。
進了屋,點亮油燈,才看清是個瘦如柴枝的小女孩。身上的一件舊夾襖,已經被油垢黏成硬實的一坨,只有胳膊拐彎處的衣紋里,露出一兩絲棗紅色的布底。髮辮早散開了,半截頭繩卻仍然掛在肩頭。頭上、頸上、臉上都是厚厚的灰土,那灰土被眼淚衝過,就有了幾塊零亂斑駁的白痕。
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去接。鈴聲在四壁間來回碰撞著,將空氣戳得千瘡百孔。
路得去省中讀書以後,幾乎每個月都寫信回溫州。每一封信里,都有了一些新的內容。外邊的天地有多大,路得的眼睛就有多大。世界可以繞過路得,路得卻沒有繞過世界。約翰很快就知道,恩典紅房學堂圈囿出來的範圍,再也不是路得生活的全部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裏就有了些隱隱的失落。
熱淚無聲地流過了保羅的頰。
是林頡明。
他的東行計劃由於約瑟芬的病無限期地擱淺了。幾年以後,他終於決定在多倫多安居,受聘成為福音堂的牧師。午夜夢回,保羅至今無法完全理解上帝的幽默:約瑟芬是上帝為了實現他的夢想而送給他的禮物。然而在得到禮物的時候,他卻丟失了他的夢想。
涓涓的心擂鼓似的狂跳了起來,腿一軟,就身不由己地在保羅旁邊跪了下來。
當時她並不知道,在她以後的生活里,「第一個」這個片語,還將多次與她的名字產生聯繫。
路得本是極其聰慧的,老師只要在課堂上講過一遍,就全懂了,竟也不用格外上心。下了課,不溫習功課,倒情願在學堂里幫忙幹活。或是幫廚子準備第二天的午飯,或是幫看門人打掃教室,或是回屋做眾人的縫補針線雜活。
後來,遠近鄉鄰都知道了學堂不收裹腳女子的規矩,就乾脆自己在家先放了腳,再送來讀書。半年之後,學堂的女生部就有了二十多個學生。
「孩子,你有你的理由,而且,一定是個充足的理由。」
「記得。我最後一次裹腳的時候,夜裡疼醒,就哭,還想扯掉布條。我爸拿了藤條打我。媽就偷偷買了煙土給我抽。那個東西,止疼。」
過了一會兒他才漸漸找到了光源。
於是她堅決要求回美國。
校址早已選好,在西郊。地皮是一位鄉紳奉送的。是一片坡地,後邊是山,前邊是水。
他溫存的語氣如一股輕軟的風撫過她新嫩的傷口,眼淚便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原以為忍一忍,就忍過去了。誰知開了一個頭,就再也收不住尾了,竟嗚嗚咽咽地流了一臉。
輕輕聽,
有一天,路得沒有在路口迎約翰。約翰一路走到學堂門口,才發現路得一人坐在石階上哭。約翰問怎麼啦。路得站起來,抓住了約翰的手,惶恐從眼角一直溢到指尖。
「三口。」
我已經決定不和林頡明結婚了,因為兩人的性格不合。
後來他站起來,將銀好抱到自己的床上躺平了。用一塊泡過了熱水的布,將銀好的雙腳敷了約有半個時辰。又找出一瓶蛤蠣油,將腳心腳背都抹了一遍。還沒抹完,銀好就沉沉地睡著了。一根細細的口涎,順著嘴角流下來,在他的床單上畫出一條蜿蜒的曲線。
相框里是保羅的全家福照片。
涓涓聽了,竟無以對答。
兩天以前,她接受了腎臟移植手術。他小心翼翼地攀緣在希望上,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可能出現的排斥現象。她身體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讓他把心綳得緊如琴弦。
「怎麼走到這裏來的?」
她的喉嚨堵了一堵。她不想讓他聽見她的哽咽,就輕輕地說了一聲「不用了,有空我去取」,便掛了。
蘿絲琳娜在一個月之後如期趕到。
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孩子呢。
開學的那一天,約翰穿上在城裡最地道的裁縫鋪定做的淺灰隱花絲葛長袍,早早地坐在學堂門前的台階上,迎接他的第一個學生。
進入體育版的時候,他的節奏才明顯地慢了下來。保羅對體育版的興緻極廣,從棒球冰球籃球到賽馬體操跳水溜冰無所不及。看到激動處便將手指輕輕地叩擊著桌子,發出一兩聲或是興奮或是失望的嘆息。
路得工作到六十七歲退休,退休兩年之後便病逝在家。路得終生未嫁,一直與威爾遜夫婦保持著不疏不近的書信來往—— 直至後來政局變化,越洋通信被禁為止。
男人也不客氣,就把掃帚給了涓涓。卻自己進屋拿了些塑料口袋出來。女的掃,男的裝。一個人的探戈就變成了兩個人的。
在那個春天之前,他對世界的認知基本源自醫學院的教科書和《聖經》。然而,即使在那個天真淺薄的清晨,他似乎就已經預見到,這個叫溫州的陌生城市,將在他原本毫無景緻的生活里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迹。
雖然約翰是隻身經上海來到溫州的,他卻在出發前就知道,有一位來自波士頓的蘿絲琳娜·史密斯小姐會在一個月之後與他在溫州會合,一起籌備辦學的事情。
「哪裡人?」
那天約瑟芬那雙眸子如寧靜的陽光,瞬間遮蔽了一切喧囂的蠟燭。保羅懸得高高的心,突然落到了實處。
「約翰叔叔!」
涓涓問自己。
我的牧人識得我聲音。
放下電話,睡意便煙消雲散了。就起身洗漱打扮。
悄悄推開虛掩的門,他發現裡邊有一個穿著睡袍的年輕女人。
一個身著青布袍足蹬青布鞋的高個頭洋番,背著一個瘦小的中國女孩,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順著他們自動分開,又繞著他們層層聚攏。洋番在一個小販跟前停下了。那是一個糖人兒師傅,正在用一條細細的管子吹糖人兒。腮幫一吸一鼓手指一搓一捻之間,一個膏肥腸滿憨傻萬分的豬八戒躍然而出。女孩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聲。
禮拜五是保羅準備講稿的時間。
一個月後,恩典紅房學堂的男生部有了五十四個六歲到十四歲的學生。
她執著他的手,露出一個蒼白的少女般羞澀的微笑。這首歌是他祖父母創辦的恩典紅房學堂的校歌,也一直是他和約瑟芬最喜歡唱的。可是在今天,這個歌名讓他有些莫名的驚心。他把約瑟芬的手塞進被子里,說還是給你唱一首新歌吧。
保羅悄悄地打開教堂的門,風一樣地潛進黑暗之中。
「沒人了,媽不煮飯,就都餓死了。」
他知道從此他將不再獨行。
約翰倒了一盆水,給銀好洗臉洗手。洗出一盆烏墨。洗過了,立時就有了幾分白凈氣。
向另一個男人。
「是我先丟了,塔米才撿過去的。」
「謝謝你女兒,我想留在這裏過節。」
「等到有了你,就是四個人。四個人吃飯正好,一個人坐一個角。」
輕輕地推開那扇古舊的木門,屋裡半明半暗,路得看見約翰斜靠在藤椅上閉目恬息。地上掉了一本書,是班揚的《天路歷程》。路得拾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塵,突然發現裡邊夾著一頁紙。這頁紙似乎已經被打開合攏過許多次,摺痕https://read.99csw•com上已經磨起了毛邊。上面只有五行字,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像是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也像是一首剛剛開了個頭的詩—— 是用英文寫的:
約翰聽了,摸了摸路得的辮子,卻半晌無話。
約翰站在旁邊,看著路得既天真又老成的容顏,想起自己和弟弟騎著馬在肯塔基的藍草原上悠然行走的童年,恍然如隔世。便輕輕地捏住了蘿絲琳娜的手—— 他知道蘿絲琳娜也在哭。
路得是恩典紅房學堂的福星。
涓涓輾轉反側,久久無眠。夜像一截冗長而無序的旅途,將她消耗得精疲力竭。睡眠是在清晨的時候到來的,卻又被立刻驚醒—— 是電話。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她轉過身來,用雙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她的雙手舒展開來,剛好在他的身上完成了一個圓環。她的頭嬌小地埋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倦鳥似的歇息在她的頭上。他們像兩棵身首交纏的樹木,在缺少色彩和景緻的寒冬里,靜靜地相依取暖。
「這就是她。」
路得忍不住伏下身去,將自己的臉貼在了他的臉上。她感覺到有一股溫熱的潮水,在心的地方汩汩地彙集流溢,漸漸地充盈了她十七歲的身體。她像一枚初熟的滿含汁液的果子那樣,飽漲得幾欲在第一陣秋風裡爆裂。她的舌頭溫軟地探開了他的唇。這是一次嶄新的經歷,她完全沒有想到那寧靜的門裡竟藏匿了一個如此深邃又如此鮮活的世界。
此刻,他的妻子,一個叫約瑟芬的女子,正躺在被鮮花和祝願卡鋪滿的病房裡安睡。
那時保羅已經離開美國來到加拿大就讀聖彼得神學院,並在附近的社區學院進修中文。約瑟芬是他同班好友的妹妹。
她的舌間突然就有了生命和力度。
那是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衣衫襤褸,頭髮髒得起了結子。進了教室,坐下,瘦小堅硬的屁股在板凳上扭來扭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涓涓知道保羅說的這個他不是林頡明,而是上帝。就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愛我,卻是不管我的。我的簽證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你說他倒是該怎麼管我呢?」
保羅把零亂的手稿整理出來放在電腦旁邊,等著涓涓來打字。看了看表,才四點一刻。捲起百葉窗,外邊的天極白極亮,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不是陽光,卻是雪。雪花極大,肥肥軟軟的,揚在天上像無數碎紙片,落到地上如一床厚薄不勻的舊棉絮。車經過,一街都是倦怠的水聲泥聲。滿街滿屋的蕭條里,只有窗台上那盆水仙,開得很是氣盛。那是一季里開得最早的,枝葉飛揚跋扈,綠是綠黃是黃,映得一屋生輝。不像是暮冬,倒像是盛春。
約翰也月月給路得寫回信,對她講學堂里發生的種種變化。校舍的擴建,學生和先生人數的加增,新課程的設計,等等。他的信繞著恩典紅房轉過無數個圈,卻始終沒有觸及他自己生活里一些至關緊要的變遷。
「新鄉在哪裡?」
江涓涓穿過馬路,朝那幢爬滿青藤的小樓房走去。風在路上漸漸地聚集起來,牆尾的黃菊在聲嘶力竭地唱出最後一節秋聲。一個男人在樓前的草地上掃葉子。紅的是楓。黃的是銀杏。都是新落的,還沒來得及干去,肥肥軟軟地蜷曲著,如許多個有氣無力的拳頭。
約翰一把將路得抱起來,正如她小時候那樣。他想告訴她,他和她之間的阻隔不是歲數,不是種族,也不是人群。站在他們中間的,只有一個威嚴的上帝。
男人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滿眼是淚。笑過了,才說:「要是陽光在你心裏就好了,省得借來借去的。你若會打字,可以每周在我那裡工作三個晚上。一三五,四點半到六點半,下班后直接過來,完了你還有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算加班。加班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得到一倍半的工資。」
那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哭了,然而哭得最凶的卻是蘿絲琳娜。也許在那時她就預見到了,思念與時間無關,與距離無關,甚至與婚姻也無關。
樹影漸漸地短了,塑料口袋卻漸漸地飽漲起來。掃的和裝的都累了,便坐在草地上歇息。
——兩個洋牧師的故事
然而,恩典紅房學堂的第一個女生,卻是在建校一個半月以後才出現的。
約翰面色蒼白,氣喘吁吁,雙手緊緊地捧著胸口,彷彿心已經掉在了手上。坡上沒有樹,卻前後左右地種滿了一叢叢茂密的野葵花。碩大的花朵追逐著日盡之前的最後一縷夕陽,揚開金黃色的燦爛笑容。
路得仰臉問天。
然而她卻知道,只要她邁出教會的大門,往左,跨過一個紅綠燈,走過四座大樓,就能看見那家新轉手的「消閑時光」咖啡館。
「保羅,給我唱一首《我有一個榮美家鄉在天那邊》,好嗎?」
他看見了一張剛剛脫下稚氣披上第一絲風情韻致的臉。他毫無防備地被那一雙炭火般的眸子燒傷。他聽見他的生命骨架在熾烈的火焰中不堪一擊地轟然倒地,散成無法收拾的一堆。雖然他具有了所有的碎片,他卻再也無法組裝回一個原先的自己。燃燒是在瞬間發生的,他沒有想到的是,餘燼竟會長長地延及了他的後半生。
當時聽起來像是關於牧師生涯的一句笑話,許多年後,當寂寞如無所不在的細沙撒滿了他心裏的每一個角落時,他才漸漸明白了那話語里的沉重。久而久之,他已經漸漸地習慣了傾聽這一種姿勢,不知不覺地,他就忘了其實他本來也是可以傾訴的。沒有人會想到他的心田早已漏水,露出了嶙嶙峋峋的貧瘠岩石。甚至連他自己,都已忽略了他生命中本來可以具有的其他可能性。
轉眼間路得就長到了十四歲,成為恩典紅房學堂最大的學生了。
《聖經》里的那個路得是個外邦女子,一生經歷了飢荒流浪和寡居的日子,卻始終沒有放棄丈夫的家園和丈夫所信奉的神。她的信心終於在她丈夫的神那裡得到了豐盛的回報—— 在她磕磕碰碰的行旅中,她意外地撞上她的第二次愛情。第二次婚姻帶給她的,是如海邊沙粒般不可勝數的後裔。在她的第四代子孫里,出現了一位以色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衛王。因了大衛的存在,那個叫路得的卑微女子得以青史留名。
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月白斜襟上衣,一條青布寬擺裙子,白線襪上露出短短一截小腿。這樣的學生裝束對小城的人來說還是一道新奇的景緻,路得覺得臉上身上到處貼滿了好奇滾熱的目光。那樣的目光讓她有些窘迫。三年的離別不算長也不算短,剛好叫她撿拾起了大城市的新潮,卻又不夠使她丟棄小城人的本分。她不停地用手絹擦著額上頸脖上的汗水,可是她的腳步並沒有因此慢了下來。那天她歸心似箭。
威爾遜夫婦回國之後,在蘿絲琳娜的老家波士頓定居下來。約翰在一所神學院就職,至老至終再無探險的衝動。蘿絲琳娜很快就再次懷孕,這次她安然地生下了一個兒子。接著就有了老二老三和老四,從此便一直在家相夫教子。
「再後來有了你哥哥,就是三個人了。三個人有力氣,可以一起拉犁耕田。」
路得奪門狂奔而去。
待眾人都睡下了,她卻久久地點著油燈看書。燈芯燒短了,發出細碎的爆響,油煙噝噝地熏黑了她的臉頰,躺下來才感覺到她的眼睛其實很是酸痛。
「在別的地方難道不可以敬愛上帝嗎?」
人一多,就出現了新問題。有的學生住得遠,上完課後趕不回家。約翰和蘿絲琳娜就請人在學堂旁邊蓋出一個小房子,分開兩處,做男女生宿舍。路得原先和看門人一家住在一起,現在就搬出來,住進了宿舍。
在那以後路得還多次給別的女孩放過腳,漸漸地,就不哭了。
「還記得你媽的樣子嗎?」約翰猶豫了一下,才問。
女生部的學生,到了這個年齡,便都停了學,跟父母回家,商議婚嫁大事了。路得沒有父母,約翰和蘿絲琳娜就做主送她去省城的中學繼續念書。
可是,今天晚上,那個猜到了他的秘密併為他祈禱的,卻是一個與他的生活軌道南轅北轍,甚至還不信他的神的陌路女子。
涓涓心裏就隱隱地傷痛起來。
靜默中響起了輕輕一聲感嘆。
許多年以後,歲月把她壓榨成一個無悲也無喜的乾癟老太,遙望山那邊海變成了洋的地方,她依然可以毫不費勁地回憶起獨獨屬於約翰的那種氣味。
關於學堂的名字,約翰和蘿絲琳娜之間又一次產生了分歧。蘿絲琳娜建議叫「恩典學堂」,約翰沉吟許久,才說好是好,就是太一本正經了點,不如叫「草原上的小紅房」。蘿絲琳娜輕輕一笑,說約翰你想家了吧。這不是肯塔基,哪裡有草原呢?約翰無言以對。
路得坐在約翰的腳邊,緊緊抓住了約翰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很大。她抓不全他的,反而被他整個團住了。
「那個路得,為什麼非要和婆婆一起回鄉呢?老家不是沒人了嗎?」
晨報已經在桌子上放了一整天,如一個過了季的女人,開始有了人老珠黃的陳腐氣味。保羅看報紙的速度飛快,只在頭版的社會新聞欄和三版的天氣預報欄瀏覽片刻,就直接跳入了體育版。
涓涓突然就嘆了一口氣:「保羅,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來你這裏呢?」
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正是八點半。此時塔米大概也化完妝了吧?不知塔米會穿什麼樣式的婚紗?梳什麼樣式的頭?塔米這樣的身材長相,站在任何地方都是搶眼的,服飾因著她才有了生命和靈氣。服飾沾了她的光。服飾是背景,她才是永遠的前景。
洗過臉,梳過頭,就獨自悄悄地走出了學堂,站在坡上那棵百年槐樹底下,眺望通往學堂的那條小路。她看見遠處天和地連接的地方,開始有了一絲淡清,淡清漸漸化成一抹粉紅,粉紅又漸漸化成一坨橙紅,她就知道她等的人要來了。
兩人在半路上會合了,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約翰就問路得昨晚看了什麼書。路得總有很多問題要問約翰。路得的問題很雜也很刁鑽,有的約翰回答出來了,有的約翰卻回答不出來。比如路得問《聖經》里的那個路得為什麼要和婆婆一起回鄉呢?約翰說那是因為路得敬愛上帝。路得問在別的地方難道不可以敬愛上帝嗎?約翰沉吟半晌,才說因為路得愛她丈夫的家鄉,愛她丈夫的親人,也愛她丈夫的神,所以她選擇了回鄉。路得想了想,又問:路得到底是先愛上她丈夫,才愛上她丈夫的神,還是先愛上她丈夫的神,才愛上她丈夫的呢?約翰無言以對。
「溫州的女子,都這樣勇敢嗎?像你和路得?」
時隔多年,垂老的約翰·威爾遜坐在他波士頓郊外的小平房裡,享受那飽實得帶了些重量的秋日陽光時,仍能清晰地回憶起路得從省城歸來那天的每一個細節。
在當地人的眼光里這幢房子從顏色到架構看起來都有些奇怪。屋頂是俏皮的綠色尖頂,彷彿是孩童冬日的帽子,帽尖上騎了一個木頭十字架。牆是硃紅色的,上面開了一連串大大的窗子,猶如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驚異卻又帶了幾分羞澀地窺探著四野。窗多,門也多。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共有四扇門,每一扇門上都刻了字。正門刻的是「上帝愛人」;後門刻的是read.99csw.com「安靜,知道我是神」;西門刻的是「我心歡喜」;東門刻的是「我靈快樂」—— 都是《聖經》上的話。趕廟會的人經過那裡,把臉近近地貼在門上看那些莫名其妙的字,都看清了,卻沒有看懂。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屋檐下掛的那隻銅鈴。那銅鈴每隔半個時辰,就奏出一首輕柔的樂曲。後來他們才知道那支曲子也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我有一個榮美家鄉在天那邊》。
路得來后的第二天,當地一個頗有名望的綢布商人就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了學堂。那人其實早有心送女兒來入學,卻因為沒有陪讀的伴,便一天一天地耽擱下來了。學堂收了這個女孩,第一件事就是放腳—— 這次是路得自告奮勇來放。
這時候樓梯響了起來,一個女人窸窸窣窣地走下樓來。女人一隻手提著裙裾,另一隻手扶著腰,步子有些笨重。
在不同的時代。
「如果你媽媽也出門去了呢?」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約翰問孩子。
學堂在五月初五端午節那天正式開學—— 是專門請人擇的良日。約翰和蘿絲琳娜在當地的集市上大肆張貼文書,稟告四方鄉鄰:恩典紅房學堂分男女兩部,用漢英兩語教學。招收六歲至十四歲之間的兒童。學費全免,並贈送午餐。
「我已經替你請好了律師,下周帶你去。用別的途徑,也是可以申請移民的。」
天無語。只有鴿群從頭頂飛過,鴿哨聲悠悠地不絕如縷地融在暮靄之中。
在走下樓梯的那一刻,女人抬頭看見了路得,兩人同時吃了一驚。路得剛嚷了一聲「蘿絲琳……」就突然怔住了,因為她注意到了女人豐|滿低垂的胸乳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女學生都不識字,所以功課極是簡單,無非是從「日月水火山石田土」開始,再加一點日常算術。
「涓涓,你信嗎,真有一個上帝?」保羅問。
「孩子,你跟上帝求的東西,我不知道他肯不肯給你。可是我知道,他給你的,一定是最好的—— 儘管不一定是你求的。」
相形之下,約翰和蘿絲琳娜卻已有了幾分佝僂。那年約翰應該是三十一歲,而蘿絲琳娜應該是二十九歲,滄桑卻已如柔細的蜘蛛網悄悄爬上了他們的腰身臉龐。
約翰忍不住微微一笑。
「親愛的,晚上吃雞蛋面可以嗎?」
它墜落下來的時候,他是一種傷痛。
說完,就引著涓涓進了祈禱室,徑直在十字架前跪下了。涓涓卻只是不肯,倚在門上,看著保羅將頭埋在手掌里,無聲地開始了與上帝的討價還價。
下面又有幾行小字,記載著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等等。
果真,那橙紅里就走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可是後來當他穿上那件禮袍的時候,她覺得他突然就很像牧師了。禮袍的顏色和質地都很沉重,山一樣地隔開了他和她的世界。他在山巔上,與上帝只有一步之遙,溫和的目光洞悉一切地掃過芸芸眾生。她在山谷里仰視著他,突然就有了塵埃仰望太陽似的絕望。
在麻|醉|葯和止疼葯的雙重作用下,妻一直在清醒和昏睡之間的灰色地帶徘徊躑躅。為了讓妻能夠在清醒過來時立即看到他,他已經在妻的床前守了兩天一夜了。今天晚上妻在他的祈禱聲中突然清醒了過來。
「孩子,你知道當牧師的好處在哪裡嗎?你可以替你的朋友和你的敵人同時祈禱。你知道當牧師的壞處在哪裡嗎?你的朋友和你的敵人都同時忘了替你祈禱。」
「我的命,早在你的掌管之中。」她聽見了自己和上帝的對話。
第二天,看門人的侄子帶來了兩個鄰居男孩。
天時很是暖和了,沿街的夾竹桃早已盛開怒放,一樹的翠綠完全被大團大團的緋紅所吞沒。沁著松木清香的屋檐下,燕子在鑽進鑽出呢喃築巢。門前的銅鈴聲被風捲起,悠遠清朗地飄進嘈雜的集市。
那天,約翰只寫了一句話。
他的手心是一把已經被冗長的旅途壓得滿是皺褶卻依舊花花綠綠的糖果。
「為什麼?為什麼?」
「問候你聖誕快樂呢。給咖啡館那邊打過好幾個電話,才知道你搬了家。怎麼樣?在這邊過得好嗎?」
約翰生上爐子,舀出一碗冷粥,放在鍋里熱了。又從碗櫃里找出昨晚吃剩的半碗白菜湯,也熱了。剛想找個乾淨的碗盛湯,一回頭,發現女孩已經將那一海碗粥一口不剩地喝完了—— 也沒用筷子。
涓涓是在四點半準時到的。
蘿絲琳娜在中國結婚後,曾有過三次懷孕三次小產的經歷。這三次的經歷使得她身心俱疲。二十九歲的蘿絲琳娜感覺到生命的熱情正如水從她沙漠般的身體里漸漸漏失,在中國的土地上,她也許註定了是一棵不結果子的無花果樹。
保羅也不勸,由著她窸窸窣窣地哭過了氣,把臉擦乾淨了,才說:「孩子,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熄滅。別人也許負你,他總是愛你到底的。」
照片上的保羅太太,笑容很是蒼白孱弱,猶如夜幕來臨之前地平線上最後一縷幾近無色的陽光。玻璃已經摔碎了。一條深黑的裂紋,沿著她的肩膀延伸開來,將她的臉切成兩半。
當然,那時涓涓並不知道,路得也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一個中國女人的名字。
又去拾地上的那件衣服—— 原來是保羅的禮袍。酒紅色的厚緞底子,橘黃色的三角領邊,領邊上縫了一圈絲穗子。保羅穿禮袍的場合很少,一年裡只有幾次,比如帶領復活節聖誕節的禮拜,或是主持婚禮和施洗典禮的時候。
「現在嗎?」
涓涓想問,卻沒有問—— 她和保羅還沒有熟悉到那種地步。
「新鄉。」
失去了講台和燈光的陪襯,它原來也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舊衣服。
涓涓下樓來開信箱,竟有三封信,貼的都是中國郵票。一封來自母親竹影,一封來自李猛子叔叔,另一封來自上海的方雪花—— 都是從林頡明那裡轉過來的。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約翰和蘿絲琳娜的孫子保羅·威爾遜終於踏上了嚮往已久的東行之旅。
想到保羅竟肯把那份疲憊那份老如此放心自如地鋪陳在自己面前,涓涓心裏突然湧上了一股細細的知心的暖意。獃獃地看了一會兒,就脫下身下的大衣,蓋回到保羅身上。又將燈關了,在保羅腳下坐了下來,聽著保羅的鼾聲如秋蟬聲聲響起,看見窗外一絲冷月,爬過窗帘,攀上牆壁,在十字架上灑下一層淚似的光亮。
捧著衣服走下樓梯,她在過道里停了一停,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咽下了那一口尚未完結的嘆息。她想演習笑容,笑容來得有些遲緩。當她走到保羅辦公室門前的時候,臉上終於有了些細細碎碎的笑影。
路得回鄉的那天是個禮拜天,恩典紅房學堂放假,住校生都進城玩去了。路得沒有找到人,就直接去了約翰的住處。
「後來你爸爸娶了你媽媽,就是兩個人了。兩個人就不孤單了。」
涓涓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人是和她坐同一趟飛機來多倫多的。機場分手以後,兩人就一直沒有聯繫過。那日在飛機上,自己對多倫多的生活尚有著霧裡看花似的憧憬。不過三四個月的光景,霧散了,竟是一片無花的凄惶。事過境遷,一切恍然已如隔世。
「林頡明要結婚了。聖誕節。在這裏。」他說。
男人的語氣里,有著格外的克制溫存和容忍。涓涓的心軟了一軟,便嘆了一口氣,說:「別為我費這個心了。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去準備?別讓人等太久。」
孩子們尖叫了一聲,如驚鳥般四下飛散,消失在陽光和樹影都很紛亂的街頭。
當然,約翰·威爾遜當時完全沒有想到,歷史在磕磕碰碰地走過一個世紀之後,會發生如此驚人的重複。他的嫡親孫子竟然在地球的另一個地方,遭遇了另一個溫州女子。
許多年後,有人在地方志里發現了路得的名字—— 她是溫州郊縣第一位到省中讀書的女子。
青布鞋踩在小城的石板路上,開始感覺到石頭縫裡凍土的酥軟。晨風吹拂在臉上,已經失去了一些稜角。魚販子坐在扁擔上,敞開麻袋口子當街叫賣蝦皮鰻鯗鹹魚干。匠人用長竹筷攪拌著鐵桶里的糖醬,捏塑出各樣臉譜的糖人兒。彈棉花的老人背著花弓,鴕鳥似的蹣跚在街頭巷尾,綿長的吆喝聲聽起來像一首字句模糊的歌。年輕的約翰·威爾遜行走在充滿了聲響和氣味的街景里,深深地被小城原始古舊的生命力所打動。關於這座城市的愚昧和殘忍,他是在後來的日子里才漸漸了解的。
「你家有四口人,如果你爸爸出門去了,還剩幾口人?」
回到多倫多,便有了一些莫名的空洞和失落。
涓涓的心撲撲地驚跳了幾下。聽說保羅太太很快要做腎臟移植手術。手術的效果如何,也是凶吉難卜。便趕緊將相框揣進自己的書包里,想等明天去換塊新玻璃,再悄悄地擺回去。
那一年的感恩節,保羅到好友家裡吃飯。飯桌上保羅極為興奮地談起了他的東行計劃。一桌的賓客對這個血氣方剛頭腦發熱的年輕人不著邊際的想法發出惋惜的嘆息—— 那時紅色中國的大門對外邊已經關閉很久了。在一桌豐盛的食物和同樣豐盛的嘆息聲中,保羅卻看見了約瑟芬一雙盈盈欲淚的眸子。約瑟芬也在輕輕地嘆氣,保羅卻聽出了嘆息與嘆息之間的不同含義。
這時候保羅的肚子叫了起來,在靜夜中響亮如鼓。涓涓就起身朝門外走去。
保羅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涓涓身上。大衣很長,將涓涓整個地裹住了,只剩下一張尖細素凈的臉。祈禱室里沒有椅子,涓涓挪了挪身子,保羅就靠牆坐在了地板上。兩人近近地坐著,都不說話,卻覺得空氣濃稠得如同研磨不開的墨汁。
涓涓把袍子取下來裹在自己身上,袍子很寬也很長,邊角窸窸窣窣地拖在地板上。她把臉埋在衣領上,聞著歲月和男人交織而成的複雜氣味,突然覺得自己如雨後竹筍節節長高了,高得可以坦然地走進保羅的世界。
路得彎下腰來,約翰就看見了她褲子上斑斑點點如桃花四濺的血跡。
「哪個薛東?」
「你看了昨晚的花樣溜冰了嗎?那個瑞士小丫頭,叫蘿仙迪什麼的,轉起圈來,天哪,簡直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
同樣的一棵樹。
保羅不會懂的,因為保羅是牧師。牧師在世界里鑽得太深,見過了太多的人,聽過了太多的故事。牧師深知關於人的一切,牧師卻不知道人。
「約翰叔叔,我要死了。那麼多的血,怎麼也止不住。」
保羅攔住一個正在操場上跑步的小女孩,問知不知道約翰·威爾遜這個名字,女孩茫然地搖了搖頭。又問知不知道路得,這次女孩的臉上就有了燦燦的笑容。女孩一路引領著保羅走到草地深處,那裡有一座大理石的半身塑像。是一個中年女人,身穿一件中規中矩的敞領春秋夾克衫,頭髮整齊地在風中揚起,眉眼之間是一絲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的淡然微笑。
雕像底座上有一行篆刻大字:「人民的園丁」。
當然,證婚儀式只是蜻蜓點水的一瞬間。簽完字后他們會坐進林肯長轎,前呼後擁地出發,去塔米父母親在城北的花園別墅,與那裡幾百名的親朋好友會聚——那才是百里長亭不散宴席的開始。古今中外,有錢人嫁女,大概也就是這麼幾種模式。
她也不知道,read.99csw.com這個叫路得的中國女人,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
保羅笑了,說那層意思是後來才意識到的—— 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是歪打正著。最初我爺爺只是想讓銀好成為一個賢德婦人,像《聖經》里的那個路得。
後來他就蹲下身來,撕扯那些裹腳布。
「過了正月就七歲了。」
涓涓開了一個頭,卻再也寫不下去了。心裏涌動著千頭萬緒,流到筆尖,卻成了生澀銹重的一坨。便將筆扔了,在床上無心無緒地歪了一會兒。又起來,開了櫃櫥,拿出保羅的那件袍子來,繼續縫繡起來。
淡淡地化過了妝,將頭髮編成一條辮子,辮梢上繞了一圈暗紅色的髮帶。又從衣櫥里拿出一套桃紅色的羊絨衣裙—— 那還是方雪花送給她的結婚禮物。穿上了,對著鏡子照了照,就吃了一驚。衣裙很是可身,將腰肢掐得極是細巧,那腰肢以外的地方就有了些出乎意料的豐|滿。那衣裳的顏色,濃了一分,便沾染了俗艷的嫌疑。淡了一分,便失之於蒼白貧瘠,端的十分相宜地襯出了她的兩顴杏紅,一痕雪脯。鏡子里的模樣,比平日鮮亮了許多,竟有了幾分新娘的樣子。
涓涓就過來拿男人手裡的掃帚。「我來吧,你雇了我,乾的不就是這樣的事嗎?」
涓涓沉吟了片刻,說還好。說完了,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勉強。就笑了,說你不是都聽見了嗎?猜都猜到了,還問什麼。
男人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葉,朝屋裡走去。走了一半,又回過頭來,對涓涓眨了眨眼睛。
現在她終於有機會近距離地看見了這件禮袍,其實它一直就隨隨便便地掛在書架旁邊的一箇舊木釘上。袍子很舊了,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肩頭的針腳開始駁露,前襟被燭淚燒出了一個銅錢大的洞眼。袍子通身都是褶皺,每一條褶皺里,似乎都掩藏了一個人生故事。故事太多太重,袍子漸漸兜不住了,就露出些無可奈何的頹敗相來了。
涓涓伸出一個手指,撣了撣花瓣上的水珠。心想她若肯給自己換個場合,換種心境,換種活法,這兩顆心中的一顆,就會是她江涓涓的了。如此這般,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多倫多留下來,隨心所欲地使著這個男人的錢,繼續做她服裝設計師的夢。可是偏偏場合換不了,心境換不了,活法也換不了。所以那顆高高地擺在講壇上的心,也只能是屬於塔米的了。
他在輕輕聽,
「我女兒想邀請你去她那裡過聖誕節,明天來接你。」
保羅接過禮袍,手指在那個黃色的十字架上輕輕撫過,光亮照得他滿眼生輝。
經過約翰修正的版本是這樣的:這個叫邢銀好的七歲女孩,原來住在江南一個叫新鄉的地方(也許在淮南,也許在浙北)。這個女孩在和家人逃荒(或者探親訪友)的過程中走散了,流落到溫州城郊。銀好被幾家人收留過,卻因為飯量太大,被趕了出來。後來有好心人帶她去了耶穌教士家,說那裡能吃得飽飯。
看不見路,看不見人,也看不見樹,只覺得耳邊有風嗖嗖擦過,口鼻之中有一些飛塵的味道。當她終於腰沉腿軟地停下步子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坐在了一片矮坡上。身後站著約翰。
在他徹底撕完的時候,他看到他的掌心有兩隻很難與腳產生聯想的怪異東西—— 指甲幾乎完全反扣到了腳心,腳跟內縮,腳面高高地弓起,布滿了瘀血和裂口,彷彿是兩隻過早收割下來,水分開始揮發,又碰擦得到處是傷的紅薯。他不知道,在銀好的家鄉,女孩子四五歲就開始裹腳了。銀好不肯,白天大人裹了,夜裡自己偷偷鬆開,已經鬧了幾輪了,這回終於沒鬧過。
照片是在學堂門前照的。是個明麗的秋日,太陽很好,照得他們身上都是斑駁的樹影。路得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帶了一些城裡女學生的新潮。斜襟布衫下擺剪裁成一彎月牙,深色長裙在風裡飛揚。兩隻天足踩在石階上,自然,舒展,踏實。青春如水從眉梢流到指間。
「天冷了,你的衣服也沒帶夠。晚上我給你送過去吧。」
涓涓剛要轉身離去,保羅突然從身後擁住了她。「孩子你哭吧,哭過了,就好。」
他準確無誤地聽懂了孩子們的驚叫。這是他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最先學會的詞之一。這個稱呼還將伴隨他走過後來許許多多的年月。
涓涓黯然神傷地離開了大廳,來到保羅的辦公室。
她意識到她已經把最近最直接的一條路堵死了。從今往後,她註定了要孤獨地走很多的彎路。沒有人知道她會在這些彎路上走多久。興許一年。興許十年八年。興許一輩子。
涓涓輕輕地笑了,孩子似的。
路得睡得晚,卻起得早。
片刻的遲疑之後,那邊才說:「這件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在一應事情上都聽從約翰和蘿絲琳娜安排的路得,在這件事情上卻表現出了少有的倔強。路得說我可以留在學堂里教小班的學生,或者幫廚房管賬,或者做女生的舍監,總是能養得活我自己的。最後約翰板了臉,說恩典紅房學堂不需要一個才念了幾年小學的人,路得方噤了聲。
再過一個半小時,這個永遠是景緻的塔米,將會一身潔白風情萬種地抵達這裏,簽下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份文件。
一九〇七年冬,在中國整整生活了十年的蘿絲琳娜,終於和丈夫一起搭船回到了美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抬頭看她,她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給她一個台階,讓她避開那個尷尬的場景。
保羅的太太患有重病,保羅很少把工作帶回家去做。這個禮拜保羅證道的題目是「才德婦人」,參照的章節是《舊約》的《路得記》。
不知是否會遇見,
約翰又換了一盆水,給銀好洗腳。銀好田鼠似的驚叫了一聲,卻將腳藏在了凳子底下。約翰過去幫銀好脫鞋,突然就愣在了那裡。
涓涓想說那不是剩飯,是專門給你做的,想明天一早送到醫院去的。話在舌尖上滾了幾個來回,最終沒滾出口,卻化成了唇上的一縷淺笑。
「新鄉就在新鄉。」
恩典紅房學堂所有的學生都來送別,碼頭上起起伏伏一片藍色。遠遠看過去,像是漲潮的江水溢到了岸上—— 那是約翰和蘿絲琳娜親自為學生設計的海軍藍校服。
那個叫邢銀好的七歲女孩對於自己家世的回憶是簡短零亂,充滿了大段大段的空白的。這些空白在後來的日子里被約翰用想象和推理漸漸地填補起來。經過修飾填補的版本和真實的版本之間到底存在著多大的距離,這是約翰和銀好都永遠無法得知的。
「從前你爸爸還沒有碰見你媽媽的時候,他是一個人。一個人是很冷清的,對不對?」
男孩怯怯地望著約翰,大而空洞的眼裡流出幾近乖巧的祈求。
「現今的上海,路也多了。若回來,總是可以住在我這裏的。」
涓涓知道保羅平常極少在祈禱室里用餐,就將碗筷收在托盤裡端了出去。回來時發現保羅已經靠在牆上睡著了。肌膚松垮下來,平日的幹練果敢如沙子漸漸沉澱下去,疲憊似水浮上了臉面。雖有了幾分老,卻是那種舒展的隨意的漫不經心的老。彷彿是一棵有過一些經歷的樹,枝上幹上也許有了年月的疤痕,根底里卻是一股連時間也無法撼動的沉穩和淡定。涓涓知道那份沉穩淡定不是出自枝幹,也不是出自根,而是出自那比枝幹比根都高都深的東西。
涓涓的眼睛就熱了一熱。
保羅也不惱,卻歪了頭看涓涓:「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是他了。要不,你和我一起求一個神跡?一個跡象就好,讓他自己告訴你,他要怎麼管你。」
保羅的擇偶條件和他的人生目標同樣簡單明了:他需要一個願意與他同行去中國的女人。
涓涓走過去,把臉貼在那個暖黃色的十字架上。她知道一個星期以後,聖誕前夜,保羅將會穿著這件修補過的禮袍,主持一場似乎與她有關,又似乎與她毫無關聯的婚禮。
「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來。」
蘿絲琳娜在五十九歲那年死於一場肺炎。在她身後,她的孩子們才從父親那裡漸漸知道了母親前半生的故事。
她對自己在中國度過的青春歲月諱莫如深。
第三天,其中的一個孩子帶來了他的弟弟。
勇敢?勇敢是一個多麼無奈的詞。涓涓不禁想起那個叫路得的同鄉女子,用那雙歷經磨難的腳,日夜兼程地從省城趕回溫州的情形。路得一定沒有預想到,她無限綿長的孤獨一生,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如果有選擇,路得一定更願意綿羊般地藏在約翰的懷中,把約翰和他們的孩子作為她生活的全部境界。可是路得沒有選擇,所以她只能選擇勇敢。
到第二年,男生部女生部加起來,就有了一百多人。
「路得,我的小路得啊。」約翰的聲音有些哽咽。
約翰的第一堂課是關於數目的,又不完全是關於數目的。
「邢銀好。」
假如我拐入另外一條小路,
就這樣,邢銀好成了恩典紅房學堂的第一個女生。
涓涓從講章里抬起頭來,問保羅。
人群里唯一的一個白點是路得。
保羅的胸膛很結實,也很柔軟,喚起了涓涓很多關於溫暖的久遠記憶。涓涓突然就有了哭意。眼淚如驚濤駭浪在胸間洶湧地撞擊著,撞得她遍身生疼,眼中卻只是乾澀。
在開始一天的工作之前,保羅照例要檢查涓涓的英文作業。涓涓最近在教會的英文班學英文,平常保羅也給她開一點小灶。保羅每個星期都要留給涓涓一小段《聖經》,讓涓涓讀過之後再用簡單的英文把內容改寫一遍。
「你家大人呢?」
「道具修理完了,就等著戲開演了。」
路得看的書是從約翰和蘿絲琳娜那裡借來的,大都是一些兒童版的英文《聖經》故事。比如挪亞如何在洪水來臨之前打造方舟,亞伯拉罕如何在祭壇上獻親生兒子以撒,摩西如何領著千軍萬馬跨過紅海,約瑟如何因了一件七綵衣引來哥哥們的嫉恨,路得如何跟隨婆婆踏上了回歸故里的路途,等等。
儘管他把那頂黑色絨線帽壓得很低,他還是感覺到了人群無所不在的目光和身後幾個孩子哧哧的笑聲。他試著加快了步子,然而那些目光那些笑卻如沒有咀嚼乾淨的麥芽糖,始終稀稀軟軟地黏在他的背上。他索性轉過身來,對著江南乍暖還寒的街景展開一個潔白的微笑。他攤開大手,用剛剛學會的半生不熟的小城方言,對孩子們說:
保羅穿著禮袍走上台來,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了。那天早上他還和她一起喝咖啡,給她講關於路得的故事。他和她都為那個最終與他祖父擦肩而過的中國女子唏噓感嘆不已。那時他和她平和地聊著天,雖然各自兜著各自的圈子,彼此相隔並不遙遠,甚至有那麼一兩分親近。
這種時候,涓涓便忘了保羅原來是一位牧師。
男人很高,掃帚比男人矮了許多。男人弓著腰在風裡追落葉的樣子有點像在跳一個人的探戈。
涓涓從袍子寬領邊的內側剪下一塊布條,來補這個洞眼。當然不是那種尋常的按部就班的補法。涓涓將布條做成一個十字架,又將那十字架工整地縫在洞眼上。那十字架不大也不小,卻正好能讓最後一排的人看得清晰。涓涓把修補好的read•99csw.com禮袍掛在牆上,自己遠遠地站在房間的盡頭端詳。那十字架意想不到地撣去了歲月的積塵,使那件在塵世里滾過許多回的舊衣服,瞬間生出新奇的光彩來。
那天約翰有事在學堂里耽誤了一些時間,回到家裡天已經大黑了。
即使在那個時候,約翰就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他和蘿絲琳娜的共事過程中將會充滿了妥協的藝術—— 這點將在他日後漫長的生活里多次得到印證。
約翰愣了一愣,才說:「快去找史密斯小姐,她會告訴你該怎麼辦。」
辦公室里沒有人,桌上的咖啡尚冒著氤氳的熱氣。祈禱室的門大開著,涓涓一眼就看見了那件酒紅色的禮袍。
約瑟芬是保羅對於女人的唯一和全部認識,在此之前他生命里關於女人的那個篇章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圈點的景緻。
天色有些晚了,秋風漸漸起來,暑氣卻還沒有消去。暮色里知了在高一聲低一聲地聒噪著。路得走得熱了,汗水將她剪得齊整的短髮濕成大大小小的圓圈,貼在她的額頭和頰上。
只是中間無端地流失了許多的歲月。
涓涓剛把禮袍拿到房間里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要做什麼。後來她把它平整地攤在床上,目光撫過那片驕傲地憔悴著的酒紅,就突然有了想法。
路得走上約翰門前的石階時停了一停,舊事如煙如雲絲絲縷縷升騰而起。
就吃了一驚,問這麼好的針線本事,哪裡學的?你怎麼就知道我的尺碼呢?
後來他給她唱的是一首牧羊曲。
掀開窗帘,她看見了對面「思凡」咖啡館的舊址。烏黑的灰燼已經被昨夜的白雪嚴嚴實實地遮蓋住了。沒有人會相信,那一片如此厚重的寧靜之下,竟積壓了這麼多悲歡離合的故事。她隔山隔海地趕過來,彷彿就是為了把自己做成一根線,幫著織就那些故事的經經緯緯。只是不知道她的這根線,織就的到底是一個故事的結尾,還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
這時候她聽見了保羅的腳步聲。她慌亂地脫下禮袍,袍子的下擺絆了她一跤,她幾乎跌倒。保羅伸手過去扶住了她。她也不看他,卻將袍子疊齊整了,嚅嚅地說了一聲「衣服破了我幫你補一下」—— 臉頰早已漲得緋紅。他輕輕一笑,說我的道具也該修理了,便再無話。
如果兩年前的那個暑假,他在去紐約看叔叔的途中沒有遇到那個英國牧師,如果那個牧師後來沒有借給他那本關於中國的書,也沒有帶他參加那個路德會為宣教士募捐的午餐會,他現在已經是芝加哥大學醫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了。
「朝陽的,那間房。」
離開校園的時候,保羅有幾分失落。他反反覆復地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座雕像。那是後人根據自己的想象雕塑出來的。那不是真正的路得。
涓涓冷冷地笑了一笑,聲氣里就有了幾分陰毒:「你這番好心,她知道嗎?律師費是你出,還是她出?」
夜已經很深了,門外的街上寂寂無聲。偶有野貓跑過,細碎的步子在半軟半硬的積雪上踏出馬蹄般的驚心。
布極長也極臟,污血油垢使它層層相黏。他每扯下一層,空氣中就飛起一陣散發著惡臭的灰塵。他偏過臉去,幾欲窒息。布條在他指間一圈一圈地堆落到在地板上,猶如一條層層盤繞的開始腐敗的死蛇。
路得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
我不知該如何向你傾訴。
她知道,她已經在多倫多這塊土地上把眼淚流完了。
保羅的臉在變換了多種表情之後,終於固定在沉默上。他始終沒有回答涓涓的這個問題。他將報紙輕輕合起,轉身走進了祈禱室—— 那是他結束一天工作之前的最後一道程序。保羅的祈禱室很簡單,正中是一個木質十字架,左邊牆上是一幅耶穌在客西瑪尼園的禱告圖,右邊牆上是一條草編的橫幅,上面寫著:「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約翰看著日頭漸高,樹影開始零亂起來,手心額角就濕濕地出了些汗。
路得得意地笑了:「我五歲就開始納鞋底了,我媽教的。我媽看人一眼,就能看準腳的大小。」
「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張合影,三個月後我爺爺就回到了美國。」
「你俚飯吃過了嗎?」
至少當時還沒有。
保羅聽著涓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穿過大堂,走上樓梯,消失在樓梯拐角她暫時棲身的那個小房間里。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又窸窸窣窣地響起。再回來,涓涓手裡就多出了一個托盤,上邊是一杯熱茶和一盤蛋炒飯。當然,蛋炒飯是一種較為簡捷的說法,其實飯裡邊還有一些其他的內容,比如蝦仁、青豆、雞丁等等。
保羅一天在醫院里都沒有心思吃飯,到了這一刻實在是餓急了,也顧不得客氣,端起來三下兩下吃完了。又喝了半杯檸檬茶,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說:「剩飯有時勝過法國大餐。」
約瑟芬婚後生下一子一女,先是綿綿無期的產後綜合征,後來又是慢性腎病,必須長期就醫。保羅原先設想在第二個孩子斷奶之後就舉家遷移香港,自己也曾兩次去香港探過路。保羅站在維多利亞港灣,幾乎聞到了隔岸吹來的海風。閉著眼睛,他似乎聽到了對岸那塊廣袤的土地低沉的脈搏聲。在那些連綿不斷的眺望過程里,他把他的心丟失在海里了。
在飽飽地吃過一碗米飯兩塊鹹魚以後,孩子終於靜下心來了。約翰將孩子放在教室最後一排正中央的那個位置上,開始了他作為恩典紅房學堂老師的第一堂課。
保羅指著一張顏色泛黃,輪廓開始模糊起來的舊照片對涓涓說。
鼾聲停了。黑暗中保羅握住了涓涓的手。
保羅·威爾遜牧師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教堂的。
約翰·威爾遜在九十一歲高齡時無疾而終。在收拾他的遺物時,他的兒子們發現了一雙樣式古怪的舊布鞋和一本邊角翻卷顏色泛黃的日記本。日記突兀地中斷在一九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那是威爾遜夫婦離開中國的日子。
尚未落枕,電話鈴又尖厲地響了起來。涓涓接了,就很是不耐煩起來:「你還要怎麼樣呢?又想急著結婚,又想心安理得,這世上的便宜,總不能讓你一人都佔了吧?」
在等待蘿絲琳娜到來的日子里,約翰多次爬上坡地,眺望遠方那條在陽光里變成了一絲銀線的河流。他的目光溫柔濕潤地追溯著河流,一直到視野不及之處—— 卻依舊沒有找到水的盡處。這條叫甌江的河流使他想起他的肯塔基家鄉。他家的那個小鎮也有一條河,叫魚溪。在許多有陽光的日子里,他也曾站在河岸上最高的那塊石頭上,看著河水閃閃爍爍地流向沒有盡頭的遠方。即使在童年,他就已經堅定不移地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水在它們終結的地方彙集成一個點,那個點的名字就叫上帝。
「吃飯嗎?」
最後確定下來的校名是「恩典紅房」。
此刻保羅想起了他的爺爺,那個把肉身帶回了美國,卻把靈魂留在了中國的男人。在保羅決定應聘做福音堂牧師的那一天,他給在波士頓的爺爺打了一個電話。那年奶奶已經去世,爺爺老了,緩慢卻無可抵禦地老了,眼睛和耳朵也都背了。保羅幾乎喊叫著說完了他的決定,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沉靜。保羅以為老頭沒聽明白,就又大聲說了一遍。還沒說完,爺爺就抖抖地笑了。
約翰模模糊糊地哼了幾聲,醒了過來。坐起來,恍恍惚惚之間,他看見了一室光亮。柔軟。溫暖。清明。燦爛。
現在涓涓對教會的日程已經很熟悉了。星期一早上是清理大堂的時間。一早起來,她就將大堂的地毯吸過了一次塵,把座位背後的《聖經》、聖詩本按著位次擺好。剛想進牧師辦公室掃地,電話便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保羅輕輕地叫了一聲「涓涓」,女人吃了一大驚。轉過身來,將睡袍的前襟緊了一緊,臉就騰地紅了。
這所學校歷次更名,先叫紅房學校,后叫紅星小學,再後來成為鴻德里小學,多年來一直是省級重點學校。許多赫赫有名的政界學界商界大人物,都記載在這所學校的校友名冊上。
他站在那堆爛布面前,臉色鐵青,眉心深蹙,兩腮緊縮。滿懷青春熱情的美國人約翰·威爾遜,就是在那個夜晚發現了自己額上的第一絲皺紋。在徹底解除束縛的那一刻,血液如決堤的洪水,朝久已不通血脈的腳尖奔涌而來。那個叫銀好的七歲女孩被碩大的疼痛毫無防備地擊倒了。她撕心裂肺地號哭了起來。銀好的哭聲如一把生了些鐵鏽的鋸子,在約翰的心上鈍鈍地割來割去。約翰抱著頭,蹲在銀好的腳前,也哭了—— 卻是不知所措的哭。
它飛翔起來的時候,他是另一種傷痛。
「約翰,你是不是夢見過我?」
保羅的祈禱很長,也很低沉。在一迭聲的「阿門」里,涓涓隱隱約約聽見了路得的名字。
「路得,路上得來的。你爺爺這個名字改得有點意思。」涓涓說。
那本來是她的生活。在她手裡的時候,是一張暗淡的,無主題無色彩的素描。她沒有拽住,是不經意,也是不屑。現在卻被別人撿拾得去,拓展演繹成一幅轟轟烈烈五光十色的油彩長卷。她站在畫外看著那幅本來屬於她的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突然就有了一陣隔世的悲涼。
涓涓的英文半通不通,語法和拼寫的錯誤如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石礅,將保羅的閱讀路程磕絆得跌跌撞撞的,卻終於緩慢地看完了。
涓涓只見過一次,那次是獻嬰禮。她本不信教,只是為了看熱鬧排場來的。
保羅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眼睛漸漸適應了環境,再看四周,就不是先前那種深不見底的幽暗了。大堂深處,似乎有朦朦朧朧一線光亮,將夜割開細細一條縫,沖淡了墨一般濃稠的黑暗。保羅踮著腳尖朝著那光亮走去,走近了,才發現那光是從他的祈禱室里發出的。
直直地走進牧師辦公室,一眼就看見保羅將屁股撅得高高的,俯在窗台上,手裡捏著一片水仙葉子聞了又聞。就說不知道你這樣喜歡花呢,早知道我就將那盆紫的也買了。黃的和紫的放在一起,最陪襯了。
保羅回過頭來,說:「那是因為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盆花,以前總要和上帝分。」涓涓說:「沒想到做牧師的也會嫉妒上帝呢。」保羅拿一根手指擋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千萬別讓上帝聽見——他老人家耳朵好著呢。」兩人便都呵呵地笑了起來。
很多年後,當歲月洗滌了記憶河谷里的一切遺憾幽怨時,他才有勇氣承認,那時他其實是有意對路得隱瞞了事實真相的。
第二天西郊有廟會。集市的人們都看見了一番奇異的景緻。
十年前她曾經像野狗似的躺在這裏,等待著命運的施捨。那天約翰彎下腰來把她抱進屋時,她注意到了他澄藍色的眼珠和唇上金黃色的鬍鬚。這樣的色彩搭配在她看來有些怪異,卻又有些莫名的親切。蜷在約翰懷裡的時候,她清晰地記住了他身上的複雜氣味:有一絲油垢味,有一絲洋蔥味,也有一絲汗味。
路得笑了,笑聲如銅鈴在四壁來回碰撞,發出嚶嚶嗡嗡的迴響。
涓涓閉著眼睛,燭淚結成的花瓣在她的腦海里漸漸延伸開來,填滿了所有的空隙。世界後來只剩了一種顏色,一種無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暗紅。她看見自己像一隻在雨中丟失了翅膀的蜻蜓,渺小無助地棲息在花瓣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