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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上海,溫州:桃花劫

第七章 上海,溫州:桃花劫

可是那一天不知為何,方雪花顛來倒去地只唱了上半截。唱其實是一個非常誇張的字眼,事實上更為合適的一個字應該是吃。方雪花是用牙齒和舌頭把歌細細地咬碎了,咀嚼過了,再斷斷續續地吐出來。那首掐去了一個大尾巴的歌,突然間就失去了分量,變得輕佻和曖昧起來。
方雪花給竹影剪的頭,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方雪花用剪子里三層外三層地掏,掏完了,竹影的頭髮就在肩膀上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彎。那彎又被一枚嫩黃色的塑料卡子攔腰截起,便很有了些說不出來的意思。連江信初見了,也忍不住說你大姐這個頭髮理得真像江姐—— 那是江信初在那個詞彙和情感都很貧乏的年代里所能想象出來的最高級形容詞了。
那晚余志茂話語很少,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一聲又一聲地嘆著氣。倒是那個廠長,有些看不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余啊,這上海再大,還能大過全中國?那沒有上海戶口的,還不都一樣活下去?
當他終於結束了冗長的旅程回到上海,在單位的澡堂洗過一個滾燙的熱水澡,舒舒服服地換上了那套時髦的灰色衣裝時,他才突然意識到,方雪花的面容在他的記憶中已經不那麼清晰了。時間和空間是最堅韌的砂紙,擦拭人生的隧道時,最先抹去的總是那些凸在表層的最鮮活的記憶。便很後悔竟沒問方雪花要一張相片。他知道他以後的人生旅途中,也許還會有許多精彩的出乎意料的景緻,可是方雪花卻是他的第一盞燈,照亮了他作為男人的第一個驛站。
待到眾人都散了,方雪花扶著七八分醉的余志茂在床上躺下,端了盆熱水來,給他擦過臉,洗過腳,又沏了一盞滾燙的茶給他醒酒。余志茂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伸手來解方雪花的衣扣。那布扣纏得極緊,一時半刻竟解不開,就直罵「搓伊娘」。方雪花掩了嘴哧哧地笑,自己將衣服退了,魚一樣光溜地鑽進被子,躺到了余志茂身邊。
竹影結束下鄉巡迴演出回到溫州,推開家門,站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突然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方雪花接回孩子,扯過床頭的一條毛巾,給男人擦衣服。突然就看見男人眼鏡後頭有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心隱隱疼了一疼,就柔聲說你和大姐,將來再生就是了。男人嘆了一口氣,說不行了,醫生說的。頓了一頓,又說:「其實她對孩子也不怎麼感興趣。她和她母親,都是這樣的。」
方雪花雖然不太懂機關里的事,聽著卻也知道是件好事,就問還當地委書記嗎?江信初說現在叫地革委,還當書記,也是副的。方雪花猜想江家的倒霉日子大概過完了。竹影之所以敢叫她來溫州住,正是因為江信初的情形有了變化。
漸漸地,整個宿舍區的人都知道了,供銷科余志茂的那個鄉下老婆,做衣服倒是很靈光的。方雪花的生意,就一日比一日忙了起來。
方雪花將碗筷都擺設停當了,就去叫竹影起來吃飯。進了屋,卻吃了一驚—— 竹影已經把鋪蓋搬到了隔壁的小屋,自己搭了一張行軍床,枕著一捆書呼呼地睡著了。行軍床很窄也很短,竹影的身子低低地墜了下去,雙腳直直地戳在床尾,猶如兩隻肥大的青瓜。
走過南闖過北的時髦上海小青年余志茂,沒想到竟在如此閉塞的一個小鎮里翻了船。
余志茂這才知道,方雪花穿了這套衣服,原來是要做招牌打廣告的。
竹影又「哼」了一聲,扯過被子蓋住了臉,在被子底下瓮聲瓮氣地說:「小李,小李,小李,哪件事不是讓小李替你的?當初不如就讓我嫁小李好了,省得替來替去的,浪費時間。」
就這樣,方雪花在江家安定了下來。
一邊綉,一邊閑閑地搭著話。她問他城隍廟有多大,一天能走得完不?大光明電影院能坐多少人?大世界裡頭看不看得到雜技?他就把一個上海城大卸八塊,一塊一塊添油加醋地炒了些給她聽。他講一段,她笑一陣。她笑一陣,他再講一段。兩人講講笑笑了約有大半個時辰,才把褲子綉補妥當了。
最駿的有一匹。
可是那一次她剛把信發出去,就馬上收到了竹影的回信。在信里竹影邀請她去溫州待一陣子。
「你一個女人家,將來遲早總還要再嫁人的。你沒嫁人的時候,我們余家管你到底。待你嫁了人,夫家總會管你。」婆婆說。
那天方雪花穿了一件簇新的洋紅帶黑花的對襟棉襖。棉襖很瘦,飽實的地方就綻開了一些褶皺。頭髮鬆鬆地梳成了兩條長辮子,發梢扎著兩個猩紅的蝴蝶結,一個扔在前胸,一個拋在後背,隨隨意意地壓在一摟細腰上。兩個臉頰如同秋熟的紅薯,嘴唇鮮艷欲滴。
你曾經那樣細緻地照料過我的一個女兒,現在也請你同樣照料我的另一個女兒。這裏邊發生的事情很啰唆,原諒我就不向你細細敘述。只是請你不要違背一個來日無多的老人家的最後意願。
方雪花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來,將男人的手輕輕地捏了,半晌,才說:「你下午去給衢縣拍份電報。」
是個六斤四兩重的女嬰。
方雪花心想這醫院里的護士實在是無聊,整天傳些不搭界的閑話。人家竹影的男人,其實很是細心體貼的,一點也不像是個大幹部。
余志茂收了褲子,就從公文包里掏出錢包來付錢。錢包里是中午和眾人吃酒找回來的散錢,大多是些爛糟糟的角票。就找出一張略大些的,捏成一團,遞在方雪花手裡。方雪花瞅著那顏色圖案像是張兩元的票子,嚇了一大跳,著了火似的扔在裁剪案子上,連說不要不要不要。
「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一輩子靠父母。我頂了哥哥的職,也算是幫哥照顧父母盡了孝心。」小叔子說。
方雪花驚叫了一聲。可是她的驚叫還沒有完全展開的時候,她就感覺到男人的手溫熱地捂住了她的乳|房。她顫了一顫,發現她的乳|房液體似的無形無狀地流在了男人的手上,只有乳|頭尖硬地頂著男人的手掌。她的身體在剎那間蘇醒過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大了嘴巴,貪婪地吸吮著男人的手指。
余志茂當然知道,這個「那頭」是指自己的父母。他父母那邊,至今還在生他的氣,氣他娶了一個沒有上海戶口的鄉鎮女人。雖然依舊理直氣壯地按月從他手裡拿家用,他的家他們卻是很少來的。即使來了,見到方雪花,也是不屑跟她說話的。
走了幾步,方雪花「哎喲」一聲,又坐到馬路牙子上去。「江同志,我實在走不得路了。」揚起腳來,那隻鞋的底和面已經徹底分了家。
他問她愛看戲嗎?她揚了揚眉頭算是回答。他指著《碧玉簪》上的那個女演員對她說:「這個金彩鳳,是我們廠子里金師傅的堂侄女,來過我們廠子的,人其實比照片上還漂亮。行頭多得很,一天換好幾身。聽說光是圍脖子的絲巾,就有一箱子。都是戲迷送的,蘇聯人波蘭人都有。」
余志茂提著那條破褲子站在門口,方雪花沒等他開口就把褲子接了過來,對著窗口的陽光展開,露出中間那條長長的裂縫。他那個油光中分的髮型和顯得有些大舌頭的普通話,一下子暴露了他的外地人身份。她從那條沿著褲襠延伸開來的裂縫裡,猜測到許多從褲子里衍生出來的內容,便忍不住掩嘴哧哧地笑了起來。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
方雪花逛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商場,是為了給林頡明買一件襯衫。
晚上方雪花回到家裡,從抽屜里翻出小凡留下的舊字典,戴上老花眼鏡,坐在燈下,吃力地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封信。
那天方雪花走出了很遠,才聽見身後有人氣喘吁吁地追了出來。是江信初。
腰沉腿軟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才發現一隻鞋底已經給踩開了一個大口子。這時就聽見有人遠遠地喊她的名字—— 一個男人隔著馬路踢踢踏踏地朝她奔跑過來。男人跑到她跟前,也不說話,埋頭拎了她的行李就走。她趿著鞋子追上去,死死抓住箱子不放。兩人在街上奪了幾個來回,男人才停下來,撲哧一笑,說雪花同志,你不認得我了?
騎上了最駿的駿馬,

想到自己是竹影在這樣的亂世里唯一一個可以放心地訴苦的人,方雪花便覺得很有了臉面。她識的字有限,寫不了幾句話。她只有把自己的勸慰,一針一線地織進毛衣線襪圍巾里去,然後讓余志茂源源不斷地郵寄給溫州。
方雪花唱的那首歌其實還有下半截。那下半截是:
方雪花把孩子交給男人,男人抱孩子的姿勢很笨拙,彷彿抱了一尊隨時將墜為粉塵的水晶雕像。孩子立刻覺得了男人的僵硬,便聲嘶力竭踢腿蹬足地哭了起來。哭了幾聲,又哇地吐了。乳黃色的汁液,濕了男人的半個袖子。
方雪花雖是一樣掙錢,在家卻從不擺譜,依舊一味盡心地伺候丈夫。余志茂下班回到家,桌上早已是三菜一湯加一小杯米酒。臉紅耳熱地吃完了飯,余志茂出門和幾個單身小同事打兩圈牌,說說笑笑回家來,方雪花早脫|光了衣服坐在被窩裡等他,鍋里騰騰地熱著桂圓紅棗湯。那日子和從前在父母身邊的光景相比,很是有些不同。
「你的那個娃子,是男還是女?起名字了嗎?」
然而她對自己將來的種種設想卻被一件突發的事情徹底打亂。
這時余志茂提了兩瓶熱水顛顛地走了進來,剛好捎著了一個話尾,就問誰給你吃爛菜呀,我找他去。兩個女人忍不住咕咕地笑了起來。
他最初的反應是立即掩門離去,可是他的身體卻不肯聽從他的指揮。他的靈魂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你逃吧,快快地逃吧,他的腳卻帶領著他的身體越來越近地朝那片紅紅白白走去。

他被她的狂野嚇了一跳。他聽憑她將他的襯衫長褲短褲一件件扒下來,拋出去。他看見他的衣物像藍蝴蝶一樣地在空中飛舞了一會兒,然後頹然落地。他一生只經歷過點火這個階段,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燃燒。可是那天她卻將他從頭到腳燒為灰燼。
他的心隱隱地有些生疼,就小心翼翼地賠了些笑,說你有機會到上海玩,我帶你去見金師傅,就能見到金彩鳳的。她「呸」了一聲,說誰要見她呀,卻愈加發狠地扯起線來。他看著看著才漸漸看明白了,她其實不是在用尋常的方法https://read.99csw.com來補褲子,而是在用褲角內邊扯出來的原色線,一經一絡地綉著裂痕。
余志茂迎上去,有些驚,有些喜,也有些愧。臉上換過了許多的表情,才訕訕地說怎麼也不先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接你。方雪花瞟了他一眼,說不告訴你,都嚇成這個樣子。告訴了,還不嚇出病來。余志茂嘿嘿地笑著,臉色就漸漸紫漲了上來。見廠門口來來往往的都是熟人,就拉了方雪花穿過馬路,進了一家小吃店。
昨晚她留她吃飯,她堅持不肯。她猜想她要去會林頡明,就沒有勉強。
待余志茂上了班,方雪花就一日一個式樣地穿了些時新的衣裝,出現在宿舍區的小菜場上,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話,厚著麵皮和左鄰右舍搭話。沒多久她就有了第一撥客人。頭幾個客人,她竟也不收加工費,只說是見面禮。那些人吃了她的好處,過意不去,便處處誇她的手藝。
那是一個孩子。
雪山下,駿馬千萬匹,
後來他的靈魂就離開了他的身體,遙遙地無助地看著他的身體矮了下去,攔腰抱住了那個女人。
江信初的臉頓時就紫漲了上來,搓了半天的手,才結結巴巴地說:「聽聽聽聽你這話,一點道理都沒有,像個家庭婦女。」
他的筆像一個在行軍征戰的旅程中遭遇到無法逾越障礙的士兵,在那個「我」字上兜了很多的圈,留下無數個深藍色的細圓點,卻最終精疲力竭地停了下來。

方雪花一愣,卻暗暗好笑,這個男人一臉風霜鬍子拉碴的樣子,居然還小李小李的。恐怕那個沒露面的老江,更是要老出繭子來了。
「四月初五的生日,叫小娟。」方雪花說。
歡迎來料加工。男裝女裝童裝一律精通。
他就自己拉過一張小矮凳,在她身邊坐下,湯婆子燒得額角手心膩膩的都是汗。她一心一意地扯著褲腿上的線,也不搭理他,他就仰了臉四下打量,漸漸地就把心定下來了。
沒想到竹影卻回了她的信。很簡短的內容,而且拖了很久,卻畢竟回了。
開始她並沒有期待竹影的回信。竹影是越劇團的團長,又是地委副書記的夫人。竹影是自己陋街窄巷般的生活中遇到的最奇特的風景,而自己則是竹影繁星燦爛的環境里一陣瞬間即逝的微風。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風是屬於塵土的,就像星是屬於天空的。但是她只想從竹影的生活中割取極小極細的一片,靜靜地安放在她沒有多少色彩和景緻的生活中,就像是自己家窗台上的金魚缸和盆栽一樣,僅僅是為了觀賞。
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將湯婆子往他懷裡咚地一扔,轉身找了張高腳凳坐下,將褲子翻過來攤在膝蓋上,慢條斯理地扯著褲角內邊的線。
那個夏天江南出現了一場二十五年未見的特大旱災。這場旱災改變了江南的河流田野街景和人們飲食起居習慣。
首先是魚缸里的魚。那一對水泡眼金魚余志茂已經太平無事地養了兩三年了,那天早上突然就翻著肚子死了。
敲門聲斷斷續續,猶疑不決,他險些以為是梅雨敲窗的聲音。他剛想閉上眼睛繼續入睡,卻恍惚聽見了一聲極為輕微的嘆息。那聲若有若無的嘆息使他猛然清醒過來。他披上衣服,趿著鞋子去開門,發現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黃膠皮雨衣體態臃腫的女人。女人見到他,嘴唇抖了幾抖,說了一個「江」字,就頓住了。
二十八年後的某一天,一個年輕的女人敲響了方雪花的門。
等女人撩開滿額的濕發,他才認出來是方雪花。
雨後的太陽穿過窗欞格,濕潤而明艷地照進屋裡。起初他只看見了一些顏色。一片無邊無際的白。兩粒隱隱約約的紅。過了一會兒,這些紅和白漸漸地凝聚起來,他才明白過來,那是一個女人赤|裸的身體。
余家的人聽了,不再去圍廠長,卻來圍方雪花。
那余小凡跟著外婆在小鎮上住了一陣子,住得有些老實呆板的樣子。江家兩口子見了可憐,便帶著孩子去公園,去動物園,去少年宮,去遍了一切城裡才有的熱鬧場所。每次出門,兩個大人擁著一個孩子,打傘的打傘,搖扇的搖扇,買冰棍的買冰棍,熱鬧張揚非凡。做母親的,站在一邊,生生的,反倒像是客人。方雪花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看出來,竹影其實也是很喜歡孩子的。
當然那時他並不知道,她也將成為他最後的一盞燈。
那天正午天上出現了薄薄的一片雲,已經被雲騙過了多次的人們根本沒有把這片雲當真。可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片雲帶來了雨。雨兇猛而意外地擊中了當街的人流,過了一會兒人們才醒悟過來應該進屋搬家什。
竹影歪著頭,盯著女人上上下下地看,說雪花呀你可是越長越小了,怎麼看都不像是孩子她娘。女人笑了,說大姐你別誆我,你才是呢,一點都沒變。女人說了謊,心裏虛慌著,就不敢抬頭看竹影。
變化是悄悄地開始的。首先,竹影和江信初現在都不在食堂吃飯了。方雪花精打細算地使用著江家的糧票油票肉票和副食品票,竹影和江信初的嘴唇上,便時時地殘留著一絲飯後的油光。那油光漸漸地擴展開來,兩人的臉上就慢慢地生出些紅暈來。
在這個空寂無人的屋裡她洗得十分放肆,毛巾在一切柔軟和不太柔軟之處如蛇蜿蜒出沒,水花在地板上濺出大團大團的印跡。她一邊洗,一邊輕輕地唱著歌。
「囡囡像你,大眼睛小嘴巴,蠻漂亮的。」
方雪花說怎麼能麻煩你來接,小李呢?江信初又回頭四下看了看,才說你竹影大姐隨劇團下鄉演出了,過兩天才回來。小李早離開機關,到基層了。方雪花這才想起江信初剛剛從幹校抽調上來,還沒有分配工作,哪能有秘書呢?就閉了口,由著江信初提了箱子,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路。
方雪花給他打開了一扇門,讓他從門縫裡看見了過日子的另外一些可能性。方雪花讓他猛然意識到,在上海的那個家裡,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大人了。而在方雪花這裏,即使他已長大成人,他依舊還是個孩子。
男人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臉的茫然。竹影趕緊搶過話頭,說這是李猛子小李,我們老江的秘書。老江讓他過來照顧我的。
方雪花慌亂地掩上懷,說大姐被護士叫去檢查了,小李陪著去的,馬上就回來的。男人在竹影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眼睛依舊定定地看著方雪花懷裡的孩子。
平生第一次,竹影在自己的家中迷了路。
那天他們就以這樣的姿勢相擁入睡至天明。
他就這樣反覆地勸說著自己,不知不覺地就把自己說服了。
當最後一顆雨珠留下的漣漪尚未完全靜止的時候,她就已經把木盆迫不及待地搬回了屋裡。她甚至沒有等水燒熱,就飛快地脫下衣服,坐進木盆,開始洗頭洗澡。
中午時分鄰床推來了一個新產婦。那女人進來,也不說話,卻拿被子將頭蒙了,倒下就睡,只露出一隻插了吊針的手臂。女人的身子在被單底下凸現出長長硬硬的一條,彷彿是裹了白布的屍體。方雪花見了,就很有幾分心驚。扭頭看見女人床頭的名牌上寫著「竹影」二字。
後來那兩個大汗淋漓的身體終於靜止了下來,一粗一細地喘著氣。她枕著他的肩膀,他的手環過她的腰,停留在她溫軟的小腹上。彼此無話,卻都有一些意外的驚喜。
幾天以後職工宿舍樓的告示牌上,就貼出了一張小紙條。
護士抱過來,她只來得及摸了摸孩子的臉,就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病房裡了。余志茂懷裡抱了個棉布包袱,一動也不敢動地坐在床前。見她睜了眼睛,就慌不迭地打開包裹,取出裡頭一個陶瓷小盅—— 是一盅魚湯,依舊是熱的。便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她吃了幾口,就飽了。他只好自己把那些剩的都喝了,喝得一嘴油亮。獃獃地看著床上那個人,臉上滿滿地流著笑。
有一團小小的東西,像手掌,也像腳掌,正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一下一下地拍打著他的臉頰。
方雪花在八九歲的時候,就完成了從醜小鴨到白天鵝的過渡。十幾歲時已經是方圓幾十里出名的美人了。
她的驚叫在拐過長長的一個彎之後,漸漸地銷蝕在一陣模糊不清的呻|吟之中。
過道有些昏暗,女人的眼睛如貓一樣在路燈的死角里閃著晶晶的亮光。時空如一堵看起來堅固實際上根基膚淺的高牆,剎那間轟然倒地。
江信初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她手裡。「我會好好待她的。」他在清晨的冷雨中端起肩膀,吸著鼻涕。她發現他已經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人了。
「小凡還小,戶口的事還有時間考慮。他弟弟這個年紀了,沒有工作,哪個女人肯嫁給他?」公公說。
她知道那是海在遙遙地呼喚。
方雪花一把推開余志茂,光著身子跳到地上,去翻自己脫了掛在床頭的那條褲子。就從褲兜里翻出一個手巾包,裡頭是厚厚一沓的全國糧票。「我二哥的丈人在衢縣糧管所工作,我們家總是可以從他那裡換到全國糧票的。以後我的口糧,孩子的口糧,都不用擔心。我又有這個手藝,日子不會過得比別家差。」
廚房裡,一個女人正在嘩嘩地淘米做飯。女人穿了一件薄薄的素花襯衫,圍裙在背後系了一個結,幾欲將腰身細細地掐斷。女人的動作很有勁道,胯在抖,腰在抖,肩在抖,頭髮在抖,鬢角的一朵白絨花也在顫顫地抖。

後來他們也時時以這樣的姿勢相擁而眠。
余志茂的手在方雪花的身上高低起伏地走過,突然驚訝地停在了腹部。方雪花忍不住又是哧哧一陣軟笑,說瞧你孩子見著你那個激動呢。余志茂一把掀開被子,開亮了燈,將臉貼在方雪花的肚皮上,仔仔細細地聽了起來。
只是可惜,方雪花在六歲時就死了爹—— 是讓馬車給撞死的。裁縫鋪由她娘接手過去,依舊也有活計,卻不是從前那番轟轟烈烈的景象了。幸虧上頭的幾個哥哥姐姐,那時都已有家有業,各自都拿出些錢來補貼家用。方雪花母女倆的日子,也就溫暾水似的維持了下來。
方雪花擠在充滿了汗味和魚腥味的四等船艙里,開始了前往溫州的旅程—— 那是九年之後的事了。
江信初是在兩年以後去世的—— 死於突發性心臟病。
來到那金色的北京城,九-九-藏-書
不在方雪花身邊的日子里,他的腦子就不那麼混沌了。他既然不能給她希望,倒不如狠狠心讓她徹底絕望。
——一個漂亮保姆的故事
那心被那水珠子一激,突然就很是憋脹起來,憋脹得他想飛想吼想死。就一把拽起方雪花,壓在牆上,捧了她眼淚汪汪的臉,狠狠地親了起來。方雪花嗚嗚地哼著,半是哭,半是笑。兩手在他的腰上死命地捶著,身子卻使勁地朝邊上退。
短命的不是方雪花,卻是方雪花的至親家人。
自從在上海那家醫院的婦產科病房分手之後,方雪花和竹影的生活按著各自的軌跡,駛入了截然不同的景緻。只是方雪花完全沒有預料到,她的航程才走出小小的幾步,就如此沉重地撞擊在一塊礁石之上。
女人聽見響動,慌慌地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迎出來,叫了一聲「大姐」。
方家阿媽對這個幺女的期望,無非是前頭幾個女兒的翻版和總結:在鎮上找一個正經人家嫁了,女婿要有點經濟基礎,老實可靠,也願意照顧丈母娘。將來生兩三個孩子,夫妻和和美美的,在娘家和婆家之間殷勤地走動。
難怪那個上海來的供銷員余志茂,在街上的裁縫鋪見到方雪花后,就把眼睛掉在了鎮上。
他和竹影同時靜默了下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些久遠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天天陽光燦爛,每天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期待著明天。現在依舊是有陽光的,只是在某一段模糊不清的路程上,他們丟失了盼望。
方雪花的任務就是清理他們匆匆的行程里遺留下來的垃圾,並替他們彼此傳達信息。
「我,我就在這裏等,等你補,補。」
這件襯衫是方雪花給那個曾經是她女婿的男人買的第一件也許是最後一件禮物,所以她挑得很是上心。她不厭其煩地向櫃檯小姐打聽今年的流行款式,又不厭其煩地向小姐描述林頡明的身量尺寸。在經過反覆醞釀之後,終於選定了一件淺灰色帶藍條紋的純棉布襯衫。這件襯衫的風格既正式又略微帶了一絲休閑的韻味,從顏色質地到設計包裝都十分貴氣,正是她想要的那個樣子。
女人咧了咧嘴,難看地笑了笑,說吃不下,只是有些口渴。方雪花聽女人說的也不是上海話,突然就有了一兩分親近,便差使余志茂去打些開水來。女人說你愛人可真聽你的話。方雪花聽出了女人話里隱隱約約的落寞,又不見有男人在她身邊,就不敢把得意太掛在臉上,卻「哼」了一聲,說他呀,就跟鄉下人到城裡賣菜,大的好的都擺在上面,底下你看不見的才是爛的壞的呢。
獻給那敬愛的領袖毛澤東。
方雪花第二天就離開溫州回到了衢縣娘家。
她咯咯地笑了,說別害怕,我不是到上海來找你玩的,我是來跟人學裁縫手藝的—— 我表舅認識一個挺有名的裁縫,從前專門替杜月笙姨太太做衣裳的。
那天方雪花穿了一件洋紅對襟夾襖,領邊衣襟上盤繞著一朵朵精緻的同色圓球布扣。頭髮剪短了,也燙過了,用一個玫瑰紅的塑料卡子束起,繞著耳垂漾出一紋一紋的波浪。她淺淺地笑著,殷勤地替客人斟酒敬煙夾菜,顴上飛著一絲羞澀的桃紅。
人流是在舷梯上開始的,旋渦似的將方雪花圍裹起來,一路腳不沾地地卷到了碼頭。站下了,滿街的喧嘩聲里,竟沒有一句是她聽得懂的。慌亂中想起了竹影寫給她的那封信,便從兜里掏出信封來,抓住身邊一個挑著麻袋的女人問路。女人聽不懂她的話,卻將那個信封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伸出一個指頭來,指了指前,又指了指右。
竹影把女人兩隻濕漉漉的手緊緊地團在自己的手裡,喀喀地咳嗽了兩聲,說誰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呢。女人的眼圈就紅了,扭頭進屋擰了兩條濕毛巾出來,一條給竹影,一條給自己。都擦過了臉,坐下來,女人才說江同志到縣裡去了,中午不回來吃飯。臨走交代了,說大姐你今天回來。我腌了黃魚,一會兒就蒸。
放下筆已是午夜時分。方雪花感到力量已經如水從她身上漸漸漏失,現在她只是一具徒有框架而不再有內容的空洞軀體。好在她已經做完了當做的事,她終於可以毫無牽挂地安睡了。
方雪花是在那一刻里意識到,她從一個東家流落到另一個東家的漂泊生涯,終於可以暫告一個段落了。
方雪花剛剛一撩衣襟,孩子就兇猛地撲了上來,全無第一次的忐忑和試探,抓住奶頭就熟門熟路地吸吮了起來,一屋都是響亮的咂聲。

回到家,炒了幾個小菜,兩人蜷在灶披間角落裡,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地從碗里舀著吃。吃飽喝足了,歪倒在床上就睡。
「忘掉上海的那些傷心事。我們家正好也缺一個幫忙的人。我整天下鄉演出,老江的生活沒有人照顧。」
江信初拿了一沓空飯盒,裝進一個尼龍網兜里,咣啷咣啷地提了,就要去食堂打晚飯。方雪花問小菜場遠嗎?為什麼不自己做飯呢,又新鮮又省錢。江信初說我們吃食堂都很習慣了。頓了一頓,又猶猶豫豫地說你竹影大姐這幾年有點變化,單位里的事是很積極的,家裡的事,就管得少一點。方雪花說在單位里積極是應該的,要不多沒出息。以後家裡的事都讓我來管,你們兩個專心在外邊積極。
有一天飯後,江信初愜意地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說雪花同志,你讓我想起你大姐年輕的時候,那時她也是這樣麻利。家裡只要她來過了,不用說也知道—— 東西一樣也找不著了,都洗了掛在院里曬呢。
平生第一次,有一個女人憑著眼睛量過他的身體,一針一線地為他縫製了這樣一套衣服。余志茂的手指撫摩過那些細密的針腳,彷彿又摸著了方雪花柔軟卻又有力的手。便忍不住掏出鋼筆來,墊著公文包給方雪花寫起信來。
五個多月後,方雪花分娩了。是順產,肚子還來不及真正疼起來,孩子就生下來了。
「給我,抱抱,好嗎?」男人嚅嚅地說。
竹影被方雪花道出了心思,眼圈忽地就紅了。
她懷裡那個鑲著金邊的黑木匣子已經被她捂得溫熱。匣子方方正正的,卻很精緻,像是從前舊式人家裝聘禮首飾的物什。她把耳朵貼在匣子上,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似乎聽見了隱隱的風聲雨聲和潮汐的聲響—— 彷彿是小時候從貝殼裡聽海的那種聲響。
到後來,方雪花一個月里掙到的錢,竟跟余志茂的薪水不差上下。余志茂雖然已經從家裡搬出來,有了自己的一攤子花銷,卻依舊三天兩頭接濟父母那頭。有時和方雪花商量,有時也不商量。方雪花睜隻眼閉隻眼,從不吭氣。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到了月底,兩人手頭居然還能剩下幾個錢來。
如此想過,漸漸地,就淡忘了方雪花沒有上海戶口的事,一心一意地和老婆過起了居家的日子。
過了一會兒,方雪花漸漸感覺到裸|露的乳|房上有一些熱,斜眼看見地板上有一條長長的影子,就咯咯地笑了,說余志茂你幹什麼呀,又不是沒見過。影子半天沒動,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是個陌生的聲音。方雪花抬起頭來,臉就騰地漲紅了。
那個夏季首先是江信初帶了一個雙搶團到基層參加抗災活動,後來竹影的劇團排練了一出由京劇改編的反映抗旱題材的《龍江頌》,也到各縣巡迴演出去了。兩口子交錯著蜻蜓點水似的在家裡小憩片刻,又各奔東西。
雨真正來的時候是猝不及防的。
余志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便抓了方雪花的手,低頭噓噓地吹著涼氣。吹著吹著,就覺得脖子上落了幾滴水珠子。那水珠子順著脖頸一路流過肩膀,流到心窩的地方,就被熱烘烘地烤乾了。
半個月後,余志茂的弟弟進廠當了工人。開始的時候,婆家的人偶爾還過來坐一坐,給小凡帶點吃的,說幾句客氣感激的話。漸漸地,便很是理所當然起來。再後來,口氣裡邊,竟帶了些隱隱的怨意。怨的,當然是方雪花的命—— 克父克夫的命。方雪花不傻,自然明白眾人眼神里的意思,在人前就有了幾分自卑自憐的躲閃。
尚未到午飯時間,店堂里有些清淡。兩人坐下了,余志茂叫了兩客鮮肉小餛飩,一籠菜肉包。一邊讓方雪花吃,一邊問她住在哪裡。
進了屋,迎面就看見地上擱了大大小小的幾捆書和行李,似乎剛剛搬進來,又似乎馬上要搬出去。屋是方方正正的三間,說大不算大,說小也不算小,朝南,太陽穿過窗欞格,在地板上灑下白花花的斜條。窗檯和地板都粗粗地掃過了,一眼看去,並無多少塵土。牆上貼著一張梅花報春圖,大團大團的黑,小朵小朵的紅,墨汁很是濃烈,幾欲流下牆來。方雪花忍不住拿手指摸了一摸,濕的不是墨汁,卻是糨糊。這個家雖然沒有多大的排場,卻也不似竹影說的那般不堪。
從此江家有限的業餘活動里就自然而然地囊括了方雪花。每逢地委機關放電影,江信初就會去領三張票。竹影的劇團里新戲綵排,也總會給家裡人留出兩個空位置。那年暑假,方雪花想請假回衢縣娘家看看女兒,竹影捨不得她走,就讓她把余小凡接到溫州來,在江家小住。
其實,余志茂離家的那天早上就是充滿了預兆的。
那件事發生在第二年的夏天。
你對我真好。我……
當然,它也改變了方雪花後來的一生。
「孩子,我的孩子,你阿爸怎麼才能把你養大呢?」
原因是一個叫余志茂的男人。
最近這幾年裡竹影的信才漸漸勤了起來。先是搬家—— 是掃地出門的那種搬法。後來是江信初被關押。再後來江信初進了幹校。再後來竹影自己也進了幹校。信里說的,都是細細碎碎的苦事。
方雪花盯著男人看了幾眼,才認出是江信初。那天江信初戴了一頂工作帽,穿了一身工作服,袖口高高地挽起,露出半截胳膊。鬍子長且亂,臉色黑黑的帶了些潮|紅,乍看起來竟像是個剛剛下班的工人師傅。方雪花愣了一愣,才輕輕一笑,說江書記你不戴眼鏡,我就看不習慣了。
方雪花看出了他的窘迫,就體貼地笑了笑,說大姐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沒出息,只能生孩子。男人也被她逗笑了,說生孩子難道不是大事嗎?
方雪花也不九_九_藏_書接他的話,只是不斷地掏出手絹輕輕地擦拭眼角。後來車就開動了,他趴在車窗上,看著她的紅棉襖在塵土飛揚的街景里漸漸變小,最後化作一粒火星子,長久地燒灼在他的視野里。他的心就空了一塊。
可是那場旱災和旱災里發生的插曲,卻將她猝不及防地掀離了原先的軌道。掀離的動作是瞬間發生的,落地的過程卻穿越了極為冗長的後半生。許多年後當方雪花回想起那個半似真實半似夢幻的夏天,依舊有雙腳懸空無處著地的飄浮感覺。
方雪花終於氣喘吁吁地推開余志茂,問道。
新來的保姆方雪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把江家這部常年失修銹跡斑駁的機器從頭到尾地清理了一番,而且重新設置了每一個環節的運轉方式。
方雪花給余志茂的最初印象就是無所不在的紅艷。
余志茂撿起來,追著方雪花要塞回去。你推我搡的,方雪花的手就按在了依舊滾燙的熨鬥上,立時起了一個鴿子蛋大小的亮晶晶的水泡,疼得嘶嘶地叫喚。
方雪花把竹影的信仔細地收藏著,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微笑幾聲,嘆息幾聲,人生的遺憾似乎就得到了暫時的補償。
第二天半夜,她被敲門聲驚醒。開了門,發現樓道上站了很多人。有廠長,工會主席,也有志茂當學徒工時候的師傅。她還沒有睡醒,以為他們是來找志茂的,就迷迷糊糊地說他出差了,過十天回來。眾人都沒有接她的話,樓道被死一樣的寂靜壓得幾乎塌陷下去。
就退到了布帘子後頭的那張床上。
馬鐵嘴的話說對了一半。
笑過了,那個叫竹影的女人拿開水淘了半碗米飯,就著菜吃了起來。那天醫院的伙食是米飯加半碗白菜炒豆腐乾,清寡無味的,女人挑了幾挑就放下了。方雪花從自己的床頭柜子里拿出一瓶肉鬆,硬分了些在女人的碗里,方勉強把半碗飯吃了。
頡明:
方雪花喝完了碗底的最後一口湯,拿手絹仔細地擦過了嘴,才悠悠地說:「我這手藝,在衢縣算有些小名氣。要在上海過日腳就不行了。」
「孩子總不能一輩子不見他爹。」
方雪花就捶了余志茂一拳,說咱們兩個腦子加在一塊想了這幾個月,還比不過人家竹大姐一個腦子轉兩分鐘。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余小凡,倒是蠻響亮的。
方雪花第一次知道大上海的絕情,是在自己的婚禮上。
男人說完了,自己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對妻子的怨意,竟有如此深遠的淵源。這樣的怨意,憋在他心裏已經很久了。他原先以為,他會一直憋到老憋到死,一路帶到墳墓里去的。沒想到,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告訴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
兩人走了約有一刻鐘,就走到了機關宿舍區。一路上不斷遇到熟人,都指指點點地看方雪花。江信初也不等人來問,就主動說這是我們鄉下的親戚,在我們家住些日子的。方雪花聽見「親戚」兩個字,心裏就熱了一熱。
後來,護士開始在走廊上推送午飯,女人也不動身。方雪花就讓余志茂替女人取了飯,又欠過身去,輕輕地推女人起來吃飯。女人的身子在被子底下窸窸窣窣地動了幾下,半晌,才坐了起來。方雪花看見女人的頭髮被汗濕成一團一團的,潑墨似的溶在頰上,將額角眼窩染得青紫起來,顴上飛著兩朵大大的潮|紅,很有些體虛氣短的樣子。就說大姐呀,女人生孩子傷了這麼大的元氣,飯總是要吃一些的。
那一刻她的眸子突然就失去了神采,變成了兩口枯井,深沉而沒有內容。他的目光投過去,連個水漂子也沒有打,就無聲無息地墜入了萬丈深淵。
江浙名剪「神剪方」後人,曾師從上海名裁縫。
竹影聽了,彷彿就觸動了心裏深藏的那麼一絲念頭,怔怔地,半晌才說:「你的不敢,是在皮面上。我的不敢,卻是在骨子裡的。」
余志茂從衢縣回來,馬上被廠里派去了雲南出差。雲南回來后,只休息了兩個星期,又去了山西福建安徽。對方雪花的思念被繁忙的日程切割成細細的碎片,一點一點地丟失在旅途中間。
兩人在門外愣了一會兒,女人撥開江信初的身體,徑直走進了竹影的小屋。女人站在地上,身上的雨水在地板上滴淌成一個污褐色的圓圈。睡眼惺忪的竹影看見女人脫下雨衣,露出懷裡一個白布包袱。女人把包袱顫顫地遞給竹影,說你的東西,還給你。竹影先是躲閃了一下,最終還是勉強接了過去。
在車上,余志茂打開了方雪花給他的那個包袱,原來是上下一套的男裝,都是府綢布料的。上裝是一件淺灰色的襯衫,帶了些深灰色的細條子。小翻領,領尖兜口和袖口上釘了幾個閃閃發亮的有機玻璃紐扣。下裝是一條同樣色調的褲子,只是沒有條子。窄窄的褲腿,褲線熨得刀片似的尖利光亮。
然而,這並不是方雪花最重要的任務。
那天方雪花穿了一件米色碎花翻領襯衫,兩根辮子一路編到腰間,然後用一根粉紅色的手絹系在一起。手裡拿了塊帕子一邊揩汗,一邊扇風涼。那樣子像是一個剛剛邁出校門的女學生,跟大上海的背景,倒有了幾分出乎意料的相宜。
她舒展腰肢,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問:你說我若在大上海混飯吃,會不會餓死呢?他連連說哪能呀,哪能呀,這全上海也找不著幾個有你這手藝的。我們廠邊上有個裁縫鋪,那手藝,不好比的。
男人放下水果刀來奪竹影的手絹,聲音裡頭就有了幾分驚惶。「這也是月子,哭不得的,將來眼睛疼一輩子。」
她從來沒有想到,家裡那幾件極為簡單的傢具,其實也可以有另外一種擺法的。她也沒有想到,一條普通普通的淺綠色窗帘,竟然可以瞬間改變一整個房間的氣氛。地還是同樣的地,牆還是同樣的牆,傢具也還是同樣的傢具,家卻是不同的家了。一股曖昧的不可名狀的芬馨,正潛藏在空氣里,淡淡地,悠然不覺地來回涌動著。
他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到上海來玩,啊?」這句話像是邀請,又不像是邀請。他自己也知道他給了她一條柔細無比的線,這線只需輕輕一碰就斷。這樣的線做不成繩索,沒有人能靠著它走到河的對岸。可是他不能不給,他又不能多給。在他人生的那個階段,他只有這些了。
一年以後的一個凌晨,江信初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最美的有一朵。
直到有一天,參加基層慰問演出的竹影提前回家,撞破了這個在她眼皮底下發生的既顯而易見又出乎意料的秘密。
方雪花一張嘴,辯不過七張嘴。方雪花一個腦袋,想不過七個腦袋。糊裡糊塗地,她鬆了口,答應只拿余志茂的撫恤金,卻將那個頂替的名額,讓給了余志茂的大弟弟。
裁縫鋪雖小,卻整理得還算清爽。迎著門是一張極大的案子,上面零零散散地堆了些五顏六色的布料。屋子中間橫穿了一根繩子,繩子上掛了幾件成衣,大人孩子的都有,樣子都很花哨,像是做招牌的。屋子後半部掛了一塊厚厚的布帘子。他猜想那後邊大約是她和她的家人吃飯睡覺換衣服的地方。正對著裁剪案子的那面牆上,並排貼了三張彩色招貼畫,都是劇照,一張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一張是《碧玉簪》,還有一張是《天仙配》
站在記憶的廢墟上,方雪花顫顫地伸出手來,毫無阻隔地摸著了那個女人的心—— 那顆心裏流動著她自己的血液。
他知道開頭並不難,難的是結尾。他和她的故事不管有多少種開頭,卻沒有一種開頭可以鋪展到結尾的。她的衢縣戶口像一座深黑的大山,隔斷了他和她中間的所有通道。他不僅看不見她,他甚至也看不見天。他繞不過去,她也繞不過來。他們無論繞過多少個圈,也是走不到將來的。
夜裡躺在床上,免不了想起那一個星期里的荒唐。方雪花身上的溫軟,讓他越發覺出了在自己家中的孤單。忍不住起來給方雪花寫信——他知道她一定在急急地等候著他的信,卻如前次在車上一樣,寫了撕,撕了寫,始終沒有能夠成文。
後來便是兩人髮型上的變化。江信初現在不再理分頭,而是改了背頭,頭髮不長不短地朝後梳去,巧妙地掩蓋了剛剛開始的謝頂。
下午余志茂趕去廠里開一個會議,方雪花就睡了長長一個午覺,醒來時只見一牆紅彤彤的如同著了火—— 原來是西晒。屋裡嚶嚶嗡嗡地飛著些蠅子,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是壓低了的話語聲。鄰床的床沿上坐了一個男人,手裡拿了一把水果刀在削蘋果。削完了,又切成四個小塊,一塊一塊地遞給竹影吃。竹影邊吃,邊窸窸窣窣地擦著眼睛。
雪花:
後來她從窗口看著她走出門廳,來到大街上,夜風把她的裙子颳得顫顫的,裙子里的身子彷彿有些站立不穩。她忍不住探出窗口叫了她一聲。她被她尖厲的喊聲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她時,臉上浮起了零零星星的惶惑。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掩嘴笑了笑,輕輕吩咐了一聲:「過馬路小心車。」
江信初從水瓶里倒了杯水給方雪花,笑眯眯地說這房是剛剛分配給我們的,還來不及整理。我下周一就去組織部報到,重新分配工作了。
竹影點頭說是,不過叫小凡更文氣一點,都是一樣的意思。
林頡明明天回加拿大—— 這是涓涓告訴她的。
再就是余志茂的布拖鞋。那雙布拖鞋是方雪花用零碎布料做的,很是合腳舒適,余志茂每次出差都帶在身邊。頭天晚上明明脫了放在床前,早上醒來卻突然不見了。方雪花前前後後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余志茂急急地要走,說別找了,我用不著。
她一下子就猜到了這個男人是竹影的丈夫老江。
在上海待不下了,她就將女兒小凡送到衢縣老家,放在母親身邊撫養,自己則出門給人家打散工做裁縫。
臨出門,余志茂又吩咐方雪花記得下個月初去參加阿囡學校的家長會。方雪花說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去。她還沒把一句話說完,他就已經咚咚地下了樓梯。隔著門,她聽見他的聲音嚶嚶嗡嗡地從過道上傳了過來。「你一個人去吧,我怕趕不回來了。」
這些年來,她和竹影一直斷斷續續地通著信。
一個皮膚粉紅滿臉皺紋的嬰孩。
余志茂笑得滿臉開花,說好啊好啊,咱們囡囡有名字了,就叫余小https://read.99csw.com凡。
日子在瑣碎的繁忙中徐徐地朝前鋪展開去,漸漸地,他果真就把衢縣發生的事淡忘了。四個月後的一個早上,他正在廠里開產銷碰頭會,樓下傳達室的老頭子打電話來,說有人找他。他慌慌張張地跑下去,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方雪花。
方雪花聽了咯咯地笑,說看不出大姐也會做家務,我以為大姐生下來就是做大事的呢。江信初嘆了一口氣,說你大姐才真正是苦出身呢。
在當時的光線背景里,他隱約產生了一些錯覺,他覺得她的笑聲像無數個溫軟的粉紅色的泡泡,相互交疊碰撞著曼舞在午後的陽光里。他毫無防備地跌落在那樣的紅色旋渦里。伶牙俐齒油嘴滑舌的上海供銷員余志茂,在那一刻突然變得口吃了起來。
余志茂聽了這話怔了一怔,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要在上海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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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過了水,就彎腰來解地上的行李繩,安置這個簡陋卻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新家。無論江信初如何向別人介紹自己,方雪花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江家的真正身份是保姆。
第二天早上,護士抱了嬰兒來讓方雪花餵奶。
這時候她看見了志茂師傅眼角一顆盈盈欲墜的淚珠,她開始有些明白過來了。「雪花,志茂他……」她還沒有聽完,就軟軟地昏倒在門口。
方雪花的東家裡有幹部,有教授,有醫生,也有演員。每一戶人家都是一扇門,每進去一扇門就能看到一個旁人不知道的故事。每進出一次,自己身上就多藏了一個故事。大凡一個人心裏藏了太多的故事,嘴上反而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出口了,所以方雪花在眾人面前漸漸地就很是寡言少語起來。
余志茂那次在衢縣一氣待了一個星期。兩人在神剪方裁縫鋪厚布簾後邊的那個小天地里,如同兩個童稚未開的孩子,興趣盎然地一遍又一遍地玩著一個新奇的遊戲。
方雪花的父親是個裁縫,做得一手絕活。鎮上婚喪壽誕四樣大事上,極少有不求到「神剪方」的。在衢縣那麼一個彈丸之地,方家也就算是有那麼幾分名氣了,日子自然也過得比別人殷實。
江信初就是在這個時候進屋的。
可是雨卻一直沒有來。
第二天,她就收到了竹影電匯過來的路費。
余志茂說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個表舅在上海呢?方雪花「哼」了一聲,說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余志茂說你那手藝,還用跟人學嗎?自己收學徒倒還差不多。
方雪花見竹影依舊直直地坐著,兩眼愣愣地盯著門外,就忍不住笑。
方雪花在家裡是幺女,上面有三個姐姐和兩個哥哥。方雪花是兒女雙全的母親決定偃旗息鼓之後發生的一個意外。所以她最小的一個哥哥,也比她大了七歲。她最大的一個姐姐,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嫁了人。
在一街的混亂中,方雪花是第一個想起搬水缸的。她將廚房的那口大水缸倒翻在地上滾出屋來,然後又從床底下搬出一隻大木盆來。然後是水桶。然後是臉盆。然後是痰盂。然後是鍋。在她把鍋安置好的時候,雨剛巧也停了。
江信初聽了這話,就像迎胸挨了一排子彈,身子突然就矮了下去。臉上的赤紅褪了,剩下的是嶙嶙峋峋的蒼白。嘴唇抖抖的,只抖出一個斷斷續續的「你」字。方雪花見了,就忍不住插嘴勸道:「江同志你這還不明白,人家竹影大姐是想你嘛。大姐這回真是傷了身子,可不能再生氣了。」
江信初「哎」了一聲,說:「好,好,我找小李回來,省得惹你生氣。」竹影剛嚷了半句「你這……」江信初卻早已噔噔地走遠了。
方雪花也笑,說剛生的小囡都像老鼠,紅通通,皺巴巴的,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滿了月再說還差不多呢。
第二天,方雪花來車站送他,遞給他一個包袱,讓他到了車上再看。車站裡人多,難免遇見熟面孔。她離他遠遠地規規矩矩地站著,不說話,卻只拿眼睛挑他的眼睛。他不敢接她的目光,卻知道她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如水蜜桃。
他把她平放在他的床上,開始舔她身上的水珠。
方雪花「呸」了一聲,說你怎麼什麼都懂啊。男人也不惱,只是一味嘿嘿地笑。
方雪花出生在浙江一個叫衢縣的小鎮。那地方一年裡其實極難見到一次雪花。她母親懷她的時候,她在東北當兵的舅舅寄回來一張北國樹掛的照片。她父母見了,很是稀罕雪景,就給女兒起了個冰雪晶瑩的名字。
那隻綁在鞋子上的襪子雖然洗得發白了,卻依舊看得出是自己親手織的寄過來的舊物。方雪花踮著腳尖一拐一拐地走著路,暗想這個江信初在鄉下勞動鍛煉了這幾年,說話行事上,倒果真有了些變化。少了些溫軟斯文,多了些果斷粗獷。
余志茂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方雪花的腿上。方雪花拿了一把木梳子,在給他篦頭髮。梳齒如犁,酥酥痒痒地走過他黑森林似的發間,舒服得他有點想哭。
那天晚上他回到鎮委招待所,桌上有兩封加急電報—— 都是廠里催他回去的。
方雪花把信疊成一個小小的方塊,放進那件新買的襯衫口袋裡。明天早上林頡明會來向她告別的,到時她會交代他上了飛機以後再拆那封信。
方雪花逛完了商場,就一路散步到了外灘,坐在石凳上看黃浦江。天本該黑了,卻沒有黑。太陽戀戀不捨地磨蹭在天和水交界的地方,將樹,將水,將樓,都抹了一臉一身的血。都市忙過了一天,步子漸漸地緩慢了下來,車聲人聲里就浸了些柔潤的倦意。
回到病房,再看到竹影,方雪花的眼神就如同一根棉線,軟軟的斜斜的,再也直不起來了。搜腸刮肚地想找句話說,卻怎麼也找不著,只好上了床,拿被子蓋了身子,閉了眼睛裝睡。半晌,才聽見那邊床上悠悠地飄過來一句話:
那個夏季最金貴的一個字就是水。自來水廠已經停水多日,地委家屬大院的那口井邊,每天都排著拖過幾條街的汲水長龍。清晨井底泛上的淺淺一層泥水,不到中午就已經颳得露出崢嶸的枯石。方雪花只能在凌晨三四點鐘長龍尚未形成的時候,悄悄地帶上一隻小水桶獨自去井邊。那時井經過了一夜的喘息,剛剛開始滲出第一絲水。她幾乎一勺一勺地挖,才能挖滿一小桶。滿頭大汗地提著水桶進了家門,天邊已經是一片猩紅,便知又是一個滾燙的晴天。
那天方雪花一個人守在裁縫鋪里,她的寡母上她三姐家幫忙坐月子去了。剛過完了元宵節,還在正月里。天並不是真冷,可在江南的小鎮里也就算是嚴冬了。西北風從封得不是很嚴實的牆縫裡縮頭縮腦地鑽進來,無孔不入地爬進褲腳袖筒領口,寒意從腳底絲絲片片地漫上頸脖。裁縫鋪冷冷清清的並沒有客人,方雪花懷裡摟了個湯婆子在看電影連環畫《劉胡蘭》——這是高小畢業的方雪花在清湯寡水的小鎮生活之中的一個小小情趣。
采上了最美的鮮花,
後來她給竹影寫了一封信。
後來余志茂家裡來了很多人,將厂部辦公室圍了水泄不通。要撫恤金。要頂替進廠。要廠里另分一間宿舍。廠長陪了幾天幾夜,兩眼吊滿了血絲,嗓子也啞了。說只有一份撫恤金,一個頂替名額。給了他弟弟,就不能給他老婆。老婆是他最直系親屬,頂了他就能轉入上海戶口。你們自己商量去吧。
余志茂當時並不知道,他隨隨便便的一句恭維話,卻在方雪花原本平實的心裏,種下了小小一株的念想。這株小小的念想,在不久以後的日子里,竟長成了蓬蓬勃勃的一棵大樹——那是后話不提。
她站起來,高高地舉起黑木匣子,朝水裡擲去。水被擊中,沉沉地呻|吟了一聲,又歸於沉寂。她看著匣子落處有水波漾出,由小至大,漸漸擴展到她視野不能及的地方,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昨天晚上涓涓過來看她,給她帶來了一套《小寶與康熙》的錄像帶。她和涓涓看電視劇的品位相當一致。她們都不愛看時下的都市言情片和警匪片,卻對朝廷野史情有獨鍾。
方雪花聽了,眼圈紅了一紅。半晌,才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對眾人說:這是我自己設計的樣式。將來你們愛人孩子要做衣服,拿過我這裏來,工錢比外邊便宜,樣子也好,零頭布都給你們留著。
竹影「霍」的一聲將被子掀了,直直地坐起來,鼻子咻咻地冒氣,臉突然就大了一圈。「不錯,我就是家庭婦女。人家許春月總算是個知識分子大小姐吧,還不是照樣讓你氣死。」

竹影的面部表情在嘗試了多種變換之後,終於漸漸地固定在一種無法敘述的柔情里。
如果沒有那場旱災,方雪花的生活可能還會順著慣性的軌道慢慢地滑行,也許很久,也許不那麼久,卻終究會停留在下一個她可以稱之為港灣的地方。
江信初聽了,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走出門,又回過頭來,說雪花同志,你還年輕,光會做家務是不夠的。以後我和你竹影大姐都可以幫你補習文化。
方雪花一邊叫余志茂把女人的臟碗筷收了,一邊就問:「大姐你生的是啥呢,聽說這幾天生的都是丫頭呢。」余志茂在一旁歪眉斜目地使眼神,方雪花卻沒有看見。余志茂只好打了個岔,說我攙你去趟廁所,回來你該睡個午覺了,讓人家大姐也休息會兒。
方雪花豈止是身架好,走起路來也是一段景緻。輕輕地,顫顫地,微微地踮著一點腳尖,彷彿是在狹窄的鄉間小路上柔和地操練著芭蕾舞步。光是這樣的步子,就能看得人心神迷亂起來。鎮上有一個以算命占卦為業的馬鐵嘴,遠遠地看見方雪花行雲流水般地撥開人群,走過集市,愣了很久,才忍不住悄悄地對一個酒桌上的知己說:「這女子走路腳跟不著地,怕是命不長。」
他從她的呻|吟里聽出了她的願意,就抱著她走進了他的房間。
方雪花喝過了魚湯,額上就滲出了些細細的汗。起身正要擦汗,只覺得胸脯子一熱,一股溫泉噴涌而出,前襟就濕了兩片。余志茂見前後都無人,就一把撩開方雪花的衣襟,將嘴巴急不可耐地叼了上去。手一路凹凹凸凸地摸過去,就摸進了方雪花的內褲里。方雪花便如加了水的麵糰似的癱軟了下去。嘴裏嚷著疼,身子卻越拉越長,越拉越薄——自然是不能盡興的。卻因不能盡興,反倒有了幾分與平日不甚相同的新鮮感。
方雪花愣了一愣,問你read.99csw•com怎麼知道那麼詳細呢?余志茂嘿嘿地笑了,說剛才不是給你取葯嗎,聽見護士長給小護士說的。
這時候人流又開始騷動起來,她沒防備,鞋子給踩掉了半隻。就將隨身帶的一隻藤箱子緊緊地護在胸前,用肘子前前後後地刨出些空間來。剛想彎腰下去提鞋,就聽見身邊的那個女人對她嚷了一句話。她聽懂了糾察隊三個字,猜想是有人來檢查行李了。她雖不想跑,卻由不得自己,再次被人流卷過來拋過去,走過了好幾個路口。停下來時,就已經把碼頭甩在身後了。
方雪花身上的汗水經過了乾和濕的多次循環往複,最後結成薄薄一層的痂。頭髮起了結子,梳子耙過,洇出滿齒的油——洗澡洗頭卻成了方雪花不敢企盼的奢侈。每天夜裡裹在厚重的汗酸味里昏昏入睡,總是朦朦朧朧地渴望著半夜裡能被雷聲驚醒。
這是遠離大都市的鄉鎮女子方雪花在那個年代里,憑藉想象獨自完成的一次對時尚的衝刺。這次莽撞的衝刺卻意想不到地停留在與大上海水準線相當接近的地方。
她就燒了個鐵熨斗,含了一口水,噴在褲子上,吱吱地熨過了。再展開來,平平整整的,天衣無縫。他忍不住嘖嘖地讚歎,說這手藝,這手藝呀。
便不禁暗暗感嘆像他老婆那樣風情萬種的女人,又能幹又吃得起苦經得起事的,世上能有幾個?若不是因為他的上海戶口,她又如何肯屈尊嫁給他?反過來,他若娶了個上海嬌嬌女養在家裡,伺候人的恐怕就是他了。
每天下班回家,盆里早盛了涼熱適宜的洗臉水,桌上當然擺好了三菜一湯,顏色不同,味道也不同。吃過了,放下碗,剛剛捧起報紙,熱茶已經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看完報紙,兩口子說些單位上的雞零狗碎,就到了上床的時候。鑽進白天攤曬得極是鬆軟的被窩,裹著陽光的清香昏昏地入了睡。早上睜開眼睛,上班的衣服提包都已經擺在床頭了。
余志茂的父母弟妹親戚,竟然沒有一個到場。到場的只是他廠里的領導和幾個要好的同事。領導送的是一套四冊的精裝本毛選,同事湊錢給他買了一條棗紅緞被面—— 那是他們收到的唯一兩件結婚禮物。
方雪花的美,不全在眉眼,也不全在膚色,更多的卻是在身架上。方雪花說高也高,卻不是那種蔫軟的高。說瘦也瘦,又不是那種見骨的瘦。方雪花身上該瘦的地方,瘦得極為誇張。該胖的地方,又胖得很是到位。所以無論她穿寬的還是穿窄的,穿花的還是穿素的,都像穿了戲服似的搶眼。那樣的身個兒站著走著坐著蹲著,看上去都自成一格。
輪船抵達溫州港時,已是上船的次日傍晚。
「我說你這位大姐呀,人不來你就想人家,人來了你又趕人家,何苦呢?人家江同志,看起來還是蠻老實的,你說那麼些厲害的話,他也不敢回你嘴。這要攤在我們家志茂身上,我可不敢這麼張揚。」
她聽了,停了手裡的活,眼睛定定地釘在畫上,就拔不出來了。半晌,才幽幽地說:「那才叫一輩子。」
方雪花的這句話,果真不是一句大話。

她送她到門口,問她:「怎麼樣了?」她彎下身子系鞋帶,頭髮散散亂亂地遮了一臉。她看不出她的表情,卻聽見她低低地說了一聲「還行。」她問得很含糊,她答得也很含糊。然而她們都知道彼此的意思。
在後來的日子里,方家阿媽的這些企盼,雖然沒有被徹底打碎,卻也落空了許多。
所謂的婚禮,無非是在家裡置辦一桌簡單的酒席。那時余志茂已經從家裡搬出來,搬到了廠里的宿舍樓。新房就布置在一間不大不小的職工宿舍里。
他舔得很是細緻,沒有漏過任何一個地方。她一生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緩慢溫存的親撫,這樣的親撫將她擱置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他的衣服。
江家對方雪花越是和善熱情,方雪花便越是誠惶誠恐。她把江家兩口子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當作了自己的擔子,片刻不敢鬆懈地挑在肩上。當然,她的細緻勤勉裏面也並非全無私心。內心深處她其實藏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企盼:她知道江信初家中往來的都是體面人物,也許在這裏她會遇上一個託付得起的男人。余志茂已經死去兩年了,她開始在默默地考慮再婚的可能性。
那一桶水在明礬里濾過一遍,倒去泥沙碎石,就只剩了半桶。那半桶水是方雪花用來燒水做飯,應備江信初竹影回來用的。
老江其實並不怎麼老,也許四十,也許五十。戴了一副塑料邊的眼鏡,斯斯文文的像一個教書先生。鏡片並不厚,卻擋了些眼睛里的銳氣,看上去就有幾分木訥。男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四個兜的灰卡其中山裝——這樣的中山裝在大街上幾乎隨處可見。只是男人的衣領上露出細細一絲的白襯衫。這細細一絲的白邊剎那間界定了男人與市井之輩的區別。
他在家裡是長子,上面有一個常年生病的父親,底下有五個年紀尚幼的弟妹。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幫母親抓藥熬藥,涮尿盆,洗被單,搗煤餅。後來中學畢業有了工作,每月的薪水,常常是從他的手裡直接轉到母親的手裡。他能暗暗地藏掖下來留為己用的,也只是一點有限的差旅補貼。母親除了和他討論家用和弟妹的前途之外,很少過問他的事。
江信初想了想,也坐了下來,拿右腳噌噌兩下蹭脫了左腳上的青布鞋,扒下腳上的襪子,在方雪花的鞋子上麻利地系了個結子,將鞋面緊緊地綁在鞋底上,說慢慢走大概還行,反正也不遠了。到家就換你竹影大姐的鞋子。
方雪花慌忙睜開眼睛,說是個丫頭,還沒有正式起名。我和她爸商量著,想叫她小平。我們普通人家,沒有別的念想,也就求個平安。
只是當時她沒有想到,她那已經隨余志茂而去的青春年華,竟會在這個陌生的屋檐下綻開第二季花|蕾。

兩口子慢慢地走到過道上,余志茂才敢扯了扯方雪花的袖子,低聲說瞎問些什麼呀,你。人家是小產,男胎,都成形了。那個女人是唱戲的,有點名氣,等了好幾年才懷上這一個,偏偏唱戲唱過了火,給搗弄下來了。她男人是個挺大的幹部,在外地,生了她的氣,就遲遲不肯過來看她。
那個叫余志茂的男人是上海一家閥門廠的供銷員。那年到衢縣出差,住在鎮委招待所里,和鎮上五金廠的幾個朋友吃酒。吃得撐著了,就去上廁所。往茅坑上一蹲,再站起來,就把一條瘦瘦窄窄的時髦褲子撐裂了。那一趟差旅他總共才帶了兩條褲子,卻還要走一些地方。朋友就指點他去街上的方家裁縫鋪把褲子補一補。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早上余志茂的每一句話,似乎都預示了後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可是她太遲鈍了。那天小凡有點感冒,起床晚了點。她匆匆忙忙地幫女兒洗臉穿衣,準備上學,竟沒有像往常那樣地倚在門上,飛給他一個輕軟如鵝毛的眼光,說一聲早去早回。
江信初看了看四周,連連搖頭說:「以後就叫我老江,我早不是書記了。這幾年在幹校,書看得少了,眼睛倒好些了。再加上老花,就兩下抵消了好多。」
兩人正說著話,李猛子扶著竹影回到了病房。見到江信初,兩人都愣了一愣。江信初攙著竹影上了床,軟軟地賠了些笑,問感覺好些不?竹影「哼」了一聲,說你是問今天還是前天?江信初的臉色就有些訕訕的,轉身對李猛子說你回招待所休息去吧,我來照顧她。
那天晚上方雪花是席上唯一一個真正把自己當作新娘的人。她生命中本該最華麗的那個章節繞過了她,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她不甘心,死活也要追上一個尾巴。可是那個做新郎的卻沒有很好地配合。
是她開的頭。
透過那塊小小的圓形玻璃窗,方雪花看見海在她眼前奔涌而過。浪還來不及完全形成,就已經被風泡沫似的吹散了。天是個陰天,雲厚重肥胖地疊在海的邊緣,是一片邊角模糊的混沌。不知是天染了水,還是水染了天,總之天和水都是那樣一種無可奈何的濁黃。想到余志茂就躺在這樣無邊無際的污濁和沉重之下,方雪花的心就鈍鈍地疼了起來。
此時余志茂只好點點頭,說早上給志麗送過信了—— 志麗是余志茂的大妹妹。方雪花問志麗說什麼了。見余志茂哼哼哈哈的,並沒有下文,心下明白,就不再問了。余志茂擰了一條熱毛巾,給方雪花擦過了臉,扶著躺下了。
金河岸,鮮花千萬朵,
「那頭,你告訴過了嗎?」
那天到了中午時分,鄰居才看見頭髮散亂的方雪花提了個菜籃子,面若桃花眸如春杏地出現在小菜場上。眾人問裁縫鋪怎麼關了這麼些天呢?方雪花說正月呢,還不興歇一歇?眉眼之間,零零亂亂的全是盈盈的笑意。
方雪花將竹影搖醒了,問大姐你怎麼不睡大床,大床舒服呀。竹影掩嘴打了個哈欠,說習慣了。他愛打呼嚕,我愛翻身。分開來睡,兩下都不打擾。方雪花撲哧一笑,說你不打擾,他才睡不著覺呢,不打擾還叫什麼夫妻呀。竹影聽了,不禁怔了一怔,半晌,才說了半句「他呀」,卻就頓住了。
那時她萬念俱灰,心如止水。早先萌生的再婚想法已經煙消雲散。在經歷過江信初之後,再也不會有進入她眼界的男人了。她彷彿是一滴流過了浩瀚無邊包羅萬象的海洋的水珠,再也無法回到貧瘠無味的小河溝了。
「雪花,我總會對你好的。」
文章雖然有些半通不通,意思卻是明白的。
方雪花就起身將竹影的鋪蓋卸在屋裡,讓竹影躺下歇一歇,自己又回到廚房繼續生火做飯。菜是兩條清蒸小黃魚,一碗炒蘿蔔,一碟臘肉,葷素都有,是一種精心鋪墊的簡單。
他的眼淚便一下子流了出來。
「小凡,我的囡囡,你終於可以歇息了。」她喃喃地說。
當然,方雪花對江信初形象的最初設想,在第二天就得到了更正和修補。
方雪花沉默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讓余志茂五雷轟頂的話來。
就故意仰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掩嘴響響地打了一個哈欠,說:「你這位同志真有問題,這麼晚才來看我們竹影大姐,你是擺大男人架子呀?」
李猛子走了,江信初就在竹影的床頭坐下,低低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陪省委陳書記開會。聽到你出事,馬上就派了小李來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