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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多倫多:覆水

第八章 多倫多:覆水

想起那日自己不過是隨意的一句話,薛東卻如此當了真,心裏便有些感動。走出來,站在梯子底下,忍不住喊了一聲「薛東」。薛東答應了一聲,她卻又無話。半晌,才眯了眼笑,說沒想到你身上還有幾個藝術細胞。
如此這般,涓涓輸了幾回,也喝了幾回。酒如一塊邊角毛糙的石頭,從舌尖落入喉嚨心肺,一路磕磕碰碰地擦出些火星來。那火星墜到腳跟,又飛到指端,飛上頸脖,飛至太陽穴,便將整個人漸漸地燒著了。話說出來,暖暖飄飄的,像氣也像煙,毫不費勁,彷彿沒有經過腦子,甚至沒有經過嘴。
百合不僅賬管得好,百合也燒得一手好菜—— 這是薛東從百合每天的午餐里看出來的。
薛東買了縫紉機,原本也沒有多大的期望,只想在空閑的時候偶爾攬幾樁縫縫補補修修改改的小活,賺幾個小錢。沒想到涓涓卻拿著名片跑遍了鄰近幾條街的男女成衣店,答應以現有價格百分之十的優惠價承包改衣業務,並且收貨送貨上門。那幾家成衣店禁不住涓涓的勸誘,便紛紛辭了現有的裁縫,改用涓涓。
百合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個要好的男友,叫陶詠。兩人是同班同學。
薛東聽了,矇著嘴抑揚頓挫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我以為呢,不就一件破戲裝嗎?就把你懵得找不著北了。
「出來之前,他就說過這多倫多不會有一個人買我的設計的。人家早把我看死了,像我這樣的,只配在他的咖啡館里混一輩子的。我偏就要讓他看看,說不定我還真有別的活法呢。這隻是第一樁生意。凡事總得有個開頭。」
百合回來的那天,他卻因為洗衣店的設備故障找廠家去了。回來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他的辦公桌上一片光亮,報紙賬單電話留條各歸其類,空氣里蕩漾著一股檸檬洗潔劑的清香。吸塵器的馬達驚天動地地蓋住了他洶湧的傾訴慾望。他一把拔了電源線,叫了一聲「百合」,卻驚訝地愣住了。
半年以後,陶詠的一個中學同學從日本帶了一筆錢回國,在北京開了個建築裝修公司,拉陶詠過去合夥。決定辭職下海的那天晚上,陶詠帶了幾個清水螃蟹和一瓶桂花酒來找百合。兩人吃些螃蟹喝些酒,漸漸地就有了些醉意。五六分酒力里滾在床上做那件事情,突然就有了幾分平日沒有的癲狂。
涓涓並不知道,薛東其實已經在社區的中文報紙上登了一個星期的廣告,招聘一名半職幫工。
薛東從屋裡找出一個急救包,拿了一把小鑷子,將玻璃碴子輕輕地夾了出來,又用酒精仔細消了毒。他雖是極其小心翼翼,她仍舊忍不住噝噝地抽著涼氣。再睜眼,就發現腳拇指上已經纏了一團厚厚的紗布。裡邊彷彿綁了一隻螳螂,一蹦一蹦地咬著疼。
「什麼事,能讓你樂成這個樣子?」薛東從房間里鑽出來,睡眼惺忪地問。
他立刻回了她一句:「洗衣店是不怎麼高檔,可是有的人還就得靠它辦移民呢。」
無非是行賄偷稅漏稅做假賬那一套東西。
「找工你該去職業介紹中心。」
「你說呢?」
他和她像兩隻赤|裸的青蛙,大汗淋漓攤手攤腳地躺卧在慾望的廢墟上。她喘著氣,趴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沒想到」。
陶詠在監獄里表現出色,給減了刑,未滿五年就出來了。依舊經商。在京郊開了一家文化用品公司,據說還算成功。
「喂,要抽到停車場去抽。好幾個顧客抱怨衣服上有煙味—— 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那間房子空出來,誰搬進來住?那個幫工嗎?」
從那以後陶詠果真就忙了起來,周末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穿越大半個北京城來看百合。兩人的幽會地點和方式都漸漸起了變化,改在了一些更為折中的地帶,通常是在餐館茶室歌廳之類的地方。他從來不和她談生意方面的事,也從不帶她去他的公司。有幾次她的話題在他的公司業務上擦了個邊,他都用微微一笑替代了回答。漸漸地她就不再問。幾年以後她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感嘆這個男人難得的細緻和深遠——
當然薛東付給百合的不是最低工資。薛東付給百合的是最低工資的兩倍。每月百合拿了薪水,存進銀行,就寫一張支票,封在信封里,放在薛東的辦公桌上—— 那數目正好是薪水的一半。
先是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然後是一些曾經熟稔的動作和姿勢。然後不約而同地進入了一個崎嶇而激越的新鮮地帶。他試圖將她撕裂,一遍又一遍,好把自己整個地裝進去。她也撕裂著她自己,深一些,再深一些,好把他整個地包容起來。
薛東答應涓涓進乾洗店工作,並不完全出於憐憫。
三年以後陶詠果真在方庄買下了一處住宅。兩室一廳,帶廁所廚房。十樓。朝南。開了窗戶就是一室陽光。屋子的裝修布局和他的行事為人一樣低調而實用。地方雖然不大,卻足夠容納下一個兩口之家。他把鑰匙放到百合手裡的時候,嗓子有些喑啞。
藍色的記憶,
「百合你到底還是白等了。」他說。
薛東問百合同學見面玩得還好?百合說大家變化都挺大。薛東問是往好的變呢,還是往壞的變?百合咯咯地笑了,說有變好的也有變壞的,好的越來越好,壞的就越來越壞。薛東問那你呢,是屬於更好的還是更壞的呢?百合突然就靜默了下來。
百合最早只是他的房客,是看了他登在大學網站里的租房廣告來找他的。他在電話上問了她幾個問題,知道她是社區學院的學生,就答應租房給她。他喜歡租房給女學生,因為女孩子比較乾淨,不常有麻煩,而且很少拖欠房租。
轉機發生在丫丫兩歲的時候。
丫丫兩歲生日,百合邀請了鄰里的幾個孩子一起過來吃生日飯。切蛋糕的時候,有一個孩子不小心踩炸了一個大氣球。一聲巨響,嚇得所有的孩子都四下逃散,只有丫丫依舊抱著她的玩具熊,完全無動於衷。
天是個絕好的天,晴空如一匹碩大無垠毫無褶皺的新布,高高闊闊地罩在地的邊緣,除了藍還是藍。街市剛剛泛上了第一絲綠意。遠處有一條細細的銀線,在太陽底下閃閃爍爍著,一路蜿蜒地消失在天和地的銜接之處。涓涓知道那就是有名的安大略湖。
過了一會兒,涓涓才明白過來這話里的意思。動了動身子,想說走。想想自己到底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就將這話生生地咽了回去,聽憑薛東屋裡屋外翻箱倒櫃地找被褥毯子枕頭。
護士將丫丫洗凈了包裹起來,送過去給百合看。她看見潔白柔軟的小被單里丫丫那張皺紋密布的臉,和那兩隻豆莢般大小的粉紅色拳頭。那天丫丫雙眉緊蹙,雙目緊閉,雙手激越地揮舞著,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憤怒。百合愣愣地看著孩子,心裏突然湧上一陣恐懼和不安。即使在初為人母的日子里,百合就已經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丫丫其實並不是那麼情願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是遺傳。我姨,我外婆,耳朵都有毛病。我怎麼就沒想到。」
薛東見慣了為一點蠅頭小利就失了輕重的女孩子,便對百合有了一份格外的敬重。掏出支票本來,又忍不住問你來打工,不去上學,怎麼維持你的學生身份?百合說我早打聽好了,你的洗衣店早七點開,晚七點關。我上早晚兩段班,中間去上課。那些課,還不是那麼回事,我去教都行了。薛東說你別後悔,我留下一半工資你連吃飯都不夠了。百合輕輕一笑,說比這少我都活得下去,你放心,我絕不欠你房租。
於是就有了那個隔洋的離婚故事。
漸漸地,涓涓手裡的活就多了起來。忙不過來時,就將乾洗的部分通通推給了薛東管,自己一心一意地經營起了改衣的業務。一個月下來,薛東數了數店裡的進賬,便吃了一驚,忍不住說沒想到涓涓你還有這樣的本事。那個林頡明也真是的,不知道自己丟掉的是樣什麼東西。這話原本是一句溜須拍馬的好話,沒想到說歪了,卻觸動了涓涓心底那塊隱痛。涓涓的臉色,便驟然陰沉了下來。
百合是一個有過去的女人。
哭累的是百合。
在經過了最初一系列的檢查診斷之後,一家人開始進入了漫長的配製助聽器階段。他們找到了多倫多城裡最權威的兒童醫院助聽中心,給丫丫試戴了不下五副的高級數碼程式控制式助聽器。可是他們沮喪地發現效果都不那麼顯著。
涓涓臨行的前一天,薛東讓那個新來的女學生看店,自己抽出身來專門陪涓涓去城裡兜風。兩人上了國家電視塔,站在瞭望台上看景緻。
接完醫院的電話,百合恍恍惚惚地披上衣服,抱了丫丫下樓來,站在門口等薛東下班回家。丫丫沉得如同鐵砣子,墜著她越來越矮地陷入了深淵地極。遠遠地看見薛東的吉普車從街角拐過來,百合兩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把孩子望薛東懷裡一塞,就靠在薛東肩上天昏地暗地哭了起來。多日沒邊沒沿地壓在頭頂的陰霾,至此時終於下了一場洶湧暴烈的雨。
百合在醫院里一住,就住了一個星期。回到家裡,收到醫院寄來的賬單,是一萬三千加元。
開演那天,涓涓早早地關了店,回家梳洗打扮。
「百合,你對我,除了感激,是不是也有一丁點的喜歡?」他嚅嚅地問。
像百合這樣的女人,雖然沒有十二分姿色,卻畢竟還是年輕可人的,尤其是生活在多倫多這樣魚龍混雜的大都市裡,其實完全可以換一種語氣,換一種神情,甚至換一種方式,來獲取她所需要的。而另一種語氣,另一種神情,另一種方式,也許會使她的日子過得輕鬆許多,快樂許多。
那晚的戲很是熱鬧。人多,場景也雜。各樣膚色,各種口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唱也唱得起勁,跳也跳得落力。把一個單調凄婉的中國故事,演繹成一個精彩熱烈的跨國雜燴。長長的劇情被一陣陣掌聲和笑聲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娛樂點心,眾人吃得都很開心。
涓涓下班回到家,開始淘米洗菜做飯。藉著嘩嘩的水聲,她開始唱歌。歌喉像一部常年失修的機器,開始的時候有些生澀滯銹。摩擦碰撞了一陣子之後,漸漸地就有了幾分平順。
那個叫薛東的男人畢竟還是懂得她的。可是他救不了她。她也救不了他。他和她走到人生的這一程,已經有了太多的傷。即使他們都願意將自己撕碎了,做成塊塊補丁,也補不全彼此身上那些千瘡百孔的疤痕了。明天他們就將天各一方,遙遙相望。也許他們還會通一兩封信,也許他們還會打一兩次電話,然而終究將歸於沉寂。
她接過他的公文包,說我們走吧。他問她去哪裡?她輕輕一笑,說市政廳呀,去登記。
衣服很煩瑣複雜,如同一扇又一扇的門,將激|情山重水複地層層阻隔著。
於是,兩口子停在歧路口上,陷入了不可名狀的絕望。
第二個星期百合就帶著丫丫啟程去了中國。一個療程需要三個月,百合做好了兩個療程的準備,所以母女倆的日用品收拾起來,就裝了滿滿的三大箱。
後來她就在多倫多遇到了薛東。
薛東卻涎皮涎臉地說:「罵得好。罵得對。不過咱們還是先吃飯,吃飽了說不定還能罵出點新鮮的。你先下趟樓買塊砧板賠我—— 那是印第安人手工做的,真九*九*藏*書木料,二十五加幣一塊呢。」
就這樣,涓涓在客人的位置上當著主人,有些愜意地著急著,那著急里卻帶著一絲幾近炫耀的誇張。彷彿在似醉非醉之間,又彷彿在要醒沒醒之時,雖然知道終歸不過片刻的陶醉,卻到底享受了幾分主人家的自得。
百合的午餐是一個圓盒,圓盒中間是大大的一格,周圍是許許多多的小格。中間的那格是用來盛米飯的,周圍的那些格子便很是混雜了,有肉、有菜、有海鮮、也有水果。青的、白的、紅的、綠的,五顏六色,竟像是一件好擺設,讓人見了,不忍下手。
可是她沒有。
百合將那張粉紅色的賬單疊起來,對摺了幾下,又展開來,她小巧的手心就停泊了一隻更為小巧的鳥兒。百合抬起手心,輕輕一吹,那隻粉紅色的鳥兒便悠悠地飛了起來。飛過了半個房間,撞到牆上,才歪歪斜斜地落了下來。
「四塊錢一小時,不用交房租。」
總之,最初的時候百合完全沒有走進薛東的視野。
沉默維持了很久,他甚至聽見了她的呼吸隔著電話線從千山萬水之外遙遙地傳過來,彷彿就響在他的耳邊。他的耳朵在這樣溫軟的呼吸聲中融化了,化成一團沒有骨頭,甚至也沒有肉的水。
他又是一愣,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去後邊找了一件顧客忘了來取的乾淨襯衫換上,又鑽進廁所吹了吹頭髮,就開車帶她去了城裡。
涓涓靠在薛東肩頭,輕輕地說。
好不容易將這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子都送走了,涓涓已經累得癱倒在地上。嗓子啞啞地對薛東說:「你再去買一台縫紉機。馬上雇兩個幫手,眼力好,懂得踩縫紉機就行。十一件戲裝,下個星期就要,我一個人不吃不睡也趕不出來。」
在上海打工時,她的一個同屋有一盤貓王的英文歌帶,《藍色聖誕》就是其中的一首。她雖然反反覆復地聽過了許多次,卻始終只有一鱗半爪的模糊記憶。可是今天她卻突然把歌詞清清楚楚地回憶了起來,竟一句也沒有遺漏。熟悉的旋律如一串串氣泡按捺不住地從心底浮湧上來,又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滲漏出去,全身就都有了歌。她驚奇地發現,這首被憂傷拉得綿長柔軟的歌,在她的身體里迂迴地走過一圈之後,居然有了幾分含蓄的歡欣。
街上幾乎沒有行人。豈止是沒有行人,甚至也沒有車輛。
「百合,你終於,可以不住那種地方了。」
「薛東你能借我一萬塊錢嗎?我可以給你打工。」百合嚅嚅地說。「我不在乎你付我最低工資。七塊錢一小時。你留一半,我留一半。最多一年半,就還清了。」
就摸摸索索地去解涓涓的衣服。
護士把丫丫幾近強制地塞到百合的懷裡,說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她這是新鮮呢,哭累了就好。百合笨拙地將奶頭挪來挪去地找丫丫的嘴,像一隻母雞在著急地尋找著撒野不肯歸家的小雞。

涓涓的眼淚就涼涼地流了下來。
當時百合完全沒有想到她最難的日子其實還沒有到來。陶詠是在婚禮的前兩個月出事的。
薛東聽了很是吃驚,問這樣的治療方案完全可以門診處理,為什麼一定要住院呢?百合就嘆氣,說不敲你加籍華人的竹杠,還敲誰呢?薛東趕緊安慰百合,說只要給咱們丫丫治好病,花多少錢也值。
電話那頭依舊是一陣沉默。
窗口是燈。門裡是燈。街心也是燈。燈和燈相疊相擁相擠著,望過去像沒有穿整齊的珠鏈,也像被風吹得歪扭了的綵線,一路延伸著鋪往天和地的交接之處。窗口的燈是柔軟曖昧的,彷彿在欲語還休地挑逗著。門裡的燈是溫情亮麗的,彷彿在殷勤周到地迎接著。街心的燈是懶散倦怠的,彷彿在無心無續地等待著。
第二天百合就來他的店裡上班。
那時所有的人,包括百合自己在內,都以為她的故事已經告了一個段落,任何新的發展都只能是主線上的枝節延續而已。誰也沒有想到百合的人生卻如一本放在過道上的書,被風隨意地刮亂,跳過了夾著書籤的那一頁,又回到了起始。
三月初的時候,雪突然就停了。天朗朗地晴著,難得地暖和起來,鬱金香開始從濕土裡鑽出尖尖的綠芽。
百合的公司在城南,陶詠的單位在城北。平時兩人只能打打電話說幾句悄悄話,到了周末,陶詠就轉兩趟車坐一趟地鐵穿越大半個城市來到百合這裏,兩人在一起過上一個白天兩個夜晚—— 那時實行的還是單休日。
兩人一路無話地開到了家裡,薛東忍不住問今天晚上你高興嗎?涓涓不答,卻將臉貼在了薛東的胸前,兩手涼涼地爬進了他的衣襟。薛東的身子被這樣的冰冷猝不及防地燙了一燙,突然顫顫地生出一股熱燒火燎驚天動地的激|情來。
洗衣店的規模雖然不算太龐大,卻一應俱全。員工薪水日常收入開支五花八門,一大本的糊塗賬,在百合手裡走過了一遍,便漸漸經絡分明起來。
薛東打開冰箱,取出凍肉,放進微波爐解凍。兩人雖然在一個屋檐下住著,卻向來都是分開起伙的。涓涓把肉搶出來,「咚」的一聲扔回了冰箱,說得得得,今天吃我的吧,紅燒筍乾,你想不吃都不行。
她害怕的是那種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也不知道在哪裡結束的,無邊無涯的黑暗。儘管那時她的閱歷還很淺,她卻已經知道,黑暗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一種特性。黑暗能緩慢地日復一日地磨平一切有光有亮的東西。
那人大喜過望,就問涓涓如果重新設計一件戲服,需要多少錢。涓涓說了個數,包括了設計和製作在內。那人算了一算,比她原先的那件便宜了許多。就當場讓涓涓量了尺寸,留下一張支票做定金,說改天過來看草圖。
後來百合再去探監,陶詠就死活也不肯見她了。
現在的這家乾洗店是薛東剛接手不久的。這家店鋪的樓上,是一個兩房一廳的公寓單元。薛東買店鋪的時候,是連住房一起買下來的。所謂的上班下班,其實也就是樓上樓下的區別。
涓涓沒有回答。半晌,他聽見她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薛東說的那個真貨,是北京醇。那酒並不是尋常的玻璃瓶,卻裝在一個半透明塑料桶里,晃一晃,唰唰地響,粗粗沉沉的很有幾分重量。涓涓忍不住笑,說這該不是汽油漂白劑什麼的吧,你先喝一口我才敢喝。
他知道她是算好了賬來問他的,他有點惱怒,也有點感動。惱怒的是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情—— 明明是她在求他,聽上去反倒像是他欺負了她似的。
薛東擁著涓涓,兩人穿過長長的過道朝廚房走去。這次,涓涓就沒有躲閃。
薛東說有一個新警察上任的第一天,穿了嶄新的警服高高興興去電影院看電影。才開了一個頭,涓涓就捂了耳朵。「什麼臭故事,聽過一百遍了,網上早傳爛了。不算再來。」
她身上的汗水漸涸,骨頭漸漸從柔軟中浮現。他的手指經過她瘦骨嶙峋的肩胛,突然想起這個冬天她大概消瘦了很多。這個冬天她經歷了太多的事。他驚異地發現在經歷過百合之後,自己還能對女人產生如此脆弱愛憐的情緒。
「薛東,我走了,你會想我嗎?」
薛東馬上又託人帶回去一萬美元。
她哭了,她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他原本想用他的雙手,將她高高地托舉出污濁的塵世。誰知他非但沒有托舉出她來,反倒將自己跌入了萬丈紅塵。
「嘩」的一聲,涓涓聽見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是薛東把杯子摔了。沾著酒痕的玻璃碴子顫顫地滾了一地,在半明不暗的燈影里閃閃爍爍如碾碎了的珍珠。酒色潮水似的從薛東臉上退下,剩下的是斑斑駁駁的滄桑。

「丫丫。」
是剖宮產。
——一家乾洗店的故事
薛東接過涓涓手裡的提包,就嚇了一跳。「該不是你的全部家當吧,這麼沉。」涓涓想說這正是我的全部家當,張了張嘴卻又咽了回去。跟在薛東身後走過一段長長的樓梯,進了一扇白色的門。
後來醫生建議做耳蝸移植手術。薛東和百合知道手術的結果是不可逆的,甚至連醫生也無法準確地預測成功率。對他們來說,彷彿左邊是路,右邊也是路。左邊行過去是詛咒,右邊行過去也是詛咒。然而不走卻是更大的詛咒。
那一刻里,她才意識到她其實真是有點喜歡這個男人的。
那天夜裡,兩人躺在床上,突然有了一陣陌生了的慾望。
比如愛情。
涓涓一早就去唐人街的華人商場買衣料,挑挑揀揀了半天,又討價還價了一番,回到家,就是午後了。
那人見涓涓說得頭頭是道,很是吃驚,便問涓涓懂服裝設計嗎?涓涓說從前我在中國上學時學的課程里,有專門研究清末民初中國沿海民間服飾的。那當然是一句水分很足的大話。其實那時她只顧得和沈遠弔膀子,哪有心思在讀書上?只不過有陣子沈遠迷上了古裝畫,她就跟著學了半吊子民俗民風。
她拐到邊門,門已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穿紅色毛衣的男人。她覺得也像也不像——畢竟他們只是一面之交,她並不真切地記得他的容貌。她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薛東?」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煙黃的牙齒。
「原來吭哧癟肚的,是為了他呀?你以為他一天到晚睡著醒著都在管你是沉還是浮哪?我告訴你吧,這人一分手,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這會兒心裏要是存著一百件事,就是數到第九十九件,也不見得能數到你。」
薛東無奈,只好換了一身裝扮出來。
在後來的日子里,當歲月如水如沙流過他記憶的隧道,將屬於百合的那個部分漸漸磨蝕得模糊起來時,他依舊可以毫不費勁地回想起百合那一刻的眼神。百合的眼神似乎脫離了百合的身體,化作細細的一根刺,落在他心裏。當他心若止水的時候安然無恙,而只要他的心翻動一下,便有了細微的刺痛感,讓他想也想不成,忘也忘不了。
走的那個早晨,天突然下起了細雨。薛東幫百合套上夾克衫,又把拉鏈緊緊地鎖上了。一遍又一遍地交代:「到哪裡都不能脫。不夠,就再找我哥借。」那天百合的夾克衫內袋裡裝著一個厚厚的信封,裡邊是兩萬美金。
這回是一件藍色的對襟薄棉襖,上面織了些拳頭大小的金元寶。脖子上鬆鬆地圍了一條灰絨圍巾。
薛東聽著那聲音有幾分喑啞,就嘿嘿地笑,說咱們別天涯淪落人的樣子好不好,酸倒牙根。涓涓撲哧一聲笑出了聲,說淪落你個大頭鬼。晚上你請我吃飯,我挑地方你付錢。
到了月底,涓涓拿到了薪水——竟比事先說好的多出了好幾百塊錢。就死活要還給薛東。薛東一把扔回去,說大錢都沒了,還在乎這麼點小錢。你不拿著,我也要折騰光的。涓涓猜想他說的是離婚的事,就笑了,說算是我的投資吧。將來你生意做大了,我還等著分紅呢。
他擁著她躺到他的床上,他發現她已經像一朵花似的軟軟地開放給他了。他魚一樣毫無周折地游入了她的身體。他聽見她在身下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就慌慌地抬起身來,問她疼嗎?她不說話。他去吻她的臉,有些濕,也有些咸,才知道她哭了。
扭身就進了廁所。
九_九_藏_書以他有一些失落,也有一些掃興。
薛東從顧客的嘴裏反反覆復地聽到了許多關於涓涓的讚揚。聽到這樣的讚揚時,薛東總是點著頭附和著。薛東的附和帶著明顯的恍惚和心不在焉。涓涓很快就意識到,薛東那時的心思並不在乾洗店上。薛東的心思豈止不在乾洗店上,薛東的心思其實不在任何事情上。
涓涓覺得這個回答有些沉重,就不再往下問了。脫下大衣圍巾手套,凍僵的手指腳趾在噝噝的暖氣中漸漸地有了感覺。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感覺是疼。她將手指在條絨牛仔褲上來回揉搓著,笑了笑,說薛東你這件紅毛衣穿得有些味道。說完了她就暗暗吃了一驚。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學會了如此面不改色地說假話。
涓涓的臉紅了幾紅,又白了幾白。抓起提包,轉身就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卻突然「哼」了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板上。腳上的襪子已經紅了一半—— 是玻璃碴子割的。
當時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和百合永久性的分離,實際上就在這一刻開始的。
後來薛東給逼不過,果真去舊貨行買了一台工業用縫紉機回來,涓涓就在店裡開設了縫補改衣業務。
「再比如吃了上頓還有下頓。」
兩人便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個月初薛東去那邊收房租。平常百合總是寫一張支票放在餐桌上的,那次她卻沒有。他只好去敲她房間的門。屋裡亮著燈,卻沒有聲音。另外一個房客聽見了,就探出頭來,說百合兩天沒出過門了。薛東有些害怕,就用萬能鑰匙開了門進去,只見百合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摸了摸額頭,熱得燙手,唇邊是亮晶晶的密密麻麻的水泡,屋裡瀰漫著溫熱的沒有被攪動過的混濁空氣。
每一個人都是有過去的。過去是我們的影子,沒有人可以不帶影子行走。過去不僅掌控現在,過去甚至還掌控將來。過去可以不依賴於現在和將來而獨立存在,但現在和將來極少不是從過去延伸而來的。就像樓不可以沒有基,樹不可以沒有根一樣。
涓涓在街上轉了很久,才找到那張名片上的地址。
今晚街上只有燈。五顏六色的燈。
薛東連連鞠躬作揖,說饒了我吧,你。這是在多倫多呀,我的小姐。
那陣風就是百合的北京之行。
她告訴涓涓,這件衣服,是她花了大價錢在香港定做的,是她的戲裝。
「百合你不如就嫁給我吧,省得回去了。」
百合回中國之後,只在青島的娘家住了兩天,就帶著丫丫去了長春。經熟人安排,馬上住進了康復醫院。
「我老了這麼許多了嗎?竟讓你認不出來。」
在醫院的登記處,薛東看見了百合證件上的出生年月。暗暗一算,百合那年應該是二十九歲。他有些吃驚——二十九歲的百合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後來他才漸漸發現,男人看女人時往往首先注意到女人的身材,這也是為什麼嬌小的女人往往看上去比高大的女人年輕的原因。
門裡是一個公寓單元,一大一小兩間卧室。客廳里沒有幾件傢具,迎面是一張辦公桌,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塑料的,有金屬的,也有木頭的。涓涓很快將照片掃了一遍,發現都是同一個人。各種角度,各樣動作,各式衣裝。
百合回到長春之後,行蹤就很是不定了起來。薛東打電話過去,常常找不到人。問了,不是說電話線路有問題,就說太累了,早早睡下了,沒聽見電話鈴響。
「就是沒人想著我們,我們自己也得好好活。」
涓涓做全職的工,拿半職的薪水,另外一半的薪水做了房租幫他付房屋貸款—— 反正他有一個房間空閑著,自然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三天不能沾水。」
如世上一切國事家事情事那樣,新的危機的出現不露痕迹地化解了百合和薛東的現有危機。百合和薛東的全部注意力,突然都轉移到了丫丫的病上。兩人一致決定將三家乾洗店中最遠最占時間的那家店賣掉,他們好騰出手來,一心一意地尋醫治病。
丫丫從母腹里抱出來的時候是一個五磅九盎司重的健康女孩。百合那時麻|醉|葯性還沒過,正在昏睡之中。她隱隱感到了一陣疼痛。她在清醒和昏睡中間的那塊灰色地帶攀緣游移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疼痛來自耳朵—— 原來是丫丫的哭聲。
皆因你不在我的身旁。
他咬牙切齒地對她說。
「安德森太太有三條裙子一條褲子,還等你送到安妮那裡改呢。加急,另收了五十塊錢,明天一大早就來取的。」
原來這個女顧客是懷爾遜學院戲劇系的學生,她們系裡正在排練一出叫《花鼓女》的音樂劇,講的是一個年輕的唐山女子漂洋過海到美國來尋找修鐵路的父兄的故事。那人在裡邊演那個花鼓女的替換角。
綠樹上的紅裝飾也黯然失色,
眾人又紛紛來問涓涓,這個樣式那個面料能不能做?那個樣式把袖子改短一些行不行?這種面料有沒有別的花色?比花鼓女年長几歲的女人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如此這般地打聽了一個下午,涓涓竟收了十一張訂單。價格便宜了百分之十,條件是將來正式演出的時候一定要贈送兩張戲票。
涓涓每次上街購物辦事都是薛東開車陪著。涓涓看著薛東不厭其煩地和店主討價還價,大包小包地跟前跟後的殷勤樣子,心裏有些歡喜,又不全是歡喜。她期待著薛東的,是一絲不舍,一點失落,一句挽留。
她到底是在哪裡丟失了她的純真呢?也許是在沈遠家的樓道上。也許是在方雪花的小屋裡。也許是在林頡明的床上。也許不是丟在一處的,而是東一塊西一片零零散散地丟了一地的。
開始時他只是在每月收房租的時候見過百合,兩人平時幾乎完全沒有往來。百合給薛東留下的最初印象,只是她的一頭長發。百合的頭髮留至腰際,直直的,乾乾淨淨的,看不出任何摩絲頭油和吹風機的痕迹。這樣的頭髮若長在一個有幾分容顏的女人身上,也許是一道極致飄逸的風景。可惜百合的長相很是一般。
回家的路上,涓涓一直都很沉默,雙手緊緊地摟著胳膊,彷彿是怕冷,又彷彿是受了驚嚇。
涓涓「呸」了一聲,說:「別做你的春秋大夢。賠我是不賠的,大不了你扣工資吧。」
薛東倒吸了一口涼氣,說你好好地不在陳逸飛的畫里待著,跑我們家來幹什麼呀?
涓涓見了,就哧哧地笑,說我給你拍張照片,背景就是這個窗口,題目就叫渴望自由。薛東怔了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說囚徒啊,我他媽的就是那個囚徒。便轉身進了廁所,久久沒有出來。
薛東嘆了一口氣,說你交不起,就不交吧,他們還能怎麼樣你呢?死豬不怕滾水燙。百合抬頭看了他一眼,半晌,才說,連你,也以為我是死豬呀。這個連字,像一隻小小的手,在薛東的心窩裡輕輕地捅了一捅,他就覺出了隱隱的一熱。
他其實只是想嚇唬她一下,沒想到她卻一下子哭了起來。是那種極為安靜的哭法,完全沒有聲響,也沒有動作,眼淚一顆一顆無聲無息地滾過她潮|紅的顴頰,滴落在被單上,留下一串暗灰色的印跡。他的心剎那間蠟一樣地熔化在她的眼淚之中。他聽見自己用一種極為陌生的異常溫軟的聲音對她說:國內的葯管不了這裏的病。身體是緊要的,錢總是可以慢慢掙回來的。
臨行前,百合給薛東留了一個北京的電話號碼。薛東按這個號碼打過電話去,卻始終沒有人接。一直到百合離開北京的前一天,薛東才找著了人—— 說是電話出了毛病。
後來她終於止住了哭,跟他去了醫院看急診。
百合終究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百合只簡短地說了句「回去再說吧」,就掛了電話。他卻從此陷入了度日如年的等待之中。
「叫什麼名字,你女兒?」
薛東嘿嘿地笑了,說我很榮幸能對你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我說的話里有很多真理,可惜你偏偏只記住謬誤。
「我可以給你打工。」
陶詠公司的員工和周圍的朋友,幾乎無人知道陶詠有一個未婚妻,所以沒有任何人來找過百合的麻煩。至此百合方明白了陶詠以往的苦心。
原來那天下午,店裡來了個中西混血的女顧客,是來取衣服的。取完了,就順便和涓涓說起,這件衣服的左袖子,穿著總不是那麼平服。那是一件織錦緞面料的改良旗袍,涓涓看了一看,就說是袖子上反了。當場就拆了袖子,重新安過,又熨過了。那人穿上,果真就平服了。
涓涓嚇了一大跳,歌聲驟然停止在一個拖腔上。下午薛東提前走了,說要去稅務局辦事,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涓涓的臉上就有了幾分臊。
現在薛東回想起來,他和那個叫百合的女人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是由這句話開始的。
後來丫丫也很少有哭累的時候。
涓涓就跺腳,說下了班漆不行嗎?隔夜就幹了,還非得關一天門。薛東嘿嘿地笑,說關一天門有什麼?有你在,還怕掙不回來?涓涓罵了一句「貧」,就不理他,卻仰了臉四下地看。
百合的那封信就是這樣開的頭。
百合單眼皮,高顴骨,細嘴唇,乍一看有點像高麗女人—— 當然不是指銀幕上的那一種。百合抿著嘴唇的樣子讓人覺得她在時時刻刻忍受著身體某處的傷痛。百合的個子也很瘦弱,似乎扛不動那一肩又黑又沉的頭髮。薛東喜歡的是那種人高馬大健康快樂甚至有些傻心眼的女孩子。
她已經買好了帶回溫州的禮物。給母親竹影的是一套伊麗莎白·亞頓的化妝品,給李猛子叔叔買的是花旗參和深海魚油,給小雙的則是一套湯米海菲格的休閑裝。
她知道今晚在薛東這裏,她將丟下她殘存的最後一塊純真。這最後的一塊純真是她的屋頂床鋪和被褥,她是要靠著它才能度過殘冬的。誰知道這冬天還會有多長呢?丟下這一塊,她就可以沒心沒肺一路輕鬆地活下去了。
那天在場的一個孩子的母親是小兒科護士,就拉過百合,問丫丫開口說話了嗎?百合說丫丫嘴巴笨,到現在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叫。那人聽了,就找了一個電動玩具狗,放在丫丫耳後,叭叭地叫了幾聲。丫丫沒有回頭,臉上毫無表情。那人的臉色就有些凝重起來,叫百合儘快帶丫丫來一趟醫院。
在那種環境里生活過幾年,人便越發地顯得沉穩平實。站在那個喧囂浮躁的背景里,一眼看去就是一種只可意會的不同。
百合畢業之後,在一家外企找了份工作。陶詠受聘進了一家事業單位。百合在單位附近租了一間小民房作為暫時棲身之地,陶詠在單位里和另外兩位同事合住一間單身宿舍。男婚女嫁的事情,原本已到瓜熟蒂落的時節,卻因他倆都是外地人,在北京沒有住房,單位又都不可能提供房子,婚期就遙遙無期地懸挂了起來。
京城很多人都在做那樣的事情,抓住的卻只有那麼幾個。公司的大股東,陶詠的那個中學同學,是屬於那類把事情做得滿地開花,卻不懂得擦屁股又沒有靠山的人,出事自然在所難免。陶詠雖然是小股東,卻是管賬的,也逃不了干係。判了八年。
大學的幾年裡,兩人的感情天地風平浪靜。雖不是死去活來的九-九-藏-書那種愛法,卻也有一份心心相印的默契。
薛東當時並不知道,百合在財產分割一事上表現出來的幾乎不近情理的固執,其實並不完全與金錢有關。在經歷過那樣的一個過去之後,百合這次決定以股東的身份加入陶詠的公司,親自參与一切管理過程。
「薛東,我是沒有秋天的。其實我連春天都不會有。兩個星期以後我的簽證就到期了。我是用林頡明未婚妻的身份申請的簽證。可是我們沒有結婚,所以滿六個月我就要回去了。」
現在涓涓依舊在乾洗店工作,只不過白天有時抽空出去一趟,轉一轉城裡沒有看過的景緻,去商場買些回去要用的物件。薛東已經雇了一個臨時幫工,是個湖南來的女學生。涓涓這一陣子都在培訓新僱員,主要是裁剪改衣方面的功夫。
涓涓不答,眉眼盈盈的卻都是笑意。半晌,才說:「薛東我們請人在廁所旁邊修個試衣間好嗎?前邊的牆,也順便漆一漆,掛起樣品來好看一點。花不了多少錢的,自己都能幹。」
事情是在最絕望的時候出現轉機的。
其實她自己也想在上海小住一段,當然是住在方雪花家裡。她無法面對母親竹影的銳利,至少現在不能。她需要在方雪花那裡休養一番。竹影是一塊渾身是洞眼的帘子,她在她面前無可遁身。方雪花卻是一條絲毫沒有粗糙之處的棉褥,可以讓她放心地躺下,不怕挨著痛處,也無須遮遮掩掩地舔傷。此刻涓涓不免想起保羅教給她的一句英文諺語:一個人的美食是另一個人的毒藥—— 一個碌碌無為的母親,或許是兒女的福氣。
一個星期以後,聽力測試和腦幹電圖的結果都出來了。丫丫患有嚴重先天神經性耳聾,兩耳的主要音頻上的聽力損失程度都在八十分貝以上。百合這才明白,丫丫平日的歇斯底里,是因為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漸漸地,薛東就習慣了這樣的相處,覺得百合的淡然其實也是一種風格。
推門進去,只見櫃檯上鋪了一張大大的塑料布,兩個男人戴了帽子口罩穿了一身連體工作服正在粉刷牆壁。其中一個正是薛東。
「我現在只有這個。給我三年的時間,也許什麼都有了,也許連這個也沒了。三年之後你二十七歲,再嫁別人也來得及。」
而百合投入的那些股份,正是她的離婚所得。
說完了,兩人都不禁怔了一怔。在最不經意的話語中,他們道出了彼此心底掩藏得最深的歹毒。兩人都沒想到他們的婚姻竟是如此的單薄,單薄得承受不起最初時那一絲彼此扶持的善意。
薛東那時才知道,百合讀的並不是大學課程。豈止不是大學課程,甚至也不是預科課程。百合註冊就讀的,只是一家語言學校。這種學校多半是為了給外國學生辦簽證而設立的,課程師資都甚是潦草,學費卻極是昂貴。百合拿的是一年的學生簽證,沒有移民身份,沒有醫療保險,銀行賬號里只有三千加元。
他其實想說我挺喜歡你的,話到嘴邊的時候,毫無道理地拐了一個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涓涓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又點頭,又搖頭,說肚子里塞點棉花,再加一副黑框眼鏡,就像了。薛東問像什麼呀?涓涓掩著嘴哧哧地笑,說像鄉下的新郎官呀。
百合只在前台工作了兩星期就被他調去了辦公室。他的生意擴展到現在,賬目就開始煩瑣起來,卻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人來管理。他聽說百合在國內是財經大學畢業的,又在一家外企做過會計,就調了百合過來管賬。
戴了助聽器之後的丫丫,開始對環境聲音敏感起來。抽水馬桶的水聲和突兀的關門聲都可以使她驚恐萬分,可是對語言的理解卻停滯不前。兩歲零十個月的丫丫依舊不會說最簡單的話,依舊必須藉助哭鬧來表達她的一切情緒和渴求。
走到機場檢票口,丫丫突然揪住了薛東的褲腿,驚天動地地哭叫了起來。丫丫幾乎每天都要哭叫那麼幾回,只是那天哭得似乎有些特別。過了一會兒,薛東和百合才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丫丫叫的那一聲是「爸爸」——那是丫丫說的第一句話。薛東蹲下來將丫丫摟在懷裡,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
「多大了?」
薛東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西服,系了一條猩紅的領帶,頭髮吹得油光水亮地坐在客廳里等涓涓。涓涓在屋裡磨磨蹭蹭了有大半個鐘頭,才娉娉婷婷地走了出來。
在路上他聞著她衣服上的香水味道,卻突然沒了話。他其實是想追求和享受一個過程的,他以為過程走到很遠的時候就會自自然然地撞到結果的,他卻沒想到有時結果也可以趕在過程之前發生。
可是丫丫那天很久很久都沒有哭累。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開車到了大學劇場。只見劇場門外的廣告欄上,已經貼了一排《花鼓女》的海報。海報的背景是一條河,河邊泊著一條舊木船,船頭坐了一個年輕的女子。風起來,將女子的頭髮吹得飛飛揚揚的。女子的臉是陌生的,可是女子身上的衣服卻是熟悉的。淺淺的綠,滿身飛著豆花—— 那正是涓涓設計的第一件戲裝。那河水裡漂著一層銀似的月光,照得那女子和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亮亮的一片銀。那銀映在涓涓的臉上,涓涓的眸子里便也有了些光亮。
只是那時的薛東還沒有意識到,百合的淡然是極致之後的心平氣和,像一股經過了山巔而最終流入平原的小溪。而自己的淡然卻是一種沒有經驗的木知木覺,像一隻尚未碰過天空的雛鳥,一條尚未經過大海的新船。
百合的手撫平了日子和日子之間的接痕和溝壑,時間便如一汪無風的季節里的水,變得很是平滑無跡了。薛東躺在這樣的水面上一路漂浮著,漸漸地就忘記了再平滑的水其實也是在流動著的。
陶詠判刑之後,百合去監獄看過一次。穿著囚服,理著囚頭。眼裡依舊是那樣一絲的淡定。
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敵得過時間和空間的磨耗。

涓涓熬了好幾夜,緊趕慢趕,終於將戲裝悉數趕了出來。
在薛東生活的這個階段,屬於感情的那個區域到處是嶙峋不平的溝壑,憐憫溫情之類的東西很難在上面附著。
變化發生在百合住進來的第三個月。
她將他遊離的身體扳回到自己的身上,他被她的力量吃了一驚。他被她整個地包圍住了,緊緊地,毫無間隙地。他的身體似乎在那樣熾熱的包圍中漸漸地銷蝕了。當她最終鬆開他時,他覺得他已有了殘缺——他的一部分已經無可挽回地留在了她的體內。
屋裡突然靜了下來。薛東用指頭輕輕地彈著杯子,聲音從指尖滴下來,滿屋蕩漾著無形無體的漣漪。一圈又一圈,一波又一波,軟軟地從窗口從門縫流溢出去。
他是在那一刻里明白了,他其實已經離不開百合了。
三刻鐘之後,百合被推進了急診室。那天晚上,她就沒有出來。
在那以後很長的時間里,薛東對百合的過去都一無所知。
「在北京,適應嗎?」
「小孩像草,根淺,拔了往哪裡一扔,都能接著長。不適應的是大人。」
涓涓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回國。
那次在北京的同學聚會上,百合非常意外地見到了陶詠。
第二年女皇節,百合請假跟一個旅行團去看加拿大西部的洛基山。
真正的故事是在走出校園以後才開始的。
「你今天來這裏,就為這件事嗎?」
正在這個時候,百合的母親從國內寄來一份剪報,說長春有一家康復醫院研製成功了一種中草藥合劑,對神經性耳聾,尤其是先天性的,有顯著效果。兩人立刻就做出了決定,讓百合帶丫丫回國求醫。雖然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意思,兩人的心裏,多多少少還是存了些朦朧的希望。
認識百合時他已經在中城置下了兩幢房子,一幢是平房,一幢是兩層樓房,前後都有一個小小的花園。他自己住在平房裡,二層樓房是專門用來出租的,租給四個學生。
有一天,百合卻突然從長春掛了個國際長途來多倫多,讓薛東再準備錢。薛東問兩萬美金怎麼不到半年就花光了?百合說最近美金兌換率很低,每個關卡上的醫生都要送紅包,三五千不等,這錢就流水似的花出去了。
那是后話不提。她根據他的衣著打扮和花錢的派頭,猜想他大概掙了一些錢。他幫她解決一些實際的問題,比如父母的醫藥費用和弟弟的學費,然而他很少給她買昂貴的禮物。
他不知道她是說沒想到今晚的成功,還是說沒想到她會和他做了這件事情。
現在更不會有。
到了午飯的時間,百合把飯盒在微波爐里熱過了,隨隨便便地往桌上一放,拔出兩雙木筷,對薛東說要不你也吃點?我反正也吃不了這麼多。起先薛東以為百合的胃口大得驚人,後來才漸漸明白百合帶的就是兩個人的量。
哭過了,心裏反倒清朗了起來。
涓涓「哼」了一聲,說你這不是找死嗎?笑話我說不好,可我忍得住笑。薛東說咱們走著瞧。兩個人就石頭剪刀布地決出了先後,是薛東先說。
是急性闌尾炎,已經穿孔,造成腹膜炎。當場動了手術。
陶詠是個細緻溫存的男人,和百合在一起時,總是不停地為百合洗衣做飯收拾房間,把百合照顧得極是周全。只是春宵苦短,周一一大早,兩人就要戀戀不捨地從溫熱的被窩裡爬出來。百合睡眼惺忪地看著陶詠慌慌張張地一頭鑽進京城灰濛濛的黎明裡,頭髮在風裡顫顫地支棱著,就不免有些凄惶的感覺。
涓涓懸了一個晚上的心,至此才「咚」的一聲落到了實處。
丫丫的哭聲如針如刀如劍如戟,一次又一次地刺擊著百合的耳膜。百合一生沒有見識過如此響亮如此張揚如此旁若無人的哭法。
薛東一天一個電話,詢問治療進展。百合說那家醫院看起來還有點名堂,制訂的醫療方案是三管齊下:中草藥,針灸足底按摩,再加上語言訓練。只是費用貴得怕人。丫丫的住院費是一百五十塊人民幣一天,加上百合在醫院附近租房的費用,母女倆一個月的花銷在七八千人民幣。
涓涓就開了門,也靠牆坐下。兩人隔得不遠不近,中間卻是一片灰膩膩的翻攪不動的沉默。他想說對不起,又覺得那話經過了太多人的口,太輕太賤太爛,就將那話和著唾沫澀澀地咽了回去。
百合結婚的第二年,就懷孕生下了丫丫。
薛東嚇了一大跳,站在水池子跟前發了一會兒怔。龍頭嘩嘩地開著,水漫過池子,沿著桌面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流成了蜿蜒的一條細線,他也渾然不覺。
那天午飯的時候,他偶然聽兩個女工說起,百合的學生簽證馬上要到期了,無法再延續下去,又辦不了移民。百合這趟決定花錢去旅遊,就是準備好要辭工回中國去了。他聽了,就愣住了,覺得天突然矮了下去,矮得幾乎頂住了他的頭。想去車裡取雨傘,走了一半才看清並沒有下雨。
涓涓卻蹙起眉頭,說你這一身西式,我這一身中式,這不打架嘛。快過過你的唐裝癮——我看過你的照片的。
後來就過去敲廁所的門。不開。只好在地上坐了下來,從褲兜里掏出一根煙,點著了,靠著牆慢慢地吸了起來。煙頭在昏暗的過道里一明一滅,如晨曦之前壽數將盡的星子。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涓涓在裏面咳嗽了兩聲。就將煙掐滅了,說你還是出來吧,九-九-藏-書我在熏黃鼠狼呢。
涓涓聽了,就說那時的廣東女子穿的不是這樣的衣服。首先面料太厚,領子太高,廣東人受不了那樣的熱。袖子腰圍也太窄。那花鼓女既是普通人家的女兒,穿這樣的衣服如何能在水裡田裡勞作?再者那衣服上繡的花紋也不對路。那一串串的紅果子其實是相思豆,相思豆是愛情的信物。花鼓女尚是情蔻未開的少女,清純至極的,如何會穿著這樣的衣物招搖過市?
他吃了她的午餐,心裏過意不去,就請她出來吃晚餐。她總是推辭,卻推得不是那麼堅決,似乎總留了星星點點的餘地,讓他有空可鑽。
後來他終於探著了她的溫暖和柔潤。
涓涓想說不是的,也想來看看你。這話太假,她突然就說不出口了。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句話:「我可以給你打工。」
卻伸出手來,搭住了涓涓的肩,將涓涓往胸前狠狠地摟了一摟。涓涓的身子僵了一僵,就閃開了,恨聲恨氣地說:「不就離了一次婚嗎,不就分走了一點錢嗎,又沒要了你的命,怎麼連人也不會做了?」
涓涓你放心,你是我的葯,除了你沒有人能治我的病。
等薛東的那輛老牛破車轟轟地開出了幾條街,涓涓才想起來剛才自己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這家乾洗店彷彿是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她穿得寬窄合宜,很是舒適暖和。不知不覺間,她就忘了其實她只是一個客人。而那個本該做主人的人,偏偏卻如此懶散不在意,反而得由她這個做客人的時時地推促著。她推一步,他行一步。他停下來,她再推一步。那一步他也不是心甘情願的走法,倒有幾分討價還價的意思在裏面。漸漸地她推得輕車熟路了,若他自己行走起來,她一下子沒了重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的空落。
「薛東,你這裡有地方住嗎,沙發也行。」
她很驚異地發現自己對薛東有了期待。她向來看不起那些只要跟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就對男人有了這樣那樣期待的女人。她沒有想到事到臨頭自己也未能免俗。心底有了這份掙扎,臉上就難免陰晴不定起來。
涓涓拿出一個塑料口袋來,將那一沓的衣裙放好了,遞給薛東。「這折騰不好嗎,就把錢燒在你手裡了,抱什麼怨呀,你。趕緊走吧,晚了安妮來不及做了。」
漸漸地,他們的爭吵開始延伸涵蓋了更為廣泛的內容。
日子周而復始毫無新意地滾動著,每一個周末只是上一個周末的翻版,彷彿是從複印機上揭下來的複印件。她看見自己像是一隻爬行在一條深遠的隧道里的螞蟻,看不見一絲亮光,找不到一條縫隙。
她什麼也沒有給方雪花買,但是她決定用在加拿大攢下的錢,帶方雪花參加一趟新馬泰旅遊。
可是他沒有問。
就嘆了一口氣,對薛東說:「茶几上的那張海報,等我走了再交給林頡明。」
「我還不起他,卻還得起你。」
經營這家店的方式和從前很不一樣。現在他沒有僱員,完全是一人在唱獨角戲,有急事時一刻也脫不開身。這樣的店面雇一個全職幫工有些浪費,雇一個半職的卻又很難—— 半職的薪水是無法維持一份生活的,所以一直沒有人來應徵。
涓涓從提包里窸窸窣窣地摸出一個紙盒子,遞給薛東。薛東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字,就擱在了一邊,說這是騙騙假洋鬼子的,不解氣。你若不著急回去,我們就來點真貨。
一個療程之後,丫丫的聽力檢測結果雖然沒有明顯的進步,卻開始模仿起簡單的語言聲音來。百合決定帶丫丫去北京小住一陣,看幾個大學的同學,然後再回長春接受第二個療程的治療。
她曾和母親竹影輕描淡寫地說過了和林頡明的事。竹影沉吟很久,才說你回來時最好先在上海住一陣再到溫州。她立刻就明白了母親的心思——母親需要時間來考慮如何對親友解釋她的歸來。
「荒腔走板的,把你給嚇的。你要決定不租我房子了,我也理解。大喜事沒有,小喜事到處都是,比如活著,比如四肢健全,比如今天還記得昨天的事。」
過了幾日,涓涓就把戲裝趕出來了。又照著那人的身材,擅自另做了兩件。一件素色,一件略微花哨些,樣式也不盡相同。三件衣服一起掛在牆上,花紅柳綠的,各有韻致。那演戲的女孩帶了一幫同學來試衣,試一件,愛一件,後來竟忘了最先訂的是哪一件。結果一氣三件都要了。
可是那個叫百合的女人卻突然改變了他的一切。
百合上的是京城一家頗有名氣的大學,學的又是熱門的財經專業。班級里的同學,大多是京城或外地的達官貴人子女,行事為人,自然就有一些虛浮夸張之氣。百合和陶詠都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個性上都不喜好張揚,兩人便自自然然地走在了一起。
薛東說再來就再來,這回我給你猜謎語。結果涓涓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等對方說出謎底,涓涓愣了一愣,忍不住趴在桌上咯咯地笑出了眼淚。只好拿了酒杯,咕咕地喝了一大口。喝完了,就說有一個人去酒吧喝酒,碰到一個老頭子坐在角落裡犯愣。就問老頭你抽不抽煙哪?老頭說試過一次,沒意思,就戒了。那人又問你喝不喝酒哪?老頭說試過一次,沒意思,就不喝了。那人又問你結沒結婚哪?老頭說試過一次,沒意思,就離了。後來有個小夥子進來,管老頭叫爸。那人聽見了,就問老頭這是你的獨生兒子吧?
薛東微微一笑,說涓涓你嫉妒了。涓涓「呸」了一聲,說誰嫉妒了。薛東說嫉妒就好,我喜歡你嫉妒。涓涓又嘆了一口氣,說你喜歡又怎麼樣,不喜歡又怎麼樣?我走了,反正也看不見。薛東卻捏住了涓涓的手。
涓涓突然就將砧板往牆上一摜。「轟」的一聲巨響,砧板裂成了幾片,滿屋都是嗡嗡的迴響。
江涓涓從那輛空蕩蕩的公共汽車上跳下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汽車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微笑著對她說了一句「聖誕快樂」。風把他的聲音撕成無數碎片,嚶嚶嗡嗡地撒在街頭。她也回了他一個微笑,可是她的微笑還沒有完全展開的時候,就已經凍僵在唇邊。
黑暗中她大大地睜著眼睛,他看不見黑,卻看見那兩團白在瑩瑩地閃著光。他的手指犁過她汗濕的頭髮,將她的劉海兒繞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圓圈。
過去沒有。
沒有你我只能過一個藍色的聖誕。
隨藍色的雪花飄落。
哭是丫丫嬰兒生涯中的主旋律,所有其他的內容,比如哺乳,比如睡覺,比如嬉戲,都是穿行在主旋律之中的小插曲。丫丫的哭來時並無伏筆,中間也沒有起伏,終結時更沒有尾聲。丫丫的哭如同一陣沒有烏雲和雷電鋪墊的疾雨,也如同一股沒有樹木花草預示的颶風,來就突然來了,去也就突然去了。那長長的千篇一律的驚天動地的聲音,鐵杵似的磨在薛東和百合的神經上,就將他們的耐心磨得紙一樣的薄了。
口角就像開春時來不及防備的野草那樣,從稀薄的耐心底下絲絲縷縷地躥了上來。等他們意識到的時候,婚姻的田園裡已經雜草叢生了。

涓涓正在興頭上,遭了這迎頭的一瓢冷水,頓時便蔫了下去。半晌,才悶悶地說:
在候診室里,百合虛弱得坐不住。他讓她在凳子上躺下。她果真躺下了,頭就枕在了他的腿上。他感覺到她的身子落葉似的顫抖,薄薄的嘴唇斷斷續續地張合著,彷彿是一尾被潮水衝上沙灘的魚,說的都是一個疼字。他問她哪裡疼,她含含糊糊地哼著,卻說不出話來。他脫了自己的大衣蓋在她的身上,她從大衣底下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手。她抓得很緊,指甲幾乎陷進他的肉里,可是他忍住了,沒有吱聲。
再後來就有了丫丫。
有一天晚上,丫丫又開始了一場撕心裂肺的哭鬧。兩人在相互抱怨了一番之後,她突然說她到現在也沒有告訴娘家他是開洗衣店的——那是從前三教九流的行當。
這是一個多倫多罕見的早春。
薛東問涓涓去過塔里的「玻璃層」嗎?涓涓說沒有。薛東就帶著涓涓坐電梯下去,又讓涓涓閉了眼睛,牽著她的手出了電梯。涓涓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站在一塊大玻璃地板上,腳下便是熙熙攘攘的都市。只是那摩天的樓房,已成了火柴盒大小的灰匣子,汽車行人更是細如螻蟻,繞著灰匣子極為緩慢地蠕動。涓涓感覺如履懸崖峭壁,一時驚駭萬分。忍不住一聲驚叫,便伏在了薛東肩上。
薛東哈哈大笑起來,說狗熊了吧?就扶著涓涓坐在了地上。
癲狂過去,陶詠就說了辭職的事。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紙包,塞在百合的枕頭底下。
那時他是個滿頭黑髮渾身是勁沒過完單身生活也不著急結婚的年輕人。那時他的夢想就是攢夠錢以後在北邊的小鎮買一幢靠湖的別墅和一艘小小的電動遊艇,終年垂釣—— 夏季水釣,冬季冰釣。
過後兩人都有一些驚訝和意外。
涓涓不理,卻把薛東往房裡一推,就關上了門,卻隔著門笑。
那天他打了許多通電話才找到了旅行團下榻的那家旅館。
確切地說,幾乎完全不出於憐憫。
培訓的過程是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完成了的,思凡咖啡館的經歷使涓涓幾乎沒有太大的困難就適應了她的新角色。她不得不暗暗感激塔米在思凡咖啡館里教給她的那些聽上去不怎麼中聽,用起來卻非常順手的招數。現在她就很懂得如何運用微笑來掩飾她的英文局限了。微笑填補了語言的許多空白點,微笑給了她時間來猜測顧客的心思意念,微笑讓一些似是而非的曖昧理解變得明確快樂起來,微笑如油如水潤滑了交流環節中的生澀和碰撞,微笑使她看上去天真快樂無邪。
這個片語在現代言情小說里,常常被使用在一些淪落風塵最終又改邪歸正的女子身上。而百合所謂的過去,其實也就是一個略微複雜一些的愛情故事。只是薛東對此一無所知而已。
在海報下角一串長長的人名中,薛東找到了涓涓的名字。
薛東知道涓涓的這個「他」是指林頡明,就仰著頭呵呵地笑了起來。
再往裡走,又有了些新景緻。廁所邊上多出了小小的一間屋。那空間是用了幾片薄板搭出來的,外邊看上去簡單至極,裡邊卻另有一片天地。下半部的牆用了淺藍色的漆,上半部的牆卻貼了深藍色的牆紙。那藍也不全是藍,又印了密密一片閃閃爍爍的星。那深藍和淺藍中間,還貼了一層花邊,花邊上是一層棉絮似的雲。星和雲之間掛了一面全身鏡。涓涓站在鏡子跟前照了一照,發現自己竟然很有幾分細腰長腿豐臀的樣子,這才明白那鏡子原來也不是一面尋常的鏡子,能叫人感覺騰雲駕霧。
百合窸窸窣窣地擤過了鼻子,說你放心回去吧。就一手拉著丫丫一手推著行李車走進了安全檢查通道。人流很快就將他和她們分開了。後來百合回了一次頭,似乎在找他,又似乎什麼也沒找。百合的目光有些驚恐,有些茫然,也有些凄惶,猶如一隻誤入了叢林迷失了路徑的母羊。他甚至覺得那一刻她的臉上只剩下了眼睛。在他還來不及托住她的目光的時候,她就被人流徹底淹沒了。
兩人出去吃飯,有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有時乾脆什麼也不說,安安靜九_九_藏_書靜地休息,完全不用刻意地營造談話的內容和氣氛,是一種家常的平實和溫馨。
薛東以為沒說完,還在等。涓涓說你怎麼就不明白啊,老頭什麼事都只試一次。薛東還是不笑,無奈,涓涓只好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薛東見了,就跑去服務台,買了幾張海報,捲起來留給涓涓。
薛東點了點頭,半晌,才試試探探地問你不去告別一聲嗎?他打過這麼多次電話的。涓涓斜了他一眼,說有這個必要嗎?忘了你是怎麼教導我的:分手了,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現在薛東很晚才起床,常常是過了十點才下樓來。薛東來時,涓涓早將第一批趕在上班之前送衣服來的顧客打發走了,正趴在櫃檯上給衣服編號分類裝袋。薛東到了店裡,半晌還沒有緩過勁來,無精打采,哈欠連天。涓涓見了,忍不住問是不是又熬夜了?薛東「哼哈」了一聲,算是回答。這陣子薛東似乎睡得很少。有時到了下半夜涓涓起床上廁所,發現隔壁屋裡的燈還亮著。
比如希望。
可是陶詠沒有讓百合在黑暗中行走太久。
薛東從櫃櫥里翻出兩個杯子一碟鹽水花生,咚咚地倒滿了酒,果真仰臉就喝了半杯。咂咂嘴,往嘴裏扔了幾顆花生,才說忘了祝你個什麼的,到底是聖誕夜。涓涓趕緊說別別別,去年的祝詞,今年都是反著應了。所以今年最好什麼都別祝,說不定老天爺就把去年祝的給忘了。薛東說好呀我們都不說去年的爛事,只說高興的。猜你也不會行酒令,咱們就說笑話喝酒。你說一個我說一個,如果說的人沒把聽的人逗笑,說的人就得罰酒。如果說的人把聽的人逗笑了,聽的人就得罰酒。
那是一家店鋪。涓涓把臉貼在玻璃門上,看見櫃檯上有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在黑暗裡悠悠地閃著金色和銀色的光。叩門,卻無人答應。再叩,就有人從樓上的窗口探出身來,做了個手勢讓她走邊門。
「服裝設計師。」
電話鈴響的時候,百合剛剛從浴室里出來,頭髮尚濕濕地滴著水。聽見是他的聲音,不禁愣了一愣。他們的談話繞著洛基山脈的風土人情轉了幾個圈,終於停在了一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溝坎上。
薛東看著涓涓張牙舞爪叮叮咣咣地剁肉敲蒜切菜,滿臉狐疑地問你該不是中了彩票吧?要不就是發燒了,今天怎麼看你怎麼不正常。
那時他每天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越野吉普,在三家乾洗店和兩處住宅之間穿梭行走,收房租付賬單並把一天的現金收入存到銀行。
「我們自己改衣不好嗎?非得把錢送給安妮賺。工業用縫紉機,二手貨才兩三百塊錢。央街和伯樂街交界的地方有一家舊貨店,你順便去看一眼。」
她很久都沒有回應。黑暗中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一笑。
那晚陶詠沒有幫百合收拾一桌的垃圾,他甚至沒有在百合那裡留宿。他走後,百合一人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那一輪橙黃色的滿月,才想起是中秋了。她摸出枕頭底下的那個紙包,打開來,是一條細細的K金項鏈。墜子是兩顆相疊的心。紙已經舊了,皺皺地泛著黃—— 大約買了有些時日了。百合將項鏈戴上,又塞進衣領底下,那兩顆相疊的心輕輕地滑落在她胸乳之間,有些涼,也有些酥|癢。
薛東滿屋子找掃帚,找簸箕,找垃圾桶,漸漸地將地上的玻璃碴都掃乾淨了。又去廚房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不禁想起到多倫多的第一天,林頡明帶自己上電視塔的情景。當時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在多倫多的行程竟會在塔上起始,也在塔上終結。塔不變,街市不變,景緻不變,只是站在塔上的人變了。六個月的時光,彷彿只是一瞬間,又彷彿已是一輩子。她早已不是六個月前的那個她了。不知林頡明還是從前的那個人嗎?
涓涓的靴子踢踢踏踏地踩過積雪,身影投在街上,瘦瘦長長的幾乎撲到了街的盡頭。今晚所有的燈火都與涓涓無關,今晚她只是一個失落在燈光邊緣的路人。一個沒有自己的家,卻在辛苦地尋找別人的家的過客。
涓涓的心思只在戲裝上。
「今年秋天我要回多大讀博士。店就交給你管了。」他說。
他推醒了她,要帶她去醫院。她固執地搖了搖頭,說吃過葯了,過一兩天就好,不用去。薛東猜想她大概沒買醫療保險,捨不得看醫生,就吼了她一句:「什麼病都不知道,就亂吃藥。你萬一出事我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最初的爭吵當然都是因為丫丫的哭。他怨她方法不得當—— 別人當媽都當得好好的,怎麼到了你手裡就這麼難?她則怨他把乾洗店當成了家,家反成了旅店。和世界上所有的爭吵一樣,雖然由一個原因引起,吵到後來,原因卻變得無關緊要了。如同一場熱鬧非凡的足球賽,踢出去的第一腳球只是一個引子,它與後來賽事的走向和最終的勝敗並沒有太大的關聯。
薛東坐在店鋪里,並不著急幫涓涓幹活。而是沏上一杯咖啡捧在手裡,慢慢地啜著,望著玻璃窗里鑲嵌著的那片有時灰有時藍的天空久久無語。似乎在看天,又似乎不在看天,目光遙遙地直直地落在天以外的地方。
「咱們丫丫沒有過不去的坎。」
屋裡已經漆了八九成。是灰不灰綠不綠的顏色,有點像日落之後的海水,也有點像遭遇了大旱的樹葉子。那顏色雖是一種,深淺卻分了好幾層。正牆最深,到了左邊的牆,就已經漸漸地淡了好些。越過玻璃門過渡到右邊牆的時候,就只剩了若有若無的一絲淺綠。燈光一照,突然就有了些朦朦朧朧的舞台效果。
那時他是一個擁有三家連鎖乾洗店的老闆,手下雇有十幾個員工。他最早是留學出來的,畢了業沒能找到本行工作,就從朋友手裡接了一家乾洗店經營著。原本只是過渡階段的權宜之計,沒想到兩三年的時間里,生意竟越做越大,滾雪球似的滾成了三家。
可是他沒有。
涓涓忍不住去敲廁所的門。門裡就有了些窸窸窣窣的響聲,後來就是一陣怒吼似的抽水聲,再後來薛東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
誰知從那以後,百合便徹底失了蹤。薛東打電話到青島的娘家找人,娘家說不知道。打電話給北京自己家裡,哥嫂說百合自回國以後總共才來過一趟,還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最近一直沒有聯繫。後來薛東讓哥哥去長春的那家康復醫院找人,醫院說丫丫一個星期以前就出院了,不知道去了哪裡。薛東急火攻心,正要訂飛機票親自去中國找人,卻意想不到地收到了一封遠方來信。
她覺得他和她像是兩粒細細的沙塵,被命運的風隨意捻來撒在偌大的一個京城。他們是彼此的坐標和參照物,他們相互提醒著彼此的存在—— 即使只是兩粒沙塵那樣的存在。每次她起身送他出門的時候,她似乎都被一種不可名狀的絕望壓得幾乎窒息。
「四月的生日,快六歲了。」
信是百合寫的,很長。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她。她卻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淡定——那是一種經歷過決絕之後的淡定。這樣的淡定雖然還不夠讓她害怕,卻已足夠讓她收斂起往日的隨意和不拘。
百合走了,他才突然意識到,日子雖然依舊,連接日子的方式卻已經起了變化。每一個環節之間,都是嶙嶙峋峋的銹斑和接痕。沒有百合的日子再也無法平順如常地滾動下去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百合原來也可以有另外一種版本的。
那些日子里,百合每天都在處理那些已經散發出去的結婚請柬。剛開始時,她只能把屋裡的燈都關了,坐在黑暗中閉著眼睛講電話。每打完一個電話,她的臉皮就厚了一層。到她終於取消完最後一張請柬時,她覺得她的臉皮已經堅如鐵石,經得起任何風磨刀礪了。
「你肯求我,為什麼就不肯求他呢?」薛東問。
涓涓既沒有鼓掌,也沒有笑。那晚涓涓的心思完全不在戲上。
薛東想幫,卻不知該怎麼幫,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搓著手,恨不得將手掌搓下一層皮來。兩人都暗暗希冀,也許哭累了,就真的好了。
那天百合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興奮,也有些疲憊。疲憊是基調,興奮是長長的基調中間的標點符號。彷彿是從山巔流到谷底的水,那低沉平靜裡邊卻包含了絲絲縷縷意猶未盡的激越。
百合接過鑰匙的時候,心裏其實是有那麼一點慚愧的—— 三年裡她曾經多次想過離開他,而且也暗地裡約會過別的男人。百合的眼淚忍不住滴落在那塊似乎可以打開一扇安逸之門的銀色金屬片上,心想最難的日子大概真是過去了。
那天涓涓上身穿了件杏紅色的錦緞夾襖,高領窄腰敞袖,領邊衣襟袖口用銀線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綉了些文竹,身子一動便有些銀光閃閃爍爍的。底下是一條黑布長裙,細腰寬擺。裙邊對應著夾襖的顏色縫了一圈杏紅色的細花。頭髮在腦後梳成一個圓髻,上面斜斜地插了一支簪花,走起路來一步一顫。
感動的也是她的語氣和神情。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
後來她就決定出國。
百合的目光越過人群和時間的阻隔,猶猶豫豫地朝他飄過去,卻被他結結實實地接住了。他們毫不費勁地找到了命運繩索上的那個斷口。重新連接的過程是在瞬間發生的,甚至跳過了敘舊的鋪墊。
那天百合把一頭長發剪了,剪的是一個極短的童花頭,剩了幾根劉海兒長長俏俏地飛入眉間,遮住了一絲眼角。那天百合穿了一身淺綠色的裙裝,頸間圍了一條細細長長的白絲巾,如一枚剛剛從殼裡剝出來的雞蛋那樣地乾淨鮮亮。
薛東趕緊跑過來扶,涓涓推了,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沙發上坐下,脫了襪子,才看見割傷的是大腳拇指。割痕極深,皮翻卷上來,露出白花花的肉。涓涓見了血,頭一暈,就閉上了眼睛。
她並不在乎片刻的黑暗,黑暗讓她感受到了他的溫馨和真實——那是一種校園生活里不可能擁有的真實。黑暗讓她學會了依賴他,不是那種同學對同學,女朋友對男朋友的依賴,而是妻子對丈夫的依賴。
「著什麼急呀,你今天給她改長了,她明天回來要再改短。你今天給她改短了,她明天又回來要再加長。不夠這老太太折騰的,都是錢多給燒的。」
想起你我將會如此憂傷。
從公車上下來,遠遠地看見乾洗店門前正正地停了一輛大卡車,將門堵得死死的。走近了,又見門口貼了張大招牌:「本店因故暫停營業一天,望諒。」很是吃了一驚。
涓涓看見了這個和她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片語。這是一個從前在國內學英文時背得滾瓜爛熟,做夢也喊得出來的片語。可是在那一刻里它卻變得無比陌生。過了一會兒她才終於明白了它的含義,心底漸漸湧上了一股溫熱。那股溫熱在她的喉嚨里凝成一團堅韌的柔軟,她吐不出來,也咽不回去。那一晚她都是在這樣的哽咽中掙扎著。
百合肯吃苦,又不愛搬弄是非,和員工老闆關係都極是融洽。薛東忍不住問百合,你這樣的本事為什麼還要出國來受這份苦?百合抿嘴一笑,說在國內活膩了,想出來換種活法。
見薛東不說話,涓涓就低了頭,說那天你若不收留我,我就在街上了。
薛東摸出車鑰匙,往停車場走去,一路還聽見涓涓的聲音嚶嚶嗡嗡地響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