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逃產篇:上官吟春(1942—1943)

逃產篇:上官吟春(1942—1943)

「皇天……」章嫂喃喃地說,「你怎麼,才回來?」
男女的事,她原先是不懂的。不懂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可是現在她懂了,她就不能不想。她的身子原本是上著鎖的,是大先生給她開了鎖。鎖一開,裡頭就冒出了一個精怪。那精怪在她身子里圈了十八年,她不認得它,它也不認得她,他們各自為政,兩下相安。可是大先生鬆了它的綁,它開始在她的身子里橫衝直撞,攪得她的血沸水似的翻騰,從此不得安生。大先生不在家的時候,她日日夜夜都想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只覺得衣裳裁得太緊,箍得她的身子喘不過氣來;被褥紉得太厚,捂得人起一身的躁汗。現在終於把大先生盼回來了。大先生是斯文人,耕起她的身子來,也是斯斯文文的。她喜歡大先生的斯文樣子,可是在床上,她卻情願大先生有幾分粗人的蠻勁。吟春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覺出了自己的賤。
「我舍,舍不下啊……」大先生低低地號叫了一聲,撲倒在她身上。
這些日子里,大先生豈止是不說話,甚至連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其實這話並不確切。大先生並不是不看她,只是挑她不留神的時候看她。其實這話也不確切。大先生只是挑他以為她沒留神的時候偷偷地看她,比方說當她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時候,或是她在鍋台上洗碗的時候。她背著他,卻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如一片一片的葉子貼在她的脊背上,有的涼,有的不涼也不熱,有的毛烘烘地刺癢。她知道大先生的目光里多少還剩著點愛,只是那愛已經不是她剛進他家門時那種清清朗朗的愛了。如今的愛像是被大雨攪渾了的藻溪水,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泥沙,那泥沙或叫怨,或叫恨,或叫悔,或叫吟春一時還說不明白的別的名字。
剛落到水裡時,水還是清的,她甚至看見了日頭在水裡的光影。可是她的身子漸漸地墜下去,水就渾了,她不知道那是她眼花了。她越墜越深,水越來越渾,渾得成了一潭黑厚的泥。一根水草漂過來,纏住了她的臉。她拿手去扯,卻越扯越緊,緊得像捆粽子的細麻繩。魚游過來了,很小的魚,小得猶如水蚯蚓,卻很有勁,直直地箭一樣地朝她衝過來,在她胳膊上啄出一個個口子。她疼得哎呀一聲喊,就把自己喊醒了,才知道是個夢。自從被救上岸之後,她已經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幾天,岸上的事、水裡的事,從前的事、現在的事,全都混成了一團,像糍糕上的灶灰一樣,她再也分不清拍不開了。
他用一根指頭抬起她的下頜,逼著她看他。她沒想到脫去了外套的他,身子竟是如此的碩健,白布襯衣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著飽實的內容。他抓住她的手,探進了他的襯衣。她的手縮了一縮,她被燙著了。他胸脯上的肉很硬很高,像一壟一壟新翻過的地。隔著那骯髒的粗布,她也猜得出那肉是什麼顏色:那是日頭曬過了一整個季節的黧黑。和這樣硬如鐵褐如銅的身子相比,大先生的身子,她唯一熟悉的那個身子,突然變得單薄如紙,白軟如棉。她沒想到她竟會在這麼個時刻想起了大先生,而且是這樣的一種想法。
他的中國話很糟糕,磕磕巴巴的,像是一條顛簸不平的羊腸小道。可是她聽懂了。她只是低著頭,沒回他的話,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回,怎麼回都是錯。
她的腦子今天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平常的時候,她的腦子像一根指頭,上頭鉤著無數根線,有管舌頭的,有管眼睛的,有管耳朵身體的……靈巧得如同是木偶戲師傅的手,想提哪根線就提哪根,想叫它向左它決不能往右。可是今天突然就不行了,指頭還在,線也在,只是指頭支使不了線了。
又是一個,長夜。
月亮已經很低了,低得壓到了河邊的葦葉。再過半個時辰,雞就要叫了。車馬店的雞,總是第一個開叫的。那裡的雞多,一醒就是一大窩。那兒的雞一叫,就把別家的雞吵醒了。等到鎮上的雞都叫過了頭遍,天就要亮透了。這些日子吟春時常睡不著,已經把各樣的夜聲都漸漸摸熟了。
「魚嶺頭。」朱三婆說。
日子久了,長了忘性,興許就好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著自己。她把自己的心思念想壓成一塊嚴嚴實實寸草不生的石子地,她不想讓關於那個男人的任何回憶,在她心裏鑽出哪怕尖尖的一個小頭。可是這一刻,還是有一棵草噌的一聲鑽入了她的心思。她想忘,可是她肚子里的這塊肉不肯放過她。
大先生挪了挪身子,躲開了她的手,他不願讓她摸到他的眼淚。
男人不說話,只是彎下腰來,倏地把她抱了起來。她不備,雙腳突然離了地。男人的手很有力氣,抱著她就像是漁網兜著魚一樣地踏實沉穩。男人從屋這頭走到那頭,然後把她輕輕地放了下來—— 她被放進了那口棺材里。
皇天。我打死也不能,把這個賊種生在大先生眼前。
後來她徐徐地除下了髻子上的玉簪,朝著手背扎了下去。有一顆黑珠子從皮底下冒出來,漸漸地爬成了一條黑蟲。黑蟲越爬越粗,最後跌落在床上,摔成一團黑漿。
屋裡很暗,日頭落了,卻還沒挨到點燈時分。來幫忙的月桂嬸大概已經回家,床邊的柜子上還放著半碗筍湯,是月桂嬸喂她喝剩下來的。怕她醒過來還想喝,月桂嬸把那個盛湯的碗擱在一個裝了熱水的小鍋子里保著溫。月桂嬸是呂氏請來幫忙的,吃的是呂氏的餉,理當聽呂氏的差管,可是月桂嬸做的,卻遠不止餉里的那份事。
橋邊的店鋪,都還開著門。橋雖然不寬,卻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過客中,最多的當屬從礬山挑明礬石到靈溪裝船的漢子們。那幾年正是礬礦的鼎盛時期,挑擔客的光腳板把橋面都磨薄了幾層。這些人路過橋邊總是要喝杯茶歇歇腳,在旁邊的店鋪里給家裡的女人和娃娃們買幾樣礬山沒有的稀罕貨,所以橋邊是一鄉里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店鋪一家挨一家,最是密集。一眼看過去,就有糕點鋪、南貨鋪、裁縫鋪、剃頭鋪,甚至還有一家小小的冥紙鋪。這裏無論是不是集日,每天都有來來往往的人。正是煮夜飯的時辰了,家家店鋪里都在淘米、洗菜、生火。外邊的世道再亂,也擋不住人過日子的念想。哪怕飛機把城都炸成了瓦礫,災難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也總會有小小一塊地方,能容得下一頓簡簡單單的夜飯。
「下過雨……路滑……沒站穩……」吟春囁嚅地說。
除了老天爺。
賤啊,真賤,到什麼時候,還是想活。吟春暗暗地罵著自己,卻順從地側過身子,把脊背後面的那塊空地讓給了那個男人。男人在她身後躺下了,也是側著身子。兩人都不動,身子綳得像兩塊木頭,吟春只覺得男人的鼻息在她的頸脖里燙出一個一個的燎泡。
她俯下身來,分開了孩子緊緊交纏在一起的兩條腿。
大先生犁完田,身子雖是疲乏,卻不著急睡下,總是點上一斗煙,一邊抽,一邊看著吟春,有時說幾句話,有時一言不發。
夜裡她睡床上,他睡地下,她聽得見他清瘦的身子翻碾過篾席時發出的嘎啦聲響,也覺得出他幾近無聲的嘆息,將長夜戳出一個一個的洞眼。有他在她身邊睡的時候,黑暗是一床絲綿被,把她和他連頭到腳地裹住,柔軟得找不見一根毛刺一條棱。他不躺在她身邊的時候,黑暗突然就長出了角,她略一翻身,它便如岩石一樣粗糲地磨著她的身子。等到她終於和岩石磨合出一個彼此勉強相容的姿勢時,天就蒙蒙亮了。
過了一小會兒,裡頭響起了一陣嘁嘁喳喳的腳步聲,是月桂嬸。月桂嬸手裡挽了一個藍布包袱,似乎正要出門。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吟春,包袱突然抖落到了地上。
「你……走了,我怎麼活?」
「回來前我在省城看過醫生。」他把頭埋進手掌里,她聽見他的聲音泥漿似的從指縫裡艱難地擠出來,滿是皺褶和裂紋。
從藻溪里撈出來的時候,她的肚子脹得猶如一口缸。艄公把她倒扣在船上,騎牛一樣地壓著她,擠出來的水,幾乎淹滿了舢板的地。這一切,她都不記得了。她依稀記得的,倒是在水裡的情景。
她想坐起來,可是黑暗中有一隻手伸過來,壓住了她的身子。她沒多少力氣,那隻手也沒多少力氣,可是她還是聽了他的。她總是聽他的。
千萬,千萬不能讓人聽見這聲響啊。
「上一回在崖上,你不是滑下來的。我走過了那條路,一點都不滑。」他說。
「你喝多了。除了你,還能是誰的?」她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的男人說。
「騙,騙了你,什麼?」
大先生的指望很多,可是呂氏的指望卻只有一個—— 呂氏的指望就是大先生。大先生走了,呂氏自然沒的活了。
「別騙我了,那孩子的臍帶,還沒收回去。瞧瞧你那身子。」朱三婆指了指女人身下墊的稻草,那上頭有一攤污黑的血跡。
大先生說的是:「賊種。滾。」
大先生不說話,只是用兩隻手牢牢地拄著頭,彷彿那頭太重了,稍不留神就要跌落到地上砸個粉碎。大先生的腮幫子一鼓一癟的,吟春知道那裡頭行走著千句萬句的話,可是哪一句也沒有找到出口。
爐火生起來了,屋裡漸漸有了些暖氣,女人的眼神活了過來,舌頭也松泛了些,嘴唇扯了扯,這一回,總算扯出了聲音。「湯,米湯。」女人說。可是女人的身子依舊是僵硬的,雙手緊緊地掩著懷,彷彿棉襖丟了扣子。
她慢慢地走回到溪邊,低頭照了照水。夜雨攪起來的泥沙已經沉澱下去了,水面又清明如鏡。風靜了些,漣漪卻不肯靜,將她的臉一會兒扯成長的,一會兒扯成圓的。她咧了咧嘴,想咧出一個笑,可是看來看去,竟都不像是笑,便一蹬腳把水踢亂了。她的臉立時化成了無數個小碎片,被水一塊一塊地吞吃了。
大先生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擠得太辛苦,話肉都擠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禿禿的骨頭,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硌疼了,哆嗦了一下。
吟春也明白了,她只有把肚子里的那塊肉除了,她才有可能和大先生過下去,隱忍地、低賤地過下去。
「醒了,總算醒了!」
她知道怎麼對付肚子里的那塊肉了。
藻溪的水流過藻溪鄉,鄉有多大,水就有多長。水被岸上的人分成了幾段,各有各的用場。誰也說不清到底是誰立下的規矩,反正那是祖宗傳下來的習俗,世世代代如此:小石橋下的水,是上游。那裡的水,是鄉里人挑回家來存在水缸里,用明礬石沉澱乾淨了,拿來淘米、洗菜、燒水喝的。從石橋往下走,到了那棵千年古榕底下,就是中遊了,那是女人洗衣裳、孩子游泳洗澡的地方。再往下走,走到劉家埠頭那兒,踩過一串碇步,就是下遊了,那是男人們從田裡歸來洗泥腳、婆姨們洗馬桶涮尿壺的地方。自從嫁入了陶家,吟春每天都要和這條河打幾回照面,漸漸地,她就把水的性情給摸熟了。她知道什麼時辰的日頭照出來的水最清爽,什麼樣的風能攪起什麼樣的水波紋,什麼樣的水波紋能翻上什麼樣的魚,什麼樣的風勢里洗衣裳最省力。可是,那只是面上的水。底下的水,她卻生疏得很。
吟春終於跑到了家門口。門關著,卻沒上鎖,她輕輕一推就推開了。她在門洞里站下了,慢慢地喘順了氣,才往裡走去。
就在她要對大先生開口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使繩子中間的那條手絹,一下子無可挽回地滑到了另一頭,瞬間終結了拔河的遊戲。
再後來,她看見了一團發糕。發糕好像在水裡浸泡過多時,鬆鬆泡泡的,上面嵌了兩粒走了形的棗子。
吟春猛然想起了那個唇邊長著一顆痣、在她肚腹里種下了這團肉的男人。這些日子里,她已經很少去想那夜廟裡發生的事了。她不讓自己想。自從大先生說要認下這團肉起,他們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那晚的事,可是她知道他沒忘。大先生雖然回到床上跟她睡在一頭了,但是大先生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大先生了—— 他從此和她疏隔了。偶爾和她親熱一回,他總吩咐她捻滅了油燈。他不願意看見她的身子,那個被別人擀肥了的身子。
天還沒有亮,但夜色已經不像先前那麼緊了,天邊隱隱有了第一縷魚肚白。她昏昏沉沉地朝著魚肚白走去,那是她家的方向。可是這一刻她並不想回家,她只想找水洗一洗身子。她不能帶著這樣的身子,回家見大先生和呂氏。她很快就找著了水,是村口一戶人家屋外的缸。缸擺在豬圈邊上,逃難的主人慌慌張張地走了,沒帶走圈裡的豬。豬餓瘋了,聽見她的腳步聲,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鼻子嗚嚕嗚嚕地拱著豬圈的門。她顧不得豬,她迫不及待地掀開缸蓋聞了聞,水還沒臭。她三下兩下脫去了身上的衣裳,蹲在水缸後頭,舀了一瓢水,便往身上澆。雖是夏了,水淋在身上依舊還有幾分涼,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吟春挽起褲腿,脫下鞋襪,把襪子塞進鞋窩裡,擺放到水邊一棵槐樹下。想了想,又拎起鞋子走了幾步,放到了高處一塊岩石上,方安了心。誰也說不準一會兒的風會朝哪邊刮,她捨不得水把鞋子捲走。這雙鞋子是舊年年底做的,才穿了幾個月,鞋底鞋面都是上好的布料和手工。婆婆呂氏是天足,腳只比她略小一兩分。只要在腳指頭前面塞一塊布,這雙鞋婆婆也能穿。雖說大先生是吃官餉的,陶家在藻溪鄉里也有幾畝田,僱人耕種著,家道算得上殷實,可是婆婆生性節儉,這樣一雙八成新的鞋子,落到婆婆腳上,還能穿上好幾年。
是什麼東西突然就把他們分開了,分得那樣的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這隻是夢,一個做歪了的夢。大先生用不著知道。誰也用不著知道。
「賤人!」他咬牙切齒地說。
「重一點,再重一點啊。」她很想這樣告訴大先生,可是她不敢。
就在那一刻,她心裏有了主張。
他捏緊了拳頭,咚咚地砸著太陽穴。吟春覺得,大先生已經把他的腦殼子砸成了漿,像茄子泥那樣的漿。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她轉身朝家裡走去,迎面就撞上了南貨鋪的章嫂。
他依舊沒說話,可是她聽見了一絲異樣的鼻息聲。她的耳朵也徹底醒了,醒得跟鼻子一樣清明。她伸出手來摸他的臉,她覺出了疼,她的手已經認不得他的臉了。他的顴骨是山峰,峰底下是谷,那是他的頰,尖刻得幾乎割破了她的手。幾天,就幾天的工夫,他瘦了這麼許多。她的手沿著谷底走下去,突然就碰觸到了一片濡濕,冰涼的,沒有一絲熱氣的濡濕。
吟春看大先生的時候,大先生也在看吟春。當然,盯著吟春看的不只是大先生一個人,還有呂氏。吟春伏在案子上,把臉近近地貼在衣裳面上鎖著扣眼,只覺得呂氏的目光像狗尾巴草上的毛須,一下一下地掃過她的腰臀,掃得她渾身酥|癢。她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了。阿媽笑過她,說這麼寬的腰胯,將來一定是個肥雞婆,能生一窩的小雞仔。那天她本不想跟表嫂走這二十里地的,可是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雙手在推搡著她,叫她轉不得身。她現在明白了,這雙手就是命運,命里註定她要走這二十里的石子路,賤賤地走到陶家來,給大先生做雞婆的。
過了一會兒,那發糕漸漸地清晰起來,變成了一張臉,是呂氏浮腫的臉。那兩粒棗子,原來是呂氏的眼睛。呂氏的眼睛布滿了細蚯蚓似的血絲,眼角有一汪亮澄澄的眵目糊。
男人說這話的時候,正低頭系著皮帶。他沒有看她,她也沒有看他。他離開了她的身子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對視過。可是她卻瞬間明白了,他是怕她尋短見。
「之性,你再去叫鎮里的孫郎中過來,把一把脈。」呂氏衝著屋角說。
有個聲音顫顫地響了起來,卻不是他的。半晌吟春才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她在問那個男人話。這句話是在舌尖上自己生成,又自己落地的,沒經過腦子,連她也不認得。她說話的口氣彷彿他只是一個路過她門前敲她的門討水喝的人,她忘了他是割人腦袋脫人褲子的畜生。一股羞辱兇猛地涌了上來,把她的雙頰燒得通紅。
那回大先生連頭帶尾統共才和她過了五天,可是這五天里大先生一晚沒拉地耕著她的田,有時候一夜能耕幾回。大先生不是青壯小夥子了,只想著趕緊做爹。大先生耕起田來有些力不從心,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她心疼大先生,就想盡了各樣法子把自己變得松泛些,再松泛些,好讓大先生省一點氣力。她很是驚訝:這樣一樁她從沒幹過的生分事,她如何就能幹得如此純熟靈巧,彷彿她已經干過了一輩子。在耕田的事上,大先生只領了她一回,帶著她上了路,接下來便是她引著大先生了。
哼。她暗暗冷笑了一聲。他怎麼能懂她的心思?她尋思過一千一萬種的死法,那是因為她想逃脫那個比死還可怕的劫難。現在那個劫難終於被她挨過了,她是不會再去死的。
吟春的寒熱症還沒好,卻又添了一樣新病:無論吃什麼,飯食還沒進肚腹,便先嘔出來。到後來只剩了一口黃水,依舊還嘔,人嘔成了一根篾絲。大先生實在無法,只好親自坐船去了縣府鰲江鎮,專程請一位據說在英國留過洋的歐陽大夫,來藻溪給吟春瞧病。
吟春把懷裡的那個布包遞過去,可是月桂嬸沒接。她甚至連看都沒看,只是咚的一聲癱坐在了凳子上。
屋裡響著各式各樣的鼾聲。腳底下那片紡棉紗似的鼾聲是月桂嬸的。月桂嬸今天跑前跑后忙了一整天,她撐不住了,還沒挨著枕頭就睡著了。月桂嬸死過了丈夫、死過了兒子又死過了養女,心糙得像沙子,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拽得住她的睡眠。
她站在街邊,心咯噔了一下。
「那好,我一會兒就去喊下街的月桂嬸來幫忙。從今天起,你一步也別出門,就在家裡好生養胎。」呂氏說。
轉眼就到了臘月。這個冬天真是冷得邪門,月桂嬸在河邊洗衣裳,木棒一捶就能捶出一片碎牙似的冰碴子。回到院子里,濕衣裳還沒來得及鋪上晾衣繩,就已經被風獵獵地吹成了一坨硬木。吟春已經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臉兒蠟黃蠟黃的,眼窩深得像兩口枯井,一身的氣血精神彷彿單單給了肚子—— 那肚腹大得似乎隨時要生。雖然從表嫂那裡討了幾身肥大的舊布襖穿著,腰身卻像要在衣裳里炸出幾塊肉來。吟春早就做不得蹲下身子洗衣、淘米、擇菜的活了,這些事現在都是月桂嬸在幫忙。
「好硬啊,你的命。」吟春喃喃地對懷裡的孩子說。孩子累了,睡得很沉,鼻孔一扇一扇的,扇出兩股細細的暖氣。「你和你爸是前世的冤家,你來了,他就得走,你倆照不得面。」
這本該是一句責備的話,上面本該布滿了針尖或者麥芒。可是呂氏小心翼翼地把針尖和麥芒吞進了自己的肚子。呂氏吞咽得很苦楚,滿嘴滿喉都是腥鹹的血糊。她知道這會兒的吟春,弱得像一張被水打濕的綿紙,吹一口氣都能破。她只能自己忍。
大先生是叫她害死的。其實害死大先生的,也不全是她。大先生是叫慢刀亂刀凌遲至死的。起先是肖安泰的事,再後來是省城那個判了他不能生育的庸醫,再後來是那個唇邊長著一顆痣的日本人,再後來是她肚腹里的那塊肉,再後來是富陽城樓上插的那面膏藥旗……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這刀那刀的都混在了一處,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刀最後送了他的性命。大先生一刀一刀地挨著剮,到最後就沒了心。大先生對家沒了指望,對國沒了指望,對世道也沒了指望。大先生是丟失了所有的指望才死的。
到底過完了年,店鋪的生意比先前略微清淡了些。可是那家冥紙鋪的鋪面上,卻擺滿了嶄新的花圈輓聯,不知是哪家的白喜。吟春忍不住暗嘆:這家人真知道挑時辰啊,總算熬過了年關才發喪。
那夜大先生一眼未合,巴巴地坐在床沿上等著曙色把窗欞紙舔白了,就好上路。好不容易聽得第一聲雞叫了,便夾了一把桐油傘要出門。開了門,卻發現門口的石階上坐著一個滿身灰土的人,是吟春。
其實,月光掩蓋了的,不僅是他們軍裝的顏色,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比如他們綁腿上斑斑駁駁的泥漿,他們頭髮里一坨一坨的灰塵,還有他們臉上被太多的鮮血和死亡浸染得麻木了的神情。那夜在白花花的月影里,他們看上去就是一群乾乾淨淨單單純純的年輕後生。要是脫了軍裝,他們或許就是在鄉間的泥地里駕牛犁田的鄰家男人。
日頭還在天上,只是斜了。斜了的日頭就像是剔了骨頭又放過了幾日的肉,軟綿無力,顏色和樣子都不對路。風換了個方向,今天北風停了,颳起了南風。南風雖然也帶著嘴,南風的嘴裏卻沒有牙齒。南風舔在身上有微微的一絲濕意,叫人想起清明之後梅雨將臨的那些日子。就是在那陣風裡,吟春聞到了一絲奇怪的、說不出來的味道,似乎有點像被秋雨漚在泥地里的敗葉,又有點像常年不洗頭的老太太終於鬆開了髮髻。很多年後,當她回想起這一天的情景時,她才會恍然大悟,這個味道有個名字,叫死亡。
「不能,由著他,胡來。」呂氏說這話的時候,低頭看著手裡的帽子,口氣彷彿是在數落帽檐上的虎頭。只是那一句話掰成了三塊,每一塊中間,都連著一根蛛絲一樣看不見卻覺得著的細線。
還沒容她把身子鬆懈下來,一陣溫熱突然從她腿間流了出來。這股溫熱很有勁道,像山洪裹挾著石頭般地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嘩的一聲衝出了她的身子。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她的身子空了。
「你,又逃了一命。」女人自言自語地說。
沒人回應。
布包里的那張臉,長滿了皺褶,卻不是剛鑽出娘胎時的皺褶了。剛鑽出娘胎的時候,那皺褶還是淺顯柔軟的,用好日子輕輕一抹就能抹平的。可是這一路的風霜已經把那些皺褶吹打得硬實了,硬得像泥塑木雕。僅僅幾天的工夫,這孩子已經老了。
一直到了臘月吟春才開始預備孩子的衣裳。若依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想問街坊親友討幾件孩子穿小了的舊衣裳就打發過去了,可是呂氏不讓,呂氏要她的孫子從娘胎里一鑽出來就腳不沾地地落到新衣新鞋裡去。吟春縫的這幾件衣裳,都是平平實實粗針大線的,沒有任何花頭經。呂氏說了幾回讓她綉個虎頭羊頭—— 孩子出生的時候就是羊年了。呂氏和她死去的男人都屬羊,再添一個,家裡就有三隻羊了。三陽開泰,大吉大利。
在兩陣劇疼的間隙里,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吟春兩眼一閉,又昏昏沉沉地跌進了夢鄉。
那日榮表舅陪吟春回娘家,半路上遇到了日本人的飛機投炸彈,兩人慌亂之中跑散了。吟春走了很遠的路,天漸漸黑了,她不敢再走,只好摸進一個廟裡胡亂睡下。半夜醒來,才知道是睡在一具棺材邊上,她嚇出一身冷汗,起身便跑。
「你,你是誰?」朱三婆捂著心口,顫顫地問。
然而不知為什麼,今天吟春心血來潮地在這件褲子上縫了一朵花。這朵花很小,小得就像是一滴偶然落在布上的菜汁。可是呂氏看見了。雖然呂氏已經是一盞油淺得見了底隨時要滅的燈,卻依舊是火眼金睛。呂氏的嘴唇顫顫地抖了半晌,卻只扯出了一個字:「狗……」
「要不是那個撐船的看見了,哪還有你的命?」呂氏說。
儘管這個絞盡了腦汁編出來的故事最終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她撒謊圓謊的才華卻在這裏開始了第一次的展示。在她後來的歲月里,這個本事還將守護著read.99csw•com她走過無數溝壑坎坷,化險為夷。
「這事怨不得阿榮,要怨也只能怨日本人。」呂氏斜了大先生一眼,「行啦,行啦,活著回來就是菩薩保佑,叫你媳婦把眼淚收了吧,再哭就要把天哭塌了。」
女人抬起頭來,朱三婆就看見了女人眼角那一堆結成了痂的眵目糊,和嘴唇上幾個流著湯的裂口。女人的髻子散了,頭髮臟成了一條條泥繩。女人身上穿著一件已經說不出顏色了的棉襖,袖子破了,掛著絲絲條條的棉絮。
女人吃了一大驚:大雪埋藏了所有的標記,叫路都改了樣子。她知道自己迷路了,卻沒想到迷得那麼遠,竟一路到了魚嶺頭。
吟春十八歲,大先生四十一歲,大先生比吟春的爹還大兩歲。大先生先前娶過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是從小買在家裡的童養媳,比大先生大四歲,圓房之後的第二年,還來不及給大先生留個子嗣,就得寒熱症死了。妻子死後,大先生就離開藻溪出門讀書去了,這一走就是十余年。雖然年假節日依舊都回藻溪看母親,卻推三阻四地總也不肯再娶。一鄉的人都在瘋傳,說大先生在外頭自由戀愛上了,是個摩登的女同學。呂氏回回問兒子,兒子總不吭聲。呂氏急了,便自作主張給大先生定了一門親事,是臨近馬站鄉里的女子。
桌子上卻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個翡翠手鐲。
是個女人。
過門那一天,婆婆呂氏親自端了一碗紅棗蓮子湯,餵給吟春喝,她知道那是「早生貴子」的意思。她喝完了,呂氏卻沒有走,依舊站在床前,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在她的臉頰上鑿出一個個洞眼。她感到了熱,也感到了疼。她躲開她的眼睛,垂下了頭。呂氏嘆了一口氣,走到門口,又轉回來,嘴唇抖了抖,說:「你,你多留他,住幾天。」
她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像抹了一層蜂蜜,黏厚得緊。
吟春後來是被月桂嬸推醒的。月桂嬸是下街的一個寡婦,丈夫兒子都病死了,剩了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吃著街上百家的飯。上街下街誰家有事,都喊她過來幫忙,也算是接濟的意思。
「我有,那麼可怕嗎?」他說。
我終於可以,安安生生地,睡一覺了。
呂氏眼裡的這把火,不知燒過了多少回,又滅過了多少回。這一回又一回的,就把一個女人的青春燒成了灰。可是就是成了灰也得接著燒,要是沒了那把火,日子就沒法往前過了。
吟春只覺得這幾個月里壓在她心頭的那座山,突然塌了,化成粉化成塵,身子雖然還重,卻已經不是山那樣的重了。
嘶啦一聲,有人撕開了她的內褲。
正月初八的傍晚,大先生被幾個學生用擔架抬進了藻溪。大先生是去富陽接肖安泰母親的途中遇上事的。富陽縣城是日本人在把守著,經過城門的時候,行人都得停下來向膏藥旗鞠躬行禮。大先生不肯行禮,便被抓了進去。等到消息傳回省城,大先生學校的校長親自出面保人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這幾天在裡頭遭了什麼樣的罪,大先生怎麼也不肯說。其實不用說,只要看到他那樣子就能猜個八九成了。
女人終於吃飽了,額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兩頰泛起了一絲潮|紅。
吟春是從那根曖昧的細線里悟出了呂氏的意思的。轟的一聲,一股熱氣涌了上來,兩頰燙得如同灶灰里扒出來的番薯(溫州方言:紅薯)。
「你,你還活著?」章嫂說這話時的神情,彷彿是暗夜裡行路迎頭撞上了鬼。
她吩咐月桂嬸趕緊去喊郎中,又指揮大先生的學生過來,把呂氏抬回到床上去掐人中澆涼水。終於把呂氏救過來了,郎中也趕到了。吟春把呂氏交到郎中手裡,就派前來幫忙的婦人們生火、燒水、煮米湯。自己便翻箱倒櫃地找條幹凈的舊衣裳,撕成條,在滾水裡煮過了,再撈出來噝噝地吹涼。
「他媽,就他一個指望啊……」呂氏說。
吟春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道姑早已走了,念經的聲音,卻還像春日樹林子里的飛絲,在她的耳朵里纏繞不清,纏得她腦殼糨糊一樣的渾。她想伸一根手指把耳朵好好掏一掏,可是胳膊太沉,指頭也太沉,她差不動身上的一根筋一絲肉。
大先生的名字叫陶之性,可是大先生的名字不過是一個擺設,只在跟她換龍鳳帖的時候使過一回。整個藻溪鄉里,無論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大先生」,因為他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大先生念過大學,又在大學堂里教書,還懂好幾國的洋文。可是大先生就是把學問做到了天上去,他依舊還是一個小小的藻溪鄉里的孝子。大先生的母親呂氏,二十一歲就守了寡,硬是靠家裡的幾畝薄田,把膝下唯一的一個兒子拉扯長大。大先生在省城裡謀了教職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寡母帶到杭州去住,無奈呂氏死活不肯離開藻溪。大先生是呂氏手裡的一隻風箏,呂氏讓他飛多遠就是多遠,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呂氏的手有時候很松,所以大先生一路飛過上海、蘇州,最遠還去過天津,最後停在了杭州城。可是呂氏的手該緊的時候也很緊,所以大先生再開化,也得回來娶一個家鄉女子,把心實實地拴在藻溪。一年裡無論是逢年過節,寒假暑假,大先生都會老老實實地趕回家來陪老母親。
得尋思著找個人去杭州給大先生送衣服了。吟春想。
長痣的男人朝那幾個男人看了一眼,那幾個人就跟風中的苗似的矮了下去。男人朝他們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從鼻孔里出來的,輕得幾乎像是一聲哼哼,但是那幾個人頃刻間就站了起來,齊刷刷地朝門外走去。他們路過他跟前的時候,誰也沒敢抬頭看他。他的目光是天,他們被他的目光壓得低若蚍蜉。吟春一下子覺出了他是他們的頭。
她編的故事是:她那天早上出門,是給大先生拜佛祈福去的。大先生傷得嚴重,她不想去鎮里的那座小廟,她想多走幾步路去香雲寺燒香,聽說那裡的菩薩最靈。她燒完香回來,沒走多遠陣痛就發作了,是早產。幾個過路的挑礬漢子把她抬去了臨近的接生婆家裡,她就在那裡生下了孩子。
「醫生不是菩薩,醫生也有錯的時候。」
呂氏叫月桂嬸攙著,掙扎著爬下床來看兒子。兒子離家的時候,是站著的,回來的時候,卻是躺著的。呂氏只看了一眼,就牙關緊閉昏厥了過去,月桂嬸慌得只知道拍著腿哭。
大先生的身子顫了一顫,抬頭望了一眼吟春,眼裡是一絲茫然的驚訝,彷彿震驚于吟春的無知,又彷彿是突然叫吟春說中了心事。
大先生走的時候,天還沒有這麼涼。舊年呂氏做壽的時候,叫吟春的表嫂來家裡,給大先生做了一年四季全套的衣裳,有夏天的短衫,春秋時節的長袍夾襖,入冬穿的絲棉襖。再冷的衣裳倒不用做了,因為大先生已經有了一件羊皮襖。大先生的這件皮襖用的不是糙皮,而是從剛生下沒幾天的羔子身上剝下來的嫩皮,輕軟得像絲葛,摸上去就暖手。大先生是個體面人,體面人就要有體面的衣裝。這是呂氏常年掛在嘴上的話。可是這回大先生出門,卻只帶了一薄一厚兩件夾襖。大先生說路上不太平,行裝越簡單越好。臨走時呂氏把祖傳的兩隻金戒指一左一右戴在了大先生的手上。呂氏什麼話也沒說,大先生心裏卻是明白的:兵荒馬亂的年頭,路途上要是遇見什麼事,這戒指說不定就能救人一命。
可是她鬥不過命。人鬥不過命的時候,就只能認命。
雁比人強啊,雁不用操心地上諸般的煩惱事,雁只用認得一條回家的路就好了。吟春忍不住感嘆。
一陣風吹過來,跟水打了個照面,水哆嗦了一下,漾出大大一圈的波紋。吟春只覺得天地翻了個個兒,早晨出門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飯,毫無防備地涌了上來。她知道,此時她什麼也不用做,只要聽從了水的勾引,身子略微一斜,就可以一了百了地跟著水走了。
肉還在,他還是他。吟春突然就放了心。兩人便又熟稔了起來,熟得彷彿一刻也不曾分開過。大先生的手輕輕地探進吟春的貼身小褂,一路爬過去,停在了那兩團軟綿上。吟春的身子潮潤了,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起來。
今天,就是今天了。今晚無論如何得拉住他,問一個清白。吟春暗暗地想。
屋裡頭出來了幾個人,半攙半抬地把那個女人弄了進去,靠牆放到一堆稻草上—— 女人身子太虛,自己坐不住。
天殺啊天殺!她低低地罵道。她在恨自己。她恨自己沒能恨那個畜生,那種殺了、剮了、剁了、燒了的恨法。
吟春被大先生嚇了一跳。大先生把自己端了這麼久,她沒想到大先生沒端住的時候,竟然是這樣一盤散沙。
吟春把籃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掏出來放到石階上。衣裳都是大先生的。這個時節大先生本來早該在杭州城裡了,卻因為城裡在鬧日本人,大先生的學堂延誤了開學的時間,大先生就在藻溪待下來了。吟春拿起一件布衫,埋下臉去聞了聞,有淡淡的一絲油垢味,還有不那麼淡的一絲煙草味,這就是大先生身上的味道。大先生的味道,和鄉里那些種田殺豬的漢子,委實不太一樣。她能在千個百個男人堆里,狗似的一下子把大先生聞出來。她把衣裳攤在石階上,在袖口和領邊處輕輕抹了一層洋皂。鄉里人使的都是皂角,洋皂是大先生從省城捎回來的稀罕貨。大先生是讀書人,喜歡勤換衣裳。其實大先生換下來的衣裳,除了領邊袖口有微微一絲汗垢,實在還乾淨得緊,她想省著點使洋皂。
朱三婆朝著屋裡大喊了起來。
「只要你,不告訴任何人。」他說。
吟春蹲在藻溪邊上,拿著一個木勺在水裡撈草蝦。這兩天撈蝦的人很多,都搶在大清早天還沒亮透的時辰。吟春不跟人擠,偏偏挑了黃昏時節。曬過了一整天日頭的草蝦眼睛是瞎的,身子也最懶,在水草叢裡一窩一窩地藏著,一舀就是一勺。吟春把勺里的水逼出去,再把蝦倒進身邊的木桶里,已經攢了灰黢黢的小半桶了。
「我認了,我認了那個狗東西。」大先生低沉地咆哮著,把頭埋進了手掌。
呂氏聽出來了。呂氏清醒的時候,比世上所有的人都精明。呂氏糊塗的時候,也比好些糊塗人明白。呂氏就不問吟春了。其實她還是問,只是換了種方法—— 用眼神。呂氏的眼神是一根軟刺,扎到人心尖上,不是真疼,只是毛毛糙糙擇不幹凈。吟春忍不下那樣的眼神了,就決定求榮表舅去一趟省城找大先生。
從那刻起,吟春的病才一日一日地好了起來。
「你,你家……」章嫂避開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你還是,趕緊回家看看吧。」
這天晌午,吟春正坐在床沿上給一件開襠褲鎖邊,就聽見月桂嬸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你,你媽不好了。吟春緊跟在月桂嬸身後進了呂氏的屋,只見呂氏兩眼緊閉,兩隻手攥成拳頭伸在半空,彷彿在緊緊拽著一樣物件,嘴裏喊著「至深」。至深是呂氏男人的名字,那人已經死了三四十年了,橫街直街上的人,有一多半都不知道他。月桂嬸聽得起了一身的汗毛。吟春也怕,卻沒怕成月桂嬸那樣,因為她心裏多少是有底的。呂氏的壽材和全套壽衣,早就已經預備下了,若真有個閃失,只要差人去省城把大先生喊回來就行了。只是年關已近,眼下不是舉喪的時節,怎麼的也得讓呂氏把那一口氣喘到過完了年。
一陣尖銳的懊悔如吃壞了的食,從她的胃裡涌了上來,她的喉嚨緊緊地抽了一抽,似乎要嘔。後悔啊,她真後悔,在她還有眼睛還有腿的時候,她沒有撞上那把刺刀。那時死離她真近啊,近得可以看得見它身上的汗毛。她只要稍一邁腿,就能把它拽在手心了。可是她還是讓它溜走了。她錯過了那個痛快的死。現在她既沒有眼睛也沒有腿,她找不到也追不上死,只能由著死或緊或慢,貓戲老鼠似的來找她了。
這是大先生親口說的。
她用棉襖把孩子裹起來,抱到了懷裡。孩子餓狗似的咻咻地聞著她的奶頭,有些癢,也有些暖,可是她只是木木地坐著,不知該悲還是該喜。這一天里發生了太多的事。這一天叫她覺得她已經過了三輩子:一輩子是大悲,一輩子是大喜,還有一輩子是不悲不喜的麻木。前兩輩子像是夢,替後來這輩子做著半虛半實的鋪墊,只有這後邊的一輩子,才有點像是腳踩在地上的真日子。
又來了,疼。
「洗過的髒水要倒在沒人處,倒完水到街上轉一圈再回來,千萬別叫那不幹凈的東西跟進家門來。」呂氏吩咐道。
這時她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睜開眼睛,她發現他正在往棺材里攀。棺材是架在兩張高凳上的,可是男人到底是打過仗的,輕輕一躍,就跳進了棺材里。男人進了棺材,卻躊躇了起來:這口壽材是鄉里能找得見的最寬的壽材了,可是再寬也容不下兩個身子。男人對她輕輕地揚了揚下頜,她明白是叫她給他騰一塊地。她雖然還怕,卻不是剛才的那種怕了,因為她知道她一時半刻死不了了,至少不是那種慢慢憋死的死法。
可是這天晚上吟春依舊沒有逮著機會問大先生。
吟春所懼怕的事,後來一件也沒有發生—— 是沒有發生的機會。假如吟春當時就預見到了後來的結果,她倒寧願把求菩薩的話一一討回來,但這都是無可挽回的后話了。
她摸索著解開了他的衣裳,又摸索著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她用她赤|裸的胸乳和剛剛開始有些鼓脹起來的肚腹,輕輕揉搓著他的脊背。他已經有一陣子沒碰過她了,他沒說話,可是他的身體忍不住在替他說著話,他的身子漸漸地有了些動靜。她不知道這是他的哭,是那種無聲也無淚的哭,她只一味地想叫他快活起來,叫他忘掉那個裂著天一樣大口子的傷處。
大先生死了。
她猛然明白了,那團肉聽見了她的詛咒,它再也不肯忍那樣的歹毒了,它要提早出世了。
五個男人齊齊地擁了上來,把她圍在中間。其中的一個對她嚷了一聲,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要她跟他們回到廟裡。其實她並沒有聽懂他的話,她用不著,因為她已經看見了他亮出來的那把刺刀。刀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鋒利,甚至有些鈍,刀尖上帶著一些形跡可疑的銹跡。可是跟她丟失的剪刀相比,這才是真正的鐵器。
「這陣子睡覺,要警覺點。」大先生瞟了吟春一眼。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還在那兒,因為她看見了他的影子,依舊黑黑地壓在她的眼帘上。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來,把她扶了起來。
章嫂就笑:「這個天,打狗都不出門的,你要透透氣?騙誰也不能騙你老嫂子。我都看見了,你天天來這裏,不等他等誰啊?」
吟春知道,大先生話里那個停頓,原本藏著的是另外一個字,那個字是死。那個字太硬太絕,走到大先生舌尖的時候,他受不下了,臨時換了一個字。
學名是族長起的,小名卻是呂氏自己起的,叫「狗尾」。呂氏說孩子在家裡要叫個賤名字,才能躲過閻王小鬼的眼目。狗尾是鄉里河邊坡上最常見的野草,旱也長澇也長,連石頭縫裡都長,呂氏要的就是這份載得住富貴的粗賤。呂氏可以勉強忍受一個男孫在亂世里落地的簡陋,可以沒有虎頭羊頭,但是她絕不能看見花。小布褲上的那朵粉紅色的花,像一粒燭火燒得呂氏兩眼起了焦煳。吟春看著不好,說了句月桂嬸你快給媽端二煎頭,便匆匆逃出了屋。
心一急,路就長,從橋頭到家裡這幾步路,她卻像跑過了萬水千山。
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似乎難倒了這個女人。女人的臉一鼓一癟的,在躊躇尋思著回話。半晌,才囁嚅地說:「不,不遠。」
呂氏和大先生聽了這個消息,一時怔住。
等我,大先生,天大的事也等我回家。我把指望帶回來給你了,我把小逃帶回家了。
呂氏那天被兒子說得愣住了,她從來沒想到過別的可能性。她的想法是一條多岔的路,可是等在每個岔路口上的,都是虎頭。她心裏從來沒有給牡丹芍藥留過一厘一毫的餘地。
它剛從她的身子里爬出來,它還爬不遠,因為它和她中間,還連著一根青紫色的麻花繩,那是臍帶。早上出家門的時候,她怕被人發現,走得很急,什麼也沒帶。她身邊沒有剪子也沒有刀。她四下看了看,發現腳下有一塊石頭。她拿腳去探,有些鬆動。勾過來,還真有個角。她吐了幾口唾沫在那石頭上,用棉襖的裡子擦過了,便來砍臍帶。石頭太鈍,臍帶太軟,砍了幾下才砍出個爛牙似的缺口。吟春狠命地扯了幾下,才總算扯斷了。那塊肉被翻了個身,嘴裏發出了田鼠一樣吱吱嗚嗚的微弱哭聲。
幾個月沒見,吟春覺得大先生又成了陌生人。飯桌上她給他盛飯,他隨意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看成了一張大紅臉。大先生端著一碗米飯,扒了幾筷子,就放下了。呂氏夾了一塊油汪汪的筍尖放到大先生碗里,那是他最愛吃的東西,大先生咬了一口,仍是無滋無味的樣子。呂氏只道是舟車勞頓,便吩咐吟春去預備熱水叫大先生洗臉燙腳,早點歇下。誰知大先生突然抬起頭來,說了一句「洗個卵」。呂氏和吟春都怔了一怔:大先生是個斯文人,從來沒說過粗話。這話從大先生的嘴裏說出來,如同是細布包袱里抖出一顆糙糞蛋,怎麼看都不合適。
吟春是在正月里過的門,正是大先生放寒假的時節。不僅是呂氏,其實吟春自己也想多留大先生住幾日。可是大先生的學堂里有百十號學生在等著他開課,大先生吃著人家的餉,就得聽人家的管,所以他還是一天不誤地返回了省城。
「我不死,你怎麼活?」吟春說。說完了,吟春吃了一驚,不是為這話本身,而是為說這話的語氣。這話里包著一個芯子,有些硬,也有些冷。她從沒想過用這樣的語氣跟大先生說話,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那一刻她沒想到逃,她知道她逃不過那群人,她只是想到了死。她想到了腰裡揣的那把新磨的剪刀。她揣了這把剪刀,僅僅是把它作為一樣壯膽的擺設而已,她並沒真想把它派上多少用場。沒想到用場這麼快就來了,還沒容她把那兩片烏鐵揣暖。她伸手撩起了衣襟。她完全疏於操練,根本沒想好到底該把它扎進哪裡才能死得穩妥:是喉嚨?還是心尖?還是太陽穴?後來她曾無數次回想過當時的情景,她猜想她當時其實並不真的想死,所以才會有那片刻的猶豫。她若真想死,她就一定死得成。誰見過一個鐵了心要死的人還活在世上的?當然,那是后話了。
記得從前阿媽跟她說過:女人生孩子就是過一趟鬼門關,和閻王爺的臉就隔著一層紗。她不知道鬼門是什麼樣子的,可是她不怕。她沒有力氣了,她不想去扛那個疼了。就讓那個疼拽著她,一步一步地把她拖進鬼門去吧。鬼門再作孽,還能作孽得過她現在的日子嗎?
就在那片刻的猶豫里,她丟失了最好的時機。一個男人衝上來,輕而易舉地卸下了她的剪刀,隨手一扔。剪刀在空中劃了一個利索的弧線,無聲無息地扎進了剛剛收割過還帶著農人汗水潮氣的泥土裡,輕盈得彷彿不是一件鐵器,而是一隻紙疊的鳥兒,或是一朵布裁的花兒。
皇天啊,皇天。吟春捂著心口癱軟了下去。
她著急,呂氏也著急,可是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把各自的著急藏掖得很好,並不說破。
吟春走到門外,心依舊跳得擂鼓似的,一街都聽得見。她覺得被呂氏看穿了心思。這些日子,她隔兩天就去廟裡燒香,當然挑的是香客最清閑的時候,因為她跟菩薩要的東西,是不能給任何人聽見的。如果她肚腹里的那團肉非要在亂世里出生,就讓他變個女身吧。她對菩薩說。他若是個男身,他活著就會永無解脫地煎熬著大先生也被大先生煎熬,死後會把恥辱永久地寫在陶家世世代代的族譜里。而他若是個女身,她最多低低賤賤地在陶家活個十數年,就可以嫁到別人家裡去—— 一個不知道她來頭的家裡,永遠不需要在大先生的眼皮底下出現。
她大概永遠也不能真正摸透大先生的心事。大先生心裏的那個世界很大,鄉里人就是一刻不停地走一輩子的路,怕也擦不到大先生眼界的一個邊。大先生是鄉里人貧瘠的話語里一個信手拈來用在哪裡都合適的詞。鄉里人顯擺自家孩子聰明,會說那是「大先生的腦袋瓜子」;誇某人的見識高,會說那是「大先生的世面」;甚至連損某人愚笨,也會說那人沒讀過「大先生的書」。大先生是藻溪人視野的極限,藻溪人眼睛再明再亮,也翻不過大先生這堵高牆。對藻溪人來說,大先生之外再別無天地。吟春是一鄉里識字最多的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只是近近地站在了大先生的門外,從微啟的門縫裡看到了大先生世界里的一線天。
她一下全醒了。她突然明白過來,她等這個氣味,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為什麼,不回家,種你的田?」她問他。
她終於把衣裳都洗完了,一件一件擰乾了,放進籃子里。又把用剩的洋皂上的水甩幹了,放回到皂盒裡去。她站起來走了幾步,把竹籃掛到了高處一條樹枝上去。她不用擔心丟失,鄉間民風淳樸,無論是誰,只要看到那個皂盒子,就會知道那是大先生的物件,自然會送回到陶家來的。
那夜吟春從廟裡跑出來,身後跟了一串嘁嘁喳喳的腳步聲。她一下子聽出來不止一個人。怕歸怕,卻不是先前的那種怕法了,因為她知道追她的是人而不是鬼—— 鬼是孤鬼,人才成群。
一聲嘆息落在了孩子的臉上。嘆息太重,在孩子的頰上砸出了一個坑。孩子給砸疼了,猛地睜圓了雙眼,放聲大哭起來。
她絕望地坐起來,把臉埋在手掌上哭了。長夜裡每一處都是冰冷尖硬的,容得下她的臉的,只有她的手。她的手捧著她的臉,焦急地呼喚著眼淚,眼淚卻在從心腑朝眼睛奔涌的過程中,迷失乾涸在某一處荒漠里。她驚恐地發現,她再也沒有眼淚了—— 她的眼淚在那個和大先生劫后重逢的一天里都流幹了。
日頭在樹梢上顫了幾顫,終於甩脫了枝葉的纏繞,一躍躍到了半空。四下突然光亮起來,日光把水、樹和岸邊的蘆葦洗成了一片花白。天像是一匹剛從機子上卸下來的新布,瓦藍瓦藍的,找不著一絲褶皺和瑕疵。雖是秋了,日頭無遮無攔地照下來的時候,天依舊還暖和,安靜了好久的知了又扯著嗓子狠命地嘶喊了起來。知了一出聲,萬樣的蟲子都壯了膽,也跟著吱吱呀呀地聒噪,水邊立時就熱鬧開了。
「我給你燉了老母雞湯,加了薑糖。」呂氏走進了廚房。
孩子把自己哭得精疲力竭,終於哭不動了,沉沉地睡了過去,屋裡很快就響起了紡紗線似的細碎鼻息聲。
隔壁屋裡的鼾聲,是那班學生娃的。學生娃的鼾聲很心急,不經過喉嚨就直接鑽進了鼻孔,一聽就曉得了他們還年輕。他們在大先生跟前打著地鋪,輪番守候。剛躺下的時候,他們還不想睡,嘰嘰咕咕地說了許多話,說的是停學去打日本人的事。有人說要去重慶,有人說要去延安。大先生從來不贊成學生從軍從政,可是今天大先生卻沒有吱聲。學生娃吵來吵去吵了多半個時辰,才漸漸靜了下來。他們抬著大先生走了百十里路,他們的腦殼子不想睡,身子卻困了。
月桂嬸的喊聲把她的耳膜扎了個大洞,她突然就醒了:她沒的靠了,她再也沒的靠了。陶家的天已經塌了,整個塌在了她上官吟春的身上了。從今往後,她誰也指望不上了,她只能一個人跪著爬著,一毫一寸地,把這塌了的天再慢慢地扛回去。
突然,一read.99csw•com股溫熱順著她的大腿根流了下來。她拿手一抹,是黏的。
一個男人說了一句很長的話。另一個男人回了一句很短的話。無論是那句長的還是那句短的,吟春都沒有聽懂一個字。吟春的血剎那間凝固住了,變成了一坨冰,身子沉沉地墜到了泥里。她突然明白了:她碰上了日本人。
嗡……嗡……嗡……
這天早晨,吟春用紅紙包了幾樣桃酥、雲片糕、芝麻酥之類的應景糕點,就往榮表舅家走去。才走了幾步,便覺得走不動了,身子沉得像個裝滿了米的麻袋,而腿卻是餓著肚子的挑夫,怎麼也挑不起身子的重量。便只好靠在路邊的一棵槐樹身上,想歇一歇再走。剛歇下,眼皮就噗噗地跳了起來,跳得很兇,彷彿那上頭有兩隻螳螂在鬥著法。吟春放下糕點,正想揉一揉眼皮,突然啪的一聲,頭上落了樣東西。心想怎麼這時節還有沒落盡的樹葉,便拿手去抹,誰知一抹就抹出了一掌的濕,原來是一攤鳥屎。一抬頭,只見一隻烏鴉嘎的一聲從她頭頂飛過,翅膀張得像一把烏黑的剪子。
大先生的話說得沒頭沒腦,不過她用不著問,也知道大先生說的是她的身子。
原來日本人的炸彈一落到地上,一個集市的人就炸了窩,誰也不看路,只是犯了失心瘋似的狂跑。跑出好遠,吟春才發現榮表舅沒跟上來。等到人群終於鬆動了些,她死命地擠出來找榮表舅,往前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沒找著,便又折回來,想走到原地等他。走著走著,天就漸漸黑了,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迷了路。本想隨意找戶人家借個宿,等天亮了再趕路,誰知一村的人被日本人的飛機嚇著了,都出門逃難去了,竟沒有一戶開著門。她摸黑找到了村尾的一個小廟,躺在一個稻草堆上就睡著了。睡到半夜,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藉著月色,才發覺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邊上。那聲響原來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 棺材的蓋板動了,有東西正在往外鑽。她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跑出了半里地,才發現自己把鞋子跑丟了。
連呂氏也睡著了。呂氏的鼾聲像滅了火的茶壺,雖還冒著些熱氣,卻是有氣無力了。呂氏是一屋子人里最不想睡的那一個,心上掛著千樣萬樣的事。呂氏把那些事翻來覆去地想過了幾遍,漸漸地,那些事就在她跟前打起架來,你一拳我一腳地把她打糊塗了,她扛不住,就睡著了。
女人的話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只是那假的摻在真的裡頭,像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叫那真的聽上去也像是假的。女人這時還沒學會撒謊,語氣里全是斑斑駁駁的漏洞。女人終究將漸漸學會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撒謊,她會把假話說得天衣無縫,甚至比真話還真。
從大先生走後的那天起,她就天天細細地查看著自己的肚腹,任何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跡象,比如一聲鼓噪,一個蠕動,一絲未曾見過的紋路,都能叫她沉浸在無端的揣摩里,她認定了那就是第一片芽葉第一條根須的動靜。
大先生和呂氏同時吃了一驚:他們看見了吟春身上有一樣東西,藏在棉花一樣厚實的溫軟里,隱隱閃現。
你的名字該叫小逃。當然是小名,像「狗尾」那樣結實而低賤的小名。你是女兒家,用不著「運達」這樣的大名,這樣闊氣排場的名字該留給你後來的弟弟。大先生一定會給你取一個適合女孩兒家的秀氣名字。大先生識的字多,況且,他是你的親爹。
可是沒用。這個凌晨吟春把那句話鐵杵一樣地甩給大先生,咣當一聲,她聽見這話把苟延的夜色瓷碗似的砸得粉碎,可是她還是沒有砸碎大先生的沉默。大先生躲過鐵杵,緩緩地穿上布衫,佝著腰,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這時角落裡有人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很短,三五個音節,吟春聽不懂,但是她一下子聽出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她先前未曾聽過的聲音。那些人的聲音都像鐵,乾乾澀澀,生著重重的銹斑,鑽過人的耳朵會劃出一道道的疤痕。這個聲音也像鐵,不過是一塊平滑乾淨些的鐵,外頭似乎包了一層薄薄的新棉。那一絲的柔軟反而叫芯子里的硬越發有了重量,屋裡的人突然都靜了下來。
想到這裏,吟春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在陶家縫衣的日子里,吟春腦袋瓜子上生出了兩副眼睛來:一副安在明裡,一副藏在暗處;一副站在前頭,一副躲在後邊。走在前頭的那一副,始終老老實實地落在衣料上,而藏在後邊的那一副,就沒那麼老實了。它一直如向日葵似的轉,只不過它的日頭是大先生。它跟著大先生進進出出,它發現大先生的肩背有些佝僂了。大先生吃過午飯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的時候,顴骨之下的臉頰塌陷進去,像挨了人一拳頭。大先生的鬢髮有些灰白了,但梳得絲絲縷縷地齊整。大先生雖然有些老,卻老得乾乾淨淨,有模有型。
「我哪兒也不去。」吟春輕輕地說。
皇天,是大先生,一定是大先生出事了。
啊的一聲,她扯著嗓子喊出了她的懊喪。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沒想到她的嗓子里竟然也帶著一把刀。那把刀爬過她的喉嚨、舌頭、牙床,帶著一路血糊糊的肉末,飛到了房頂上。房頂顫了一顫,唰唰地抖落了一地的塵土。
那人就是大先生。
「怎起得這麼晚?雞都叫炸了。」呂氏停下手裡的活,問吟春。
她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她的心碎了,碎成了粉塵。她的心不過是個糙木匣子,原本只是為了裝大先生這尊菩薩的。大先生在,她就得好好地守護著這個匣子。可是現在大先生的人都碎了,她還守著這匣子做什麼?
吟春不知道,枝子是那個男人的妻子的名字。吟春也不知道,這一輩子,她的長相帶著她走過了怎麼樣的禍和怎麼樣的福。那個冬天,就是因為她長得像大先生迷戀了多年的女同學,她才突然成了陶家的兒媳婦。這一刻,又因為她長得像一個千里萬里之外的日本女人,她才逃過了一死。
這雪,把雞都嚇蒙了。她想。
真是個好天啊。這是一年裡正正中中的那一天。從這天往前數,天還太熱;從這天往後數,天就嫌涼了。這樣妥妥帖帖的天,一年裡遇不上幾回,今天叫她撞上了,卻偏偏是最後一回了。
章嫂彷彿被那聲笑割了一刀,把手從嘴上挪下來,捂在了胸口。
「大先生,你是怨我,沒有去死嗎?」吟春問。
她怔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扶起呂氏,坐到了凳子上。她想說一句寬慰的話,可是搜腸刮肚竟無所得。希望像皮囊,得一口一口地攢著氣,才能把它吹得鼓亮。這一個月,日里夜裡她都沒敢懈怠。她花了一個月的時光終於把皮囊吹鼓了,可是,泄氣只需要一秒鐘。一件染了污血的內褲,如針尖頃刻之間就把皮囊扎漏了,一口氣也不剩地漏到了底。她不知道,這一輩子她還會有多少口氣可以這樣地積攢,又有多少個皮囊可以這樣鼓起來再癟下去?陶家把將來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原先覺得自己年輕力壯,掂一掂,熬一熬,就能扛起來了,沒想到這世上也有光憑年輕扛不動的擔子。她安慰不了呂氏,呂氏也安慰不了她,她倆只能踩著一地破碎的希望默默相看。
直到有一天。
呂氏抓住了吟春的胳膊,指甲如釘子扎進她的肉里。一陣濃烈的口臭從呂氏的嘴裏噴出,差一點叫吟春背過氣去。呂氏這回的眼光很直很狠,鉗子似的夾住了吟春的眼珠子,叫吟春再無可躲藏之處。
藉著碟子里的那點剩燈油,她終於看清了這是一口新壽材,三四指寬的杉木,剛剛油過了一兩水,木頭的紋理還沒被蓋住,在淺淺的桐油底下水波一樣地蕩漾。棺材里鋪了厚厚一層的稻草,不是地上那些發霉長了蟲子的舊草,而是剛從田裡收下來的新草,還殘留著草稈被鐮刀猝然斬斷時流下的汁液。不過那香也不是純粹的谷香了,那香里已經混雜著一股和田地莊稼無關的味道,是一個青壯男人身上的油垢味。吟春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村裡某個大戶人家新置的壽材,存在廟裡,原本是等桐油徹底風乾的。結果那個嘴邊長了一顆痣的日本男人,夜裡鑽進這口壽材睡了一覺。他起身小解的時候,嚇到了她。她一跑,又驚動了他們,才有了後來的這些事。
吟春剛踩上進藻溪的那段石橋,就覺出了不對勁。不是眼睛,而是鼻子:她聞出了空氣中的異常。
男人的眼淚突然給了吟春膽氣。吟春猛然一掙,掙脫了男人的手,坐起來,轉過身,直直地看著男人。從進廟到現在,她從來沒有那麼直那麼正地看過這個男人。他是屠夫,她是他手裡的羊。屠夫想怎麼看羊就怎麼看,用不著管羊怎麼想,可是羊卻不敢看屠夫。即使知道了橫豎是一個死,羊也不敢抬頭。可是這一刻,羊敢了,那是因為羊看見了屠夫身上的一個死穴。
可是時辰未到啊,時辰未到,她還沒有洗完大先生的衣裳。她就是走了,也得給大先生留幾件乾淨衣裳。
吟春看見屋裡人進人出—— 都是聞訊趕來的街坊,聽見哭聲、喊聲、嘆息聲響成一片,只覺著平日重得像磨盤的身子,這會兒輕軟得彷彿要往天花板上飄。她的腿腳站不到實處,她想找個地方靠一靠。
她坐起來,伸手把他攬在懷裡。她肚腹里雖然孕育著一個孩子,可是她壓根兒沒有將其當作孩子。而她懷裡的這個男人,才叫她覺得真是她的孩子。她沒當過娘,她不知道怎麼來安慰一個受了傷的孩子。這傷不是尋常的傷,這傷是傷到了五臟六腑的傷。她只懂得一個法子來舔這樣的傷,那就是用她的身體。
歐陽大夫帶了一個沉甸甸的藥箱子,進了陶家的門,仔仔細細地查過了吟春的病,出屋來便給呂氏道喜,說你家兒媳是懷孕了。有孕在身的人,這退燒的事還得十二分當心。西藥見效是快,卻怕藥性太狠,傷著胎兒,還得採用物理降溫,再輔以中藥,慢慢將息。
男人叫了一聲。
這是她殷殷切切地跟菩薩討來的。菩薩煩了她一遍又一遍的啰唆,果真給了她一個女兒。她得著了才知道原來她求錯了。
還沒熬到入冬時節,呂氏的身子骨就嘩啦一下散了,竟行不得路了。天色好的時候,吟春就讓月桂嬸搬張藤椅到門口,讓呂氏坐著晒晒日頭,順便看看街上的景緻。遇到陰雨天,呂氏便只能昏昏地在床上躺著了。呂氏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的時候,就喊吟春把家裡的被子都拿出來蓋上,她嚴嚴實實地蒙在被子裡頭,身子瑟瑟地打著哆嗦,那是被日本人的飛機嚇的。清醒的時候,反倒沒有話了,只是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出神,安靜得讓人心慌。
大先生在家裡住了半個月,吟春的媽託人捎信來,說吟春的爸得了重病,想讓女兒回娘家一趟探病。呂氏備下了幾樣盤手(溫州方言:糕點禮品),讓大先生陪吟春回娘家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大先生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行不得路,呂氏只好臨時喊了榮表舅陪吟春上路。呂氏讓吟春換上了一件自己穿過的舊布衫,又抓了一把灶灰抹在她臉上,一遍又一遍地吩咐她要挑大路走,跟緊了榮表舅一步也不可落下,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於是,她被他們押著,走回了廟裡。
她趴在大先生的耳邊說。這句話她說得很輕,輕得像一絲從樹葉子里漏過去的風,可是她知道大先生聽見了。這句話她是講給大先生一個人聽的,因為別人就是聽了也不會信。誰能信一個十九歲的連平陽縣城都沒去過的女子,能扛起一片碎了的天?可是她不在乎,她只要大先生信就好。
呂氏眼看著兒子在她跟前走了,不哭也不鬧,只是獃獃地在床上躺著。眾人只當是她傷心得糊塗了,也沒防備,就由著她昏睡。誰知第二天早上卻怎麼也喊不醒,才知道是吞了老鼠藥。現在兩人都停在廟裡,等著吉日下葬。
她肚腹里的那塊肉又踢了她一腳。自從今天她摔了那一跤之後,它就再也不肯柔順安生地待著了,它開始不停地踢蹬她,一腳比一腳狠。一股尖銳的疼痛從腰腹之間瀰漫開來,她的身子弓成了一隻草蝦。
他光著腳走過來,彎腰替她提起了褲子。她的手也顫得厲害,褲腰帶在她指間抖得如同一條草間穿行的蛇。終於繫上了,她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他磕了一個頭。這個頭磕得很響,她的額頭撞出了一個粉紅色的包。
肖安泰是大先生最得意的學生,富陽人。家裡窮,成績卻是年年榜首。每一個學期,都是大先生在學校里替他交涉減免學雜費的事。去年暑假,大先生還帶他回藻溪住了一陣子,也算是替他家裡省些柴米的意思。他在陶家住著,包攬了陶家裡裡外外一應的瑣事。都過去一年了,呂氏還記得他那雙裡頭鋪了一層油紙、前後都有破洞的老布鞋,還有他進門就給她磕頭,喊她師奶奶的情景。
吟春這才明白過來,那朵灰色的雲原來是道姑的袍子。那嚶嚶嗡嗡的聲響,是道姑在床前替她念經。
「說吧,你做了什麼下作事,生下了這個野種?」朱三婆在女人跟前坐下,板著臉問道。朱三婆這一輩子見過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人,眼睛毒得像針。
機會,來了。吟春暗暗地對自己說。現在她已經有了眼睛有了腿,她不僅已經找到了牆,也已經算出了離牆最近最直的距離。現在她只需要悄悄地憋上一口氣,把全身的氣力都送到兩條腿上,然後站起來,閃電一樣地朝那堵牆撲過去,一切的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她就會永遠地逃離那些劫難,無論是亂刀還是單刀。
她突然就鎮定了。
當然,還有她自己。
「我以為,再,再也見不著你,你們了。」吟春已經哭過半晌了,把一張臉都哭得抽巴了,聽了這話才終於收了淚,抽抽噎噎地說。
呂氏站在床尾看著吟春喝湯。日頭落了,屋裡很暗,吟春看不見,她是覺出來的,呂氏臉上有一樣東西,像新添了油剛剪過芯的燈盞似的,照得半個屋都亮。
賊種。是啊,賊種。
她突然就很想他了。她想起他看她時的眼神,含蓄,隱忍,什麼都沒說卻又什麼都說了的樣子;她想起他用手背蹭著她頭髮的酥麻感覺;她想起他身上那股煙草和油垢混在一處的氣味……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自從有了肚腹里的這團肉,他就變了一個人。這團肉是一道坎,他跨不過去,又不叫她跨過來。她只能站在這頭,眼睜睜地看著他站在那頭,煎熬著自己也煎熬著她。他們隔得那麼近,彷彿伸一伸手就碰到了;卻又那麼遠,是望穿了眼也望不著的遠。她和他的好日子,怎麼就短得如同是雷雨天里的一道閃,還沒容她回過神來就沒了。可那是什麼樣的亮啊?那是照得她五臟六腑通明的亮;那是叫她暗夜裡爬十里百里的山路也走不丟的亮啊。他叫她知道了原來日子是有這樣一種過法的。若她從沒見過那樣的亮,她大約也是忍得下暗的。只是她見識過了那樣的亮,她怎麼還能回到暗裡頭去,那種永不見天日一生一世的暗?
吟春說完了,才意識到,她犯了一個比章嫂更大的忌諱:她突口說出了那個不該說的字。那個字溜出舌尖牙膛的時候,辣了她一下。不要緊,她帶來的吉利比天還大,可以化解得了任何凶兆糾結。
大先生沒有說雜種,大先生說的是賊種。
吟春的耳朵噌的一聲睜開了,睜得比眼睛還大,它在等大先生回話。可是它睜了半天,也沒聽見任何響動,大先生沒動身也沒說話。
她對章嫂揚了揚手裡的那個布包:「我生了,孩子。」
吟春伸出手,在黑暗中四下摸索著。地裂了,生出一條淵一樣深的縫。她覺得她的身子掉在了那條縫裡,正一下一下越來越沉地往下墜。她知道只有一個人能救她。那個人只要伸出手來,輕輕一拉,她就站住了。
吟春一下子慌了。
是個女孩。
大先生彷彿被這句話給砸中了,癱成一團的身子,又漸漸地硬了起來。他把那些散落在吟春身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地撿了回來。搜腸刮肚地,他想找一句話,一句可以壓住吟春那句話的話,可是他找不著,一個字也找不著。
孩子看著章嫂,眉眼額頭上的皺褶遊走了幾個來回,終於固定在一個詫異的表情上。突然,那張臉裂開了一條縫,孩子咯地笑了一聲。
興許,大先生還醒著。
哦,不,不會是蜜蜂。這時節田裡的油菜花、路邊的桃花、坡上的紫雲英早都開過了。這時節蜜蜂已經歇下翅翼,預備過冬了。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那日是大先生給她們開的門。大先生一見吟春,便怔了一怔。後來吟春才聽說,大先生第一眼瞧見的,恍然間竟是省城裡那位他戀了多年卻不得娶回家來、後來終嫁為人|妻的女同學,兩人眉眼之間的神情,卻怎是一個像字了得。這第一眼就像是一支尖尖的竹籤子,在大先生的心頭輕輕捅了一捅。大先生的心這些年裡已經長了繭子生了痂,皮糙肉實,這一捅,自然是捅不出血來的,但卻也颳了道痕,滲出一絲細細的憐惜來。大先生便隨意問了聲你叫什麼名字?吟春說了,大先生又問是哪個字?吟春說是吟詩作對的那個吟。大先生哦了一聲,說鄉間難得有這樣的名字。表嫂就笑,說她家幸虧只有四個女兒,她爸把春夏秋冬的名字全用完了,再多一個就麻煩了。大先生又問吟春你識不識字?吟春低頭不語,還是表嫂替她答的話。表嫂說這個丫頭跟她爸上過四年學,是個小秀才。鄉里人寫信寫春聯什麼的,她爸忙不過來的時候,就喊她幫忙。大先生這才知道,吟春的爸是個教書先生,在鄉里的公學教國文。
這天大先生午覺起來,就出去找上街的一位少時的朋友喝酒去了,直到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也沒回家。吟春吹了燈躺在床上,耳朵豎得野兔似的,聽著院子里的各樣聲響。窸窸窣窣,那是夜風嚙咬樹梢的動靜。嘰嘰咕咕,那是熟睡的雞鴨發出的夢囈。枝頭的蟬正縮蜷在殼裡沉沉地睡著,養著嗓子好等著天明醒來大嘶大吼。有一片細碎的噝啦聲,輕得幾乎像是耳膜上的一絲震顫,倒叫吟春愣了一愣,半天才想明白:那是月兒拽著星星在慢慢地往下墜。百樣的聲響里,就是沒有一樣是門聲。吟春等了又等,眼皮漸漸沉澀起來,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事吟春跟大先生說過。可是當時吟春只挑了開頭和結尾來說,跳過了中間的一些事。而中間發生的事,才是整個故事的瓤。其他的,跟瓤相比,不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皮殼。
你真是命大啊。吟春看著懷裡的孩子喃喃地說。你總比閻羅王跑快一步,他揪住了你的頭髮,你還能從他的手心裏逃出去。
其實,死了也好。至少現在死在他手裡,在外人眼裡她還是個乾淨的女人。吟春突然就放棄了掙扎。
她從水缸後頭站起來,晨風帶著軟軟的舌頭,已經把她身上的水舔得七八成幹了。被水激過的身子響亮地鳴叫了起來,她這才想起她已經餓過兩頓飯了。她記起臨走時那個男人扔給她的一包東西。「路上吃。」男人對她說。她從褲腰裡摸出了那個包,是一個油紙包著的扁長盒子,有些像洋火匣,上面印著些蝌蚪似的字,她一個也認不得。她用牙齒撕咬了半晌,終於把油紙撕開了,裡頭是一片黑黢黢的東西,像是炭末子壓成的餅。還要過很多年,她才會在一本書里讀到,這玩意兒叫壓縮餅乾,行軍打仗的人,都是靠這個東西活著的。她有些怕這樣的顏色和形狀,她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東西跟入口的飯食聯繫起來。她猶猶豫豫地咬了一小口,那味道很是陌生。過了一會兒,她才覺出有幾分像鋸末,在煤油里浸泡過的鋸末。她呸的一聲吐了,將剩下的油紙包扔進了豬圈。豬歡天喜地擁上來,搶起了食。
呂氏這一拜,一下子把吟春給拜醒了。吟春光腳下了床,顫顫地就來扶婆婆。剛出了一身虛汗,身子軟得像一團和得太稀的面,卻終於站穩了。
她是根據落在她腳前的那一線雪白的光亮猜出時間的。
「殺了我,求求你。」她說。
吟春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她聽明白了,大先生是絕對不肯認下她肚子里的那塊肉了。
第二天早上,朱三婆起床的時候,發現女人已經走了。家裡少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兒子墊驢車用的一塊舊布,還有一樣是頭天晚飯吃剩下來的一塊箬糕。
吟春看了看桶里的草蝦,大約夠三五天的量了,就歇了,把木勺丟進桶里,在水面上蓋了一張擋灰的荷葉,拎著桶往家裡走去。日頭幾乎落盡了,身後起了些風。風不大,卻長了嘴,啄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子把她的布衫啄得滿是窟窿眼,就覺出了衣裳的單薄。
不知不覺地,吟春就走到了藻溪邊上。風本來就狠,過了河的風又比尋常的風兇猛了許多,東一下西一下地剜著她頰上的肉。吟春把頸子縮在衣領里,看著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又比平日多出了些,大約都是送年貨的。鋪在艙口的棉布帘子上,已經貼出了五穀豐登年年有餘的新畫。明天就是臘八了,家裡已經泡上了香米、紅豆、花生仁,晚上就要熬臘八粥了。過了臘八就是年,可是大先生還沒有信來。
那樣東西叫剛烈。
朱三婆出生的時候,光緒爺還是個年輕後生。她活了六十多歲,見過了幾個朝代,可她就是沒見過這麼大的雪。雪的手掌真是肥大啊,輕輕一抹,就將那長棱長角的東西統統抹圓了,全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圓包。一眼望去,一天一地裡,除了白,再也沒有第二樣顏色。
自從大先生開學去了省城,只給家裡來過一封信,一張紙幾行字,只是報個平安而已。可是吟春知道,大先生來不來信,到了年關學堂都是要放寒假的,放了寒假他總是要回家過年的,他放心不下他的娘。大先生離家前,曾說過寒假要去富陽鄉下,把肖安泰的老母親接到藻溪來過年。肖家只有肖安泰一個兒子,肖安泰一死,就剩了老太太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大先生繞道去富陽,路上肯定要耽擱些時日,也不知到底哪一天能回到家?
吟春怔了一怔,才醒悟過來男人說的是中國話。吟春一下子泄了氣,吊著她精神氣血的那一根筋斷了,她如一攤水似的軟在了地上。她的腿顫得厲害,哆嗦了很久才終於扶著牆站了起來。失去了腰帶的褲子早已脫落在地上,在她的腳踝上開出一朵灰褐色的花。她的腿很瘦,但也不全是骨頭,該長肉的地方也長著肉,肉把骨頭裹得很嚴很平滑。這樣的兩條腿,在幾十年之後,將會是所有攝影機的特寫鏡頭,只是在那個夜晚,她並不知曉。不僅她不知曉,那個嘴邊長著一顆痣的日本男人也不知曉。可是,他的眼睛卻突然跳了一跳。那個一路上經歷了無數絲毫不需要眼睛參与的肉體掠奪的男人,在那一刻里突然感覺到了眼睛的存在。眼睛輕輕地撓了撓他的心,心裏就生出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知覺的悸動。
她覺得她的奶|子灼灼地漲了起來,漲得像要當街炸開—— 是那個男人的指頭在上面留下的印記。沒想到事情過去幾個月了,她竟然還記得那樣清晰。草尖尖冒出了石子縫,馬上就長成了一片。她一下子想起了和那個男人相關的所有一切:男人身上古銅色的腱子肉,男人嘴邊帶點黃色的鬍鬚,男人手上的蠻力,男人把她摟在懷裡時的熱喘。還有,男人的眼淚。她知道男人的眼淚不是流給她看的。男人心裏有扇門,輕易不開。男人把門緊緊地關著,那天一不小心開了條縫,就有光漏了出來,那光就是男人的淚。她只不過是在男人不小心開了門的那一刻,碰巧站在門邊上,所以她看見了他的軟肋。男人關著門的時候,就是畜生九九藏書,和那些坐在飛機里往下扔炸彈,把人炸成一團肉糊的畜生一樣。男人開著門的時候,就又做回了人,和鄉里那些種田打魚的人沒什麼兩樣。她想恨他,咬牙切齒地恨出一個洞來的那種恨法,可是她不知怎麼的就是恨不成,因為她瞅見了他做人的樣子。看過了他做人時的樣子,她就想不起他做畜生時的樣子了。
「人說生病七分靠郎中,三分靠自身。郎中的七分,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三分,就在你了。你若想好,這病就能好。我先替陶家的列祖列宗拜你了。」
吟春受了驚嚇,回家就生起病來。起先是寒熱症。請鎮上的孫郎中開了無數帖方子,竟全然無用。那寒熱晚上走,早上回來,日日掐著指頭般地精準,一下子就把人燒得脫了形。原先鼓鼓的腮幫子,彷彿叫人剜走了兩刀肉,忽地塌陷了進去。一張臉遠遠瞧過去,只剩下兩個黑窟窿似的大眼睛。平日除了昏睡,就是獃獃地躺在床上,默不出聲地盯著天花板看,那眼神如同兩根綳得緊緊的線,直直硬硬的,找不見一道彎。
牆。牆在哪裡?吟春的耳朵開始飛快地四下搜尋著。可是來不及了,她被人粗蠻地推倒在地上,不是那團鋪著散發出梅雨腐爛氣味的舊稻草,而是一塊全|裸的地,因為她的脊背隔著薄薄的灰布衫,覺出了地面上石子和瓦礫的尖利。她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她的腿被人鉗子似的按住了,動彈不得。一雙手伸過來,焦急地解著她的褲腰帶。失去了剪刀把守,褲腰帶很松很垮,三下兩下就散了開來。原來有些事根本用不著光亮,在明裡暗裡都一樣順暢。
女人聽見了,嘴角一弔,吊出了一個有氣無力的笑。
吟春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朝家走去。
女人緩過來了,眼皮就像抹了蜂蜜似的漸漸沉澀起來。可是她不能睡,她知道她還有路要趕。女人和自己的睡意狠命地掐著架,太陽穴上爬出了幾根蚯蚓似的青筋。
那樣東西是喜氣。
從大月亮地里走進來,廟裡黑洞洞的,她一下子覺得丟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可是眼睛雖然沒用了,眼睛卻把攢下來的力氣遞給了耳朵,耳朵里就忽閃地生出了另一雙眼睛,一雙替耳朵把門的眼睛。她聽見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響,她知道是有人在擦洋火。洋火大概受了潮,擦來擦去擦不著。那人咿里嗚嚕地罵了一句,便有幾個聲音夾雜了進來,有的在說話,有的在笑。話吟春聽不懂,笑她卻是聽得懂的,低低的,渾渾的,像含了一口痰在喉嚨口。她聽過這種笑,那是坐在田頭歇息的男人看見過路的女人時發出的笑。那笑聲在空中相互擠碰著,越擠越扁,也越擠越臟。
那天呂氏的眼神是急切的,像刀也像火;但是呂氏的語氣卻是懦弱卑微的,像剔去了筋骨的肉。鄉里哪家的婆婆在迎娶兒媳婦的時候,都多多少少要擺出一個下馬威的架勢,然而呂氏沒有。呂氏非但沒有,呂氏還親自喂兒媳婦喝了進門湯。不是呂氏不想擺那個架勢,陶家原是一鄉聞名的人家,只是呂氏擺不起。一個六十歲還沒做成娘娘的女人,無論做過了多少個女人的婆婆,也是沒有底氣的。而且每多做過一回婆婆,底氣就更泄了一分。泄到吟春這裏,便到了不絕如縷的地步了。如今呂氏在馬下,吟春在馬上,呂氏上不了吟春的馬,吟春也不會自己下馬。吟春的馬就是吟春梔子花一樣的青春年華,還有她身上那副磨盤般肥碩結實的臀胯。陶家長長遠遠的後來,還是要牢牢地系在她的臀胯上的。呂氏不糊塗,呂氏知道什麼時候擺什麼樣的譜。倒是吟春不覺地對呂氏起了一絲憐憫之心,她抬起頭來,對呂氏微微一笑,說媽你放心。當然,剛剛揭開了新娘蓋頭的吟春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一聲放心竟然如此沉重,它不僅要壓彎她的腰脊,還會險些壓碎她的性命。
「什麼男人啊,能叫你遭這樣的罪。」朱三婆憤憤地說。
畜生啊,千刀萬剮的畜生。吟春暗暗地罵道。
「媽,你得信科學。生男生女,各有一半的運氣。」大先生曾經這樣說過她。
「你看我像是死了的樣子嗎?」吟春說。
半晌,大先生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已經壓了她兩三個月了,睡著醒著都壓。醒著時墜在她心窩窩裡,行路喘氣都嘶嘶地疼。睡著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種折磨法。夢是一隻蠻不講理的手,把回憶撕成沒有規矩的碎片,一會兒長,一會兒扁,塞滿了長夜的每一個時辰。
飛機過後,鄉里兩家米鋪里的存貨,叫人一搶而光,連鹽和明礬都斷了貨。家家的飯桌上,只有一碗稀得照見人影的米粥,卻沒有下飯的菜,因為魚販、肉販、菜販子都不敢在橋上賣貨了。吟春便趁著呂氏打盹兒的空子,溜出門來撈草蝦。
她知道大先生就在屋裡,因為她聞見了他的煙斗。大先生是個節儉的人,可是有兩樣事卻一點兒也不吝嗇花錢:一樣是買書,一樣是買煙絲。大先生的煙絲,是從上海捎來的甲等特級煙絲。大先生一點起煙斗,便滿屋生香。有一回見眼前沒人,大先生攛弄著她也來抽一口。她拗不過,就真的抽了,結果滿嘴苦澀辛辣,嗆得直流眼淚水。自那日起她才明白,原來煙斗是抽給別人聞的。
「命啊,你這是什麼命?」月桂嬸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上官吟春挎著沉甸甸的洗衣籃走到河邊時,不禁吃了一驚。昨天的雨雖然下了大半宿,卻是窸窸窣窣的那種細雨,聽不出有多少勁道。早晨出門,院門外那棵桑樹上的葉子雖然肥大了許多,卻找不見幾滴水跡,街邊的積水也剛夠淺淺地舔濕她的鞋底。沒想到那雨輕言細語地竟把一條小河給灌得如此飽脹,三級下水的石階,現在只隱隱約約地剩了半級。連那半級,也還得看風的臉色。若風是從西南來的,又略帶幾分氣力,那石階就完完全全淹在水裡了。
這世上任什麼秘密也是有破綻的,把守不住的。她頭頂上的那條石頭縫比頭髮絲寬不了多少,卻把天機泄露給了她。她看不見天,卻知道日頭在,天也還在。
「大先生?」
她發現她有了身孕。
朱三婆不再發問,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女人。女人經不住,在朱三婆的目光里漸漸地低矮了下去。
這回大先生有了自己的主張,誰也勸不動。大先生說再娶可以,但這次一定要是個識字的女人,哪怕僅僅是粗通文墨。這下呂氏犯了難:待字閨中的讀書女子本來就少,讀過書還待在鄉里的未婚女子,那更是少而又少。呂氏一輩子省吃儉用,打點媒婆的禮物上她卻絲毫不吝嗇。可是呂氏就是把禮物堆到了媒婆家的天花板,媒婆還是找不著大先生要的女人。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大先生在掏手帕揩臉。大先生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里還有几絲破綻。
「你不說,就沒人知道。」
她想問他:「你到底怎麼了?」可是她覺得喉嚨就像是溪灘一樣,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想把那些卵石一塊一塊地挪走。石頭太多太沉,話埋得太深太久,等到話終於千難萬險地爬到舌尖的時候,已經氣若遊絲。
正是天有些黑卻又沒黑到要點燈的尷尬時分,屋裡暗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她顫顫地喊了一聲:「媽?」
吟春說不得話,掉了頭就走,直拐到自家的那個街口了,臉上的臊熱還沒有散盡。便忍不住恨自己:又不是偷漢子,怎的這般臉皮薄?他是她的男人,她還不能想他嗎?
「不用了,日本人的行蹤,誰也計算不了。肖安泰要是留在杭州,反倒沒事。誰想到疏散去鄉下,反而丟了性命?那天他不肯走,是我硬勸的。是我,害了他……」
日頭漸漸地沉了下去,河水一跳一跳地舔著日頭,日頭化了些在水裡,水就變得骯髒渾濁起來。水鳥嘎嘎地飛過河面,找尋著歸家的路,翅膀把天邊的雲撕成一條條的破棉絮。吟春知道,一天又過完了。
可是他卻鬆開了她。他手裡雖然提著刀繩,可是他歸根結底不是個屠夫,他下不了狠心。他咚的一聲木樁似的頹坐到床上,震得床板顫顫地抖。他喘著氣,她也喘著氣,可是他倆喘的,卻不是一樣的氣:她是逃生的僥倖,而他,卻是對自己懦弱的頹恨。
眾人都散了,屋裡只剩下她和她。女人蜷著身子,低著頭,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光腳丫子,彷彿那上頭歇著一隻蟲子。女人的鞋襪早叫雪水濕透了,現在正鋪在爐架上烘烤。
前腳送走了歐陽醫生,後腳呂氏就顛著小腳,去鎮上的香火鋪買了香燭,給祖宗牌位上香祭拜。拜完祖宗,便進了吟春的屋,跪在地上咚咚地給吟春磕頭。
外頭大約是正午了。只有正午的日頭,才有這樣的氣力。
洞不是她發現的,她只是聽說了而已。早在她嫁入藻溪之前,這個洞就已經在鄉人的舌頭上活了千百年了。據說在萬曆皇帝年間,有一對苟合的男女被人抓住,男人給投了河,女人被關進了這個山洞,活活餓死。至今還有行夜路的人,看見那個女人披頭散髮地站在洞口乞食。鄉人害怕,就都避開了這條路。
這晚女人就在朱三婆家裡住下了,在稻草堆上打了個鋪。女人討了一盆熱水,給孩子洗過了,又就著這盆水給自己也洗了把臉。女人問朱三婆的兒媳婦借了把梳子,給自己梳頭。女人梳洗過了,臉兒濕濕的,摟著孩子斜靠在牆角上,突然就有了幾分姿色。
「畜,畜生。」呂氏撩起衣襟,擦起了眼睛。
儘管呂氏千叮嚀萬囑咐,那「不幹凈」的東西,還是跟著吟春進了陶家的門。
「憑什麼?」吟春說。
章嫂的話,犯了這個時節的一個忌諱。可是吟春不在意。吟春的心裏正涌流著一股巨大的歡喜,她承受得起任何失禮。
河叫藻溪。鄉跟了水的名字,也叫藻溪。藻溪的水不長,流不了多遠就叫另外一條河給吞噬了。藻溪的水也不寬,即便在最開闊之處,這岸的人攏住嘴扯著嗓子吼一聲,那岸的人也就聽見口信了。在最窄之處,這岸的把竹筐放到水面,拿扁擔輕輕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擔輕輕一鉤,便取到貨了。輪到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河水清朗如明鏡,水底鵝卵石上的青苔,游魚身上的斑紋,都歷歷可數。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時就像個悍婦,說翻臉就翻臉,翻成渾綠的一片,人就是把面孔貼到水面上,半天也找不見口鼻眉眼。別看這河不長也不寬,方圓幾十里人的生計,卻都拴在它身上。澆田、喝水、淘米、洗菜、洗衣、涮馬桶,用的都是這片水。從礬山挑明礬石進城的後生,免不得在水邊洗洗腳,歇一陣陰涼。米販、布販、茶葉販也都得借這一片水,把小舢板劃到四里八鄉的大埠頭。
吟春罵的是日本人。
大先生就坐在門前的日頭底下,給吟春挑腳上的刺。挑壞了好幾根針,挑出來的草刺和細石子染得青磚地一片紅。大先生挑一下,噝一聲,彷彿那刺不是扎在她的腳板上,倒是扎在他的心尖子上。大先生越噝,吟春越哭得咬牙切齒,淚珠子在大先生的手背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坑。大先生終於忍不下那個疼了,扔了針,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這個榮表舅,這個榮表舅!」
「嬸,別怕,我活著。我帶孩子回家了。」
終於,來了。吟春閉上眼睛,暗想。
街尾的車馬店,已經挑出了街上的第一盞燈籠。天黑了,燈籠把夜掏出了一個橙黃色的邊角模糊的窟窿。有人在那窟窿里進進出出,那是在車馬店裡歇腳的挑礬漢子。
「你這個樣子就上路,將來一輩子,還不知要坐下什麼樣的病。」朱三婆搖頭嘆息著,「你在這兒歇幾天再走吧。等雪化了,我叫我兒子趕驢車送你回去,反正正月里也是閑著。」
「昨晚沒睡安生啊?」呂氏問。
「別怕,有我。」
「去省城?」吟春愣了一愣。吟春娘家在靈溪,如今嫁在藻溪,這兩處就是她從小到大所有去過的地方。她連縣城都沒有去過,杭州對她來說,那是跟天一樣遠的地方。
朱三婆的兒媳婦腦殼子靈光些,馬上去后屋找了件舊衣裳,把孩子裹了,抱到了火爐邊上。孩子咧了咧嘴,想哭,卻哭不動,已經奄奄一息。朱三婆舀了一勺米湯要喂,孩子的嘴太小,小得像一粒豌豆,勺怎麼也伸不進去。朱三婆只好含了一口米湯在嘴裏,再往孩子口裡送。進的少,出的多,湯湯水水流了一頸脖。如此這般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把半碗米湯喂進去了。孩子有了一絲力氣,一扯嗓子哭了起來,聲音卻細得像蚊蠅。
那是大先生的眼淚。
「這是哪兒?」女人問。
吟春喂完雞,手搭了一個涼棚往院門外眺望。陶宅的地勢高,一眼望出去就可以望見藻溪。日頭不那麼生猛的時候,溪是清綠的,近得彷彿就在腳下。日頭把水推遠了,遠成一條和灰土路模模糊糊地交織在一處的白線。此刻在白線某處的某一片樹蔭之下,坐著她的大先生。
朱三婆早晨醒來,只覺得天亮得邪乎,便奇怪雞怎麼還沒叫。起身開門,卻嚇了一大跳:門前的這條路,還有對過的林子,統統都沒了。昨晚睡下時,她迷迷糊糊地聽見了房頂上沙沙的炒豆子的聲響,知道那是雪霰子。沒想到這一夜裡霰子就下成了這樣的大雪。
自從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起,她就在等待著這句話。這句話像一把刀懸在她的頭頂,似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落下。刀雖然是懸在半空的,可是刀上的那根繩子,卻是拴在大先生的指頭上的。他的每一聲嘆息,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告訴她:他在鬆動著手裡的繩子。刀一寸一寸地近了,她甚至已經覺出了頭皮上的颼涼。她每天都把心揪在喉嚨口,等待著刀落下來的那股劇疼。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過來,懸而未決的恐慌,那才是疼中的最疼。刀真正落下來時,雖然也是疼,卻是一種踏實的疼了。
手裡的木桶越來越沉,她的步子也漸漸地慢了下來。其實這點重量,在平日實在算不得什麼。她在娘家的時候,雖然沒有下地勞作過,卻也幫家裡挑過水,給阿爸學校的食堂舂過米打過年糕。她明白她走不動路,是因為她的腰身肥了。腰身是一日一日漸漸地飽實起來的,她原也不覺得,可是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告訴她了。褲腰裹著她的肚腹,開始覺出了緊,尤其是蹲下再起身的時候。她知道現在不是年也不是節,又在亂世里,呂氏是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她添置新衣的。她只能找月桂嬸把褲腰略微鬆開一兩寸,勉強再穿些時日,等空閑了,路上也太平些的時候,再回趟娘家,問表嫂要幾件寬鬆些的衣裳。表嫂生過五個娃娃,家裡有一堆懷孕時穿過的舊衣裳。
呂氏的眼睛像剛揩拭過的鏡子,兒子的心思哪怕輕得像一粒灰塵,落在鏡面上也是一清二楚。呂氏找了個機會悄悄問表嫂要了吟春的生辰八字,送到算命先生那裡一合,竟是絕配。當下大喜,就遣了媒婆去吟春家裡提親。吟春的父親早就聽說過大先生的名聲,雖比自家女兒年長了許多,卻是明媒正娶的妻室,便爽快地答應了這門親事。從吟春見大先生第一面,到她正式被迎娶進陶家的門,前後統共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呂氏的壽酒和大先生的喜酒,幾乎是背貼背地操辦的。
現在她已經完全適應了洞里的幽暗,她的眼睛在洞壁上走過,嶙峋的山岩漸漸有了輪廓和形狀。她吃了一驚:從她躺著的地方到洞口,竟有這麼長的路。早上爬進來的時候,她爬了很久。她以為只是自己沒有力氣,沒想到洞果真有那麼深。
「我想死,想過了很多回。我只是,舍不下你。」吟春伏在大先生的膝蓋上說。
米湯端上來了,朱三婆舀了一勺餵給女人喝。女人只嘗了一口試了試涼熱,就不喝了,用下頜指了指懷裡,說給她吧。女人鬆開了懷,棉襖果真沒扣嚴,裡頭藏著一個赤身裸體已經凍得有些青紫了的嬰孩。
「誰等他了?我只是出來透透氣。」吟春彷彿冷不防被人揭了個短,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
呂氏嘴裏的一口飯,突然哽住了,在喉嚨口鼓出硬硬的一個包。
白浪費了,一隻生蛋的好雞。吟春暗想。她一吸氣就覺出肚腹癟了,是餓,又不全是餓,倒像是腹中的那團肉。但願那團肉已經離開了她,化作了魚肚裏的一塊食。可是她不能說,一個字也不能說。她只能等著郎中來了,讓郎中把這話告訴呂氏。
「肖安泰,沒了。」他說。
柴倉的門很沉。她以前開過很多回了,卻不記得有這麼沉。她死命地推了幾下,終於推開了,才發現門后蜷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她以為是找窩的野狗,便拿腳去踹。這一腳把那團東西給踹散了,踹出了一聲哼哼,原來是個人。
大先生,大先生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裡。
終於,男人的手從她身後摸摸索索地伸過來,捏住了她胸前的那兩團肉。
這是呂氏縫的第二頂帽子。第一頂也是虎頭。
命該今日,命該如此啊。她喃喃地自語道。
大先生從監獄里出來,馬上給送進了縣城的醫院。醫院做了緊急處理,就讓大先生回家了—— 醫生說那些傷只能回家慢慢將息。
大先生,大先生呢?
今天是個集日,可是橫街直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非但沒有人影,連雞鴨豬狗都縮在自家的屋檐底下,不敢出門,都是叫日本人的飛機給嚇的。
吟春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這樣硬地和大先生說過話。這話原本不是用來抽打大先生的,她不敢,也不捨得。她只是想用這樣硬的一句話,來激大先生的一句話,哪怕是呵斥和咒罵。她和大先生的心裏,各有一扇門。她的門很寬敞,她的身子處處都是鑰匙。大先生無論挨著哪一處,就走進了她的門。而大先生的門很高很窄,大先生的門只有一把鑰匙,那就是大先生的嘴。大先生一沉默,吟春就被關在了他的心思之外。大先生不說話的時候,吟春便丟了東西南北,心慌慌地就像溺水的人找不著一樣可以攀緣的物什。
他的這句話像刀。其實先前的幾句話句句都像刀,只是這句話的刀刃更薄更利,一下子割透了她泥糊的防備,她的氣力突然就泄了。她癱軟在床上,再也直不起身。
突然,她聽見了一絲聲響,她立刻知道那是大先生的呻|吟。大先生真能忍啊。她給他洗傷口,他至多蹙一下眉頭,可是他連噝都不肯噝一聲。她發現他的下唇有一層層的痂,有的長硬了,有的還流著湯,那是他的牙印。他要是醒著,他絕對不能發出那樣的呻|吟。
鍋里的水涼了,湯也涼了。筍是在肉丁里煨的,冷油的味道像鼻涕蟲鑽進吟春的鼻子,腥得她嗓子緊了一緊,差點想嘔,卻沒有力氣嘔。呂氏向來手緊,平常家裡十天半月才去橫街的肉鋪子割一回肉,可是這陣子為了她,家裡的鍋碗幾乎天天都有油星。
吟春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得像是說要去集市買一包針、一卷線,或是一尺頭繩。
一切的嘈雜瞬間靜了下去,屋裡只剩了她和他。她知道她逃過了一劫,被亂刀凌遲至死的劫;可是她卻逃不過另外一劫,被單刀挑死的劫。她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她的腦子卻在飛快地轉動著,找尋著任何一個可以逃脫的計謀。在她眼角的餘光里,她看見那個男人開始脫衣服。先是皮帶,然後是外套,再后是靴子。男人的軍裝跟著男人走過了很多的路,男人抖落衣裳的時候空氣里瀰漫起一陣濃郁的塵土味,吟春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她的眼角上飄過來一朵灰色的雲。她想用眼神抓住它,可是她抓不住,她連動一動眼珠子的力氣也沒有。
「我以為,你,你是想我死的。」她喃喃地說。
呂氏看那樣子便說是失了魂,就找鎮上的道姑去喊魂。道姑拉了一位六七歲的童子,一起去了那日吟春和榮表舅走散了的地方,一前一後,一呼一應,喊了約有一兩個時辰,回到家來,卻也不見吟春的病情有絲毫起色。道姑就搖頭,說這走散了的魂魄,若在五日之內,尚還可能有救。若過了五日,怕是走得太遠,找不見了。大先生聽了連連嘆氣,只說愚昧啊愚昧。
那年大先生回家過年,呂氏強按著大先生的頭,讓他和那個女子拜了天地。大先生雖有百般不情願,卻拗不過母親,只好認了,和那個女子不咸不淡地生活了七八年,可那女人肚腹里竟然沒有一星半點響動。呂氏拜遍了菩薩,訪遍了名醫,依舊無用。眼看著鄉里自己這個歲數的女人,個個都做了娘娘(溫州方言:奶奶)和太婆,呂氏心裏慌慌地沒個著落,便張羅著要給兒子娶個偏房。大先生正了臉,對母親說:「如今民國都三十多年了,早就提倡一夫一妻制了,哪有讀書人還娶個二房三房的,給人做封建落後的榜樣?倒不如正式離了婚,也好叫人家將來再嫁。」呂氏依了大先生,果真包了一包銀子,將那個女人厚厚地打發了,便又著急托媒婆物色新人。
大先生感到了腿上的濡濕,那是吟春的眼淚。吟春的眼淚很燙,燙得大先生的身子起了焦味。大先生很想一把抱起吟春,對她說:「我怎麼會?」可是這句話長滿了糙刺,怎麼也拱不出他的嗓門。還有一句話,也同樣長滿了糙刺,緊緊地堵在喉嚨口。那句話是:「你若真死過一回,我就信了你。」這句話和那句話如同是兩隻斗架的蟈蟈兒,緊緊地掐著對方的脖子,誰也不肯給誰讓路,最後卻叫另外一句話佔了先。
可惜啊,可惜了一件只穿過一季的棉襖。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這陣子她的眼睛是兩口枯井,從乾涸到泛濫,中間原來只經過了一句溫存的話。
「你是故意投河的,是不是?」大先生問。
吟春豎起耳朵聽著那屋的聲響。吟春的耳朵是張細網眼的米篩,把滿屋的聲響都濾過了一遍,網眼裡留下的,依舊沒有大先生的動靜。
有一天她醒了大半夜,實在煎熬得難受,就起身,光腳跳下地來,躺到了他身邊。她知道他也是醒著的,因為他的脊背顫了一顫,毛孔刺蝟似的開放,每一根毛尖都塗滿了戒備,她被扎得措手不及地呻|吟了一聲。
她是不會知道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天還早,街上沒什麼人,只有一串梅花腳印,從街尾一路通到了山林子里,大概是個什麼野物。雪停了,風卻沒停。風打著旋把地上的雪舀起來再灑下去,漫天便都是眯眼的粉塵。朱三婆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路,便顛著小腳去開柴倉的門。一屋的人都還在睡覺,她得趁他們還沒起身就把爐子生上。她知道今天省不得柴火,今天屋裡怎麼也得有個暖爐。家裡有娃娃,大人忍得,娃娃忍不得,這個天不生火怕是要凍出人命。
如果大先生說的是雜種,或許事情還有救—— 大先生至多只是厭惡了她肚腹里的這團肉。厭惡是山石,很重,卻不是她忍不下的那種重。或許她搭上她的一輩子,還是能從那樣的山石里鑽出一條縫的,一條勉強容得下她和孩子棲身的縫,只要她肯像泥像塵那樣低賤地活著。
他像一頭野豬似的號叫了一聲,猛然撲過去,把吟春壓在了身下。他和剛才那群男人一樣,粗野地扯著她的褲腰帶。他見過她怎麼系褲腰帶,所以他扯起來毫不費勁。夏天的衣裳沒有多少內容,他很快就找見了她的身體。他掰開她的雙腿,提起自己,就要朝她的身子捅過去。這幾年這樣的動作他不知做過了多少回,這一回和那一回也沒有多少區別。中國女人,全都一樣。他對自己說。可是他發覺自己突然停住了,因為那個女人伸出手來,撫摩著他的臉。女人的手像蘸了水的棉布,輕輕軟軟地走過他的額、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頜,他立時覺出了自九_九_藏_書己臉上的臟。女人的手心有一層死皮,那是日常的勞作留下的痕迹。女人的手心還有一股味道,一股他非常熟悉的味道,酸酸的,又不全是酸,酸底下微微地藏掖了一絲的甜—— 那是服侍一家老小的女人特有的汗味。
女人的嘴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是舌頭凍僵了。女人的舌頭雖然沒說出話來,她的嘴唇卻在替她的舌頭說著話。女人一張嘴,唇上的裂口又撕開了,污血像黑蟲子似的從那口子里鑽出來,一路爬到了下頜。
吟春也怕。只是吟春有比這更怕的事,就顧不上這個怕了。
那是個大月亮的夜,月光照得滿地白花花的,不用燈籠火把,她就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共是五個,都是男的,很年輕,十幾二十幾的樣子。都穿著軍裝,是一種帶著隱隱一點青色的白布軍裝。她知道那是月光做了手腳,她見過當兵的,沒人會穿那種顏色的軍裝。
吟春那天哭得很怪,兩眼大大地睜著,如同兩個黑咕隆咚的岩洞,不見悲也不見喜。嘴角緊抿,像是扇上了重鎖的門,沒有一絲聲響。只有眼淚,源源不斷地從那岩洞里流出來,先是一顆一顆,再是一條一條,再後來,就成了一片一片。大先生從沒見人這麼哭過,一下子慌了,就抱住了吟春上上下下地看。只見吟春的髻子散了一肩,頭髮上沾了幾根草稈和鳥屎;臉上的灶灰隔了天,已經淡了,上頭卻蓋了一層新土,眼淚在那層厚厚的灰土上鑽出歪歪扭扭的路。鞋子跑丟了一隻,沒鞋的那隻腳上,布襪早磨爛了,露出一塊血糊糊的腳掌。
這是她跳下棺材的時候,男人丟給她的一句話。
她這才明白,為什麼這趟回家,他看上去這樣頹蔫。原先她以為是為肖安泰之故。肖安泰的死固然傷著了他的心,那卻是一時一刻的傷。真正壓癟了他的,是因為他丟失了指望,一個男人徹根徹底的指望。
嘩啦一聲,終於有人划亮了一根洋火。洋火很小,小得像豆粒,卻把黑暗和靜默都撕開了一個邊角模糊的口子。那人拿著洋火,在神龕跟前找到了一盞燈。燈其實也不是燈,不過是個破碟子而已,碟底淺淺地剩了幾滴從老鼠嘴裏剩下來的油,油里拖著一根燒了多半的燈芯。燈芯在洋火里嗞滋啦啦地抽了幾抽,終於點著了,搖曳的火光里,吟春看見了點火的那張臉。她記得他,因為他是這幾個人裏面唯一一個留著鬍子的人。鬍子是絡腮鬍子,很密,卻不怎麼濃,微微地有些發黃,像是旱天里的禾。那人的嘴邊長了一顆痣,圓圓鼓鼓的。這是一顆在鄉人眼裡意味著走遍四方永遠有的吃的福痣,但長在這個男人臉上,似乎跟吃食福氣之類的聯想毫無干係,倒是把那些綳得很緊的五官,扯出微微一絲的松泛。
舊年呂氏五十九歲。鄉下人做壽,做九不做十,大先生趁寒假回家之際,張羅著給母親暖壽,要宴請族裡的各門親戚和左鄰右舍的鄉親。呂氏覺得十分有顏面,便罕見地大方了一回,要給自己和兒子各做幾身衣裳,到喝壽酒時穿。藻溪鄉里也有裁縫,可是呂氏瞧不上眼。呂氏聽說二十里地之外的靈溪,有一位裁縫是專門從大上海拜師學藝回來的,就特意派人上門去請,那人便是吟春的表嫂。表嫂到陶家裁衣裳,順道帶了吟春過來幫著做鎖扣眼縫褲邊的下手活。
沒有布,她只能用手指蘸著余留在身上的水,狠命地搓。一天的汗水和塵土在手指的擠壓下變成了一條一條的泥繩,可是她知道她洗的不是泥。她的身子里,還殘留著那個男人的體溫和力氣。他撬開了她的門,強行闖入了她的身子。這一輩子,沒有人這樣闖入過她的身子。可是這一輩子,也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體溫這樣的力氣。她一閉眼,還能清晰地想起男人唇邊的鬍鬚和埋在鬍鬚里的那顆綠豆大小的痣。她一瓢又一瓢地舀著水,一次又一次地搓著身子。可是即使扒了一層皮,她的身子依舊還記得那樣的體溫那樣的力氣。
那天呂氏吩咐她去橋下的南貨鋪買一斤北棗,回來的時候,她發現呂氏癱坐在家裡的磚地上,兩個眼睛枯井似的望著她,身子癟成了一張紙。再走近些,她才看見呂氏手裡捏著她剛換下還來不及洗的內褲,上面有斑斑血跡,是她來了月信。
大先生的目光,停在了吟春腫脹的肚腹上。大先生彷彿突然記起了一樣他很想忘卻也幾乎忘卻了的事。大先生掙脫了吟春的熱布,別過了臉。
屋裡很是安靜,男人沒吱聲也沒動彈,他只是站在棺材邊上,默默地看著躺在棺材里的吟春。他的目光如蛾子的羽翼在她臉上掃過來掃過去,留下一路的刺癢。她閉上了眼睛。她逃不過他,但是她至少可以把他關在門外。她的眼睛就是她的門,她閉上了眼睛,他就進不了她的門。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要怎麼樣她。即使閉著眼睛,她也知道,在她腳下,也就是壽材的尾巴上,擱著一塊厚實的板。那個男人只要挪過那塊板,往下一合,她就會在這個木頭匣子里慢慢地憋死。從那幾個男人押著她走進廟裡的那刻起,她就想過了很多種死法,可是偏偏就沒有想到這種死法。假如她死在這裏,沒有人會知道。一直要等到這口壽材的真正主人想起再油一層新漆的時候,他們才會發現她,而那時她興許已經化成了蟲化成了蟻。
大先生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慢慢地捏了一個拳頭,手背上的青筋,爬成粗粗的一條蚯蚓。這蚯蚓待在大先生的手上,遲遲不肯離去。過了一會兒,大先生的額上招魂似的,也生出了一條蚯蚓。那條蚯蚓比手上的那條更粗更猙獰,從太陽穴一路蠕爬到眉眼之間,在那裡蜷成一團青紫。吟春半個身子站著,半個身子依舊還癱坐在椅子上,一時竟不知如何行事。
吟春的話回得沒頭沒腦的,不知是說她沒由著他呢,還是說他沒胡來。
「誰的,我都認了,偏偏是……」大先生說。
「媽,您能,自己紉針了?」
「一個年輕後生,怎麼說沒就沒了?」呂氏驚問。
她咬了咬牙,雙眼一閉,腳一松,就栽入了一片無邊無沿的黑暗之中。
「你們都到那屋去,我跟她說幾句話。」朱三婆對她的兒女說。
「你怎麼能,這樣不當心?」呂氏說。
可是,那些疼又怎麼能和這個疼相比?那些疼是皮肉的疼,這個疼卻是慢刀剜心的疼,這個疼讓那些疼都變成了癢。這個疼把時間扯成一條沒有頭也沒有尾的長繩,她才在這裏待了幾個時辰,卻覺得已經挨過了整整一生。這個疼讓她過去十九年的日子,快得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
吟春在床前坐下來,把呂氏的兩隻手團住,塞進被窩裡,貼著呂氏的耳朵根說:「大先生來信了,這幾天就到家。」這當然是一句謊話,可是吟春把它說得氣定神閑。呂氏倏地睜大了眼睛,嘴裏果真就安靜了。吟春猜想她要問大先生到底哪天到,可是她沒有,她只是定定地看著吟春不松眼。吟春以為她在看她的肚腹—— 呂氏沒事就常常這樣盯著她的肚腹看,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漸漸感到大腿發燙,才明白原來呂氏的眼神停在了那件擱在她腿上的縫了一半的小褲子上。
賤啊,她還是賤。
吟春遲疑地點了點頭。
月桂嬸扶著吟春坐起來,又在她腰上塞了一個枕頭。
她從小跟著阿爸上學堂,她記得阿爸跟她講過男人的兩大忌諱。一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輕易給人下跪;二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可以流血捨命,但就是不能輕易流淚。大先生是從不掉眼淚的,即使那天講起肖安泰的死,他也只是嘆氣。她作下了什麼樣深重的罪孽,竟然叫大先生流了眼淚?
吟春甚至已經想好了怎麼跟呂氏解釋這次的出走。這幾天她想了幾個版本的說辭,直到今天中午才終於定下了一個。一路上她都在仔細打磨這個故事,把裡頭的毛刺都捋過了一遍,它現在已經順溜光滑,毫無瑕疵。
大先生的右手—— 那隻捏毛筆寫字的手,已經斷了,現在打著厚厚的夾板。大先生的肋骨也斷了幾根,輕輕咳嗽一聲都疼得冒汗。大先生的兩顆門牙沒了,嘴丟了掌門的,便一下子塌陷了下去。這些傷看著揪心揪肺,卻都是皮毛上的,慢慢地都能將息過來。真正的傷,卻是皮肉上看不出來的:大先生的腰骨殘了,站不起來了。
就在那個節骨眼上,吟春把自己送到了陶家門前。
吟春知道呂氏在想什麼。呂氏老早就請族裡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吟春的孩子起了名字。大先生的輩分是個「之」字,大先生叫陶之性。大先生若生了兒子,該排「運」字,於是孩子的學名就叫「運達」。這個名字里有一朵大雲兩個走之,取的是飛黃騰達的意思。
這不是吟春第一回出事。半個月前她出門砍柴,爬到半山腰,眼睛一閉就往坡下跳。那天她其實還不想死,想死的心是後來才生出來的。那天她僅僅是想甩掉肚裏的那塊肉。可是她被一棵樹鉤住了,那塊肉並沒有甩掉,她卻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她一瘸一瘸地走回家來,也是對呂氏說路滑沒站穩。
這輩子她也不是沒挨過疼。七歲那年,她跟哥哥去砍柴,不小心一刀砍在了手背上,血流如注,至今手上還有一條蚯蚓似的傷疤。還有那回從破廟裡跑出來,光著一隻腳趕了一二十里的路,腳板上扎滿了刺。刺扎進去的時候,她還不怎麼覺得,她一心只想逃命。回到家,大先生給她拔刺的時候,她才覺出了疼。
她很快就覺出來屋裡還有一個人——她是聞出來的。這些天她的神志亂得如同一團滿是窟窿眼的棉絮,可是她的鼻子卻警醒得像一隻餓狗。她聞出了一股煙絲和頭髮上的油垢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她一下子泄了氣。
直到那天她身子一斜,歪進了水裡,她才知道,原來底下的水和面上的水竟是如此的不同。
「你從哪兒來?」朱三婆問。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家家的碗盞里都能看見草蝦。河裡的草蝦再多,也經不起一鄉人的一日三餐。誰知道眼下的情景還得維持多少時日呢?得省著點吃。吟春已經想好了幾種做法:先是水煮,蘸醬油醋下飯。吃剩下的,就拿鹽腌了,攤在米篩里晒乾,當作蝦皮吃。
「出,出什麼事了?」吟春顫顫地問。
依舊沒人回應。
吟春撇下章嫂,便朝家裡飛奔而去。孩子爬出她身子時撕開來的那個傷口,到現在還沒有收攏,依舊淅淅瀝瀝地流著血水。一路腳上磨出的水泡已經擠破了,血結成了痂,痂黏在襪子上,走一步撕她一塊皮。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她實在跑不動了,現在是她的心在拽著她的身子。風迎面吹來,像柳條一樣抽著她的臉,舌頭上泛著飛塵的泥腥。她顧不得了,她什麼也顧不得,她得趕快回家。
吟春拿過呂氏平素念經拜佛用的蒲團,鋪在地上,跪下來給大先生洗臉揩身。她的肚腹磨盤一樣地壓在她的膝蓋上,她的腿很快就麻木了,像有千千萬萬隻的蟲蟻在蠕爬嚙咬,可是她顧不上。大先生閉著眼睛,她擦一下,他蹙一下眉頭。他疼,她也疼。可是這會兒她也顧不上疼。大先生身上包紮過的傷口,這會兒又咧開了嘴,那是路上顛簸的。此刻她唯一顧得上的,是把路上沾染的泥塵儘快地從那些口子里清洗出去。
大先生哼地冷笑了一聲:「別裝了,我就等著看你什麼時候有句真話。說吧,是誰的,孩子?」
這樣的小褲子吟春一氣做了三件,是從同一塊藍土布上剪下來的,邊邊角角都用上了。一式一樣的顏色質地,一式一樣的裁法縫法,簡單結實耐洗,圖的是將來把屎把尿的便利。唯一的不同是這件褲子的布兜上,縫了一朵用粉紅色的零頭布剪出來的花。
突然,吟春的肚子抽了一抽,有樣東西狠狠地頂了她一下。她怔了一怔,才明白是她肚子里的那團肉。那團肉長了腳也長了膽了,那團肉在隔著肚子踢她。吟春放下木桶,捂住肚子,當街站住了。
「不過年不過節的也有雞吃,你算是嫁到好人家了。」月桂嬸舀了一勺雞湯,呼呼地吹著涼,羡慕明明白白地寫在了眼睛里。
「孩子,說不定,是你的。」吟春小心翼翼地說。連她自己都聽出來了,那話里包著的是一個軟芯子,沒有多少底氣。
大先生見了吟春,連忙伸手去拉,吟春害怕似的往後閃了一閃,大先生的膝蓋一軟,身子一個踉蹌,幾乎跪倒在地上。吟春也不去扶,兩眼直直地看著大先生,彷彿在看著一個旁不相干的人。大先生的嘴唇顫顫地抖著,抖了半天,才抖出一個「你」字來。這個「你」字如同一把錐子,把吟春的痴愣鑿出了一個小口子,眼淚這才流了出來。
「她有爹,她爹是個學問人。」
吟春天天到河邊的船埠頭等,直等到祭灶王爺的日子都過了,也沒等來大先生。呂氏起先是天天問,一天問幾遍,而吟春的回話總是「快了快了」。這話說多了,把吟春的舌頭和呂氏的耳朵都磨出了繭。漸漸地,吟春再說這話的時候,就沒有先前那麼順溜硬挺了,那話里彷彿少了根芯。
「胎兒保住了。孫郎中說了,胎音很強。」呂氏說。
正當吟春收拾行囊準備去杭州探望大先生的時候,大先生突然來了信,說省城不太平,日本人正在那一帶投毒氣彈。大先生還說,這幾天學校里都不上課,大家都在挖防空洞,今年可能會提前放假,好把學生安全疏散回家。
菩薩,你為什麼,不叫我死?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她的牙齒覺出了腥咸—— 那是血。
「我,真的,真的,想……菩薩就是,不讓……」她哽咽著說。
接著又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呂氏進了她自己的屋。叮啷,叮啷。呂氏在數銅板。過了一小會兒呂氏走出來,千恩萬謝地打發走了那個念經的道姑。屋裡突然就靜了下來,靜得能聽見一粒灰塵落地的聲響。呂氏殷切的目光在吟春臉上掃過來掃過去,吟春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呂氏搬了一張凳子,坐到窗前的一塊太陽光斑里縫帽子。呂氏手裡的帽子像是瓜皮帽,又不全是,瓜皮的外沿厚厚地翻卷過來,中間釘了一個生愣的虎頭—— 這是呂氏的創新。呂氏年輕時,針線女紅的本事是遠近聞名的。後來上了年紀,眼力不如從前,手就懶了。自從知道吟春有了身孕,她的手就癢了,擱置了多年的針線篋,又被重新翻了出來。
可是那人沒有吭聲。
大先生的身上原本背著一座山。他開了口,就把山卸下了。沒了山的大先生,突然就渾身散了架,把他的筋他的骨東一條西一根地扔在了吟春身上。
眾人啊的一聲驚叫了起來。
呂氏說呂氏的,吟春只推說她不會綉羊頭就給搪塞過去了。其實倒不是真不會,她只是不願,也不敢。她肚腹里的這塊肉是亂世匆匆塞給她的,亂世沒問過她的意思。她想過了各樣的法子把那塊肉剜出來扔還給亂世,可就是沒剜成。這塊肉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卻沒有記恨她的歹毒,依舊忍氣吞聲地在她的肚腹里賴著。他在她的肚腹待了五六個月,日子久了,漸漸地就把她的身子給煨暖了,不知從哪天起,她就習慣了他的存在。她不再恨他,可是她也沒有忘記他的來路。她不能像橫街直街上的女人一樣,把身孕肆意地舉在眉梢嘴角上,把得意招搖地縫在虎頭羊頭裡。她的孩子還沒出生,就註定了要在沒有虎頭沒有羊頭的衣裳里低眉斂目地活著,活在大先生的眼皮底下。呂氏自然是不知底細的,幸好,她到死也不會知道。
其實,天就是再暖和,她也縫不出什麼新巧的樣式來。雖然從小看過表嫂在家裡擺弄裁縫鋪子,略長大些又跟著表嫂做過些鎖扣眼縫褲邊的下手活,吟春的女紅手藝,實在只能算是平平。可是這會兒除了她,陶家再也沒有別人可以操持縫縫剪剪的事了,便只能將就。
「真能睡啊,你。孫郎中給你把脈開方,你一眼都沒睜。」呂氏的聲音還在耳邊嚶嚶嗡嗡地響。
大,大先生呢?
「醫生說了,我沒,沒有,生育能力。」他低聲說。
那是蜜蜂飛過的聲響。
女人想找一句話來回,可是找來找去竟無所得,只好把臉埋在孩子身上,嘆了一口氣。
「我孫子,成了我的眼了。」呂氏指了指吟春的肚子說。吟春覺得那一指頭很尖利,隔著一個院子,她的肚皮緊了一緊。
可是男人畢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男人即使在背對她的時候,腦勺和脊背上都長著眼睛。男人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說:「想都別想,沒用。」
吟春這才看清了堂屋牆上那兩幅矇著黑框的放大相片。臉上木木的,竟看不出傷心哀慟。噩耗像山洪里滾下來的石頭,太急太猛,毫無防備地把她砸蒙了。她倒是倒下了,卻還不知道疼。疼是後來的事。
她剛剛吐出一個「你」字,院子里的雞公就喔地喊出了第一聲。一隻領了頭,便有一群跟班的,咿咿喔喔地合著伙,把夜給攪散了。雞公攪散的,還有她的心思。灰白的曙色里,她看見大先生翻了一個身坐起來,瓮聲瓮氣地說:「我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依舊背對著她,但她知道他是要她回到床上去,他好把篾席捲起來,省得呂氏看見。平日精明得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呂氏,這一回被吟春肚子里的這團喜給攪渾了腦殼,竟然沒有覺察兒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常。
他沒說話。沉默如一塊無所不在的邊角凌厲的山岩,她怎麼也繞不過去,她把自己蹭得遍體鱗傷。皇天,你讓他開口說句話啊,就一句。她暗暗地乞求。
轟的一聲,天塌下來,砸在了房樑上。房梁斷了,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一個天大的坑。天沒了,四處一片昏暗,吟春卻看見金星在滿屋子飛轉。
吟春勉強撐起身子,點了點頭。
兩人原本說好在靈溪過一夜再回來,誰知還沒到天黑,榮表舅就回來了,是一個人。榮表舅一頭是血,進了門就拿拳頭砸腦殼,說吟,吟春沒了。原來他們走出十幾里地的時候,突然撞上了日本人的飛機投炸彈。炸彈正正地投在了集市裡,人多,亂鬨哄地一跑,兩下就跑散了。榮表舅頭上的血,是一頭豬給炸飛了濺上來的。呂氏一聽,兩眼一翻,就癱坐在了地上。倒是大先生鎮靜些,問炸死了幾個人?榮表舅說看見有人抬了兩具屍首出來。大先生又問傷著了幾個?榮表舅說傷了有十來個,只有兩個傷得重些,丟了一隻胳膊一條腿,其餘的,只是叫磚頭瓦礫擦破了皮。大先生又問這死的傷的裡頭,有吟春這個歲數模樣的嗎?榮表舅說他看過了,沒有吟春。大先生鬆了一口氣,說只要那裡頭沒有吟春,她多半還活著。吟春是個機靈人,說不定找不著你,就自己回了娘家,等天亮再動身去她娘家找人吧。
皇,皇天。來人啊!
「你,也是種田人嗎?」
鄉間女子婚嫁前的感情經歷,簡單得就像是一尺白布,即使上面有一兩個斑紋,也只能是媒婆留下的。媒婆的嘴,逗引得少女的心如春天的柳絮,明知靠不住,也忍不住要漫天飛一飛,直到落下地來,才知道原是一攤泥。而吟春不一樣。吟春的感情經歷雖然也是一尺白布,可上面最早的一塊斑紋卻不是媒婆的嘴唇沾染的,而是大先生親自畫上去的。吟春在陶家住了三天,用軟尺給大先生丈量過身材,也用眼睛丈量過大先生的性情。吟春的指尖記的是大先生的肩寬腰圍,而吟春的眼睛,記的卻是大先生的宅心仁厚。三天里大先生沒跟她說過幾句話,她更不敢主動挑大先生的話頭。可是她用不著開口,她早就把話藏在眸子里,一把一把地甩給大先生了。她知道大先生接住她的話了,也是用他的眼睛。後來當她看見媒婆顛著小腳在藻溪靈溪兩頭煞有介事地奔跑時,就忍不住暗暗地笑:這一切原來都是做給人看的,其實在她心裏,她早就跟她的大先生自由戀愛過了。她雖然生在鄉下,卻和城裡的女學生一樣,在婚嫁的事情上時髦過一回了。
第二趟飛機投了一串好幾個炸彈,把進藻溪的那段石橋炸塌了一個角。橋上有個販魚的男人當場給炸飛了,身子找不見,肉末子卻紅糊糊地塗滿了橋欄,濃烈的血腥味叫過路的人遠遠就捂了鼻子。
吟春的嘴唇顫了幾顫,卻沒有顫出一句話來。話很多,可是哪句她也說不得。這個誓她不能起,起了就是死。可是不起也是死。起了她得罪的是祖宗神靈,不起得罪的是呂氏。祖宗神靈是看不見的,呂氏就近近地杵在眼前。反正一樣都是死,不如就得罪那個看不見的吧。
吟春在眾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緩緩地撿拾起自己的身子,端起那盆半是污血半是泥塵的髒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她不能回去,至少現在不能,因為大先生在推她的時候,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從大先生缺失了門牙的嘴裏說出來,聽上去像是一聲含混不清的嘆息。唯有吟春聽清楚了,她總能聽懂大先生的話。
「好啊,真好。」有一回大先生對她說。
她突然就定了心。她在和大先生掰腕子,她不能鬆懈,一絲一毫也不能。她若泄了她的氣,她就會被大先生壓在手下,永世不得翻身。而她的氣,就是她的眼神。
哧嚓,哧嚓。大先生終於站起來,走出了門。大先生的鞋底擦著青磚路的聲響很低很沉,身子好像乏得很,乏得抬不動腿。
吟春是被光亮驚醒的。驚醒吟春的不僅是光亮,還有熱氣。吟春只覺得臉上辣辣的,像灑了一層胡椒粉。睜開眼睛,只見眼前晃動著兩盞燈。那燈有些怪,生著綠瑩瑩的鈍光,有些像夜裡行路時看見的鬼火。唰地一下,吟春身上的汗毛針似的豎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才醒悟過來那是大先生的眼睛—— 大先生正站在床前,弓著身子看她。大先生的臉湊得很近,近得她都能聽得清他毛孔里嘶嘶地冒出來的酒氣。大先生的目光里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像是老鼠終於被貓逼到了死角時的那種決絕,又像是屠夫經過一番煩瑣的挑挑揀揀之後,終於找到了一把好刀時的快意。吟春被大先生的神情嚇了一跳,一下子就醒利索了,坐起來,摸摸索索地想穿衣裳,卻被大先生按住了。
吟春離開破廟的時候,守在廟門外的那幾個兵正靠在牆上呼呼地睡。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跑,她知道他們即使醒著,也不會追她,因為他不會讓他們追。
「沒,沒有。」吟春低了頭說。
「你去,拿張紙,給之性寫封信。」呂氏突然站起來,眼裡又有了光亮,「你告訴他,你要去看他。」
「憑什麼,菩薩就待見你家了?」這樣的話,大先生平日里是能忍得住的,可是那天不知為什麼,大先生沒忍住,脫口而出。
「孩子,是在娘家生的。坐完了月子,我想趕回家去,早點叫她爹瞧瞧。天下雪,迷了路。」女人說。
這天是正月十八,她到底沒趕上元宵,不過她還是給陶家帶來了一份厚實的年禮。她知道呂氏不稀罕女娃子,可是她帶給陶家的不是女娃子,而是盼頭:大先生只要能播得下花種,他就一定也能播得下虎種。大先生要是得了這個盼頭,他的傷就能好上一半。
「那你怎麼,會把孩子生在路上?」朱三婆追著問。
「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大先生問。
「胎,郎中來瞧瞧胎兒。」呂氏的聲音大了起來。呂氏的嗓門本來就不寬,一發狠,就撕裂了,絲絲縷縷的,漏出來的都是惶恐。
賊種。
「你都睡了兩天了,是師父把你喊回來的。」呂氏說。
「枝子……」
「菩薩在上,我心裏,只有你一個人。」她說。
吟春狠了狠心,扯出身下墊的那件棉襖。就在她要把棉襖蒙上那張赤紅色的長滿了褶皺的臉時,她一下子怔住了。她看見了它的read•99csw•com右耳墜上,長著一團細米粒大小的肉。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便拿手去捻。真真切切的,她摸到了一塊肉,一塊和大先生耳朵上一模一樣的肉。
榮表舅去了一趟省城,沒找著大先生,門房說大先生去了富陽。榮表舅雖然沒有把人帶回來,卻總算帶回消息了,吟春才略略地安了心。又等了一陣子,直等到年都過了,卻還沒有大先生的人影,吟春便知是凶多吉少了。就收拾了幾件衣裳,要動身去富陽找人。月桂嬸攔不住,又實在不放心,就要陪她上路。兩人正要出門的時候,大先生卻意外地回到了家。
當那天夜裡,吟春被大先生逼到角落,不得已說出了廟裡發生的事時,大先生坐在床沿上,一路聽,一路臉色越發陰沉起來,像是一爐被雨淋濕生不著火的炭。吟春不怕雨也不怕火—— 水和火都有對付的法子,吟春怕的是水和火中間那片怎麼也撩撥不去的陰鬱,那陰鬱像黃梅天似的低低地罩在她頭頂,壓得她連氣也得掰成一絲一絲地喘。
大先生從省城回來之後,還像從前那樣,吃完早飯就散步到藻溪邊上的那棵大樹下,坐在樹蔭里讀些閑書,午覺起來在堂屋裡鋪開紙墨練練字,得閑了去鎮里幾箇舊同學家串串門。可是吟春卻覺出了大先生的不同。大先生像是一塊發了霉的箬糕,一條剔了骨的河魚。在外人眼裡,糕還是糕,魚也還是魚,只有吟春知道,那糕少了一層油亮,那魚缺了一點精神氣。
這孩子,果真不是他的。
過了一會兒她才猛然醒悟過來,她忘了做一件事,一件早就該做的事。
突襲而來的身孕,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她只能把廟裡的事情嚴嚴實實地吞進肚子里,彷彿從來不曾發生過。
那天夜裡大先生和吟春很早就睡下了。燈滅了,大先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直直地瞪著天花板,兩個眼睛像兩顆磨舊了的玻璃珠子在黑暗中閃著鈍光。吟春有點害怕,怯怯地,也不敢動,身子僵得如同正在蛻皮的蠶。後來大先生嘆了一口氣,側過身來攬吟春。大先生的指尖一碰到吟春,吟春便活了。她伸出手來,捏了捏大先生的右耳墜,那塊綠豆大小的肉還在。這是大先生家裡祖傳的記號,從大先生的爺爺開始,傳到大先生的爹,再傳到大先生這一輩,所有的血親右耳墜上都有這麼一小塊肉。大先生曾經說過,要是哪天世界上沒了光亮,兩人黑燈瞎火地走散了,彼此瞧不見,憑著這塊肉,她就能在人堆里找見他。
章嫂的神情里有一樣東西,突然在吟春的歡喜里掏了一個洞,快樂如水一下子漏光了,浮上來的,是斑斑駁駁的惶恐。
嘩的一聲,塌過的天又塌了一回,滿地都是瓦礫灰塵。她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倖,也被壓成了齏粉。
「命。」女人說。
走到大路上的時候,她終於遇到了一個逃難歸家的老人。從那個老人嘴裏,她才知道這個村子叫朱家嶺。
呂氏這幾天里一下子老了十歲。上了年紀的人,遠遠瞅過去還隱約是個周正的架子,可是近了看才知道,其實連接著架子的榫頭,早就爛透了。一陣風、一場雨、一個顛簸,就能叫那架子頃刻之間散成一堆朽木。經過了那兩場空襲,呂氏的人就不怎麼清明了,該睡的時候,睜著兩個大眼睛定定地瞅天花板。該醒的時候,卻時時刻刻都能眯瞪過去。不過吟春知道,儘管呂氏的榫頭從裡到外快爛透了,可是還有一根筋,在勉強支撐串聯著呂氏的架子,一時半刻還散不了,那根筋就是她肚子里的這個孩子。
吟春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沒等到大先生啊?」章嫂隨口問道。
吟春湊過身子去扳大先生的臉。大先生不讓,吟春不放,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大先生突然掙起半個身子,推了吟春一把,用那隻沒上夾板的手。吟春沒想到渾身是傷的大先生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身子一歪,就米袋似的跌落在地上。屋裡的人驚叫了一聲,都怔住了。
吟春現在能做的事,就是給肚子里的娃裁剪衣裳。這樣冷的天真不是捏針動剪的天啊,指頭僵得像是長在別人手上的肉。月桂嬸端了個湯婆子放在吟春腿上,吟春時不時地要焐一焐手才能接著幹活。可是還沒容她鎖完米粒大的一個扣眼,手又僵透了。吟春就後悔沒在天暖和的時候備下幾件衣裳,那時候她的心思全沒在這上頭。
大先生果真沒等到暑假就回了家。
那天夜裡吟春做了個怪夢,夢見黃鼠狼爬進了家裡的雞窩,叼了只蘆花母雞就走,一地雞毛一路血。她跟著血跡跑啊跑啊,跑了好遠也沒追上黃鼠狼,卻把自己追醒了。一身是汗地坐起來,摸了摸身旁,床是空的。心裏咯噔了一聲,就慌手慌腳地摸著火柴點亮了油燈,才發現大先生蹲在地上,頭埋在兩隻膝蓋中間,高高地拱著一個脊背。大先生的衣裳很單薄,兩片肩胛骨嶙嶙峋峋地從衣裳里頂出來,刀似的割著吟春的眼睛。吟春猜想大先生還在傷心肖安泰的事。吟春的腦子揉面似的揉來揉去,想擀出一句妥帖的話來安慰大先生,卻終無所得。這才明白勸慰人的本事,跟繡花、裁衣裳、捏糖人的手藝一樣,原本是天生的。她只好點了一斗新煙,送到大先生手裡。大先生抽了一口,眼裡才泛上一絲活意,卻只看著吟春不吱聲。那天大先生看吟春的眼神遠遠的,空空落落的,看得吟春豎起了一身的汗毛。
撲上去啊,撲上去。她只要身子朝前一傾,往那件看上去笨重而銹鈍的鐵傢伙上一撲,她所有的恐懼就能徹底了結了。
吟春站起來,撩起布衫的斜襟,露出褲腰上別著的一把剪刀。剪刀是新磨的,還沾著磨刀石的粉塵。「要是碰見日本人,逃得走算我撿條命,逃不走也沒事,要麼是他死,要麼是我死。」
吟春終於把那天在廟裡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地講給了大先生聽。當然,吟春的敘述是粗枝大葉的,她略過了一些細節。比如,她完全沒有對那個唇邊長著痣的日本人進行任何描述。這樣的省略是不會引起猜疑的,因為那些見男人就割頭見女人就脫褲子的畜生,在鄉人眼裡長得原本就是一個模樣,沒有人猜到她是有意略過了那些細節的。她知道她如果一不小心落入描述的圈套,那她的描述就一定會是一件因布料不夠剪裁得捉襟見肘的衫子,扯了這頭,不小心露出了那頭。露出來的部分,是連鄉里操皮肉生意最不知廉恥的女人也不願叫人知道的實情。那實情見了光,就有人要死—— 是大先生死。
男人的手越箍越緊,緊得幾乎要把她擠出水來。她覺出了劇烈的顫抖,這一回,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這個人。男人的下頜抵著她的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從她的頭髮上滾下來,滾落到她的臉頰上。她用舌頭一舔,舔出了鹹味。那是眼淚。這個殺人如宰雞的男人,竟然哭了。
可是大先生偏偏說了賊種,那是決絕的,一生一世的,眼不見了也還在心裏存著的恨。那樣的恨也是山石,卻是她忍不下的重。世上沒有水能滴穿那樣的石頭,世上也沒有人能挨得下那樣的重。
吟春掙扎著爬下床,穿上棉襖,跌跌撞撞地摸出了家門。
大先生今天很早就出了門。其實這隻是吟春的猜測:吟春是從飯桌上那碗只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的泡飯上猜出來的。
她從廟裡回來之後,她的腦殼就給劈成了兩半,一半要她趕緊告訴大先生,另一半要她不動聲色地隱瞞下去。這兩半像鄉公學里的小學生在玩拔河遊戲,繩中間的那條手絹歪歪扭扭的,一會兒倒向東一會兒倒向西,總也沒個定準。兩頭拉著繩子的,都是恐慌,卻是不一樣的恐慌。漸漸地,有一方佔了上風,那是因為她實在背不動心裡頭的那塊重石頭了。說出來就好,說出來就好啊,說完了這石頭就卸了,要死要活,聽憑大先生髮落。她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她自己也沒想到,還有一樣怕,像山一樣,壓住了所有其他的怕。跟這樣怕相比,所有其他的怕,只是小卵石而已。這樣怕就是死。也許,這撥人只是想問她幾句話而已—— 她家裡曾經住過兵,對她爹媽也是彬彬有禮的,得了閑還掃過她家的院子。假若他們真要輕薄她,她總是可以在那個時候死的。她雖然沒了剪子,她總是可以撞牆的。廟雖然破,牆卻還是結實的。她的腦殼撞上這樣的牆,還不是雞蛋碰上石頭嗎?不到那一步,她總還是可以等一等的。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啊。
「你給我,在祖宗神靈前發個誓,你不會再出,這樣的事了。」
興許,它聽見了我的罵?
大先生也睡著了。吟春想。這世界,人即便渾身是傷,心就是碎成了千絲萬縷,也還得睡覺啊。誰也抵擋不住困意啊,就像誰也抵擋不住死。
吟春下了橋,遠遠地看見南貨鋪的章嫂在鋪子門口搬貨,便隨意招呼了一聲。章嫂見了她,掩了嘴,下頜就掉在了手上。
沒跑多遠她就明白了她跑不過那些人。她雖也是貧寒出身,卻沒真正下田勞作過,身上的幾斤蠻力足夠她走幾十里遠道,卻不夠她跑幾步快路。她索性停下來,轉過身來看追她的人。那些人沒料到她會猛然停住,一下子傻了,便也停下,怔怔地打量著她,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她再也管不了眼淚,眼淚也管不了她。她的臉頰是路,而眼淚只是借了她的臉頰自行其是地趕著它自己的路程。她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被眼淚沖成了一團爛棉絮。
草蝦很小,是那種長不大的小,身子薄得透亮,看得見裡頭細絲線似的黑腸子。咬在嘴裏,還不夠塞牙縫。這種蝦,尋常的日子里,連街上的貓都不吃。只有釣魚的孩子,偶爾撈來當魚餌用。
大先生過完冬假,就回了省城。吟春一人躺在大先生睡過的床上,聞著枕巾上大先生留下的油垢味,一閉上眼睛,竟然想不起他的模樣了。大先生像一陣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她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夢,夢一醒,她就已經睡到了別家的床上,從閨女變成了婦人。她的腦子雖然留不住大先生的模樣,可她的身子卻會留住大先生的身子的。大先生在她的田裡撒了這麼多的種子,總有一顆,會抽成穗結成實的。她堅信不疑。
他感到他身上的某些地方依舊硬挺,而另外一些地方卻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他緊緊地摟住了女人,把臉埋在了女人胸前的那片谷地里。也許是他的鬍鬚扎疼了女人,她顫了一顫,卻沒有掙扎。女人知道掙扎也沒用,只是順從地打開了自己。他進去了,一路使著力,卻又沒有使蠻力。他驚奇地發現路是順暢的,甚至有一絲濕潤。他已經在中國的土地上無數次進入過女人的身體,但沒有哪一個中國女人,給過他這樣的路。他在女人的身體里逗留了很久,很久。女人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像哭,又不像哭。他聽出來那是女人努力壓抑了的羞辱—— 女人在為自己如此低賤的一絲快活感到羞辱。
「你不去,還坐等著他回來?那又是好幾個月的事了。我叫榮表舅陪你去杭州,你去守著他。你年輕,這回沒成,下回就成了。」
呂氏說這話的時候,臉緊得像一塊上過釉的木板,沒有一絲裂縫可以插得進商量的餘地。
還好,洞里沒有風。她沒穿棉襖—— 棉襖脫下來鋪在身下了,她卻不覺得冷。疼把所有的感覺都擰了個麻花,她已經不識冷熱了。她只知道身下是黏的,棉襖已經被血污濕透了。棉襖的袖子破了,掛出條條棉絮,那是被她的牙齒咬的。她實在忍不下疼的時候,就把衣袖塞進嘴裏。她不能喊,怕招來人。
雁不知亂世,雁只知天涼了是秋。就是地上的世道翻過了幾個來回,雁也只曉得一路南飛。
其實,自從知道她懷孕之後,大先生就沒有再碰過她。不僅沒碰過她,而且和她分了床。每天夜裡,大先生都會拖出一床篾席,鋪在地上單睡。她原先以為他是怕自己熬不住念想,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後來她看見他到早上雞叫頭遍的時候,就匆匆起身,把篾席捲成一個筒子,塞在床底下—— 為不叫呂氏看見,這才覺出了事情的蹊蹺。
大先生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石板一樣嚴實的臉上,漸漸裂開了一條細縫。這條細縫在通往微笑的崎嶇小道上艱難地爬行著,可是就在幾乎成行的那一刻,卻驟然消失了。它消失得那樣迅速,那樣毫無蹤跡,它讓每一個在場的人都開始懷疑它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過。
她忍不住想起了大先生。她就是穿著這件棉襖走進陶家的院門,成為大先生的女人的。大先生的目光在這件棉襖上貼下了多少個印記啊,溫軟的,眷戀的,帶著微微一絲老人家的慈祥。這些目光,棉襖沒忘,她也沒忘,大先生卻忘了。大先生昨天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時候,看她的是全然不同的目光,彷彿是在一碗年夜飯里猛然扒到了一隻綠頭蒼蠅,又彷彿是穿了一雙新鞋剛出門,就一腳踩進了一堆狗屎。
大先生。她喃喃地叫了一聲。她捨不得啊,她真捨不得。她豈止是捨不得,她也是不甘啊。
自丈夫兒子死後,月桂嬸也曾收過一個養女。那女孩是跟著奶奶從蘇北逃荒到浙南的,遇到月桂嬸的時候,一老一少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月桂嬸用半籮番薯的價從老人手裡買下了那個女孩,心裏攢了個私念想留她在身邊養老送終。藻溪的日子再窮,也比一路的顛沛流離強。女孩知恩,便像親娘一樣地待月桂嬸。終於把女孩養到了十七歲,正想托媒婆尋訪一個願意入贅的女婿,沒想到女孩卻在上山砍柴的路上失足摔到崖下喪了命。至此月桂嬸才明白自己命該孤寡,不再做有兒女送終的夢。那日吟春被人從水裡救上來,醒來后抓住床邊月桂嬸的手,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娘。月桂嬸明知吟春是神志不清認錯了人,心裏卻忍不住生出一份憐惜來。又見吟春娘家總也沒人過來探視,她不知道吟春是有意對娘家瞞下了懷孕之事,便格外地放了些細緻的心思照看起她來。
是大先生。
不知大先生今天在樹蔭下看的是什麼書?也許他壓根兒沒有在看書,他只是在想心事。大先生近來的心事很多,這也是吟春的猜測。吟春是從大先生的神情里猜出來的。大先生的話越來越少了。大先生雖然不說話,可是肚子里的心事會自作主張地替大先生說話。大先生的心事磨盤似的墜在眉眼上,眉眼吃不了那樣的重,便拉著大先生的臉,低低的,幾乎要垂掛到地上。吟春隱隱覺得,大先生這麼多的心事里,有一樁是和她肚腹里的這團肉相關的。大先生盼這團肉,盼了一生一世。可是這團肉真的來了,大先生似乎又不那麼盼了。不僅不那麼盼,反而還有那麼一兩分的生分、猶豫、冷淡。吟春搜腸刮肚,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大先生的心思,似乎哪個都有那麼一點模模糊糊的相近,卻哪個也不是嚴絲合縫的貼切。
當然,那是後來的事。
吟春終於拎著木桶慢慢地走過了石橋。街上依舊很靜,連雞鳴狗吠也聽不見一聲。家家戶戶都緊緊地關著門,她的鞋底在悄無人跡的路面上擦出窸窸窣窣的迴音。突然嘎的一聲響,倒把她嚇了一跳,原來是天上的雁。雁排著隊,齊齊整整悠悠然然地飛過長天,漸漸飛遠了,成了天邊的幾粒粉塵。
女人一口氣喝了兩碗米湯,又吃了一大張鹹菜麥餅。麥餅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鐵。女人等不及熱,把麥餅撕碎了,扔在米湯里泡著,嚼也不嚼連干帶稀呼嚕呼嚕地吞咽了下去,吃得太急了,喉嚨口鼓出一個包。
「胡說!」他突然揪住了她的衣領。他揪得很緊,她覺得她的心被擠出喉嚨,掉在了舌頭上。氣越喘越窄,天漸漸地變了顏色,先是灰的,後來就變成了淡紅,再後來就成了赤紅的一坨。房頂倒扣過來成了地,而原先是地的地方,卻升騰到了半空,上邊胡亂飛著些星星。
月桂嬸說肚子顯得這麼早,一定是個男種,說不定是兩個。吟春知道月桂嬸這話是說給呂氏聽的,為了給呂氏長點精神。
「橫街陳家的姨娘說,日本人去了宜山,躲不及,她三姐的婆婆,六十多歲的人,也……要不,讓吟春回娘家避一避?那邊走水路,比這裏要多搖幾櫓船。」呂氏說。
吟春回過頭來,目光盯在呂氏的手指上,突然吃了一大驚。
這靜默也許只有幾秒鐘,也許只有幾分鐘,但在吟春聽來,彷彿長得像過了幾個時辰。
「事先有人報信說日本人要來,他跟村裡八個年輕漢子,都躲在廟中的柴火厝里。還是給搜出來了,挖了眼睛剜了心,一個也沒活下來。」
賊種,你是賊種。吟春喃喃地說。你本不該生到這個世上來,你沒生的時候,就該死了,可是你一回一回的,總賴在我肚子里不肯死,你死活要熬到出了娘胎見天光的日子。可是沒用啊,你就是見著了天光,你還得死,誰叫你是個賊種呢?人世里容不得你啊,你不如這一刻就死,省得過一輩子膩膩歪歪的糟心日子。
她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她一開口,就會號啕失聲。
在吟春打量著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打量著吟春。吟春的髮髻早就跑散了,頭髮耷拉下來,遮住了半拉臉,襯著那露出來的部分越發顯得尖細了。早晨出門時呂氏給她面頰上塗的那層灶灰,早被這一路的汗水洗去了七八分,剩下的,又被月影舔沒了,那一刻她只是一味的白皙細嫩。身上的那件灰布衫,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不僅樣式古舊,而且很是寬大,衣領胳膊腰身沒有一處合體。風把那件布衫朝後吹去,她丟失在布衫里的身子突然就露出了藏掖不住的凹凸。這群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刻都讀懂了彼此眼中的話:這個女人,是這群疲憊骯髒的男人這一路上見過的最好景緻。
原來那天吟春不見了,大先生立刻派了人四下尋找,娘家婆家所有的親戚家裡都找遍了,也沒找見人。榮表舅在離家不遠的石子路上,發現了一攤血,眾人便猜想吟春是叫人給劫害了,這陣子鄉里的日子很不太平。大先生急火攻心,到了夜裡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怎麼也止不住,沒到天亮就咽了氣。中醫西醫說的都是一樣的話:是日本人打的內傷犯了,內出血。
飯桌上的人都靜默了,米飯突然就變成了沙子,生生硬硬地硌著舌頭和喉嚨,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水上出現了一個黑點,漸漸地,就變成了一隻小舢板。艄公脫在船頭的蓑衣上,閃閃爍爍的全是水珠子,河前頭的地方大概還在落雨。艄公見到吟春,用竹竿乓地敲了一下船幫,遠遠地吆喝了一聲:「吃飽沒?」艄公運送的是百家的貨,吃的是水上百家的飯,艄公見了水邊的人,不管認不認得,都會熱情地招呼一聲。吟春本想答一聲「吃飽了」,可是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那句話卻生了刺似的哽在了喉嚨口,因為她突然想起來,早上出門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飯,竟是她的最後一頓飯了。船走出去很遠了,她才感到臉頰上隱隱的刺癢。拿手去抹,方知道是眼淚。
呂氏聽了,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叫吟春趕緊燒盆水洗洗晦氣。
她猜想呂氏大概會哭,也會罵。自從她嫁到陶家之後,她也做過幾樁錯事。呂氏偶爾也給過她一張黑臉看,卻真沒怎麼罵過她。她不知道呂氏真狠起來是什麼樣子。她明白呂氏的隱忍和呂氏的爆發,都緣自同一個理由。她想好了,呂氏就是哭出一江一海的眼淚,罵遍了她十八代的祖宗,她也決不回一句嘴。呂氏的眼淚總有乾的時候,咒罵也總有完的時候,日子如溪水總還得往前流。只要過了這個坎,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男人怔住了。男人覺得被人當胸捅了一棍子,一時想不好到底該把棍子拔|出|來,還是該把棍子捅得更深,兩個都是同樣的疼。吟春的目光讓男人意識到:他已經叫這個中國女人窺見了心。戰場,這是在戰場。他突然醒悟:在戰場上誰讓人先瞅見了心,誰就得先倒下先死。
這時她的肚腹突然抽了一抽,又一股酸水泛了上來,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哇哇地嘔了起來。她知道這是她肚子里的那團肉在攔著她,不叫她去死。其實她也不想死,她還想長長遠遠地活下去,替大先生生一地的娃娃,再給他養老送終的。她其實只是想叫肚子里的那團肉去死的,可是它不肯。它賴在她身上,就是不肯離開她。唯一讓它死的法子就是她也去死。她死了,它就不得不死。
吟春走上了橋頭,遠遠地,就瞧見一群蠅子,黑雲似的趴在橋欄上,嚶嚶嗡嗡地聒噪著,聲響震得人耳朵發麻。她知道它們叮的是那團糊在橋上的人肉。吟春憋住氣,正正地看著腳下的路,眼睛不敢往那個方向斜。這團肉兩天之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人早上一腳跨出門來,怎麼會想到,肚子里的那碗粥,竟是他一輩子的最後一餐飯食了?聽說那人的婆娘是個獨眼龍,是下雨天摔在石頭上戳瞎了眼睛的。家裡有五個孩子,還不算肚子里懷的那一個。
這是他妻子的味道。
「挨千刀的,天殺的!」她咬牙切齒地罵道。
吟春想問,可是她的嘴唇像壓了兩盤大石磨,她挪不動,她的腦子差不動她的嘴。
她覺出了一樣東西,正在她的兩腿之間蠕動著。她欠起身,就看見了那團肉。那團肉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把她的肚子撐得像座小山,可是它出了她的肚子,卻是這樣的瘦小,小得就像是沒來得及長好就僵在了枝蔓上的一個冬瓜。丑啊,它實在是丑,整個身子裹在一層叫人看了想嘔的黃湯里,手掌、腳掌、臉上全是千層餅一樣的皺褶。她只是沒想到,這團才七個月大的肉竟長了一頭的好發,粗粗硬硬的,密得像一樹林子的松針。
「胡說!生男生女的事,是菩薩說了算。菩薩愛待見誰家就待見誰家。」
大先生的眼窩很深,眼淚從心裏流到眼角,要走很長的路。大先生的眼淚走到半途的時候,就走幹了,最終也沒有走出他的眼窩。
吟春從屋裡慢吞吞地走了出來,走到院子里,舀了一大勺泔水,拌在糠里餵雞。雞是不認時辰的,雞隻認天光。日頭已經升到樹枝分叉的地方了,雞餓瘋了,嘰嘰喔喔蜂擁而上,踩了吟春一鞋面的雞屎灰土。看見鞋面上那團還帶著隔夜潮氣的綠屎,吟春肚腹里彷彿有根繩子抽了一抽,沒忍住,哇的一聲就吐了,嘔在地上的幾粒飯糊被雞一搶而光。吟春想抬腳轟雞,可是腦瓜子卻差不動腿,病雖然好了,身子還依舊倦怠,只是懶得動彈。
吟春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在想今天大先生說的話。
日本人的飛機這幾天里接連來了兩趟。第一趟是日頭落山的時候來的,只是低低地擦著地巡了幾個圈,捲起漫天的飛塵就走了。大先生已經回杭州教書去了,家裡只剩了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呂氏心慌,便叫月桂嬸在家留宿壯膽。那天夜裡呂氏不敢躺在床上睡,怕睡得太沉飛機回來了也不知曉,就讓月桂嬸搬出那床存在柜子里的九斤棉胎,鋪在飯桌上,三個女人坐在桌底下勉勉強強地挨過了一夜。雖然已是深秋了,三個人擠在一個不見天日的黑窩裡,還是捂出了一身的汗。如此平安無事地過了兩天,呂氏緊繃的神經就略微松泛了些,見吟春懷著身孕實在睡不安穩,就讓眾人都回到床上睡去。誰知還沒到大天亮,飛機又回來了,這次是動真格的。
女人彷彿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身子顫了一顫,說話的聲調就走了音。
他倏地站起來,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
她死了是一樣疼,她活著是另一樣疼,這兩樣疼,哪樣也替代不了另一樣。他實在想不出,哪一樣會更絕更疼。
呂氏也是。
「吟春,吟春你拿個主意啊!」
她聽見了一個欣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