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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產篇:孫小桃(1951—1967)

危產篇:孫小桃(1951—1967)

「我跟系裡的老師打過招呼了,這個學期的美術基礎課程,一定會讓你及格。下個學期就是實際應用課程了,你再也不用去畫那些沒用的空殼大花鱉了。」
她沒法回答。一百塊錢可以走的路程很短,去了畫兒書攤,就去不了文具店。她可以不去文具店,但是她不能不去書攤。
望著阿寶臉上的斑駁汗跡,那句在肚腸里曲里拐彎地藏掖著的話,突然就毫不費力地跳到了小桃的舌尖上。
小陶明白,這是陳家婆娘的眼睛。陳家婆娘把她的眼睛烙在了她身上,那是一種洗多少回澡也抹不下去的印跡。
他的手停留在畫著他倆頭像的那頁紙上,久久不動。她以為他要說一句感謝的話,可是他沒有。他的喉結像一塊不小心鯁在喉嚨里的肉骨頭,上上下下顫抖遊走了半晌,笑容如落在沙灘上的雨水,漸漸低淺了下去,最後只剩下嶙嶙峋峋的嚴峻—— 那是一種小桃從未在他臉上發現過的表情。
「聽話,喝了有力氣,第一胎都難。」勤奮嫂把湯勺送到小陶嘴邊,哄孩子似的勸她。
她幾乎想不起來她是如何回到宿舍的,她只隱隱記起她的身子輕如氣球,她想用腳去墜住身子,可是腳比身子更輕—— 她已經把心和腳都丟在月台了。失重的身子在冬日的泥濘里,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半飄半滾地走過了半個城市,終於走回了家。手凍僵了,指頭硬得像鐵,怎麼也擰不開鎖。等她終於打開門的時候,她卻沒有力氣進屋了,她兩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那天白麗珍領著一撥人馬衝進老虎灶,她一把將勤奮嫂拖進后屋,卻把隨從關在了門外。
「阿寶直接回家了嗎?」她問。
宋志成覺得心裏有樣東西給捅破了,他頓了一頓,調整了呼吸,才敢開口,因為他不想讓她聽出他聲音里的那條破綻。
他沒聽懂,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貼著他的耳根說這是我們老家的土話,就是說世上所有的難處都有解決的方法,只要人活著。
「小桃,媽本想和你說說話的,真沒用,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勤奮嫂說。
母親喀喀地清了一下嗓子,二姨婆明白了這話不能在小桃跟前說,便住了嘴。
小桃雖然連酒家的門也沒踏進去過,卻猜也猜得到那裡的價碼,便有些猶豫起來,說我還是不去了,我媽等我回家呢。阿寶哼了一聲,說有我呢,你怕什麼?再說了,讓她也知道知道等人的難受。
「我去過,那頭。」勤奮嫂有氣無力地說。
關於土改的消息,最先是從大先生的一個學生那裡聽說的。那個學生沒畢業就偷偷跑去了延安,後來隨解放大軍南下,在平陽縣委里當了個頭頭腦腦。那人家境貧寒,在學校念書時常受大先生的接濟,心念舊恩,就悄悄來找吟春,說縣委工作隊就要下鄉開始土改了。雖然大先生和呂氏都死了,可是大先生家裡留有田產和僱工,吟春十有八九會被評上地主成分。那人讓吟春帶著小桃趕緊逃走,城裡剛剛解放,流動人口多,容易躲藏。吟春開始不想走,說大不了把田地都沒收了,總得留一口飯給我吃吧?一個寡婦,還能把我怎麼樣?那人冷冷一笑,說憑什麼不能把你怎麼樣?脫了衣服搜,掘地三尺找金銀財寶,上弔的投河的,這些事都發生過。
阿寶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你家沒地方,我家有。」
「到底是『新擦』,真香。」谷醫生端起茶杯聞了一聞,鼻尖上漾起了一小片水汽。勤奮嫂知道他在學二姨娘的蹩腳普通話。
二姨娘嘬著牙花,半天沒說話。勤奮嫂以為二姨娘把話都說完了,正要往裡走,只聽得二姨娘吐了一口沾了牙花的唾沫,說:「可惜啊可惜,你沒看上這個男人。」
「你知道,這是誰說的話嗎?」抗戰問那個男孩。
二姨婆斜了母親一眼,說:「你這話講得真霸道,他急不急你最清楚,你還以為人真能等你一輩子?」
谷醫生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一頓飯的工夫,天上的薄雲就散盡了,月亮終於露出了臉,把石板路照成了一個黑白分明的棋盤,凸的地方很白,凹的地方很暗。晚場的電影還沒有散,街上人聲稀少,聽得見風鑽過梧桐葉子的窸窣細響。八月的風沒有骨頭,輕輕軟軟的,卻帶著隱約一絲的香,那是路邊賣花女子竹籃里裝的茉莉花串。
阿寶拉了小桃就往街對過走去。「走,叔請你吃飯。叔這輩子還沒請你吃過飯呢,再晚就請不上了。」
宋老師看了小陶一眼,說:「這次我們是帶了任務來的,查陳會計的事,是徐隊長的決定,我們都要配合」。
終於,他說出了趙夢痕。
「你是不是,看過了他的檔案?」
陳家的女人比她起得還早,正在院子里搭出來的一條木板上切豬草。陳家婆娘的腰身已經很顯了,自己的褲子穿不下,便胡亂扯了一條她男人的舊褲子來穿。男人的褲子前頭有開口,她紐子也不扣,只在本該系皮帶的地方穿了根草繩打個結了事。聽見響聲,女人轉過身來對小陶說孫同學你等我一等,便急匆匆地進了屋。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碗,碗里裝著一塊桂花紅棗米糕。
「他去你家,聽唱片?」小桃想掩飾,可是沒用,她的嗓子不服她管,沒出息地裂著驚詫的口子。
表演唱的曲目是《我是一個兵》,是那陣子紅遍了大江南北的歌。最初只是幾個演員在唱,後來那歌聲如雪球一路滾一路沾帶上了各樣的聲音,到最後幾乎場上的每個人都在那個雪球里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嗓子。看著看著小桃的心咯噔了一下,因為她在八個小夥子中間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忍不住暗笑:天底下長得相像的人很多,怎麼可能會是他?可是第一段歌詞唱完了的時候,那人從兜里掏出一把口琴吹起了間奏。剎那間一切疑雲迷霧轟然散開,她準確無誤地認出了他。
可是今天,她突然不同了。她依舊寒酸,依舊貧窮,但她兜里卻有一張紙,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這張紙雖然不夠她買任何一家店裡的任何一樣貨色,卻叫她有了足夠的膽氣,可以抬起眼睛把這條街氣定神閑地好好看過一遭,她覺得她的腳她的眼睛突然都長了勁道。
「這裏曾經是一座廟。」勤奮嫂喃喃地說。
勤奮嫂站在街頭,看著那些昏黃稀疏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把一個城市照成了瘌痢頭。
黃文燦的喉結動了一動,卻沒說話。
男孩已經土崩瓦解,嘴唇開始微微顫動。他向他的同夥們投去求助的眼光,可是沒有人能拾得起他扔給他們的包袱。這些日子他們盡情地享受著沒有老師沒有家長管教的生活,他們已經很久不去讀書背書了。
谷醫生想制止勤奮嫂,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看見了小陶灰燼一樣的眸子里,噌地躥出了一顆火星。
谷醫生擦了手,從兜里掏出一個煙盒,抽了一根煙出來,點著火抽了起來。
她的話還沒說完,只覺得眼前刮過一陣風。風太快,她想躲,卻沒來得及,風就扇在了她臉上。風很奇怪,不涼,反而是灼灼的燙,她的臉頰漸漸地麻了,像裹了一層厚厚的鏜刀布。過了一會兒她才醒悟過來,那是巴掌。媽媽扇了她一巴掌。
黃文燦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他的快樂和憂愁都和他們截然不同。
千萬,不要臉紅。她暗暗地警告自己。
女人臨走時張了張嘴,似乎說了一句話。女人的話只是喃喃自語,沒人聽得清楚。
這天晚上,小桃躺在床上做了一夜的夢,每一個夢裡,都有那兩種藍。
小陶知道每一回宋老師連名帶姓地喊她,就是有緊要的話要說。她的頭皮緊了一緊,卻還不是怕。
夢痕突然抬起頭來,也定定地看著小桃的眼睛:「小桃你才在談戀愛呢,你瞞不過我。」
勤奮嫂的話沒說完,留了一截尾巴。小陶知道母親的牙齒和舌頭之間,咬的是一段千斤重的幽怨。
兩天之後白麗珍來了,一句話也沒說,把小陶的那封信貼在門上就走了。
「那個接生婆,二十三歲開始接生,今年四十六歲,手裡經過的孩子比老鼠還多。說定了,要是到時候進不了醫院就去喊她來,橫豎是差不多的路程。」
「你怎麼,睡在這裏?」勤奮嫂吃驚地問。
二姨娘不僅耳朵聽出了變化,二姨娘的眼睛也看出了變化。這一季街上的人不知怎麼的都換了衣裝,先是裙子不見了,再是花樣不見了,再後來,連顏色也不見了。從街頭望到街尾,一街只剩下了兩種顏色:不是軍綠,就是警藍。
壓路機。白切大腸。鹼水泡過的豬頭。
她的血里流著我的血啊!我的閨女,身上到底有我的秉性,她真能忍。勤奮嫂想。
他把自己的短處做成了一面旗子毫不藏掖地舉在手上。他舉旗子的樣式極是堂正磊落,叫人牢牢記住了他的姿勢,而幾乎忽略了旗子上的內容。一樣短處高聲呼喊出來之後,聽起來反倒不覺得是短處了,而嘲笑這樣短處的人,卻反而有了些不恭的嫌疑。所以學生上他的課,都很安靜配合。
這時老虎灶來了一個人,進門就大呼小叫:「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招呼一聲,把我當外人了是不是?」
勤奮嫂每天醒來,都正正在四點十五分的點上,比鬧鐘還準時。今天醒來,只覺得天色比平素暗了許多,就摸索著找燈繩,想開燈看一眼牆上的那個老爺掛鐘。不知怎的那盞燈也比平常暗,昏昏黃黃地照得掛鐘上的字像水裡泡漲了的芝麻粒,怎麼也看不清。她趿著鞋子站起來,想湊到鍾跟前,誰知牆壁突然風車似的旋轉了起來,還沒容她喊出一聲皇天,就頭重腳輕地摔倒在地上。
「以他們家裡的經濟條件,抗戰在學校里很難申請到助學金。可是抗戰打死也不會拿他爸爸一分錢,所以他選擇放棄考大學,直接參加工作。」
「他怎麼沒來送二姨娘一程?」他問。
「不許說那個字。你死了,我就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哪天我請你吃飯,孫小桃同學。」他說。
順著夢痕手指的方向,小桃看見不遠處的林蔭道里,行走著一個半老不老的男人。男人和夢痕一樣,穿的也是白短袖襯衫灰布褲子。男人手裡捏著一把裹了布邊的葵扇,此刻正擋在頭頂遮陽。其實日頭已經偏了,沒有多少氣力,那抹灰黃塗在男人的背影上顯得有些骯髒。男人走路時鞋跟低低地黏在地上,彷彿沒有力氣好好抬一抬腿。這樣的一個男人若扔在街上,尋常得大概連狗也不會多看上一眼。小桃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世道真像是一把粗沙子啊,在人身上滾過一回,就把一個顯赫一時的公子哥兒磨得走了樣。其實還沒有人認真碰過他呢,碰他的日子還在後頭。他只是經過了一場公私合營而已,他不過僅僅是感覺到失去了用場。
下了樓,一眼就看見二姨娘的對面坐著一個男人。男人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的臉,卻看見他穿了一件灰色中式夾襖,後腦勺的頭髮上有幾綹灰白。他手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油漬漬的紙包。聽見樓梯響,男人轉過身來,勤奮嫂就看清了他的臉:他的麵皮被日頭晒成了紫銅色,笑起來額頭眼角上有幾條紋路在來回爬動。兩年前在朱家嶺見到他時,他就已經像個農民。今天再見到他,他依舊還像農民,卻是個老農了。
兩人在桌子底下鋪開席子,就鑽了進去坐下。槍聲越來越密集,炒豆子的聲響後邊,又跟了些嗖嗖的風聲,那是子彈飛過近處的聲響。再後來又多了一樣聲響,比槍子更沉更悶,像是蒙在棉花胎里的爆炸聲。小陶說是炸藥包。勤奮嫂說皇天,連炸藥包都下來了,還不得把一個城給平了。
宋老師沒回話。
在整個溫州城裡,唯一能讓她的心落到實處的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鼓樓洞底下的畫兒書(溫州方言:連環畫)攤。其實,這樣的書攤全城到處都是,在謝池巷口就有一家,可是她不能去,怕被媽媽看見。
小桃嚇了一跳,說:「你怎麼知道?」夢痕哈哈大笑,說:「我媽告訴我的,戀愛中的人,眼睛里都開著一朵桃花。你不止一朵。」
當晚小陶被送進了醫院。
她想辯解,剛開了一個頭就被他狠狠地切斷。
「仇阿寶的娘幫我看著呢,你吃完了我就回去替她。」二姨娘說。
她想故作無知地表示驚訝,然後再貌似無心地說一句「哦,原來你們一直都保持著聯繫啊」。她想把這場追問一路進行到底,直到把他死死地頂到牆的犄角上。可是話走到舌尖的時候突然走瘸了腿,因為她看見了他額角的汗。這個看起來從來都掌控著局勢的人,原來也有亂了陣腳的時候。她喜歡看見他的破綻,那破綻讓他從高高的檯子上走下來,走到和她平等的位置上,現在她終於可以直視他的眼睛。
這是血在衝撞著身子,這是心在擊打著肌膚。這是她的親外孫在生命的那一端朝這一端行走過來時迫不及待的腳步聲。
谷醫生起身告辭,勤奮嫂送他走到了街上。外頭是個好天,只是月亮累了,蔫蔫地泛著黃邊。幾乎就是個滿月了,卻就是差了那麼一丁點,依舊還是不圓。天晚了,街上沒有幾個人,一輛黃包車擦著路面走過,揚起細細一陣風,那是消遣完了的人正趕在回家的路上。
宋老師在路邊停住了,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
她站下了,依舊低著頭。
宋老師禁不住被她逗笑了,搖了搖頭,說:「孫小陶,你是我見過的、最糊塗的孩子。」
仇阿寶哼了一聲,說:「你去醫院門口看看,得青紫病的有多少?腿腫得紫茄子似的,都是鄉下來的。鄉下的日子不比城裡,難熬啊。」
「腳上那雙,是去年剛買的。」女人恍恍惚惚地說。
「你先走吧,得閑了我找你。」
小陶是要去看阿黃。阿黃是一頭牛的名字,小陶進村那天,正好趕上了阿黃出世。阿黃的媽生了半天還沒生下來,四周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這方圓幾十里地都沒有獸醫,村裡只有一個略知牲畜性情的人,眾人便喊了那人過來幫著接生。那人塗了一手的肥皂,就伸進母牛的肚子里掏小牛。母牛的肚子一鼓一癟地夾著那人的手,疼得他出了一臉的冷汗。終於掏出了小牛的兩個蹄子,拿一根粗繩子綁了,幾個男人就喊著號子用力往外扯繩子。小陶想看又不敢看,怕小牛的身子給活生生地扯散在母牛的肚子里。扯了好一陣子終於把小牛扯出來了,是一團濕漉漉的黃肉,閉著眼睛癱在稻草上一動不動。小陶蹲下來近近地看著它,以為它死了,就忍不住拿手摸了一摸,誰知它竟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張開嘴輕輕地舔了舔小陶的手,這一舔就把小陶舔得化成了水,從那以後一天見不著阿黃便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阿寶那天身上穿了一套不知從哪裡撈來的軍裝,頭上戴了一頂軍帽。衣服和帽子明顯洗過了很多水,卻又沒洗均勻,綠早已洗飛了,只剩下些斑斑駁駁深淺不一的黃,但卻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不是街上的那些冒牌物,原先釘領章帽徽的地方,還看得出大腳的針眼。
第二天到了學校,小桃冷眼看著那兩個人,他們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中間隔著好幾排人,他沒看她,她也沒看他。他們臉上浮現的,是一種從未認識過的陌生,和一種絲毫沒想打破這種陌生的漠然。
那人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四目相對,勤奮嫂手裡的毛巾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原來是小陶。
小陶從門裡望出去,只看見母親今天穿著一件藍花斜襟布襖,頭上包著一塊藍布帕子,甩起棒槌的那副兇狠樣子,遠遠一看,活脫脫就是一個朱家嶺的家常婦人。谷醫生上船的時候,塑料涼鞋被人踩掉了底,一路上就是用一根繩子綁著鞋底走的。到了這裏,村支書的婆姨連夜就給他趕了一雙新布鞋。確切地說,村支書現在已經是前支書了,他是被他自己的親侄子打倒的。所謂的打倒,其實只是做個樣子給外人看的,表明朱家嶺並沒有和世界脫節。打倒前和打倒后的唯一區別,不過是把村裡商量要事的地點,從一家搬到了另一家而已。和城裡的真刀真槍相比,朱家嶺最激烈的運動,也不過是一群人聚在一起,面紅耳赤地爭一爭劉少奇是否太嬌寵了自家的婆姨。
他把自己戴的那隻手錶留給了小陶。這隻手錶是他還在黃家宅院里做大少爺的時候,他母親從法國給他買的生日禮物。在太平年月里,這樣一隻貴重的手錶無疑會被解讀成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可是在亂世里它卻更像是一件久別之前的念心兒。小陶的手心濕濕地揣著這隻表,只覺得自己竟沒有一樣可心的東西可以襯得起它的重。思來想去,最後剪了自己的一縷頭髮放在一個裝過萬金油的空盒子里,又在盒子上鑽了兩個孔,用一根絲線穿起來,讓他貼身掛在胸前。
夫人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想讓夢痕留在院子里。趙夫人拉了夢痕正要往後院走去,突然有一個女學生一下子扯住了夢痕的袖子。
勤奮嫂忍不住笑了,說你最好把自己也打成行李跟著她過去。現在後悔了吧?從小沒好好教她做家務。二姨娘卻很是不以為然,說那孩子大學都考上了,還能學不會家務?那是阿貓阿狗都會的事。等她哪天嫁了人生了娃,你看她會做不會做?
昨天宋老師告訴她,工作隊已經決定把陳會計列為重點清查對象,讓她趕緊搬離陳家。看來陳家婆娘已經知道了工作隊的動向。
謝池是一條巷的名字。你若拿一把圓規在小小的溫州地圖上畫個圈,謝池巷就正正地落在了那個圓心上。從巷口看到巷尾沒有一座樓,全是矮禿禿的平房。那平房見過了太多的朝代太多的爛事,那磚、那瓦、那門、那窗,都是一臉的愁苦相。
勤奮嫂沉吟了片刻,才說除了谷醫生,我看沒別人。他從前說過要資助你上大學,是我一直不肯。小桃說那些錢我一分沒花,都帶回來了,你看什麼時候還給人家。勤奮嫂說沒用,我問過他,他死也不肯承認。小桃說媽那你留著花吧,打煤餅的事,以後也可以雇個人。勤奮嫂笑笑,說傻女子,我在家,要那個錢能有什麼用?你在外頭,看你瘦的,身上還有幾兩肉?你把錢帶回去買幾樣肉菜吃。那份人情就只好先欠著,等你畢業了好好報答人家。小桃就問谷醫生日子過得還好嗎?勤奮嫂說能好成什麼樣?連門房都敢欺負他。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連只老鼠都怕。幸虧是學醫的,靠的是本事吃飯,聽說醫院的內科醫生里就數他的醫術最棒。
他說這話的時候低了頭,沒看她。
窗也關著,但沒上閂,她推了幾下,居然吱扭一聲推開了。窗檯很高,可是她攀著窗架一抬腿就爬了上去。她被自己嚇了一跳:人真急了,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隔了這麼些年她依舊腿腳靈便。
「今天打了一天的煤餅,老了,力氣不如從前。」
「一群,井蛙。」夢痕說。兩人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如雨點在空中砸開一個個小洞,突然就感到了風。
「你呢?」夢痕問。
「身子斜一點,把手靠在椅背上,就這樣。」宋老師在給女人做著示範。
「那你,能把這一段,給我念一念?」勤奮嫂的舌頭終於松泛了些,再開口的時候,臉上的熱還沒散盡。
小桃暗暗有些歡喜,因為在這個五十幾個人的群體里,她不再是唯一的孤獨者。儘管她也知道,南下幹部兒子的孤獨,和老虎灶女兒的孤獨,不是同一種孤獨。這兩份孤獨無論走得多遠,也匯不到一條路上。她無法在他的孤獨里沾邊,他也無法,他們只能遙遙相望,各自守著各自的陣地。
她抽回了她的手:「趕緊走吧,白麗珍在家等你呢。」
「十二月黨人,是什麼東西?」勤奮嫂突然問。
皇天。為什麼她的命里會攤上這一天?若她有回天的本事,她一定指頭一動,把這一天在她的生命中徹底抹除,她情願做回「老虎灶西施」。那個她鄙視了一輩子的外號,如今已經成了高不可攀的奢侈。
此刻老虎灶的女兒和綢緞行的千金突然有了一絲同病相憐,他們都被大學摒棄了。趙夢痕的生活之路拐到這一程的時候,和孫小桃有了小小一段的集結。可是,在趙夢痕的路還沒拐到孫小桃的路上來的時候,趙夢痕擁有過什麼樣的風光?而她孫小桃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興許到老到死,都永遠是老虎灶的女兒。她的路一眼就看到了頭,她的路永遠也不會拐出什麼驚心動魄的彎道。
此刻的小桃只想到了縱身投火的壯烈,卻還沒想到焚燒的痛楚和廢墟的凄惶。二十歲是桃花燦爛的日子,痛楚和凄惶匍匐在暗影里,她看不著,也沒想看。
小桃想了想,才說:「我想省一張船票的錢。」
「我不賣針,可是我有針。你一會兒拿過來,我幫你縫兩針就是了。」
天,果真就是那家她本來要去上班的鞋廠。小桃暗暗驚嘆。趙夢痕一定是從她嘴裏聽說了招工的消息才去報的名。
這是布料設計專業考生報名表。確切地說,是通過了美術初選的考生報名表。在美術作業環節里,一部分考生就已經被先行淘汰。現在進行的,是考生的面試環節。
「天說冷就冷了,你寫信告訴她,叫她記得曬被褥。你說她知道怎麼曬嗎?我忘了給她帶晾衣繩。」二姨娘說。
原來是仇阿寶。
老師也慌了,當即決定帶著學生疏散。其實老師心裏也不知道怎麼辦,因為學校附近並沒有防空洞。老師跑到教室門口的時候,臨時決定把大家都帶到操場上,那裡有一片簡陋的雨棚可以蹲著隱蔽起來,萬一有事,跑動起來也容易些。
勤奮嫂上了樓,關起門來,在屋裡慌手慌腳地找衣服換。這幾天家裡正請泥水匠補灶,衣服頭髮上免不了沾了些灶泥。她不在乎他看見自己袖子上的補丁,但是她不能讓他看見衣裳上的臟。樓下木桶里浸著一大桶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現在能換的只剩下一件棕色的燈芯絨外套。那件外套比身上這件還舊,肘子袖口都已經磨掉了絨,可總還算乾淨。勤奮嫂換了衣服,把襯衫領子翻出來對著鏡子照了一照,還好,黃色和棕色搭在一處,看起來還算順眼。
小陶哼了一聲,說我敢上你家嗎,不看看是誰把門?勤奮嫂瞪了小陶一眼,說跟大人說話呢,你懂不懂規矩?小陶的火噌的一聲躥了上來,一把扯下母親頭上的藍布帽子,說我就想讓他看看,他家養了只什麼樣的母蝎子。
「蚊香是小事,趁著還沒開打,趕緊去屯點東西,吃的喝的都要起碼備夠十天半個月。待會兒我給你扛一袋議價米。」
「作孽啊,小桃。你媽這一輩子,為誰啊?還不就你一個指望?你不學好,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二姨婆蹲下身來,收拾著散落在地上的書包。鉛筆盒子開了蓋,米達尺、鉛筆和橡皮擦滾了一地。課本倒都還在包里,只有一個作業本子飛到了桌子底下。二姨婆有些發福了,鑽不進去,就支派仇阿寶爬進去把本子取了出來。
竹罩子和捲煙紙中間的那塊狹小空間,才是她每天做作業的地方。她沒有地方攤開課本,她只能把作業本壓在課本上,挪來挪去地看。她一隻肘子頂著竹罩子,另一隻肘子壓在捲煙紙上,小心翼翼地躲著煙絲。一隻十五支光的電燈,把課本上的每一幅插圖都熏得跟舊火柴盒上的商標一樣昏黃。每卷幾支煙,媽媽總要停下手,湊過臉來抽她的課本看,問她一些她答不上來也不想答的問題。媽媽白天說了這麼多的話,到了晚上依舊還有這麼多的話。也許媽媽覺得只有晚上的話才真算是話,可是媽媽從來沒想過,她的話並不是她的話。媽媽的話和她的話中間,隔著是二十余年的路途。
她就這樣傻笑著離開了紅房子,跟在宋老師身後去劇院看演出。天剛下過了一場雨,那是秋的最後一場脾氣了,再往後,天氣的事就該交給冬來做主了。樹葉已經落盡了,光禿禿的枝條像一根根筋脈凸顯的指頭,顫顫巍巍地指著天空。落葉被積水一團一團地黏在街邊,冷風刮起來,街上竟乾乾淨淨的,沒有半絲飛塵。
小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叫了一聲不可能。「我媽媽說過我爸的祖上很有錢,但是後來家道中落,輪到我父親,就是赤貧了。」
「你要是不知道,我來告訴你,這是十六條中的第六條。你們連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都沒沒好好學習過,還出來鬧什麼革命?」
她就有些難過起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宋老師。
這時就有學生從屋裡抬出了幾隻樟木箱,開始從箱里往外抖落衣物。都是些陳年古董,她的旗袍絲|襪,他的馬褂洋裝。看熱鬧的人已經走進了院子,在堂屋跟前圍成了一個黑壓壓的圈子。圈子越收越緊,趙夫人覺得她的臉上貼滿了眼睛,腦瓜仁子一蹦一蹦地跳動著,彷彿裡頭在炒著鹽豆。學生每抖出一件衣物,人群就發出一聲半是詫異半是鄙夷的驚嘆。這十幾年裡,小城的生活就像是一張粗號的砂紙,在日復一日毫不懈怠地磨除著舊時代的痕迹。箱子里抖出來的那些色彩和樣式,讓早已經習慣了中山裝工作服的人們,一下子想起了諸如「剝削」和「糜爛」這樣的詞語。
「……基礎……差……」考官趴在老頭的耳邊說。考官的聲音輕得幾近耳語,可是教室太安靜了。太安靜的教室就像是一個極善打聽的婦人,總能從人的舌頭嘴巴里拽出一兩個斷斷續續的話頭。
「不,要,死。」勤奮嫂一字一頓地說。勤奮嫂把一句話掰成了三個字,每個字中間都灌著水泥捂著鐵皮,嚴嚴實實的,沒有一根針的餘地。「沒有什麼委屈,是熬不過去的,只要你想熬。」
小桃走過去,叫住她。她停下來,略略有些吃驚,不過那驚訝只是一條極細的波紋,輕輕一抖就淹沒在一臉淡淡的笑容里。小桃以為她會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有什麼事要找她,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拉著她站到了路邊的一片樹蔭下,等著她開口,彷彿早就吃定了她會來找她,儘管她們中間隔著不通音信的一年光陰。小桃無法在那樣的淡定里扯開一個缺口,就暗暗有些惱怒。這時的她還太年輕,還不懂趙夢痕的淡定,其實僅僅是因為她已經認了命。
「這水瓶留給你用吧。信封里有一本新版的《新華字典》,也留給你。」
這個夏天小桃閑得無所事事,不用上學,不用趕功課,也沒有返校日,時間多得如同空氣,一抓一大把,可是無論抓了多少把,卻也不見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了床也是坐在窗口發怔,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點。勤奮嫂見不得她這副樣子,便轟她出門找同學玩。實在被母親催不過,小桃只好百般不情願地出了門,當然不是去找同學玩。
小桃收到那張三十塊錢的匯款單時吃了一驚。雖然那上面沒寫匯款人的名字,她卻知道除了媽媽之外不會有別人。她上學之前,媽媽給了她二十塊錢。她收了十塊,把那個十塊偷偷塞到媽媽的枕頭底下。媽媽發現了,又把那十塊匯到了學校里給她。後來每一個月,媽媽都會給她寄五塊錢。兩個星期前她剛剛收到了媽媽寄來的十塊錢。媽媽這次多寄了五塊錢,是給她過年花的,她沒想到那十塊錢後面又那麼快地跟上了一條大尾巴。她知道家裡那口一天要燒十幾個小時的老虎灶,每天要吃進多少個煤餅,家裡的煤票還不夠墊層灶底,所以每個月媽媽都要買議價煤粉。家裡那兩個幾乎高到天花板的大木桶,每天也要吞下好多水,那是媽媽僱人一毛錢一擔從供水站挑來的自來水。刨去煤和水的費用,老虎灶一個月的進賬只夠三口人糊口,連做一件新衣裳媽媽都要想了又想。媽媽就是不吃不喝,在這麼短的時間里也省不下這幾十塊錢。不知媽媽是不是又把家裡的哪樣東西送去了委託行?小桃知道家裡還有幾件衣裳,聽媽媽說是奶奶家道中落之前的陪嫁,樣子是老舊了,料子卻是市面上再也見不著的稀罕。
「我來吧。」她把他推到一邊。
和專業美術學院不一樣,小桃系裡的美術基礎知識是壓縮了的課程,只有兩堂人體寫生。今天是第一堂。
男人顯然被這樣的請求吃了一驚。他遲疑了一下,小桃理直氣壯地把他的遲疑理解成蹩腳的漢語在思維過程里設下的路障。小桃沒等他回話就率先推開了店鋪的門,男人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的身後。剛過了十一點,還沒到吃午飯的正點,兩人挑了靠窗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男人摘下棉手套,用手捂了捂臉,小桃聽見了一陣噝噝聲,那是臉上的濕氣貼上滾熱的手掌時發出的響聲。兩人看了看牆上貼的價目表,小桃要了一碗菜肉餛飩,男人挑了一碗最便宜的陽春麵。
「還有,這件。」男孩指了指夢痕的棉毛衫說。這是夢痕身上的最後一件衣服,裡頭再無內衣。
槍聲又響了起來,這回比先前的幾回都更加密集嘈雜,聲音各有遠近高低,聽得出是好幾撥人馬。槍聲打破了寧靜,槍聲也創造了另外一種寧靜:偌大的街市鴉雀無聲,連嬰兒也屏住了啼哭。只有狗除外,狗不解世事,依舊在這個能把人憋成水的夏夜裡發出一陣陣狂躁的吠聲。
小陶早上一起床,喝了半碗稀粥,就急匆匆地往飼養棚跑去。這幾天工作隊都集中在公社開會,小陶沒法回來看阿黃,心中很有幾分念想。跑到門口,也沒聽到阿黃的哞聲。阿黃認得時辰也認得她的腳步聲,平素老早就要扯開嗓子迎她,今天卻沒有。
「你信嗎?」她沒回答,她只是這樣反問。
堅持的父親和老家的原配離了婚,新娶了師範學校的一位女教師,並很快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堅持對這件事的反應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堅持在父親的辦公室里當著秘書的面痛罵父親,還當場砸癟了他掛在牆上的渡江紀念章。堅持倒是從來不罵那個取代了她母親的女人,她壓根兒不和她說話,她只是不屑。堅持的激烈反抗維持了幾個月,父親忍無可忍,最後只好把她送回了山東老家。有幾個同學去碼頭送行,回來說堅持在甲板上依舊神情激動,罵不絕口。眾人這才明白了:先前那些沉著穩重不卑不亢其實只是一層紙,經不起日子輕輕地一捅。紙破了,底下的肌膚跟旁人沒有兩樣,也流血也疼。
有人抬出了屋裡的最後一隻箱子。這隻箱里,存的是夢痕小時候穿過的衣物:縫著花邊的白紗裙,釘著小鴨子的毛衣,鑲著毛邊的絨帽子……那個領頭的男生失去了興趣,正想蓋箱,突然發現了箱底的一件女式絲棉襖,那是箱子里唯一的一件大人衣物。衣裳已經舊得看不出顏色了,只有盤花紐扣的夾縫裡,還隱隱存留著一絲藍色的印記。那人把衣服揉成一團,正要往火堆里扔,一直沒開口的夢痕突然喊了一聲:「住手,那是我媽媽的衣服。我媽媽是勞動人民。」
「還有,以後你只能完全依靠你的助學金過日子,不能再接受家裡的任何資助。這樣興許還能救你一命。學校里現在很亂,希望沒有人會抓著你不放。」
「知道了,媽。」小桃低聲說。
小桃哇地喊了一聲,摘下身上的書包狠命一扔,把牆砸出了一個淺坑。她不知道她喊得有多響,她隱隱覺得她的嗓子撕裂了,呼出的氣里有一絲血腥。她不想哭,可是情緒只要裂開一個小口,便再也關不住,眼淚洶湧地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她原先只想哭那一巴掌的,不知怎麼的,她卻哭起了和那巴掌並不相干的事。她哭起了「老虎灶西施」的綽號,她哭起了她從沒見過的父親,她哭起了那張連課本也翻不開的桌子,她哭起了屋裡那股永遠也不會消散的木頭腐爛味,她哭起了那膽戰心驚地偷來的一百塊錢,她哭起了她在文具店裡看了無數回、卻永遠也買不起的水彩顏料……所有的不如意排山倒海地涌了上來,她沒想到自己八年的日子里竟然有這麼多可以哭的事,她只覺得眼淚和嗓子都不夠使。
小陶的手抖了一抖,正想去抓那個碗,突然聽見嘩的一聲門響,屋裡衝出兩個烏黑的孩子,是老四和老六。兩個孩子第一眼就看見了碗里的米糕。兩人怯生生地走過來,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小陶身旁,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碗,卻不敢說話—— 他們見識過母親的藤條和巴掌。母親的盛怒來得像雷電,他們就是長了風一樣快的腿腳,也來不及躲藏。
勤奮嫂用指頭捻著阿寶的眼皮,可是皮硬了,她怎麼也合不上他的眼睛。她猶豫了一下,便俯下身來,用舌頭來舔眼皮之間的那條縫。突然,她覺得阿寶的身子在她的懷裡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她愣住了:阿寶的鼻孔里緩緩地淌出了條烏黑的血。
「你終於醒了。」谷醫生吁了一口氣。
「谷醫生,不會來了。」小陶說。
小桃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抗戰會在人前對夢痕冷漠。
她知道他是怕她斷了糧。
「我真的,生不下來啊,媽。」小陶終於鬆開牙關叫了一聲。憋在小陶肚腹里的那股子氣力,隨著那聲喊叫癟軟了下去。
趙老闆靠牆坐在閣樓的地上,閉著眼睛,慢悠悠地抽著一斗煙。他抽了多年的煙,卻從不是紙煙,他覺得那東西含在嘴裏像是一片草葉似的輕薄。抽煙的快活不僅在煙絲的勁道上,也在煙斗帶給唇舌的醇香和厚重感。這柄煙斗是女兒夢痕出生的那年裡,一個朋友專程從印度買來送他的賀禮,一用就是二十多年了。煙斗還是那柄煙斗,煙絲卻不是當年的煙絲了,那種煙絲早已在市面上絕了跡。
宋志成趁學校的混亂局面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空子。當時兩派人馬打得天翻地覆,造成了暫時的權利真空。僅僅幾天之後,造反派成功奪權,宋書記被打翻在地關進了牛棚。
「我是說,我的親生母親。她是勞動人民,三代都是。」夢痕眼角的餘光掃到了抬頭看她的趙夫人,可是她顧不得了,這句話她不能不說。
她搖了搖頭,說:「不是每個腦子都像海綿。」她說這話時想起的是二姨婆。二姨婆的腦子是木疙瘩,沒有一個孔眼,滲不進半滴水。二姨婆到溫州十幾年了,到現在還只能說幾句應急的溫州話。
谷醫生的普通話有點大舌頭。谷醫生說話很慢,念書更慢,彷彿喉嚨里有一隻手在拽著話尾巴不讓走。
「我媽能靠老虎灶養活我,我就能養活他。」她說。
小桃報名上學的時候比別人晚了幾天,她轄區的小學已經超員,她就給稀里糊塗地劃到了離家略有幾步路的另一所學校。那所學校校舍大些,有一個剛剛平過的操場。教室里的課桌椅都是修繕過的,上了一層油亮的清漆,連黑板也重新塗過了黑。站在玻璃窗外往裡一看,很有幾分氣派。對剛到城裡沒多久、幾乎什麼世面都沒見過的孫小桃來說,這大概就是她連做夢都不會夢到的學校模樣。
小桃忍不住笑了,說:「黃文燦你這樣洗衣服,一輩子也洗不完,還沒洗乾淨手裡的,就要洗身上這一件了。」
勤奮嫂的心很響地跳了一聲。
「宋書記,你找我,有事?」她囁嚅地問。
「胎位還正,可能胎兒太大,生不下來。」谷醫生說。
「小桃那裡,是你寄的錢吧?」勤奮嫂問。
「等我們武生也生孩子的時候,就該天下太平了。」勤奮嫂喃喃地說。
谷醫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幣,放到灶台上。勤奮嫂一看,是張五百元票,也不找,就塞了回去。
勤奮嫂哼了一聲:「你媽沒教你做人的禮貌?他比你年長,又看了這麼多年的病,你叫他一聲醫生也不為過。」
從學校到碼頭,一路上宋老師都很沉默,可是小桃知道他有話說。小桃聽見了宋老師的話在肚腸里咕嚕咕嚕地冒著泡,一路冒到喉嚨口,卻又被他狠狠地壓了回去。小桃知道他要說什麼,她幾乎想替他開口,因為她比他更受煎熬。後來當宋老師終於開口的時候,她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人的腦子像海綿,有很多個孔,只要都張開了,就能很快吸收一門外語。」他說。
「那你,為什麼不回家過年?聽說你們越南人也過春節。」小桃說。
她從包里掏出那本牛皮紙封皮的詞典,遞給他:「這是送給你的,幾乎所有的常用漢語成語,都收在這裏邊了。剛才那句成語,你可以自己回去查。」
女人坐定了,手一松,紗巾輕輕軟軟地跌落在了椅座上,小桃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兩團雪白。那兩團雪白渾圓飽實,中間開著兩朵小小的粉紅色的花。小桃飛快地閉上了眼睛,心跳得猶如萬馬奔騰。可是來不及了,她已經被那樣的雪白割傷。
小陶就想起了在陳家搭夥的日子,每一頓飯陳公雞都要交代婆娘給她盛鍋里剩的最後一碗—— 鍋面上多半是米湯,沉在底下的,才是最稠的一碗。小陶的喉嚨忍不住緊了一緊,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真沒想到」,卻說不下去了。
「你怎麼可能懂?」小桃指了指窗外樹下停著的那輛自行車,揚著眉毛說,「二十八寸錳鋼永久,全學校能找著幾輛?」
「小桃你太天真了。」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戰爭在一步一步升級,你還看不出來美帝國主義的狼子野心?短期內根本沒有停戰的可能。」
「你想過,要跟他去越南生活嗎?」他問。
拐到街口,只見二姨娘正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等她。
晚上回到住處,小陶攤開紙給黃文燦寫信。這封信寫得很艱難,小陶撕撕寫寫,寫寫撕撕,折騰了大半個夜晚。話很多,可是一落到紙上卻都變了樣,彷彿腦殼和手中間蹲著一個怪獸,話走到一半,就給推搡著拐了一道彎。直到房東一家都熄了燈,她才寫了幾行字:
「要不是你媽,這些衣服早就化成灰了。你媽救下來的,現在用到你身上,真是因果相宜。」夢痕說。
那人是抗戰。趙老闆這才注意到,原來抗戰一直沒走。抗戰說這話的時候抑揚頓挫,字正腔圓,連標點符號的停頓都表達得恰如其分。抗戰用的是一種舞台劇里常見的語調,氣勢磅礴,先聲奪人。
「他們到底要送你去哪裡?」勤奮嫂問。
站在謝池巷口往前走兩步,再往右一拐,就到了城裡唯一的那家百貨公司。三層樓,層層賣的是不同的貨,有城裡人常用的明星花露水、百雀羚雪花膏、各色繡花絲線,也有城裡人不常見的梅花牌手錶。再往裡就到了金三益老字號,那裡賣的是銅板一樣厚實的、洗一百水也不褪色的華達呢料子,還有用指頭輕輕一撫就能鉤出線頭來的細軟蘇杭綢緞。
勤奮嫂在路邊站下了,兩眼炯炯地望著谷醫生。
血轟地涌了上來,勤奮嫂的頰上瞬間凸起了五個指印。忍,她得忍。她暗暗地對自己說。風向不對,潮水現在不順著她走,她只能咽下眼前的這一口氣。
客人說的是普通話,二姨娘沒聽懂。二姨娘跟著勤奮嫂從鄉下到溫州城裡也待了兩三年了,可是二姨娘笨,連溫州話也沒聽懂幾句,更別說普通話了。
勤奮嫂微微一笑,說:「沒事,生孩子的事,用不著男人。」
「他,在哪兒?現在?」她問。她的聲音很遠,像一團霧氣裊裊地飄在房子之外的某一個地方,彷彿與她的嘴巴沒有任何關聯。
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那時他們還在讀三年級。那一天他們在上常識課,剛開課沒多久,就拉起了空襲警報。
巷不長,走幾步就到了底。你若走累了,想歇歇腳,從巷尾往右一拐,就到了中山公園,那裡有一座九曲橋,是城裡人穿戴齊整了拍全家福照片的背景。你若有個頭疼腦熱,就往左拐,那裡有城裡最大的一家醫院。那裡的醫生若治不好你的病,你也就真是無藥可救了。
「賤貨,頭毛(溫州方言:婊子)!」
谷醫生搖了搖頭:「哪能呢?讀書是一輩子的事。」
「你娘賣開水,你總見過吧?」老頭說。
果然,遠遠地看到了五馬街口溫州酒家的牌子,白麗珍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她朝旁邊的人丟了個眼色,那人立刻心領神會,一鎚子砸向了手裡那面臉盆大小的銅鑼。等那嚶嚶嗡嗡的響聲安靜下來,街面上已經黑壓壓地湧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白麗珍這才把那個大喇叭舉到嘴邊,開始喊口號。今天的遊街和上回的不同,上回只有街道上的幾個四類分子,這次她聯繫了街道所在的幾個單位,把他們的牛鬼蛇神也一併揪了過來。人一多,就得有聲勢來陪襯,這回的喇叭都跟上回的不同。上回只是一個馬口鐵筒,而這回她借來了電池驅動的擴音器。她得記取上一回的教訓。上一回她把領口號的事交給了一個年輕後生,沒想到那人的嗓門跟噎了食的鴨公一樣打不起精神。這一回她決不能把喇叭筒交給旁人了,她知道這一隊人馬里誰也沒有她的肺氣足。
「抗戰,怎麼樣了?」小桃問。升入高中后,抗戰分在了夢痕的那所學校,所以小桃和抗戰,也是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媽,我結婚了,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小陶說。
媽媽看了一眼二姨婆,搖了搖頭,說:「這仇阿寶的話,她也敢信?還真以為自己能成什麼藝術家。孫小桃你給我聽著,你把算術好好學會了,將來能靠上個男人最好,要是靠不上,自己也能有飯吃。」
這一天吃過午飯,二姨娘擦凈了飯桌,站在灶台邊上洗涮鍋碗。勤奮嫂坐下了,開始織前一天剛開了頭的一隻線襪。襪子是女兒的。女兒今年八歲,正在十分淘氣的歲數上,新織的襪子還沒等穿小,襪頭襪底就先磨破了。勤奮嫂把舊襪子上的好線拆下來,織在新襪子的脖子上,再用新線織襪頭襪底,是為了耐磨。其實,新線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新線,勤奮嫂從來也捨不得買新線來織襪子,線是從一副勞保手套上拆下來的。勤奮嫂的常客里有一位叫仇阿寶的人,在機械廠里做供銷員。他那個廠子,每個月給職工發兩副勞保手套。仇阿寶用不上,一年到頭積攢多了,便時不時地送些給勤奮嫂。那紗線的質地好,拿牙都咬不爛,看著還有隱隱一層的光亮。勤奮嫂就把手套拆了,洗乾淨了再染上各樣的顏色,用來織襪子圍巾。
服裝大樓是城裡最高的建築,一共有五層。勤奮嫂吃了一大驚,說難怪呢,天亮得那樣邪門。
谷醫生接過女人的竹籃,領著女人進了屋。女人正想坐,卻被谷醫生一把攔住,說那張凳子什麼病人都坐過,別髒了你的衣服。便把床鋪上的被子往裡推了推,騰出一塊空地來,讓女人坐下。被子蟒蛇似的盤成一團,露出一個油漬漬的被頭。女人心裏抽了一抽,心想從前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現在的日子怎麼就過得如此對付?
閣樓的地上,放著一架唱機,這是除了煙鬥茶杯之外,趙老闆唯一帶到閣樓上的一樣東西。唱機上放的是舒伯特的曲子《聽,聽,雲雀》。唱針已經和唱片磨合了二三十年,早已磨成了老夫老妻,再也沒有年輕時的盛氣。唱針沙沙地轉過幾圈,忍不住就要走一走神,唱片就打出一個充滿哀怨的嗝。趙老闆在窗戶上蒙了一條破棉被,為的是隔音。
「抗戰也在杭州,可是一次也沒去看過他爸。要是抗戰沒和他爸鬧得這麼僵,興許他就考大學了,實在考不上也可以考個中專技校什麼的。」夢痕說。
勤奮嫂伸過手去,摟住了小桃的肩。小桃的肩很瘦,硌得勤奮嫂的手掌生疼。勤奮嫂覺出了手心的濕,她不知道這是她的還是她的汗。小桃微微躲閃了一下,最終還是停住了,兩個影子漸漸地並成了一個。
是一包山核桃。
她想哭,卻覺得眼中只是一味地乾澀。這一陣子她該哭的事情太多,眼淚不夠用。這一兩年裡,她連續失去了二姨娘,也失去了仇阿寶。這一兩年裡,天瘋了地也瘋了,她無端被瘋狗咬了幾口。可是這一兩年裡她不光是失去,她也有得著—— 她得著了兩樣她以為一輩子都再也撿不回來了的東西:她的女兒和她的外孫女。老天心眼小,愛斤斤計較。老天給了你一樣東西,他就要收回另一樣,他不能叫你樣樣都有。興許老天覺得給她的這兩樣東西實在太金貴了,所以要收回她的老虎灶。
小桃寒假沒有回家,暑假也是過了一半才動身去買船票的,還是因為母親寫了信來催。剛剛踩上輪船的舷梯她就已經在想著回上海了,一邊想一邊羞愧:離別一年了,她竟然一點兒都不想家。直到很多年後,她自己的女兒也上了大學,也在外鄉流連忘返,她才醒悟過來原來青春年少的人都渴望離家。
「怎麼才回來?去哪兒啦?」二姨娘見著她,一臉焦急地迎了上去。
谷醫生那天是來辭別的。當然,辭別是勤奮嫂後來悟出來的意思,谷醫生自己並沒有這麼說。
「孫小陶同學,我不希望,你再給我,買任何東西。」
勤奮嫂沉默了。她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承認是對阿寶殘忍,否認是對自己撒謊,這兩樣她都不喜歡。
回到座位上,節目依舊精彩,可是小桃的心思已經不在舞台上。一整個夜晚,她只是抑制不住地想著趙夢痕。那本該是她孫小桃的命啊,她的半隻腳都已經踩進了命運的鞋子里,可是事到臨頭她逃脫了。她留在身後的鞋子,不經意間卻叫趙夢痕穿了進去,於是趙夢痕就給鎖進了本屬於她的命,從大小姐變成了粗使丫鬟。
突然,女人住了嘴,因為她看見勤奮嫂在她身下騰出一隻手,從她男人的后褲腰裡摸出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有一根鐵管,在燈光底下閃著黑森森的寒光。
從考場回來之後,她就把畫紙畫筆和顏料打成一個卷,扔進了閣樓。她今生不會再去碰那個夢。夢是肥皂泡,日頭一照五顏六色煞是好看。只是夢太經不起摔打了,夢輕輕一碰就碎,碎得那樣徹底,連團水跡都找不到。若不想忍受那份破碎時的痛楚,興許從一開頭就不要去吹那個肥皂泡。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勤奮嫂小心翼翼地問。勤奮嫂選擇了「下放」這個詞,其實她知道,那不是下放,而是充軍。
「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勤奮嫂問。
小陶忍了忍,沒忍住,就問:「那個陳會計果真有事嗎?他要是貪污犯,他貪的錢又用到了哪裡?你沒看見他家那個窮嗎?八個孩子只有五條褲子,除了老大專門有一條,剩下的誰起得早誰才輪得上穿。」
果真,小桃站了一會兒,心就虛了。在她有限的眼界里,一個大學的黨委書記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官。漸漸地,她站不住了,額頭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他叫她勤奮。他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勤奮和勤奮嫂,只相差了一個字,可是那個字里卻藏著萬千玄機:被人叫作勤奮嫂的時候她是一個寡婦,而被人叫作勤奮的時候她是一個女人。
勤奮嫂身子一軟,泥似的癱在了地上。
「做了,你都看見的。」她泰然自若地說。
「是俄國有名的詩人。」
夢痕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像一汪好天,清朗得沒有半絲雲翳。小桃想找一句話來回,搜腸刮肚地,竟然找不出一個字,只覺得臉頰漸漸地燙了上來,便很是惱怒了自己:遮遮掩掩的應該是她,到頭來臉紅的竟然是自己。
小陶看見母親手裡提的那個布袋,出去的時候是癟的,回來卻滿了,就問媽你屯了些什麼貨?掏出來一看,是厚厚幾卷紫菜和三包蝦皮。小陶說媽那東西管用嗎?怎麼沒買菜呢?勤奮嫂就笑,說一聽就是太平日子里長大的,沒逃過難。菜才真是沒用,最多吃一兩頓就沒了。撕一角紫菜放幾片蝦皮,一泡就是一大碗湯。就是什麼都沒了,只要有鹽有水,靠這點東西還能維持一兩個月。
「這是我的印記,你一輩子也抹不掉了,看見它你就會想起我。」她說。
一朵陰雲飛過勤奮嫂的眼睛,她的臉一下子暗了—— 她想起了還在朱家嶺的谷醫生。谷醫生走了有兩年了,這兩年裡她給他郵過兩個包裹,一次是織好的絨衣,一次是炒熟的麥粉。她知道他不會做飯,麥粉倒上開水一拌就能吃,放糖放鹽都行。不過那也是半年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就是刮牙縫也刮不出多餘的糧食可以寄給他了。
他嘿嘿地笑了:「其實我根本不懂打仗,我想得更多的,是怎麼在戰後重建越南。」
「我只是想給你打瓶開水,我怎麼會走!」他說。
「小桃,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陶沒說話,可是她的手卻輕輕地回捏了一下母親的手—— 勤奮嫂知道她把力氣傳給小陶了。這個從小不怎麼跟她親近的女兒,非得到這一刻,才知道世上最靠得住的肩膀,原來還是母親。一股巨大的感動如洪水襲過她的身體,勤奮嫂覺得有些暈眩。
他沒作聲,半天才顫顫地喊了她一聲勤奮。
小桃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我看見了,你和抗戰,在這兒吹口琴。」
孫小桃在畫的世界里找到了讓她神魂顛倒的東西。
「谷醫生跟妹子也總有幾句話要說。都回家吧,家裡要是有吃的就拿點過來。」終於有個年長些的,扯著嗓門嚷了一句,眾人才百般不情願地散了。
「谷開煦,病房來新病人了,劉主任到處找你,你還在這裏磨蹭。」
勤奮嫂的身子晃了一晃,谷醫生以為她要倒,趕緊伸過手來扶她,卻被她一把拂開。
「請不動假,單位看得很緊。」她說。
二姨娘想勸,卻搜腸刮肚也找不著一句能勸的話。兩個男人兩條路,兩條路各有各的難處。身子委屈不得,心也委屈不得。在身子和心的委屈上,又壓著兒女的委屈。兒女的委屈是山,在兒女的委屈面前,所有其他的委屈都是粉塵。勤奮嫂沒有別的路,勤奮嫂只能是寡婦。
小陶是在生產後的第三天逃到鄉下來的。城裡的槍戰一天比一天厲害,街巷裡到處是一塊一塊污黑的疥瘡,那是大火焚燒之後留下的疤痕。勤奮嫂沒法給小陶坐月子,因為菜市場都關閉了,城裡已經很難買到像樣的副食品,於是谷醫生決定帶小陶去朱家嶺。先前發配到那裡待了幾年,結識的那些鄉下人至今都還在走動。自從城裡一開戰,看守牛棚的人就回家躲子彈去了,沒了管事的,牛棚里關著的人便也四下散了自逃活命。谷醫生就是趁著這個空檔開溜的。
可這是什麼樣一個罪孽的念頭啊?她怎麼能想著把一個城毀了,只為了她自己的安心?所以,她只能把腦子裡的那根燈繩扯了,像關燈一樣地關掉了她的非分之心。她覺得自己是個大煙鬼,朱家嶺就是她最後的一口鴉片膏。她只能死命地享受那最後的一口快活,說不準明天醒來天已經塌到了頭頂。
小桃班級里的另一個群體人數更少,只有一個人,但是那個人的周圍,卻也聚集了一群人。這個人的名字叫趙夢痕,光聽名字就知道是來自什麼樣的家境。她家擁有江南最大的綢緞莊,溫州城裡婚喪壽誕四樣大事上,很少有不用她家布料的。她父親把生意一路做到了南洋,而且從不跟政府為難。溫州解放的時候,她父親是最早把五星紅旗插到浙南縱隊進城的路上的。抗美援朝的戰爭剛一打響,她父親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了飛機大炮的認購單上。國慶和春節,她父親總是以愛國資本家的身份,戴著紅花坐在市委地委的領導人身旁。她父親揮灑自如健步如飛地行走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的短暫寧靜里,可是無論他走得怎麼快,新時代的潮流終究要追上他。當他不無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名字頻頻出現在各樣報紙上時,他還不知道,一個叫公私合營的大浪頭,很快會舔上他的腳跟,先是濕了他的衣裳,最終把他徹底吞沒。
一股氣從勤奮嫂心底噌地涌了上來,剛上路的時候是憤恨,可那憤恨走著走著,就走成了委屈。那委屈也沒走多遠,又拐了個彎,變成了歉疚。歉疚終於走到了喉嚨,卻在喉嚨里迷了路,沒在舌頭上找到出口。勤奮嫂用肘子輕輕撞了一下阿寶。這個姿勢有些曖昧,像是息事寧人,像是安慰,甚至還有點像是鼓勵縱容。她說不得話,她實在是理屈詞窮。
小陶撕開紙包,挑出一個渾圓周正的核桃塞進嘴裏。小陶的牙齒尖利如鼠,堅硬的核桃殼在吱吱呀呀的響聲里四分五裂。小陶取下頭髮上的卡子,一塊一塊地挖著肉,神情專註得像在從事顯微鏡下的牙雕,劉海隨著身體的動作一晃一晃,有一絲細細的笑意從嘴角泄漏出來,一路蜿蜒著淌到眉梢。
勤奮嫂支起身子,挑了一塊豬肝放進嘴裏,嗓子一緊差點想吐。外邊天冷,二姨娘走得慢,一路上豬肝已經涼了,嚼在嘴裏便有幾分腥。她勉強吃了幾口,就把飯盒蓋上了,說拿回家熱一熱,你吃。
他終於鬆開了她。她失魂落魄氣喘吁吁地望著他,猝然落地的身子還很輕,彈了幾彈才慢慢站穩。
「可是,他也可以畢業之後留在中國工作的。」小桃爭辯道。
「吊瓶淺了,你就喊護士。」谷醫生交代了勤奮嫂一聲,就站起來匆匆地往外走去。
「你是,趙夢痕?」女孩問道。
可是最後讓吟春定下心思走的,卻是那人的另一句話。那人說你不走可以,可是小桃呢?大先生就這麼一個後裔,你忍心叫她成為地主的女兒,永世不得翻身?就是這句話,讓吟春改了心思,連夜開始收拾行裝。那時月桂嬸在陶家幫著照料小桃已經好幾年了,她無兒無女,舍不下吟春和小桃,便假扮是吟春的表姨,跟著母女兩個一起逃到了溫州城裡。三人改名更姓,和鄉下所有的親戚都斷了聯繫。吟春典當了幾樣隨身帶出來的細軟,在謝池巷口租了個地方住下,開了這家老虎灶至今。
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可是她不敢接他的話頭,她怕自己一不小心還要臉紅。這個秋天她不知犯了什麼毛病,風吹草動都會讓她臉紅。
「摘了帽,怎麼還叫右派?」勤奮嫂蹙起了眉頭。
當時她沒有流淚,她的眼淚是在火車走出她的視野以後才湧上來的。那天她的眼淚不是滴也不是行,而是一片一片的,如磅礴的洪水順著她的面頰衝下來,將她的臉沖得千溝萬壑。
要是再過這麼些年,我是不是,也記不得黃文燦的樣子了呢?小陶暗想。
可是再冷再濕他也不敢乞求晴天。他情願雨能下得長久些,再長久些,直下到他非死不可的那個日子。那些戴紅袖箍的人已經在這條街上行走過幾回了,他們隨時可能踏上他家的台階。這樣的天是打狗也不出門的天,他不出門,也盼著他們不出門。
女人呆坐了半晌,才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見過孩子了嗎?」勤奮嫂終於找著了一個合宜的話題。孩子是指望,孩子在,人就不至於斷了念想。
她捲起袖口,開始替他洗衣服。他的肥皂只剩下了指甲大小的一坨,被水泡得稀軟,她輕輕一抹就化成了泥。她拿出包里的那塊新肥皂,撕了紙,塗在領口和袖口的油污之處。
小桃畫得很快,甚至沒有用滿五分鐘。她把畫板遞給了考官,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她知道,她的夢在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夢碎在這個時候,疼是疼,終究還是乾淨利落的短疼,總比忍半輩子的鈍疼強。老虎灶的女兒,天生就懂怎麼挑選疼痛。
「我只是不想你在我手下犯錯誤。」他說。
抗戰吃驚地轉過身來—— 在這裏沒有人會用溫州話叫他的名字。從他游移的目光里,小桃猜到了他一時還沒認出她是誰。來上海之後的這段日子里她變了許多,最大的改變當然是在頭髮上。失去了老虎灶的隨時熱水供應,小桃終於把兩根長辮子剪了,現在她梳著毫無特色的齊耳短髮。那天剪完頭髮她躲在廁所里偷偷哭了一場,不完全是因為捨不得,其實不舍只是那天諸多情緒中浮在最表層的那一樣。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她就一直留著頭髮,那天剪下來的每一根青絲,都見識過她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那天她隱隱覺得是在跟她生命中的某一階段道別,當然她還要在更後來的日子里才會明白,這隻不過是她人生諸多道別的序曲和開場。每一次道別都會有疼痛,但是她會慢慢學會不再為每一次疼痛流淚哀傷。
屋裡有人,是幾個大人圍著一個小孩的屍身哭天搶地。昨天的槍戰里死了十好幾個過路人,屍首一時無人認領,都先拖到太平間胡亂扔在地上。勤奮嫂進來的時候,誰也沒有多看她一眼。亂世把人心變成了一個孔眼粗大的籮筐,那上面存不住多少和自己無關的事。勤奮嫂一眼就認出了屋角躺著的那個人是仇阿寶,是因為他身上穿的那套衣服。這些日子阿寶只穿那套花三十塊錢從別人手裡買下的舊軍裝,天熱的時候鬆鬆垮垮地光著身子穿,天冷的時候緊繃繃地套在棉襖棉褲外頭。實在髒得不行了,就撿個晴天洗了,掛在晾衣繩上等著日頭把它晒乾。
「我在上海碰到抗戰了,他說你在這裏上班,我就過來看看你。」小桃說。
「音樂是有顏色的,我看到了,綠色的太陽。」抗戰說。
「你馬上給學校和老家寫封信,說明你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並且表明你的立場,和你母親徹底劃清界限。」宋老師的聲音嚶嚶嗡嗡地傳了過來,半天才聚成一句話。
可是勤奮嫂到底也沒歇。勤奮嫂拿出一件織了一半的絨線衣,拔出竹針,唰唰地拆了起來。這件絨衣是用一件舊絨衣拆下來的線,合著仇阿寶拿來的勞保手套的新線一起織的。因是兩樣線,怕染花了,就染了一個深藍顏色,她是給自己織的。二姨娘有些驚訝,說好好的,怎麼又拆了?勤奮嫂說反正我也不喜歡這顏色,給他織件絨衣吧。就要走了,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鄉下比這裏冷。
「多大的人了,還是貪嘴。」勤奮嫂罵道。
那樣東西叫自信。
老頭喀地咳嗽了一下,笑聲頓時靜了下去。笑聲雖然止住了,笑意卻依舊還星星點點地殘留在那幾個人的眉眼之間,如同下過雨的天氣,雨雖然住了,濕意卻還要在地皮上存留很久。
不僅認煙嘴認牌子,阿寶抽煙的時候還要擺足樣子。點上火之後,他總要蹺起二郎腿,仰著頭閉上眼睛,才輕聲輕氣地嘬上一口,彷彿那煙嘴裏藏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他若一睜眼,略略喘一口大氣,就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
她吃了一驚,用眼角的餘光一掃,才看出是谷醫生。沒想到她走了這麼長一程的路,竟然還不知道身邊有個熟人。
「我又不是聾子,用得著這麼喊嗎?」老太太說。
她的誇獎像一根細柳枝,輕輕一撩就撩皺了一池水,微笑的波紋一路蕩漾開來,徹底淹沒了他的五官。這些日子里他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可是他的微笑依舊飽實燦爛。
他沒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說完了阿寶便嘆氣:「轉個眼阿桃你就是大人了,你哪還用得著你阿寶叔拉架?」
小陶眉梢的笑意依舊還在,像星星一閃一爍。
宋老師說1947年曾經有一群妙齡越劇女伶,把法國名作家大仲馬的小說《三劍客》改成了中國式的戲劇《山河戀》,在這個劇院里上演,直演得蕩氣迴腸,動地驚天,散場後接她們去吃消夜的黃包車,排滿了整整一條街。小桃有些驚訝,說宋老師你人在陝北,怎麼會知道十里洋場發生的事?宋老師笑了,說那時候上海灘的文藝青年,後來有一半去了延安。宋老師講到「一半」兩個字的時候,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放著光。
小陶終於被難住了,眉梢的星星隕落在沉思的汪洋里,陰雲遮暗了眸子。
勤奮嫂這時還不知道:小陶是不會回來的,可是小陶的信正走在路上,還要等兩天才會抵達溫州。小陶的信不是寫給她的,卻會被抄在一張大字報上,正正地貼在老虎灶的門口。那張紙上說的話叫那些進她屋裡打水的人,都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勤奮嫂會在這張紙的恥辱底下生活好多天,直到老天過意不去,下了一場大雨,才把它濕成了碎片。
她終於搖了搖頭,說:「不好看。」
「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四隻眼了?」
八月的天熱得叫人發狂。太陽像個改嫁過多回的悍婦,再也沒有一絲的羞澀和含蓄,從一露臉開始便是肆無忌憚的刁蠻兇橫。耳朵里只有蟬聲。不是一隻,也不是兩隻,而是一個師,一個軍,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對夏天的憎恨。風剛剛吊起人對雨的朦朧聯想便戛然而住,地對水的感覺已經陌生了,一粒汗珠子落下去,都會招來一團泥塵的熱烈擁圍。也許每一個八月都是如此,只是這個八月小桃的耐心很薄,一捅就破。
「后媽。」小桃喃喃地說。
一條謝池巷的人,包括她媽和二姨婆,都管她叫小桃,只有仇阿寶叫她阿桃。閉著眼睛,小桃也聽得出那是仇阿寶的聲音,高高的,粗粗的,帶著點被香煙割傷了喉嚨的沙啞。
「老宋給的錢還能花一陣子,街上不太平,媽要不咱們就關一天門?」小陶說。
二姨娘嘆了一口氣:「有學問的男人心思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外頭天天喊打右派,你還是別沾這個邊。」
勤奮嫂瞪了小桃一眼,說谷醫生的事不許往外瞎說,你記得禍從口出。小桃癟了癟嘴,說禍要出也是從你的口出,就你話最多。勤奮嫂說你媽一個家庭婦女,能有什麼禍?你將來讀了書,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才最容易犯錯誤。這世道人聽不得真話。小桃說那你什麼意思,讓我撒謊啊?勤奮嫂說誰讓你撒謊,你能不能不說話啊?知識分子就是忍不住話。小桃哼了一聲,說那我就不做知識分子好了。勤奮嫂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你要把我活活氣死啊?你媽這一輩子什麼苦都吃得起,只要你給我好好地當個知識分子。小桃見勤奮嫂真急了,才不吭聲了。
「學過人體透視原理嗎?」
「城裡人,不好嗎?」
勤奮嫂的頭髮已經被小陶修剪過了,當然是剪了長的來就短的,現在大抵齊了,卻還遮不住耳朵,尷尷尬尬地待在男人和女人中間的那片古怪中。
宋老師的話像一枚巨大的圖釘,把小陶昆蟲標本似的釘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
幸好,我還有照片。
九-九-藏-書奮嫂此時還不知道,她今天燒的,興許是這個城市裡的最後一沓紙錢。北方來的風暴已經厚厚地積攢在地平線上,漸漸朝著小城逼近。風暴過處,再也留不下老祖宗的一絲舊俗了。雖然小城依舊還會死人,雖然小城也依舊還會送別死人,可那將會是另外一套陌生的路數了。
小桃的問話似乎捅著了夢痕心裏的一把鎖,夢痕突然就有了話。「小桃你知道嗎,從前我以為做鞋有多難,現在我已經學會了每一道工序。我可以完完整整地、從鞋底到鞋幫地製作一雙皮鞋了。粘底的,納底的,兩種我都會。你看看我腳上的這雙,就是我自己做的。」
兩人便一起笑了起來。那笑把厚硬的空氣戳出了一個孔,便有風在屋裡流動起來。
勤奮嫂一早起來,右眼皮噗噗地跳了幾下,心裏就咯噔了一聲。她忘了右眼跳到底福還是禍,轉念一想,這輩子該來的事一樣一樣都來過了,剩下的只有一條命了。這條命老天爺若稀罕,取就取了吧,死了倒比活著輕省。如此一想,就把心放下了。
「去哪裡?」宋老師揚起了眉毛。
小陶住的那家房東姓陳,是隊里的會計。讓他當會計,僅僅是因為他是村裡唯一的一個初中畢業生。村裡沒人管他叫陳會計,甚至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名,無論男人婆姨見了他一概喊他陳公雞,說的是他整天爬母雞,家裡隔一兩年添一口人,現在已經有了八個娃娃,還不算他女人肚皮里懷的那一個。
抗戰從小桃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恐慌,便笑了笑,說:「炸了我就省得回家了。」
鋪子里陸陸續續來了幾撥灌開水的客人,有幾個是認得小桃的,見了小桃免不了停下來問候幾聲。小桃的思路被一次又一次地打斷,便卷了信紙往樓上跑。一邊跑,一邊暗自尋思:這本來就是她的日子啊,她十九年都熬過去了,為什麼到了第二十年,她就忍無可忍了呢?那是因為她見過了外邊的世界,心變大了,再擱回到老虎灶里就擱不下了,磕著碰著,便免不了生出些煩躁。
谷醫生倒了半杯水給勤奮嫂。他是想倒一滿杯的,可是熱水瓶只剩了一個底,杯子的水裡浮著幾片蛾子似的瓶渣。勤奮嫂顧不得,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就喝,她真是渴了。喝完了,就問你在這邊,好嗎?谷醫生說還好。勤奮嫂說那些人,像是待你不錯呢。谷醫生說是不錯。勤奮嫂又說聽仇阿寶講,現在有的地方已經在開始摘帽了,你爭取爭取。谷醫生說知道了。勤奮嫂抿嘴一笑,說你這樣,我真不習慣。谷醫生說什麼不習慣?勤奮嫂說你話怎麼這麼少了?你不發牢騷的時候我真不習慣了。
「他媽為了一點小事,和他吵了一架。他爸下班回家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了他。他離家出走了幾天,後來就回了山東老家。」
「你知道那個地方?」谷醫生問。
她看著窗外不吱聲。夜深了,槍聲徹底平息了下來,街市提了一天的心,到了這刻終於沉沉地睡去了。明天醒來,太陽照樣升起,誰也不會留意街面上少了一個人。
終於把孩子和大人都擦洗乾淨了,勤奮嫂才記起了仇阿寶。
女人說的是:「罪過啊,罪過。」
小桃感到無限輕鬆。
不知不覺間,小桃就走到了五馬街口。
「你扯這隻袖子,我扯那隻,先把衣裳脫下來。」
一拐入謝池巷,小桃就看見母親站在路口等她。母親很少在門外等她。母親若等她,那必定是她闖了禍。可是今天,母親的臉上沒有怒意。非但沒有怒意,眉眼上甚至有一團肥肥的笑紋—— 母親的臉被歡喜浸泡得走了形。
「來,給叔叔說說,你是怎麼騙你媽的?讓叔叔也學學。你媽什麼腦子啊,你要是能把她騙了,你本事可以啊。」
「他是老師,學校有運動,他走不開。我只能,自己生。」小陶結結巴巴地解釋道。
這一天她下了課照常往湖邊走,遠遠地突然就聞到了一股異味。她和她的母親勤奮嫂一樣,嗅覺極為發達。她的鼻子,總要遙遙領先地走在她的眼睛和耳朵之前,有時甚至回過頭來阻攔了眼睛和耳朵的路。她那天聞到的,是樹林子里的野物聞到自己的窩巢被別的野物侵佔的那種味道。
過了三刻鐘,仇阿寶肩上扛著一袋米,腋下夾著一個油紙包回來了,頸脖子上全是汗,背上的衣裳也濕了兩大片。勤奮嫂趕緊擰了條熱毛巾給他擦過了汗。正好飯菜也都擺上桌了,二姨娘看著不過意,就順口留仇阿寶吃飯。仇阿寶也不推辭,把手在褲腿上擦了擦,果真就坐下了。
「宋老師,我,沒有影響學習。」她聽見自己含混不清地說。
「普希金是誰?」
宋老師看著她,不說話,眼裡流溢著一絲縱容的、幾乎接近慈祥的微笑。小桃突然感覺這個比她只大了十一二歲的男人,看起來有些像她的父親。她雖然沒見過父親,可是父親的感覺是蘊藏在血液里與生俱來的,不用人教,眼睛認得自己的路,一眼撞上了,自然能從一萬張臉里頃刻辨認出那一張來。其實,在她十九歲的生命里也不是沒有遇見過讓她有父親般感覺的男人,比如仇阿寶,再比如谷醫生。可是那些人和她中間,嚴嚴實實地站著她的母親。那些人對她的好,都得經過母親。母親如導體,能量經過母親輾轉抵達她身上時,已經消耗了許多—— 母親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剋扣了他們對她的好。可是眼下的這個男人,卻是世上唯一的一個與母親無關,單單因為她而對她好的男人。她很想說一聲謝謝,可不知為什麼那聲謝到了嘴邊突然就卡住了,化成了一絲不知所措的傻笑。
勤奮嫂就問小陶吃了午飯沒?小陶搖了搖頭,勤奮嫂這才看清了小陶的臉色,嚇了一跳,說怎麼啦,你?小陶不敢說摔跤的事,只說不餓。勤奮嫂就罵,說你不餓,還有肚子里的那一個呢。那傢伙一絲也餓不得。勤奮嫂正想下樓做飯,槍聲又響了。
陳家婆娘很警覺,遠遠地聽見了腳步聲就想躲藏,無奈身子太笨半天起不了身,眼看著來不及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坐到了地上。
於是,他就格外地沉默了。
每天進門出門,她聞到的就是兩樣味道:煤餅在爐膛里烤出來的硫黃味,還有木桶在開水長久的侵蝕中發出的腐爛味。這兩樣味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浸泡著她的嗅覺,漸漸地,她的鼻子就忘了世上還有其他的味道。
「小桃你知道媽期盼的是什麼嗎?」勤奮嫂問。
「一輩子,你還有一輩子嗎?我要是晚來一步的話。」勤奮嫂哼了一聲。
勤奮嫂的老虎灶,就開在謝池巷口上。
「你擦擦汗。」小桃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他。手絹舊了,已經洗得掛了絲,卻依舊乾乾淨淨的沒有一個污點。黃文燦猶豫了一下,禁不住小桃的眼神一逼,就接了過來,不是擦臉,而是擦放在桌子上的那副眼鏡。
「哦?」勤奮嫂的話尾巴往上挑了一挑,她沒藏住驚訝。
飛機俯衝了好幾個來回,一回比一回低,巨大的轟鳴聲里,地上捲起了一片眯眼的黃沙。等她終於能睜開眼睛的時候,它們已經飛遠了,變成了天邊的幾隻蠅子,到底還是沒投炸彈。
「來,喝一口。」勤奮嫂端著一個陶瓷盅子,來喂小陶喝湯。
又找了把梳子梳頭。梳子找著了,捏在手裡卻顫顫地抖,嘶啦嘶啦地扯斷了好幾根頭髮。終於把頭梳平整了,勤奮嫂便忍不住暗笑:這是怎麼啦?他不是她的男人,她也不是他的女人,她慌的是哪門子的神?
一陣熱氣騰地漫上了小桃的面頰,她知道她臉紅了。這回的臉紅和從前哪一回都不同。這回不是害羞,而是失措,是那種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被人捅著了心窩的驚慌。
勤奮嫂說著就要出門,卻被阿寶死死拉住了。
這個男人,對我終究還是上心的。她想。
時鐘走過了九點,谷醫生那裡還沒有消息。小陶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勤奮嫂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裡,只覺得她的力氣像沙漏一樣從自己手裡一絲一絲地流走,卻欲哭無淚。勤奮嫂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翕動著,是在向菩薩乞求。她已經這樣乞求了很久。她知道菩薩早就聽膩了香燭和金身之類的願,菩薩要的是她的一句狠話,而不是她的命。她的命太賤,亂世里所有的命都賤,街上走一圈能撿上一把,菩薩並不稀罕。菩薩要的是一樣比命還沉的東西。她知道菩薩要的是什麼,她已經把這樣東西在心裏過了無數遍。她實在是捨不得啊。這樣東西,她給了是死,不給也是死,卻是不同的死法,給了要比不給難上千倍。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見屋外有人聲。開了門,只見院子里站了一群人,手裡都端著鍋碗瓢盆,是送飯來的。谷醫生說這麼多東西,我們也吃不了,不如大家都在這兒一起吃了算。眾人也不推辭,當下便有兩個年輕漢子進了屋裡,把衛生所看病的那張桌子抬了出來,擺在那棵桑樹底下。眾人就放下了手裡的物什。勤奮嫂一眼望去,只見有蒸番薯、烤番薯、番薯粉絲海米湯、番薯粉摻麵粉做的窩窩頭。都是海碗,卻見不著米。菜有水煮蘿蔔、鹽腌雪里紅、豆腐乳、炒青椒片、芹菜豆腐絲,也都是清湯寡水的找不見幾個油星子。還有人拿的是瓜子、北棗、麥芽糖的乾貨。只有一戶人家端來了一碗面,那面上頭撒了厚厚一層蔥花,還窩了一個雞蛋。眾人的眼睛,便都落在了那碗面上,卻誰也不敢動筷。
黃文燦正在屋裡看書,見到小陶吃了一驚,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小陶斜了他一眼,說人家放心不下你嘛,學校這麼亂。黃文燦的嗓子喑啞了,頓了一頓,才說小陶你為我,實在是操心太多。
「勤奮,你,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谷醫生好不容易把一根煙抽到了燒指頭的地步,卻也不扔,又掏出另一根來,按在前一根的屁股上點著了,再接著抽。眾人急等著看好戲,鑼鼓響了半晌,卻不見大幕扯開。越等,便越覺得這戲值得等,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就在那一口粗氣里錯過了開場。
勤奮嫂已經有些日子不曾見過阿寶了,就有些吃驚,問你怎麼來了?阿寶一眼瞧見站在勤奮嫂身後的小陶,愣了一愣,就大聲嚷了起來:「阿桃你回來了?肚子都大得像個瓮了,怎麼連喜糖也沒捨得送一顆給你阿寶叔?」
從那次家訪之後,孫小桃就被這三個群體徹底地摒棄了。
女人這些日子又胖了一些,身上添的分量似乎不是肉,而是水。女人像背了一個巨大的水袋,走起路來咣啷咣啷地晃悠著,彷彿輕輕一碰就要灑出來淹死一屋的人。
二姨娘看著那件深藍色的絨衣在勤奮嫂的手裡漸漸小了下去,最後小成了一個細圈,就對小桃說:「你上樓給姨婆拿牙籤來。」待小桃走了,二姨娘才扯著勤奮嫂的衣袖,輕聲問:
小桃嚇了一跳。抗戰的這句話在這個神經綳得很緊的年代里,可以有多種解釋。其中有一種,可以導致一個人的名字被畫上一個鮮血淋漓的叉。
小桃推門出去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有人說話。那話不是說給她聽的,只是順道刮進了她的耳朵而已。
勤奮嫂只覺得心裏有一團東西涌了上來,堵在喉嚨口。她喀喀地清了幾回嗓子,才終於把它咽了回去。
「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娶了這樣的爛人!」他說。
勤奮嫂膝蓋一軟,還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麵糰似的癱倒在了地上。
勤奮嫂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不吱聲。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灰卡其的春秋兩用衫,洗得已經褪了色,肘子上有一塊小補丁。勤奮嫂知道二姨娘說的「鮮亮」,不是指衣裳,而是指她脖子上翻出來的那一條襯衫領子。襯衫是薑黃色帶白圓點的府綢料子,去年做的,還有幾成新。紅的綠的她不敢穿,青的藍的她敢穿,卻又不屑穿,所以她選了這個在不敢和不屑中間的黃。
谷醫生急急地蹲下身來,給小陶做檢查。沒有聽診器,他的耳朵廢了,他只能仰賴他的眼睛和手指。小陶含含混混地哼了一聲,卻睜不開眼睛。
那天阿寶很晚才回到老虎灶,倒把一應事情都安排妥當了。第二天二姨娘就出了殯,來送行的只有謝池巷的幾個鄰里。
屏風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小桃知道模特兒就要出場。宋老師在喋喋不休地交代著寫生的要求和注意事項,他的話像一顆一顆的珠子,叮叮噹噹地散落在小桃的耳膜上,卻怎麼也連不成串。他終於講完了,便有一個裹著一襲紅色紗巾的女人,慢吞吞地從屏風後頭走出來,坐在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
「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在老家藻溪鄉里擁有大筆的田產房產?」
孫小桃不喜歡她的家。
阿寶突然走近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有我,你哪是一個人?」
屋裡只剩下了兩個人,空氣突然就重了,一扭身子撞上了,硌得人渾身都疼。谷醫生已經把方才的自如都丟在了院子里,他想說話,可是他的話像一管用得只剩了一個底的牙膏,他費盡氣力終於把話擠到了嘴上,卻發現嘴短了一截舌頭。
可是,她實在是不願意承擔那本該不由她承擔的愧疚,哪怕是一丁一點。十九年,她活了十九年了。這十九年裡,只有這個夏天的這兩個星期,是值得她放在記憶里時時拿出來翻曬一下的。抗戰、夢痕、老虎灶,甚至整個溫州城,都是她生命天幕中的流星。無論他們在她的心裏留下過什麼樣的划痕,他們都已經屬於過去。而幾天之後,她就要乘船離開那條叫甌江的河流,駛向東海,駛向一個她一無所知卻註定要成為她的未來的都市。既然終究要成為過去,不如現在就讓它們過去吧,為什麼要讓那些與她無關的愧疚,打濕這或許只是曇花一現的快樂?
「你知道嗎?抗戰的爸爸去年提了省委副書記,全家都搬到杭州去了。」夢痕說。
黃文燦說這話的時候,依舊還是笑,可是聲氣里卻帶著蒼涼。
他們的品質是那樣的純潔和高尚,他們的意志是那樣的堅韌和剛強,他們的氣質是那樣的淳樸和謙遜,他們的胸懷是那樣的美麗和寬廣!
「他常常給我寫信,他沒有人可以說話,除了我。可是,我還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夢痕喃喃地說。
勤奮嫂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彷彿穿了一件太緊太小的衣裳,不小心露出了身上的肉。
小陶盛了一碗牛奶,走到母親身邊,把一根手指在碗里蘸了蘸,就往武生嘴裏送。武生不餓,只是覺得好玩,便緊緊地吮住了小陶的手,疼得小陶罵了一聲你是人還是狗?武生挨了罵,卻也不知道那是罵,依舊舞手舞腳地快活著。
女人把一輩子所有的哀怨都化成了一股濃烈的墨汁,女人的話流出嘴唇時染黑了她的牙齒。
她走過去,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額頭。他的眉心有一個大大的結,那個結亂得像無頭的線團,解了這根還纏著那根,越解越亂。
「那你說,怎麼辦?」
到了李家嶠,小陶這個班級就分成了四個組,分別駐紮在四個生產隊里。小陶這一組有六名學生,領隊的是一位紡織廠派來的徐姓幹部,宋老師是副組長。小陶不是黨員,自然也不算是工作隊的核心骨幹,很多牽涉到決策內容的會議,都是避著小陶開的。小陶的工作,無非是在訪貧問苦時做些筆錄,剩餘的時間就是參加勞動。小陶是唯一的女生,沒安排她和男生一起下地,只讓她跟著幾個老農修理農具或編織竹籃籮筐。
她一下子怔住了,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驚訝。從小到大,她不是沒挨過媽媽的打。媽媽用戒尺,用掃帚,用曬被子的藤條,用手裡使用著的各樣東西打過她,當然是氣急了的時候。可是媽媽總是揪著她的胳膊,打她的背抽她的屁股。媽媽從來沒有扇過她耳光。臉是人的門面,小桃的門面被人唰地一下撕沒了,沒了門面的小桃突然就有了一種豁出去了的膽量。
小桃一點不剩地吃完了那塊牛排,不是因為味道,而是因為家教:從小長大,媽媽決不允許她在碗里剩東西。這塊牛排化整為零地躺在她的肚腹里,卻沒有往常肉食的那種溫潤妥帖。她打了一個飽嗝,那東西幾乎要隨著氣流泛上她的喉嚨,幸虧這時來了甜食。小桃從沒見過巧克力,只覺得那玩意黑黝黝的有些可疑。直到她吞下了第一口,才知道在巧克力面前,世上所有的糖都不過是加工過的麵粉。蛋糕雖然早就咽下去了,那股甜卻在她的舌頭齒間和口腔里黏留了許久許久。小桃咂咂嘴,說這是我一輩子嘗過的,最好吃的蛋糕。說完了她又忍不住想笑,因為她記起來她一輩子總共才吃過兩回蛋糕,一回是幾年前仇阿寶買給她吃的,一回是今天。
夢痕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的皮鞋,豬皮,毛孔很粗,樣式圓頭方臉,腳背上有一條丁字形的襻帶——那是街上常見的大眾鞋。小桃暗暗嘆了一口氣:夢痕從前不知穿過多少雙質地精良樣式摩登的皮鞋,哪一雙也比這一雙惹眼,可是她現在卻會為一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卻是她親手做的皮鞋大驚小怪。媽媽曾經說過看人先看鞋,穿什麼樣的鞋,就會走什麼樣的路。夢痕已經換了鞋,也已經換了路。夢痕穿這樣的鞋,走的不再是千金公主的路。當年她在九山湖畔欲說還休的那句「皮鞋西施」,原想是給小桃的,沒想到一語成讖,竟落到了她自己身上。
「你還是,慢慢地長吧,阿黃。」小陶喃喃地說。
宋志成突然隔著桌子伸過手來,輕輕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臉。「小陶,你覺得,你會慢慢地學會喜歡我嗎,哪怕一點點?」
谷醫生果真是禍從口出。
她突然就很是認命了。
「你知道為什麼不好看?」他問。
但願他今天沒有出門。小桃暗想。
小桃搖了搖頭。這一年裡小城發生了許多事,她都一無所知。
「這麼熱的天,為什麼戴帽子?」她轉過身來,換了話題。
夢痕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避開了小桃的眼睛。夢痕的目光落在腳上那雙黑皮鞋的鞋尖上,怔怔的,小心翼翼的,彷彿那上面歇了一隻輕輕一動就要飛走的蝴蝶。
小桃側過臉來,定定地看了夢痕一眼。「夢痕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是不是,在和抗戰談戀愛?」
眾人便笑老太太腦瓜子糊塗。谷醫生把老太太扶起來,早已是一頭一身的灰土。搬了張凳子讓她當院坐下,就拿出耳鏡做檢查。谷醫生把耳鏡伸進老太太的耳道里轉了幾轉,眉毛卻越蹙越緊,漸漸地緊成了一團亂線。眾人七嘴八舌地問到底看見什麼啦?谷醫生也不回話,只叫人進屋裡拿出一瓶甘油來,往老太太的耳朵里滴了幾滴,叫她歪著頭坐著,竟不再搭理。
正猶豫間,就聽見了身後一陣鈴聲,回頭一看,有人正跨在自行車上沖她打手勢,她這才明白過來對面是紅燈,原來恍恍惚惚之間她已經走到了馬路中間。
「你照著樣子畫的?」媽媽追著問。
「我一早蒸的,這會兒還熱乎,你趕緊吃了。」
小桃終於明白了,黃文燦身上那些在人群中按捺不住地要蹦跳出來的特質,原來來自他身上二分之一的法國血統。這是漂在水面的一片油,無論攪拌糅合多少個回合,它永遠也不可能混在水中,變成水的一部分。
勤奮嫂今年二十七歲,臉太扁,眉眼太細,怎麼看也不是個大美人。可是勤奮嫂有兩樣東西,卻是街上的女人比不過的。一樣是白,一白就把千樣的丑給遮蓋過去了。還有一樣是愛笑。勤奮嫂的眼角拐著一個小小的彎,即使是生氣的時候,也像是在笑。勤奮嫂一笑,天上無雲,地上無塵,一片月朗風清。巷子里的人暗地裡都說勤奮嫂怎麼看也不是寡婦相,可她偏偏就是一個寡婦。
這是一句已經在小桃喉嚨口堵了半天的話,她一早就想問夢痕的。小桃沒問的原因,是怕她反過來問自己。結果卻是夢痕搶了她的先。
仇阿寶幾年前結了婚,家裡開了伙,便和老虎灶疏了走動。自從娶了那個麻臉女人,阿寶的娘和媳婦之間就沒斷過紛爭,兩個都是剛性子,誰也不服誰的管。每逢阿寶娘從樂清的大兒子家來到溫州住,阿寶就過不上一天安生日子。兩個女人哪個都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事無巨細都拉著阿寶評理。阿寶成了夾心燒餅里的那片薄肉,而兩個女人就是那隔著肉的兩層麵粉,誰都想多佔著一點油星。兩層面撕來扯去,終於把中間的那片肉給扯成了碎泥。阿寶實在不堪煩擾,下了班也不回家,就待在單位里抽煙、喝酒、打撲克,落得個耳根清凈。
「等到他畢業的時候,戰爭也該結束了,天下已經太平。」她說。
天很熱,日頭把石板路曬得滾燙,涼鞋踩上去有些稀軟,鞋底彷彿隨時要化在石板上。知了扯著嗓子吱呀吱呀地喊,把人的腦瓜子喊成了一塊什麼也兜不住的破布。樹葉子被日頭曬蒙了,蜷成一排排紋絲不動的拳頭。街上沒有一絲風,連狗都懶得跑動,蹲在樹蔭底下哈哧哈哧地吐著舌頭。小桃沒走幾步路,汗水就把眼睛眯住了,卻又懶得回去拿草帽,終於走到湖邊時,早已渾身濕透。
「她們,都這樣叫他。」她囁嚅地說。
「這些,你都看過嗎?」勤奮嫂指了指堆在牆邊的書,問谷醫生。
老頭終於停了下來,抬頭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跟前的那位考生,又扭頭看了一眼考官。靠老頭最近的那一位考官最先明白了老頭的意思,就拿過那沓報名表,翻到了其中的一頁上。
他接過書,翻開扉頁,看見了她的贈詞:願漢語很快不再是你的外語。小桃寫這句話的時候想了一個晚上,撕毀了一沓草稿紙。其實她更想寫的是另外一句話,那句話是:願漢語成為我們心靈之間的那道橋樑。她最終沒寫那句話,因為她覺得那句話帶了太明顯的私心。她不怕把她的私心亮給他看,但她怕他一不小心把她的私心亮給了別人看。即使再莽撞,她也知道詞典極有可能成為公用工具,扉頁不是抒情的好地方。於是她換了另外一句話,一句把私心藏在了一個冠冕外殼裡的話。贈詞上沒有題頭也沒有簽名,在本該是他和她名字的地方,她畫了兩個頭像。
「可是你有小桃。」
後來有一陣子谷醫生不來了,勤奮嫂的生字就攢了高高的一摞。勤奮嫂以為他又下鄉巡回醫療去了,並沒在意,直到有一天仇阿寶來打水,偶然說起醫院里的情況,她才知道谷醫生犯了事。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她記起了開老虎灶的母親最愛說的一句話。
「阿桃你知不知道,你媽是為了你,才不找男人的?」阿寶說。
小桃搖了搖頭。「我自己想的。」
小桃也止了哭,倒不是因為來了客人,而是因為知道了羞恥。
小陶問是和我爸一起嗎,逃日本人?勤奮嫂搖了搖頭,說是和你娘娘(溫州方言:奶奶),你爸那時不在家。小陶頓了一頓,才問我爸真的,有很多田產?勤奮嫂說他們家裡是有幾畝地,那也是祖上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你爸是個連只螞蟻也不忍踩死的菩薩心腸,除了日本人,他一生也沒恨過誰,他怎麼可能害人?
好在夢痕也沒往下追問,只是搖了搖頭,說:「抗戰嗓子不錯,口琴也吹得好,可是他就是聽得太少。他以為俄羅斯民歌只有《紅莓花兒開》和《喀秋莎》,後來我媽給他放唱片,他就聽傻了。他耳朵很靈,一聽就聽出來什麼是好東西。」
谷醫生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看見了小陶兩腿之間的污血里,隱隱露出一團黑茸茸的東西。是頭髮。
血一下子湧上了小桃的臉。考官還說了許多話,可是小桃一句也聽不清了。小桃不知道她有這麼多的血,也不知道她的血竟然有這樣大的力氣。血像一簾粗大的瀑布,兇猛地擊打著她的耳膜。血有多少力氣衝過去,耳膜就有多少力氣擋回來。兩股蠻力撞在一起,滿耳便都是驚天動地的轟鳴。
「這就是我給你趕出來的鬼。」谷醫生把報紙團成一團,扔進了垃圾堆。
陳家婆娘哈哧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卻沒接她的話。小陶原本想問她討一張紙來燒的,可是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她再糊塗,也知道自己在李家嶠的身份。
「掏一掏兜里還留著什麼東西。」
「小陶啊,你又,逃過了一劫。」
小桃小心翼翼地把錢藏好了,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又聽見媽媽說:
「我沒見過我爸。」小桃說。
也沒人笑。
那天的演出是華東地區歌舞節目會演,內容是小桃從未見識過的精彩。小桃看得很是投入,在每個節目之間的縫隙中忘我而瘋狂地鼓著掌,把兩個巴掌拍得辣辣地生疼。小桃的興奮一直持續到男聲表演唱上場,在那以後她的心思就再也沒有回到節目上。
「獸醫,獸醫在哪裡?我去找獸醫。」小陶說。
「等等吧,等小桃畢業了,有了工作,那時候谷醫生的事興許就不是事了。」二姨娘說,「再熬個四五年吧,挨一年少一年。」
「勤奮嫂你識字?」谷醫生問。
小桃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心搓來搓去搓成了粉,揚在風裡吹散了,才哼了一聲,說考了也是白考。夢痕問怎麼說這個話?小桃嘆了一口氣,說你是明知故問嗎?我是什麼基礎,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實在,太……」
「這是誰惹的誰啊?沒看見天下雨啊,怎麼屋裡到處漏水?」一個男人提著兩個空熱水瓶嘻嘻哈哈地走了進來,是供銷員仇阿寶。
小桃茫然地搖了搖頭。這個搖頭的意思不是「不去」,而是「不知道」。她才剛剛邁出戀愛的第一步,站在戀愛的門檻里望進去,愛情是一條曲折的充滿驚喜的五彩路。她眼睛不夠使,耳朵不夠使,鼻子不夠使,一切一切的感官都不夠使。她手忙腳亂,來不及窮盡那路上的景緻,她還沒有心思去思考那景緻盡頭的事。
勤奮嫂冷冷地說。
抗戰手裡抓著一片樹葉子,把它揉來揉去地揉碎了,捏成一團,遠遠地扔了,才哼了一聲,說:「炸了才好呢。」
他到底沒讓她失望。
她沒說的那一半是:「老虎灶的女兒,沒有遠慮,只有近憂。」
「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嗎?」半晌,小桃才問。
接著,勤奮嫂把一家人剩下來的布票統統找出來,給小桃裁了一件布拉吉。小桃從沒穿過布拉吉,挑布料的時候就亂了神,竟不知挑什麼花色好。其實一整個店面里總共也沒有幾匹布,小桃在那幾樣有限的色布格子布和花布跟前轉了好幾圈,才終於指著一匹湖藍色帶小白花的東方綢點了點頭,算是定了。
「你給我,趕緊,把那頂帽子摘了。」她一字一頓地說。
「我還沒走的時候,就聽這條街上的人說,他對你挺好。」他避開了她的眼睛,遲遲疑疑地說。
小陶也跟著人流走了短短的一程。小陶的目的地很近,只有兩站,先去杭州,再去南京。小陶從未想過去北京,高年級的同學告訴過她天安門廣場上擠掉的鞋子裝滿了一卡車的恐怖情形,她一下子給嚇蒙了。小陶是跟同宿舍的兩名外系女生一起動身的,可是到了火車站她就後悔了:她沒想到避開了最熱門的北京線,南方的路程竟也是如此擁擠。在火車上她被幾個男生前後夾攻地擠在中間,他們幾乎是靠在她的肩膀上一路睡到停靠站的。她出門前多喝了一杯水,上車就想上廁所,結果卻一動也不能動,終於憋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只好放任自流了一通。幸好她那天穿的是一件深色褲子和一雙塑料涼鞋,也幸好車廂內通風極差,滿車的汗臭蓋過了尿騷味。
其實,離他們站立的地方略走幾步,就可以看到飢荒的影子。可是飢荒離他們再近,也挨不到他們身上。她有豐裕的過去可以汲取,他有綿長的未來可以預支,在那一刻,他們跟苦難和災荒都還無緣。
他見她不說話,就問我嚇住你了嗎?可是我父母都不是資本家,他們在大學里教書。她說你沒嚇住我,只是我以為,只有窮人才會去幹革命。他忽地漲紅了臉,說你這是狹隘。其實我們只想要一個不受外國控制的國家,人人能過上好日子。連我的法國外公也是這麼想的。這是社會理想,和階級無關。
「要謝,也是我謝你。你要是不教我認那些字,我拿什麼給你寫信?」勤奮嫂說。
小陶嗚地喊了一聲。說喊實在是一種誇張,其實那至多隻能算是哼,她嘴裏的毛巾堵住了她的聲音。
他站起來,問勤奮嫂討了一把乾淨的刷子,開始仔細地刷手消毒。
小桃拐進巷口,遠遠就看見媽媽站在門口等她。
「娘,怎樣了?」老太太的兒子們圍了上來,急切地問。
仇阿寶歪了腦殼看著小桃笑:「給革命接班人我捨得割肉。小桃你咽得下嗎?」
盆里盛著一團糊糊,是紅蘿蔔絲豆餅渣和鮮牛奶的攪拌物,那已經是最好的精飼料了。阿黃這陣子長得太快,單靠母奶吃不飽,才拌了些乾料加進母乳。小陶掰開阿黃的嘴,舀了一小勺糊糊來喂它。阿黃已經長出了幾顆牙齒,能嚼得動軟食了,可是它卻偏過頭去,不肯接小陶手裡的食。
話還沒說上幾句,一桌子的干稀已經風捲殘雲似的給掃得精光。眾人吃完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感嘆:這最苦的日子,總算要熬過去了,聽說上頭已經在發救濟糧。谷醫生說大幸啊,咱們朱家嶺沒有餓死人。
小陶知道,他一定是在領館里聽見了什麼壞消息,戰爭的結束似乎越來越遙遙無期。她也為他的國家揪心,卻不是和他一樣的揪心法。夜深人靜的時刻她曾暗地裡希冀那場戰爭會永無止境地拖延下去,這樣他就有可能一直留在中國。她被自己的念想嚇了一跳:一邊是他的國家,一邊是她的戀人。為成全她小小的一段情緣而押上一整個國家的性命,她知道那是罪孽,可是她只是抗不住誘惑。
勤奮嫂說二姨娘你不讀書不看報,哪裡懂現在的事?現在是越來越講究家庭成分了,成分高的女孩子,連嫁人都難,有戶口的嫁沒戶口的,大學生嫁農民,水不往高處流,只能節節往下走。二姨娘聽了,捫住胸口,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那你別穿那麼鮮亮了,還是往老里打扮,千萬不能讓人認出你來啊。
小桃不知說什麼好。兩人突然就沉默了,一路無話地走到了劇場。
宋志成沉默了,一屋都聽得見他窸窸窣窣的呼吸聲。
有一天勤奮嫂正在煮豌豆飯,仇阿寶急慌慌地走進門來。仇阿寶不是來灌開水的,他只是讓她趕緊拿糧票和戶口本,說農墾到了。農墾是好米,煮起來有一股子油香,糧店裡一個月也到不了一批貨,到了眾人就要排長隊打破頭地搶。仇阿寶有個哥兒們的小姨子在糧店裡當出納,所以農墾米一到仇阿寶總能比別人先知道。
媽媽像被馬蜂蜇了一下,手一顫,筷子咚的一聲掉了下來,桌上丟了幾個飯粒。
男孩把衣服高高地舉在手裡,搖過來晃過去,像在逗弄一隻貪食的狗。
小桃看了母親一眼,說:「我早就知道,你喜歡谷醫生。我就怕,他也跟阿寶叔一樣,不肯等你了。」
「瞎看的。生字太多,總得跳著看。」
「別動,你掛著吊針。」有人瓮聲瓮氣地對她說。
「我只記得幾句,是長詩《波爾塔瓦》裡頭的。『西伯利亞凄涼的荒原,你的話語的最後聲音,便是我唯一的珍寶、聖物,我心頭唯一愛戀的幻夢。』」
這個時間來人勤奮嫂一般都不開門,因為店鋪已經上了門板,卸起來有些麻煩。勤奮嫂喊了一聲:「熄火了,明天再來吧。」門外就靜了。勤奮嫂以為那人走了,便又接著數點進賬。沒想到隔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這回的聲氣比先前大了些,有人喀喀地清了清嗓子,隔著門叫了聲勤奮開門,是我。
又有幾隻箱子從屋裡搬了出來,疊放在堂屋的空地上。這群學生已經越來越深地鑽進了趙宅的腹地,下一個就該輪到書房裡的那些舊書和字畫了。書房過後,就該上二樓了。趙老闆暗暗地在腦子裡畫著他們的行蹤路線圖。雖然他已經撤掉了從二樓通往閣樓的梯子,可是這群孩子一定能找到他們的路。
小桃突然發現宋老師臉上有了皺紋,一根一根的,不知從何處生出,也不知要往何處去,每一根的尾巴上彷彿都拴著一隻秤砣,重重的,似乎要墜到地心。
這一天早上,他起晚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他就住在衛生所里。所謂的「住」,其實就是一張單人床,鋪在衛生所的牆角,來人了就把布帘子扯上。工作和睡覺都在一個地方,就無所謂上班下班,只要有人來就隨時開門。
「我把你,著急的……」谷醫生一臉愧疚地說。
那個男孩斜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趙夫人,哼了一聲:「她要是勞動人民,我就是大地主了。」
「那,怎麼辦?」勤奮嫂焦急地問。
天哪,天。小陶喃喃自語。她想起了臨上大學的那個夏天,仇阿寶領她去溫州酒家吃飯時的情景。年少的任性是一把鋒利的刀,可是她只敢拿它來割母親,還有愛母親的人,因為她知道他們即使被割得一身是血,也不會還手。她只是沒有想到,她的刀還傷及了一個場外的人——那個臉上長著麻子的女人。
勤奮嫂的胳膊覺出了一股熱氣,是小陶的奶湧出來,濕了衣襟。
「告訴我你穿什麼尺碼,喜歡什麼樣式,以後我給你定做一雙。」夢痕說。
谷醫生驚訝地揚起了眉毛:「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我一個開老虎灶的,已經低到泥里了,還能再往哪兒低?」
這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
因為他們的緣故,老師上課開始使用普通話。老師的普通話很蹩腳,舌頭拐不了彎,像根硬木棍子橫衝直撞,在老師的嘴巴和學生的耳朵里劃下血淋淋的傷。當時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沒有意識到,這所學校普通話授課的歷史,是在堅持和抗戰手裡正式翻開了第一個篇章的。
老太太見了谷醫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菩薩神仙啊,你要是能把鬼趕出來,我情願折幾年壽。」
「菩薩,你若是慈悲,讓小陶好好生下這個孩子,我情願她不認我這個媽,一輩子。」她默默地說。
小陶腰沉,坐不住,只好挪過半個身子斜靠在牆上。勤奮嫂見她半晌沒說話,以為她忘了這一茬了,沒想到她突然又問媽,你愛我爸嗎?這句話像根粗木椽子,一下子把勤奮嫂杵住了,竟一時作不得聲。後來勤奮嫂伸手摸了摸小陶耳郭上的那團肉,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他回山東后,在當地上完了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他沒有參加高考,因為上學從來就不是他的志趣。他當時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回鄉務農,一條是去他父親老戰友的部隊里當兵。這兩條都不是他想走的路,第一條是因為十幾年的城市生活已經使他和土地完全疏隔,第二條是因為他不想讓他的父親來插手他的生活。第一條他是不甘,第二條他是不願。就當他在不甘和不願的夾擠中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他聽到地方歌舞團招人的消息,就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去了,沒想到一考就中,就這樣來到了杭州。
勤奮嫂說著就要拔針,卻被醫生死死按住了胳膊。醫生摘下口罩,勤奮嫂這才認出是谷開煦。勤奮嫂雖然認識谷開煦多年了,卻從未見過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心想這身行頭捂得實在嚴實,一年裡能見到多少日頭?怪不得從朱家嶺帶回來的那身烏皮,一到城裡就不見了,又變成了一張小白臉。
武生在船上的時候就得了黃疸症,滿月了也不見好,反而越來越厲害,試了幾個偏方也不管用。身邊沒有檢測儀器,縣醫院又太遠,路上也不太平,谷醫生心裏暗暗著急,怕拖久了留下不可逆轉的後遺症—— 這話還不能告訴勤奮嫂和小陶。谷醫生想到了母乳可能有問題,便讓小陶試著喂牛奶。誰知才喝了三天,孩子的黃疸便全退了。
就是,這兒了。
「非常嚴重。」他說。
他不吭聲。
「你媽我今天累了,等歇過了身子,明天再找你玩。」
勤奮嫂正要上門板,門外突然跑進來一個人,是仇阿寶。
媽媽咚的一聲坐在門檻上,身子一起一伏抽|動得像拋進滾水的蝦蛄—— 媽媽也在哭。
「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半晌,小桃才輕輕地說。
她原先的學校沒有高中部,所以上高中時她換了一所學校,依舊沒有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一畢了業,同學里有的參軍,有的嫁人,有的回鄉務農,有的參加了工作,日日碰面的一群人,忽的一聲就散成了一把沙子,順著城市的筋脈無影無蹤地流走了,彷彿從來就不曾相識聚首過。
這就是他第一堂課的開場白。
她的臉一下子緊了,冷冷一笑,說:「你要是多來幾趟,人家也會說這樣的話。寡婦門前,不就這些事嗎?」
「鞋子呢?」勤奮嫂問。
可是當她在最後一排靠里的那個固定位置坐下之後,她才漸漸發現了課桌上那層新漆沒能遮住的蟲眼和裂紋。
「活著,只要活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你什麼都能看見。」勤奮嫂咬牙切齒地說。
小桃其實肚子不餓,只是嘴餓,圖新鮮吃了幾口,便連嘴也飽了,就放了筷子,問阿寶叔這趟你出差去了什麼地方?阿寶沒好氣,說能有什麼好地方?剛換了個新廠長,什麼好地方都派自己的小舅子去,沒人去的爛地方才輪到我。小桃說去哪兒也比哪兒都沒去過強。阿寶說商丘寶雞,連麻雀都不生蛋的地方,你去嗎?小桃想了想,才猶猶豫豫地說不去也行,兩人便哈哈地笑了。小桃又問上海,好嗎?阿寶說世上當然是蘇聯最好,可惜咱們去不了莫斯科。眼睛能看得著的地方,就數上海最好了。不過再好,那也不是咱們的地盤。你到了上海,就等著挨欺負吧,在上海人眼裡,咱們都是鄉下人土包子。小桃哼了一聲,說鄉下人又怎麼啦?毛主席靠的就是鄉下人,才趕走了蔣介石。
趙老闆每天都聽廣播,家裡訂了十幾份報紙。趙老闆聽廣播,不僅是聽廣播里說的那些話,而且學會了揣摩那些話背後的音調和語氣。趙老闆每份報紙都至少看上兩遍,第一遍看字面,第二遍看字裡行間的蛛絲馬跡。他雖然長居溫州,可是在北京上海都有至好的朋友,就是足不出戶,他也知道天底下的事。北方的風暴往南刮到溫州,一路上要走幾個月,行的路程長了,免不了還要走點樣。當小城的人們還懵懵懂懂地看著天色做著各樣的猜測時,趙老闆其實早已經知道了準確的風訊。他明白他口裡的這斗煙,興許就是他的最後一斗安生煙了;他耳朵里的這支曲子,興許就是他的最後一支太平曲了。可是他這一輩子已經抽過了無數斗令人銷魂的煙,也聽過了無數支纏綿悱惻的曲子,再多一斗煙一支曲子,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奢侈,有也好,沒有也罷,他並不放在心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他的獨生女兒夢痕。
「做,做了……」
小桃聽見考官席里發出一陣壓抑了的低笑。她知道他們笑的是她父母的名字。這樣的名字,不過是有關她身世的那潭水上的一層表皮而已,再往下撈,還會有更多可以引發他們笑聲的內容。從坐在這張椅子上起,小桃就沒敢抬頭看考官。不過她不需要。就在她進門的那一刻,她已經看過他們一眼了。她的眼睛是世上最精準的照相機,只需看過一眼,就已經把他們的長相衣裝定格成了永久性記憶。坐在右邊的那個人,是三人中唯一的一位女老師。那位女老師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著一件湖藍色帶白花的布拉吉(俄語:連衣裙),兩根長辮子上纏著一對天藍色的蝴蝶結。穿著這樣的衣裝戴著這樣蝴蝶結的女老師,是絕不會有叫「孫糧食」和「劉勤奮」這樣名字的父母的,也是一輩子不會被人叫作「老虎灶西施」的。
「那年走在路上,她拉了十幾天的肚子,連腸子都拉出來了,誰見了都說不行了,可她就是逃過了一命。」二姨娘說。
「不行。」她說,「我們小桃從來不隨便收別人的錢,除非……」
小陶想點頭也想搖頭,點頭和搖頭卻都是一樣的難。點頭她做不了主,搖頭她狠不下心,她只好掙開女人的手,飛也似的逃出了陳家的院子。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你的中文水準,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知道這個成語的意思嗎?他搖了搖頭,她說沒關係,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他說我在學校的時候聽得多說得少,在工廠里實習天天要跟工人師傅說話,他們還請我到家裡吃飯,練多了就順了一些。她說不是一些,是很多。
綠燈亮了,她和他一起過了街。她在路邊停下來,因為她要等回學校的公共汽車。他指了指他自行車後面的座位,說我帶你,路近。他的中文實在還有點生澀,他只能使用很短的詞,幾乎連不成句子。可是她一下子就聽懂了。是的,從郵局到學校的路,只有兩站車的距離。而且,她還可以省下三分錢的車票。但這都不是理由。她同意讓他載她回去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微笑。他的微笑火信子似的朝著她舔過來,她像一團蠟一樣無筋無骨地化成了水。跳上他車座的時候她想到了快活,也想到了死,在這裏快活和死幾乎是同義詞。
「唉,真是的,真是的。」二姨婆一聲一聲地嘆著氣,想勸,卻不知勸哪一個。二姨婆掏出手絹,想遞給媽媽,也想遞給小桃,最後卻捂到了自己臉上。
可是那次不一樣。那次的飛機飛得很低,低得讓人一眼就看清了機身上那塊青天白日的標記。轟隆的聲音似乎就響在屋頂上,校門口插的那面紅旗,被颶風壓成了一張滿弓。
「我在你們家做了半世牛馬,還不值一塊燈盞糕嗎?」
他沒說話,算是認下了她的好意。他慢慢地喝了幾口茶,就問小桃上學還好嗎?勤奮嫂說她基礎差,功課有些難。不過他們班主任是苦出身,特別關照貧困學生。就是他推薦小桃入了團,還叫她爭取入黨,只是我們小桃政治上不怎麼積極。谷醫生說這樣也好,認認真真學一門專長,省得像我,不懂政治還偏偏卷進麻煩。勤奮嫂就寬慰他說你現在摘了帽,就是普通人了,跟那些右派不一樣。
小陶頃刻明白了,這個回合嬉皮笑臉沒用。
勤奮嫂終於哭完了,揩乾臉,跟著阿寶慢慢走上了回家的路。
仇阿寶抽出一個湯勺,挖了一勺蛋糕遞給小桃。小桃不接,只是扭頭看著她媽的臉色。勤奮嫂嘆了一口氣,說:「買都買了,你就吃吧。」
有人嘩的一聲點著了一根火柴。最先遇難的是一件桃紅綉金絲的織錦緞旗袍,這是趙夫人當年在新婚喜宴上給賓客敬酒時穿過的禮服。衣裳在箱子里已經藏了很多年,吃足了木頭和樟腦的陳腐氣味,那人把它抖摟出來的時候,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火柴貼上去,衣裳彷彿嚇了一跳,輕輕地躲閃了一下,躲不過,便有一條暗褐色的裂縫從中間生出,把前襟撕裂成兩半。漸漸地,那裂縫越來越寬,把桃紅一點一點地吞沒,最後化成一群四下翻飛的黑蝴蝶。趙夫人緊咬牙關閉上了眼睛。趙老闆知道她心疼的不是衣服,而是記憶。他走過去,坐在妻子身邊,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他在告訴她:和性命相比,記憶實在是一樣不值錢的賤東西。
女人只好怏怏地走了。
勤奮嫂抓過谷醫生手裡的茶缸,往地上狠狠一擲。咣啷一聲,缸子癟了一塊,搪瓷豁了,露出底下烏烏的金屬皮。隔了天的茶葉像鋪開翅膀的灰蛾,順著水緩緩地流進了床鋪底下的那片黑暗。
「我還不是你的木偶?繩子在你手裡,你怎麼牽,我怎麼走。」阿寶說。
宋老師先帶她去了一家叫紅房子的西餐廳吃飯。宋老師說這是上海最老最好的西餐館。服務員遞上菜單,小桃看得一頭霧水,不僅看不懂英文,甚至那上面的中文字也似乎變成了外文。她看懂了每一個字,可是這些字連起來卻是一片雲霧,似乎與菜名全然無關。宋老師說別看那玩意兒了,你愛吃魚還是愛吃肉?她毫不猶豫地說吃肉——
離家時勤奮嫂所有的行囊只是一個背簍,裡頭裝了幾件換洗衣裳和後院養的三隻雞。谷醫生常年睡眠不好,身邊總帶著安眠藥。臨行前他把安眠藥碾成了粉,泡了些在水裡喂武生喝了,又拌了些在糠里給雞吃,三兩刻鐘后,人和雞便都服服帖帖地不再出聲。谷醫生背著行囊,勤奮嫂抱著武生,又各自騰出一隻手來攙著走路還膩膩歪歪的小陶,三個人貼著牆根,在槍戰和探照燈的間隙里,一步一挪地走到了河邊,這才發現碼頭上已經等著一長隊和他們一樣半夜逃難的人。順著河岸停著一溜好幾艘機帆船,都是趁閻王爺打盹兒的空隙里趕緊掙幾個錢的亡命之徒。平素幾毛錢一張的船票,那天一下子漲到了五塊。眾人一邊罵著黑心,一邊你推我搡地擠上了船。船老大斜了一眼勤奮嫂懷裡的武生,牙縫裡蹦出一句小孩三塊,谷醫生從兜里掏出三張五塊錢的紙幣往他手裡一塞,就頭也不回地朝前拱。上了船,船老大卻遲遲不肯動身,還想再多等幾個搭船的人。
「現在你是她的牆,她動,你不能動,一定要撐住。」谷醫生吩咐勤奮嫂。
他扯過一張椅子,推開堆在上面的一摞戲裝,騰出空地讓她坐下,就給她講了些別後的事。
「有機會見著夢痕,替我問聲好。」小桃說。
後來小桃再也沒有在九山湖邊見到過他們的身影。
「是不是,我又說錯了話?」他問。
「勤奮,不是我嚇唬你,你知道一個人正常的血色素應該是多少嗎?小桃已經沒有了父親,你想讓她也失去母親嗎?」
也不知抗戰在山東,還吹不吹口琴?也不知道他今年,有沒有考上大學?
還好,誰也沒在意。
他點了點頭。
「這是朱家嶺小學,只有一個民辦老師,教三個年級。歲數大些的孩子,還得跑遠路去別的學校讀書。」谷醫生說。
突然,槍聲停了。槍響的時候是陸陸續續參差不齊的,而槍停的時候卻彷彿聽從了某個人的指令,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拖泥帶水。漸漸地,街市從驚恐中蠕爬了出來。有人開了門,小心翼翼地朝街上潑出了一桶髒水;有人喀喀地咳出了一口在喉嚨里壓了很久的痰;也有人坐在門檻上,輕輕地搖動著手裡滾著布邊的蒲扇。街市是一條最賤的野狗,總能在天塌地陷的亂世中,找到一個針眼一樣窄小的活處。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嚴肅。「我從來就討厭在背後打別人小報告的人,所以我才要聽你親口解釋。」
「我不能,浪費錢,我的國家在打仗。」他說。
「昨天船到就是半夜了,怕吵醒你。」小陶說。
她有一陣子沒見到谷醫生了。她曾經去醫院找過他,一進門就看見了他的大字報,她沒敢進他的科室,怕有人給他扣生活作風的帽子。
「怎麼了?」老頭的眉毛又擰緊了一圈。
那天她回家把這事告訴了母親,勤奮嫂一天都沒說話。晚飯的時候,桌子上出現了一碗油汪汪的紅燒肉,那是一家人一個月的肉票。母親和二姨婆都沒動筷子,卻都往她碗里夾肉。她一連添了兩碗飯,飢荒的年代總算過去了,她現在終於可以略微地縱容一下自己的胃口。母親和二姨婆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眼光里的憐憫很沉很黏,壓得她無論如何也打不出那個裹了油腥的飽嗝。後來她終於張開了嘴,笑笑說沒事,挺好。
谷醫生沒說話,只是放下茶缸,把臉埋進了手掌,身子顫顫地抖了起來,肩胛骨尖得幾乎要割透那件單薄的中山裝。
谷醫生一怔,過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正想說話,卻被勤奮嫂打斷了。
白麗珍的語氣像嵌了鐵釘的鞭子,而聲音卻像輕風,她不想讓太多的人聽見她的咒罵聲。
「你肯回家,就好了。」勤奮嫂泣不成聲地扶起了女兒。
老四熟門熟路地跑去開了豬圈,兩隻黑花豬崽呼哧呼哧地跑出來,你推我搡地舔起了老六的屁|眼,舔得老六很是舒坦,哼哼唧唧地半天不肯起身。
孫小桃在入學登記表上的家庭成分一欄里填的是「城市貧民」,可是這個城市並不待見它的貧民。這個城市已經旗幟鮮明地劃分出了它的領導階級,而這個領導階級也將很快劃分出即將被它打倒的階級。這兩個勢不兩立的營壘,卻在一樁事情上取得了少有的共識:他們都看不起開老虎灶賣草紙為生的女人以及她的女兒。
路比她想象得還要遠,轉了三趟車,還要步行二十分鐘。等她終於懵懵懂懂地下了車,走到那幢青磚宿舍樓前的時候,陽光已經攀升到樹頂,天早已熟透。
長點,那話尾巴再長點就好了。勤奮嫂暗想。她就是愛聽那樣的柔軟。
「乖,吃了就有力氣,吃了就能站起來,看你頂不頂得動我。」
頭天夜裡朱家嶺有戶人家娶親,請他過去做證婚人,免不了多喝了幾杯酒,有些上頭,就一覺睡過了。醒來一看,日頭已經升到院子里的那棵桑樹枝上了。他應了一聲門,就慌慌地披衣找鞋。已是三月了,風吹過來雖然還有幾分寒意,不過那寒意只是一張稀薄的紙,輕輕一捅就破,芯子里早已是一片軟乎乎的糖稀一樣的春暖了,可是谷醫生卻還沒換下棉襖和那條肥得幾乎沒了襠的棉褲。床前的那雙棉鞋沾滿了昨夜路上的灰土,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他懶得撣土,胡亂趿上了就去開門。
「正打在肩膀上,撲通一下就倒下了,在我眼前。」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說。
後來一整天小陶都在想宋老師的這句話,她一直沒想明白那到底是表揚還是批評。
轉眼間他們在朱家嶺就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天轉涼了,早上起來一腳踩出門,秋露就沾濕了鞋尖。勤奮嫂帶過來的那幾件衣裳早就不夠用了,現在他們身上穿的,都是從村人那裡借過來的物件。一直沒有城裡的確切消息,只聽得幾個從溫州逃難經過朱家嶺的人說,槍戰越打越升級,現在都用上了火焰噴射器。大火燒了十好幾天也沒停歇,鐵井欄沒了,縣前頭燒了一半,五馬街的幾家名店也成了灰燼。勤奮嫂一邊聽著這些熟悉的地名,一邊在腦子裡飛快地畫著地圖,她知道那場火正慢慢地逼近她的家門。如果順風,用不了多久,她的老虎灶就會變成一堆焦炭,二十年裡她從牙縫指頭縫裡省下來的全部家當,興許一樣也留不成了。
有一天谷醫生突然來了,勤奮嫂一下子沒認出人來。勤奮嫂只覺得是眼鏡太寬太大的緣故,再仔細一看,眼鏡還是那副眼鏡,臉卻不是那張臉了。臉整整小了一圈,架不住鏡框了。幾個星期不見,谷醫生瘦得脫了形。
她的有點心慌,步子就亂了。她低著頭,想從媽媽身邊繞過去。
「殺氣,我聞見了,殺氣。」二姨娘顫顫地說。
小桃今天出門的時候,腦殼還清醒得如同是顯微鏡底下的新布,經是經緯是緯,經緯交織,有頭有緒。可就是這頓飯,把一匹布拆絞成了一團亂線,她找來找去再也找不出一個頭。
小桃的臉近近地貼在畫板上,整個身子拱成了一個圓,彷彿在竭盡全力地呵護著手底下一個驚天動地的機密。
「我親愛的,我的心肝。」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已經徹底放下了心思。心思原來是有重量的。心思像沉甸甸的鐵鉤,一個一個地掛在睡眠上,就能把睡眠鉤出千瘡百孔。可是現在她放下了,她終於放下了所有的鐵鉤,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捅破她的睡意。
「你的,錄取通知書!」
「早些年還罷了,現在?誰能認出你來,那得長著孫猴子的火眼金睛。」二姨娘勸慰道。
他們本是一條線上離得最遠的兩個極端,可是離得最遠的兩個點,也可以頃刻之間成為貼得最近的,如果把那條線繞成一個圓。小桃暗想。
宋老師一開口,小陶的心就咚的一聲落了實處。小陶不怕宋老師罵,她就怕宋老師不說話。
「好玩嗎?」
「我媽會彈鋼琴,家裡存了很多音樂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全套,肖邦的大部分都有,格林卡的也不少。抗戰想好好學唱歌,光嗓子好沒用,得有音樂素養。」
小桃的心隱隱地有些沉重。
屋裡突然就靜了下來。走廊上的那個病人大概剛剛打過了止痛針,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鼾聲把牆壁紮成一個蜂巢。勤奮嫂的眼皮也漸漸沉澀起來。可是這天勤奮嫂的腦子總比身子慢半拍,身子醒的時候,腦子還在睡;身子要睡了,腦子卻還不困。這天不僅勤奮嫂的腦殼和身子在打著架,她的眼睛和耳朵也在鬧著彆扭。眼睛閉上了,耳朵卻不肯歇,依舊還半開半合地打探著屋裡屋外的各樣動靜。她聽見自己的鼻息聲呼哧呼哧地像蛇在草葉間穿行。過了一會兒,她又聽見一陣布鞋踩落在地板上的咚咚聲。她知道是二姨娘。二姨娘是小腳,只有裹了腳的女人走起路來才會有這樣一腳高一腳低的顛簸。
小桃悄悄地嘆了一口氣。就在那一刻里她突然明白了,她其實永遠也不能完全得到這個男人,因為他已經把自己投給了這團火。除非她把自己也投進他的火里,或許她還能撿著一兩片他燒剩下的熱情。
勤奮嫂想找一句安慰的話來說,搜腸刮肚,竟沒有找到一個字。這才知道,原來世上所有的話,充其量也只夠用來撫一撫皮上的傷。遇上刮到了筋剜到了心的大傷痛,話語竟然一丁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她平素在人前之所以能那樣伶牙俐齒,只因為那些人都還沒遇上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又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有一根細繩子在小陶的胃裡狠狠地牽了一牽,一股腥味轟的一聲湧上了喉嚨。小陶一腳踢開門,衝到路邊,蹲在一棵樹底下翻江倒海撕心裂肺地吐了起來,直吐得五臟六腑都翻到了舌頭上,還覺得沒吐乾淨那股血腥。
「世上所有的事,都有第一關。過不了第一關,你肯定是死。過了第一關,你至少就有指望活下去了。」他說。
「不該去的地方。」小陶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挑了一挑。
阿寶去的那個地方,是溫州酒家,那是小城裡最排場的一家餐館。小城的人結婚娶媳婦,請柬上若寫的不是溫州酒家,麵皮已經丟了一半。小城的人想巴結人,送什麼禮也抵不上酒家的一頓飯。小城人吹牛扯皮,堵人心窩子的一句話是:「你有本事到酒家擺兩桌給我看看。」小城人赤皮紫臉詛咒發誓的時候,除了拿爹娘豬狗說事之外,也時不時會拿酒家做籌碼,嚷嚷一聲:「要是騙你,我立馬拉你去酒家開一席。」
小陶今天收到了黃文燦的一封信。這個學期黃文燦班裡的同學也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只剩下兩個留學生在學校里,不上課不實習,時間充裕了些,信也就寫得勤快了。
勤奮嫂在門外站定,暗想。
「這些年,你猜猜是誰給你寄的錢?」
「她們說,他是右派,摘帽的。」
他喃喃地叫了她一聲。她以為他有話要跟她說,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默默地從身後摟住了她。那天他的臂膀箍得非常緊,緊得她幾乎背過氣去。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很沉,她幾乎覺得他的顴骨已經嵌進了她的肉中。他的呼吸走過她頸脖的時候,燙起了一串燎泡。是慾望,又不全是。他以前不是沒有摟過她,可是她總覺得這天他的舉動里有一絲異常。
兩人一路無話地走到了陳公雞的家門口,宋老師的臉色才裂開了細細一條縫。
小桃幾乎沒認出她來。她和她們一樣穿著藍色勞動布的工作服,戴著套袖,頭髮嚴嚴實實地裹在一頂藍布帽子里。衣服不合身,肥肥大大地吞沒了她的腰身。她身上唯一還能叫人勉強認出來的標記,是手裡提的那個印花袋。從小學開始,她就不肯用那種大眾化的布兜。
小陶坐在地上,把阿黃的頭搬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邊哄孩子似的哄著它,一邊用勺子撬著它的嘴。阿黃蔫蔫地看了小陶一眼,彷彿在說好吧,我好歹給你一個面子,就勉強吃了一小口。小陶還想喂,阿黃就緊緊閉了嘴,死活不肯吃了,卻把小陶的指頭含在了嘴裏。阿黃輕輕吮了一下小陶的指頭,小陶的心忍不住抽了一抽。
勤奮嫂撲哧地笑出了聲:「不就一瓶開水嗎?我收了就是了,看把你給急的。你剛才要針做什麼?」
勤奮嫂咦了一聲,說:「他娶不娶,你該去問他,問我做什麼?」
勤奮嫂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在月桂嫂的墓前傾金山倒玉柱地跪下,放聲大哭。她已經把眼淚攢了一路,她只是不想在眾人面前哭。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異常凝重。他的臉緊成了嚴嚴實實的一塊板,找不到一絲裂縫。
「絕無可能。他們這批人,是北越精選的人才,恐怕不能等到畢業,就要回國效勞,他們的國家等不起。」
「其實,也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后媽都是這個樣子的。」夢痕說,「我媽也不是我的親媽。我親媽很早就死了,我這個媽嫁過來的時候,我才三歲。可是她對我,就像是親媽。」
「這些十二月黨人,是不是跟右派差不多?」她問。
家裡的房子朝西,日頭把一天里最後的狠毒肆無忌憚地扔進窗戶,屋裡的一切都丟了顏色,只剩下白與黑。落著陽光的,是眼暈目眩的白;沒落著陽光的,是叫人喘不過氣來的黑。老虎灶這個時候應該剛剛添過新煤,等待著下班來灌水的客人。隔著門,小桃似乎聽見了爐火舔著灶膛的呼呼咆哮,木桶被滾水撞出的嘶嘶呻|吟。這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熱是聽不見的,她只看見母親的頭髮濕濕地貼在額角鬢邊,二姨婆的蒲扇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又一個瘋狂的半圓。
勤奮嫂的背上有副眼睛,不用轉身就知道小陶起來了,便說穿上外套,趁熱把奶喝了。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那是一聲喊,因為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在一切轟鳴之上。
「他活著你倆沒姘夠,死了還要來一手。你那個地方癢,不會找塊搓衣板蹭蹭?」
接下來的半個月,日子過得如一陣旋風,所有的事情就像是刮在半空的粉塵,一件跟一件混在一起,又快又亂,卻是不著地的模糊虛晃。
宋志成打了水回來,泡了一杯熱茶,扶著小陶慢慢喝下。小陶咂了咂嘴唇,不是茶葉味,而是一種古怪的甜。他告訴她這是蜂蜜和紅糖。氤氳的熱氣騰上來,熏得她臉頰濕濕的全是汗,劉海蜷成一個個圓圈,紛紛亂亂地貼在她的額上。
今天的病人面生,一問,才知道是從陸家埠頭送過來的。腳還沒進院子,身後已經跟了一大群人。朱家嶺一年到頭也來不了幾個外鄉人,朱家嶺的雞狗都眼淺,見了生人就傾巢出動,更別說是餓著肚子的人。餓著肚子的人格外喜歡熱鬧,熱鬧是氣,雖然管不得餓,卻能暫時填一填肚子里的空地。
「憑什麼?」
過了半晌黃文燦才聽懂了小桃話里的那道彎。他開始尋思怎樣作答。其實回答早就在腦子裡了,只是從腦子裡走到舌尖,中間還要經過漢語曲曲折折的溝坎。他終於慢慢地清完了路障。
他抬起頭來,五官瞬間定格在錯愕的表情上。可是這個表情並沒有持久,很快就分崩離析,遊走成一團肥碩無邊的歡喜。一股滿足如溫水在小桃的心裏洇衍開來,她被浸潤得幾乎有些暈眩。她事先沒有告訴他她會來看他。為了這趟不遠不近的路程她已經盤算了整整一個星期,只是為了能看見這一刻他臉上的驚喜。
勤奮嫂嘆了一口氣,說二姨娘,說句心裡話,我從來沒想過守大先生。從他扔下我那天起,我就想過嫁人。只是,想嫁的那一個,我偏偏嫁不得。能嫁的那一個,我又不想嫁。我和仇阿寶,實在過不到一塊。
她一下子沒聽懂,但是她順著聲音找見了說話的人。那人身穿一件白大褂,頭戴一頂白布帽,嘴上捂著一個棉口罩,一張臉唯一露在外邊的是眼睛。其實眼睛也遮了一半,被一副玳瑁框眼鏡遮的。
勤奮嫂的老虎灶選在這個地方,是因為它的靜,也是因為它的鬧。它的鬧是因為這裏離哪裡都只有幾步路,出行一方便,住家就密集。住家一多,來灌暖瓶的人也就多。靜是因為這條巷子里沒有工廠機關的宿舍,這裏的人都是住在平房裡的散戶,平日不在一個單位上班。各人捧著各人的飯碗,各人歸各人的領導管,鄰里之間彼此看得就不那麼死緊—— 勤奮嫂喜歡的就是這份閑散。況且住宿舍樓的人,通常單位里都有食堂,吃過了食堂的飯,順便灌個暖水瓶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他們成不了勤奮嫂的常客。
比如有一回,她就非常近距離地撞上過他的孤獨。假如把他的孤獨比作一座房子,那一次她毫不知情地撞了上去,回頭才發現她蹭掉了他的一塊磚。當然,她自己也蹭破了一層皮。
勤奮嫂想說的話也很多,可是說出來的,卻不是最想說的那一句。「仇阿寶,你認得的,他們廠子在朱家嶺旁邊有個外包加工車間,我搭了他們的便車來的。」她說。
小桃沒回答。
這天小桃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綿長的午覺,起床后胡亂抓了一本書就往外跑。二姨婆攔住她,說米都要下鍋了你還往哪裡走?母親說算了,人在心也不在,家裡留不住她。小桃頭一低,誰也不看就一腳溜出了門。她知道她的心思都晾在眼睛里,眼睛沒穿衣服,母親一眼就能看穿。
她在等待著母親跟她聊天,可是母親只說了一句小桃你走了一天海路累了吧,就睡過去了。小桃甚至懷疑母親在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半睡半醒,因為母親的鼾聲是騎在那句話的尾巴上出場的。起初母親是想抗爭的,鼾聲像一隻哨子,母親用牙齒緊緊地叼著它,不讓嘴唇靠近,於是哨子只能發出幾聲羞羞答答含含糊糊的低吟。後來母親扛不住了,鬆了牙齒,沒了攔阻的哨子終於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嘯。小桃扯過枕巾蒙住了頭,那一夜,她的睡意被捅得千瘡百孔。
面和餛飩很快就端了上來,氤氳的熱氣把黃文燦的金絲邊眼鏡熏成兩塊磨砂玻璃。他既看不見碗里的東西也看不見對面的人九*九*藏*書,只好摘下了眼鏡。失去了眼鏡的男人看人時,眼睛里就有了一絲丟失了焦距的茫然和溫存。
「真是你畫的?」媽媽的眉毛挑到了頭頂上。
後來她注意到宋志成一直沒說話,她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要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不過,我不會纏著你不放的,生下孩子,我們就離婚。」
小陶似乎被這話砸了一下,愣了一愣,才說:「宋老師你不是說過,我將來會是個好設計師嗎?」
猝然驚醒的勤奮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氣?」她問。
她放下小陶,雙手合十,在牆角跪了下來。
這堂課的作業,她是最後一個完成的。等她把素描從畫板上卸下來時,教室里的人早已散盡了。別人畫素描,是把眼睛所見的直接傳送到手上,而她卻要把人物整個地存進腦子,然後憑記憶再把那些細節一寸一寸地恢復到紙上。別人在臨摹,而她卻是在默寫。她的眼睛和手中間,始終站著一個笨拙的腦子。她像牛需要一個冗長的反芻,而就是這個反芻過程,使得她比別人慢了好幾步。
那家人又千恩萬謝了一番,終於走了。眾人正要各自散去,卻突然聽見有人撲哧笑了一聲,說谷醫生你的醫術越發高明了。眾人轉身一看,才發現院子里的那棵桑樹底下,站著一個陌生女人。女人臂彎上挽了個竹籃,大約趕過了路,面頰上泛著兩片汗濕的潮|紅。女人剪了一頭齊耳的短髮,一側的頭髮被一枚塑料發卡夾起來,露出一個白白凈凈的耳垂。女人身穿一件洗過了多水的藍布夾襖,衣裳的袖口已經薄得掛了絲,卻依舊乾淨合體。女人的穿著原本是素凈的,肩上卻圍了一條紅色的方巾,那紅便燒得一個院子噌地一下亮了起來。
谷醫生猜到勤奮嫂是捨不得醫藥費,知道勸也沒用,就說:「你買菜時可以適當買點豬肝,那東西不貴,是補血的。」
小桃剛跑出門就被人踩掉了鞋子,等她終於把鞋子撿拾起來的時候,大隊人馬已經跑遠了。鞋帶斷了,鞋子不跟腳,她光著腳走了幾步就意識到她跟不上了。於是她乾脆不走了,找了一片樹蔭坐下來。炸就炸吧,她想,至少還有棵樹擋在頭頂上。
他依舊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手頭的文件,彷彿沒聽見她的問話。過了半晌,才取下鼻樑上的眼鏡,抬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又有一件衣裳燒著了,這次是他的海獺皮袍。海獺在做成衣裳的時候已經死過了一回,現在它正經受著第二遭死刑。它實在不願意再死一回,它從頭到尾都在和火做著抵力的抗爭,於是空氣中噼噼啪啪地蔓延開一股刺鼻的焦臭。
兩人這才住了嘴。
「只要活著,總見得著天日。那是你告訴我的。」他說。
趙老闆點起一斗新煙,正要往嘴裏送的時候卻突然改了主張,他把煙斗遞給了抗戰。這是抗戰一生中的第一斗煙,他還沒有摸著門道,煙在不該去的地方拐了一道彎,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出了一眼的淚。不要緊,他會找到路的,興許就在第二口。趙老闆暗想。他很慶幸這群毛孩子進來的時候,他沒對抗戰說出那句在他心頭壓了很久的話。那是一句愚蠢而多餘的話,抗戰的肩膀已經長成,它擔得起一個女人的一生。
他和她一起晾完了衣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說我帶你去爬山吧小陶。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說你這裏都是廠房,哪有什麼山?他笑了笑,說不信我變給你看。
家裡只有一張四尺長三尺寬的桌子,這張桌子的功能向來瓜分得十分明確。靠里的那一端常年放著一個圓竹罩子,罩子底下擺的是剩飯剩菜。外邊那一端是媽媽和二姨婆捲煙絲的地盤。捲煙用的報紙,是二姨婆從左鄰右舍那裡討來的。紙張的質量差,沒放幾天就開始變色。在二姨婆的剪刀之下,這些顏色形狀各異的報紙就成了一張張尺寸大體相同的方紙片。媽媽拿過紙片,撒上煙絲一捻一卷,再用舌頭輕輕一舔,就做成了一根捲煙。媽媽的捲煙散賣起來,比商店裡最便宜的盒煙還要便宜許多,所以家裡的捲煙賣得飛快,天天得添貨。
「你明天,去文具店買一個算術本子。多下的錢,買根冰棍兒吃。」
勤奮嫂的針在篋里放過一陣子,沾了潮氣,有些銹澀,走起來便不怎麼順暢,一不小心扎了指頭,便忍不住哎喲了一聲。二姨婆見了就搖頭,說你這個手藝,難怪你婆婆當年就看不上眼。勤奮嫂哼了一聲,說她家裡有壓箱底的貨,她瞧得上誰,除了她兒子?
今天領課的老師叫宋志成。宋志成雖然才三十齣頭,卻是個老革命。當年解放大軍開進北京城時,他是隊伍中的一個小小兵。他從小喜歡畫畫,在魯藝聽過幾堂美術課。進城后脫下軍裝當了幾年文化幹事,就被保送進了大學,在美術系學了三年的速成班,畢業後分配到了這所大學任教。他的那點功底,只夠教小桃這樣沒有什麼美術基礎的學生。在班裡有些入學前就打下了厚實基礎的學生面前,他就有幾分捉襟見肘。他對付捉襟見肘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坦誠。
「徐隊長是工人階級,他應該最了解貧下中農的苦。陳會計家也是貧農……」
阿寶終於慢條斯理地把一根煙抽到了尾,拿出手絹擦過了煙嘴,放進兜里,才指了指椅子叫小桃坐正了,臉色是少有的正經。
那護士斜了谷醫生一眼,把一份病歷往他懷裡一杵。
「他們讓你,開老虎灶嗎?」他問。
小陶這陣子身子一天比一天沉,腳腫得像兩根在水裡泡過的白蘿蔔,踩在地上能壓出兩個坑。加上天熱,夜裡睡不安生,脾氣便有些歪膩。
一路上宋老師給小桃講了許多關於這個戲院的歷史。宋老師說的人名里,小桃只聽說過梅蘭芳、馬連良和袁雪芬,這是媽媽和二姨婆說起過的人。幾年前仇阿寶做了一個礦石收音機送給媽媽,雖然接收效果不怎麼樣,講話唱戲都是一片沙沙聲,家裡畢竟有了些熱鬧可聽。媽媽愛聽京戲,二姨婆愛聽越劇,聽多了就講得出幾個名角的名字。宋老師還給小桃講了幾個別的名字,比如黃金榮,比如范瑞娟、傅全香、尹桂芳,這幾個她就耳生了。
「那個送你茶葉的仇阿寶,還好嗎?」他問。
小陶蹲下來,摸了摸阿黃的腦門。阿黃水潤光滑的鼻子,現在成了皺皺巴巴的一團干肉,那是生病的跡象。阿黃怏怏地睜開眼睛,想抬頭,抬了一半,卻沒了力氣,只好又軟軟地趴了回去。小陶知道它還想用犄角頂著她玩,它只是頂不動了。
母親冷冷一笑,說:「怨不得別人,只怨他自己沒長眼睛,猴急。」
在等待食物的短暫空隙里,小桃問男人叫什麼名字。男人取下學生裝口袋裡別的那支鋼筆,在手心寫下了一行字。那行字有些像英文,卻又不全像,因為那些字母上戴了些形狀古怪的帽子。男人見小桃一臉疑惑,就笑,說這是越南文,我給你寫中文。男人在那行越南文底下又寫了三個漢字:黃文燦。男人的漢字有板有眼,一撇一捺的很有幾分勁道,倒比他的口語強了許多。
可是他沒說這句話,他只是放下茶杯,換了一個話題。
小桃走出校門的時候,沿街的路燈還亮著,曙色剛剛在天邊撕開了第一個破口。她昨天夜裡幾乎沒敢合眼,就怕睡過了頭班車的點。她在站牌底下等了很久,車才來。今天是周日,等車的是另外一些臉,臉上的神情雖然也焦急,卻不是那種趕點上班上學的焦急。坐車的人手裡提著的不是書包、公文包和鋁飯盒,而是探親訪友的各式糕點禮品。小桃手裡也有一個包,裡邊裝的卻不是食品,而是一本《漢語成語詞典》和一塊肥皂。這本詞典是她上星期從新華書店買的,昨晚她用牛皮紙給它包了一層厚實的封皮,四個角都加了固—— 那是她從小就熟悉的包法。
她聽見了身後唰唰的腳步聲,她知道是他在追她。快一些,再快一些。她的心在聲嘶力竭地喝令著她的腿,她的腿卻有些低三下四,因為它已經沒有了回嘴的力氣。後來,有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拽住了她的胳膊。她狠命掙扎著,身子一偏,就摔了,摔在了他的懷裡。她想喊你走開,可是有一樣東西猝不及防地堵住了她的嘴唇,壓得她出不得聲。
姑娘輕輕地動了動腦袋,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就要急急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被勤奮嫂喊住了。
「什麼手術?」小陶問。
「草圖就行。」她說,語氣裡帶著臨終送別的憐憫。
「要是傳到溫州城裡,對你影響不好。」
篦頭髮這樣的事,小桃是從來不會叫媽媽做的。小桃是牽著二姨婆的衣角長大的,走不動路時背她的是二姨婆而不是媽,從小她都是聞著二姨婆腳上的汗餿味入睡的。淘氣的時候,二姨婆和媽都會罵她,可是二姨婆的怒氣是一層稀薄的紙,一捅就破,裡頭是一團軟面泥。而媽媽的怒氣也是一層紙,卻是一層她從來不敢去捅的紙,因為她不知道那紙底下藏的是什麼東西。在這個家裡,二姨婆其實更像是媽。小桃沒見過自己的爸,卻見過別人家的爸。她覺得她的媽倒有點像別人家的那個爸,撐著家裡的一片天,整天擔憂的是天別塌下來,就沒有多少細緻心思管她。
小桃把頭栽在兩個膝蓋中間,半晌無話。突然一抬頭,目光炯炯。
就有人問谷醫生聽說你跟公社申請了兩間房,要擴大衛生所?谷醫生說房子批了,縣裡還送了一批抗菌素。等到縣裡培訓的小張回來,咱們衛生所就能看些小病了,用不著個個都送縣醫院。眾人就興奮起來,問將來這兒能接生不?谷醫生說牛可以,人得看情況。眾人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武生醒了,覺出了背帶的束縛,便在勤奮嫂的背上扭來扭去,發出咿咿嗚嗚的抗議。武生早產了一個月,生下來卻比足月的還沉。朱家嶺的牛奶喂得她白裡透紅,聲氣很足。
「桃的信就這幾句話啊?」二姨娘問。二姨娘這句話一天里已經來來回回地問了好幾遍,每問一遍,勤奮嫂就再念一次信。念得多了,勤奮嫂閉著眼睛也能背得下信里的每一個字,還有字中間的標點符號了。
趙老闆收了笑,說:「這樣的亂世,你倒還有心情。你看看五馬街的大字報,一層蓋一層,都有一尺厚了。你爸在省城,現在還太平吧?」
這時,突然有人從人群里擠出來,站到了那個男孩的跟前,大聲說:「『人民群眾中有不同意見,這是正常現象。幾種不同意見的爭論,是不可避免的,是必要的,是有益的。群眾會在正常的充分的辯論中,肯定正確,改正錯誤,逐步取得一致。在辯論中,必須採取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的方法。對於和自己持有不同意見的人,也不準採取任何壓制的辦法。要保護那些和自己意見不同的少數人,因為有時真理在少數人手裡。即使少數人的意見是錯誤的,也允許他們為自己申辯,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意見。在進行辯論的時候,要以理服人,要用文斗,不用武鬥。』」
當然,也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舊話。有一件事就是新事,但她沒準備把它寫在這封信里。那是關於宋老師的。這次她回家探親,黃文燦上班沒能來送她,送她的是宋老師。暑假里很多同學回家探親,只要系裡沒有會議,宋老師幾乎都會抽空來給每個同學送行。小桃這個學期成績大有進步,各門功課非優即良。宋老師卻沒誇她,他用不著,因為他的誇獎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逃出了美術基礎課的牢籠,你就像逃出了生天。」宋老師說。小桃笑笑沒言語,其實小桃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浮在表層的原因。壓在底下的那個原因,她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她看到了黃文燦的刻苦,她只想學他的樣子。
「小陶,如果我是你媽,真想抽你一嘴巴。」
窗外的日頭漸漸斜了,光帶已經縮成了牆上盤碗大小的一塊光斑。光斑里有一塊烏紫的干血,那是舊年的蚊子留下的屍身。門外走廊里有個病人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哀號,那聲音叫人聽了頭皮一陣陣發緊。
「多下的錢,再買一個本子吧,畫畫的。」
「你得趕緊把燒退下來,要不然,做手術就太晚了。」
勤奮嫂說一樣,女人做一樣,女人彷彿是勤奮嫂手裡牽的一具木偶。
媽媽的話,和學校里聽到的不一樣,和廣播里說的也不一樣。媽媽的話里散發著一股和家裡的開水桶一樣的霉味。媽媽和這個時代,中間隔的是萬水千山。媽媽只認得一條老路,那不是她的路。她的路只有她自己找了。
二姨娘斜了她一眼,說你不想嫁的那一個,我知道是為什麼。可你想嫁的那一個,又怎麼嫁不得了?你不是向來喜歡識文斷字的人嗎?
話很硬,一下子戳進了她的心。委屈如一條暴烈的韁繩,掙脫了腦子的束縛,蠻橫地套住了她的腿,扯著她不由分說地跑出了涼亭。她知道她跑得很快,因為風打在臉上有一絲隱隱的疼,口鼻里泛起了飛塵的泥腥,街道如電影里的快鏡頭在眼前閃過,顏色和形狀都很模糊。她不知道她要跑向哪裡,前面縱然是萬丈深淵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只要能逃離那個她親手打造的恥辱。
老郭婆娘的眉毛挑了一挑:「你沒聽說?今天分肉了,隊里殺了那條病牛。隊長說再不殺,就瘦得全是骨頭了。要是病死了,那肉就更吃不得了。隊里多少戶人家?分到手裡,一人一口都不夠。」
勤奮嫂一走就是半天,小陶在樓下獃獃地坐了一會兒,只覺得懨懨的,就想上樓歇一歇。沒想到樓梯口放著一沓捲煙用的舊報紙,過道里半明不暗的,小陶沒看清楚,一腳踩上去,紙一滑,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開了燈一看,只是腳踝上擦破了塊皮,並無大礙,就一瘸一拐地上樓躺下了。一躺就再也不想動了,一直在床上賴到了母親回來。
「你去路口風大的地方吹一吹頭髮,就這樣睡下了,還不給你捂出一頭虱子?」
屋裡又開了一盞燈,略微敞亮了些,勤奮嫂就看清了這個家。房間不大,鋪了一張床,便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的地盤了。牆上有幾個釘眼,勤奮嫂猜想是原先掛全家福照片的地方。這就是這個男人的所有了,如果不算上那些書的話。書倒是不少,把桌子都攤滿了。實在放不下了,就擱在了地板上。地板上的書是一摞一摞疊著的,高的那摞幾乎貼到了天花板。
「我們在魯藝的時候,紙和顏料都非常緊張,經常用樹枝在沙子地上畫腹稿。後來進城上大學,頭一回畫人體素描,我站在教室門口死活不敢進去。」
二姨娘獃獃地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語:「皇天,我可不要,再看見一個亂世。」
「你學好了十六條,再回來革命。」抗戰說。
過了一兩刻鐘,街上漸漸沒了動靜,眾人才散了。
她吃了一大驚,她打死也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他們的談話。這個問題徹底打亂了她的陣腳,她開始慌慌張張地尋找對策。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方領白襯衫和一條藍布裙子,她不能說好看,那實在有點假。可是她也不能說不好看,因為街上一半以上的女孩子,穿的都是這個樣式。
到底還是,娶了那個女人。小桃想。
「你憑空,就想出這些樣子來了?」媽媽的眼睛睜得如兩個鈴鐺,她只是不信。
她回到人行道上,正想跟那人道一聲謝,突然看到那人衣襟上別著一枚和她一模一樣的校徽,便忍不住問你是哪個系的?那人的口音很重,連說了幾遍,小桃才聽清是紡織機械。看見小桃一臉疑惑的樣子,那人笑了,說對不起,我的中文不好,我是越南留學生。那人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照得小桃滿目暈眩。
阿寶的手很熱,也很有力,捏得她的腕子隱隱生疼。她只要把身子輕輕一斜,就能穩穩地靠上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和他的手一樣強勁有力,靠得住,卻不能靠。
洗起來是一樣麻煩,幹起來是另一樣麻煩。從水裡撈出來,擦乾了,還得花一兩刻鐘才能把那一頭亂草慢慢梳通。若遇見有風的天,還好說些。若遇見陰雨的日子,有時候一整天也干不透。平常洗頭,只能挑在星期天一大早,可是今天吃了晚飯,小桃心血來潮非要洗,說是頭癢難熬。勤奮嫂說你這一洗,怕是要等到天明才能幹透。小桃說不怕,我濕著也能睡,多墊一條枕巾就是了。勤奮嫂擰不過她,只好由了她。
谷醫生的眉毛,驚訝地揚了起來:「人家說的是可愛,不是可憐。」
除了看頭痛腦熱和腹瀉之外,他常做的另一件事是外傷處理,當然是指簡單的外傷。從前一直在內科工作,離開醫學院后他幾乎完全沒有接觸過外傷。可是在朱家嶺的四年裡,他見過了一輩子加起來也沒見過的五花八門的外傷,有農器的割傷,有火燭的燙傷,有牲口的踩傷,有兩口子打架的划傷……他現在熟知每一種清理和消毒方法,而且能把傷口縫合得像一塊精美的繡花布。
谷醫生把耳朵關了,什麼也不去聽。他重新吸了一大口氣,憋住,又下了一剪子,這次在另一側。
五馬街口的大眾電影院門口,第一場電影剛散,第二場電影正要進場。兩撥人馬撞在一起,就撞出了一些白天沒有的熱鬧。廣告牌上寫的是兩部片子:《紅樓夢》《槐樹庄》。其實演什麼都不打緊,小桃要的只是嘴裏含著一枚糖橄欖,靜靜地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聽著放映機沙沙轉的那份感覺,哪怕銀幕上放的只是新聞紀錄片。上次進電影院,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還是學校組織去的。小桃很後悔今天出門前沒問媽媽要一毛錢—— 那是一張電影票的價格。她知道媽媽會給的。這個夏天她讓媽媽在謝池巷的人跟前大大地長了臉,為了這個臉面,媽媽的手指頭就鬆了許多。媽媽既然捨得請人來給她彈一床全新的棉被褥,在她身上花去全家一年剩下來的所有布票,媽媽也一定會捨得請她看一場電影。要是媽媽高興了,說不定還能提前打烊,全家三口一起來看一場《槐樹庄》。
吃完飯,眾人散了各自回家,勤奮嫂就對谷醫生說你帶我出去走走吧,鄉下有鄉下的景緻。谷醫生問去村頭還是去村尾呢?勤奮嫂說我是從村頭進來的,就去村尾看看吧。
勤奮嫂忍不住撲哧笑了出聲,心想有學問的人,發的牢騷都不一樣。「那些地方,一輩子連獸醫也見不著一個,你去了,他們得把你當神供著。寧當雞頭不做鳳尾,你懂這意思吧?」
小桃想說誰是你干閨女了?卻礙著那個女人,只好換了句話,說阿寶叔你怎麼這陣子都沒來打開水呢?阿寶指了指身上背的那個大包,說你看看,我今天出差才回來,還沒回家呢。小桃說你沒回家,怎麼就知道我考上大學啦?阿寶嘿嘿一笑,說我有耳報神,你們家什麼事也瞞不過我。
「車是政府給的,你們的。」他說。他又指了指身上的學生裝和桌子上的那桿金星鋼筆,說,「這也是你們政府,給的。我們還有,那個生活補貼,很高。中國對我們,很好,真的。」
她的改變不僅僅是在頭髮上,還有眼睛。她的雙眸在燈光中熠熠閃亮,眼神里已經明顯帶有小城的天空所不能覆蓋的豐富內涵。抗戰的目光漸漸移到了小桃衣襟上的那枚校徽上,他在那裡找到了答案。
谷醫生的話,像一根竹竿猛地插在了勤奮嫂的胸口,把勤奮嫂杵在了牆角。許久許久,她才拔出了那根竿子,臉疼得蹙成一團。
只是班裡少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堅持。
謝池巷就是這麼一條巷子,破爛摳搜,毫不起眼,可是城裡沒有一樣熱鬧能逃得過它的眼睛。
勤奮嫂另盛了一盆水給自己燙手。
醒來時她坐在他的床上,背上墊著他的被子。他端著一缸茶,正用勺子喂她喝。他從不在家裡開伙,他的煤油爐子已經銹得擰不動開關,他甚至已經沒有了熱水瓶。這缸茶是他家裡唯一可以入嘴的水,那還是頭天夜裡喝剩的。
「醫院?」谷醫生一聲冷笑,「那裡有一間民房,他們管那個叫衛生所。除了紅汞碘酒,你大概找不著第三樣藥品,如果你把紅汞碘酒也叫作葯的話。」
「宋老師,別,別走。」
「別勸我,宋老師,我一定要生下他。總會,有辦法的。」她說。
兩人相擁著站在街上,聽著初夏的蟬在枝葉間掀開第一輪的聒噪,紛繁的街音熙熙攘攘地從他們身邊流過,剎那間,心中生出了一絲地老天荒的相依。
男孩啞口無言。
「所以普希金就寫了詩,獻給這些夫人。」谷醫生說。
她知道他說的是越南國慶。
這是他一輩子能想得起來的最冷的一個秋天。其實這一年沒有秋天,冬天幾乎直接續在了夏天的尾巴上。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水順著屋檐流下來,一路攢著氣,等砸到青磚地上時,那響聲便有些粉身碎骨的凄厲。牆彷彿長了無數個看不見的細毛孔,每一個毛孔里都嘶嘶地透著陰濕的寒氣。往年這個時節,棉襖棉褲還壓在樟木箱底,忍受著舊年的樟腦丸漸漸淡去卻依舊刺鼻的氣味,可是今年他早早就換上了冬衣。屋角雖然生了一個小炭爐,那炭火卻只夠暖一暖指尖,棉襖里還是一副硬邦邦的碰上去錚錚作響的凍骨。
沒用,她已經感到了熱。血涌了上來,先是臉頰,再是額頭,再是頸脖,最後是耳垂。她的頭像一個澆了煤油的火把,燙得足夠可以點燃一片森林,太陽穴里彷彿有兩面大銅鑼,噹噹地敲得她兩個耳朵嗡嗡響。
勤奮嫂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醫生?銅板大的事說成銀番錢(溫州方言:銀圓),要都信你們的,開一百家醫院也不夠用。」
「除非……」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欲言又止。
小陶一摸身邊,床空了,趕緊趿著鞋子跑到門口,就看見母親背著武生,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洗尿布。母親手裡的棒槌咚咚地在尿布上砸出一堆淡淡的皂角沫子,背帶在肩膀上勒出兩道深深的溝。谷醫生正趴在井邊提水,一桶一桶地裝著母親腳下的那隻大木盆。
「沒關係,我懂。」他說。
勤奮嫂不吱聲,只是埋頭卷著那拆下來的線,一圈,又一圈。半晌,才輕輕一笑。
小桃也不喜歡學校。
今天宋老師給她信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終於把一斗煙抽完了,又慢慢地磕凈了煙灰,趙老闆才抬起頭來問抗戰:「你聽得懂歌里的詞嗎?」
「你什麼時候進了歌舞團?」她問。
他上了火車,從開著的窗口裡伸出手來,緊緊拉住了她的手。他很少說這樣肉麻的話,這幾個字他是用法文說的。每當他覺得漢語詞不達意的時候,他的舌尖就會自然而然地溜出法文句子。他把臉深深地埋在她的掌心,她覺得她的手鑽心地疼,那是他的眼淚鑽出的洞。
趁著谷醫生包臍帶的工夫,勤奮嫂已經飛快地用眼睛把孩子上上下下掃了一遍:眼睛,耳朵,鼻子,嘴唇,十根手指,十個腳趾,樣樣齊全。
「你起來,再不吃就涼了。」二姨娘終於忍不住把她推醒了。
宋老師站起來,就往外走。小陶的身子突然緊成了一根木頭,她想抓他的衣袖,手顫顫地只是沒有力氣。
小陶跑到路上,心猶跳得萬馬奔騰。靠在一棵樹上歇了一會兒,才喘勻了一口氣,彎腰撣了撣褲腿上的一片濕雞屎,就慢慢地朝飼養棚走去。
小陶從飼養棚里出來,迎頭就撞上了宋老師。宋老師說小陶你又去看阿黃了吧?長個了嗎?小陶愣愣地不出聲,半天才問宋老師,牲畜生下來就是為了挨刀,為什麼老天還要它出生呢?宋老師就笑,說牲畜不死,人又靠什麼活?牲畜本來就是為了造福人類而生的,盤古開天地就是這個規矩,你別悲情泛濫了。小陶想想也是,才漸漸釋了懷。
報紙上爬著的,是兩隻小蟑螂。
日頭終於落盡了,天卻遲遲不肯徹底暗下去。槍聲終於靜了些,勤奮嫂忍不住從桌子底下爬出來,趴在窗口看外頭的情形。只見天邊有一片紅光,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紅光往上一躥,天就像受了驚嚇似的微微一顫。過了一會兒,勤奮嫂才明白過來,那是火光。她一時無法目測那火光離謝池巷有多遠,心卻一下子慌了,尋思著先上樓收拾幾件應急的物件,隨時得準備逃命。但她不能弄出大動靜,還不能嚇著小陶。
「你瘋到哪兒去了?」母親遠遠地對她揚著手,手裡有一封拆了口的信。
煙絲很辣,谷醫生抽不慣,喀喀地咳嗽了一陣子,才把一根煙抽完了,眉眼就漸漸松泛起來。
勤奮嫂的嗓子裂開了一條縫,她咳嗽了一聲,趕緊收住了。她已經哭過了該哭的事,她不能事事都哭。
小桃說完了,就知道自己又闖了禍:她的話里有一個大大的漏洞,一個和零錢相關的漏洞。她就是把自己都填進去,也填不滿這個洞。
谷醫生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憋了一口氣,定住神,一刀猛地剪了下去。
屋子裡很清閑,只有一個客人—— 一個老女人。小桃認定她是老女人,是因為她梳了一個老式的髮髻,髮髻上扎了一段青布條。這幾年城裡的女人略微年輕幾歲的,都已經隨著新潮剪了頭髮,只有二姨婆這個歲數的,還有人留髮髻。那女人背對她坐著,小桃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她的雙手在空中甩出一個個激越的手勢,脊背一抽一抽的,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哭。二姨婆從衣襟里扯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女人—— 她果真是在哭。二姨婆是勸不了人的,因為二姨婆說不通話,能勸人的只有母親。可是母親似乎沒勸。母親只是默默地站著,陪著女人嘆息。母親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是同情憐憫,又不全是,那同情憐憫底下似乎隱隱藏著一樣東西。一直到推門進屋,小桃還沒明白那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無限接近。」小桃有些得意,她發覺幽默感正漸漸向自己靠攏。
勤奮嫂開了門讓小陶進來,又重新頂上了門板,她不想這麼早開張了。
村尾有一所門面破舊的小學校,正是課間休息時間,一群女娃娃正在庭院里跳橡皮筋。見生人來,便都停止了嬉戲,愣愣地望著他們不出聲。鄉下的孩子沒見過世面,不知道怎麼招呼客人。
「快醒利落了,谷醫生來了。谷醫生是城裡最好的醫生,接生最有經驗。」勤奮嫂拍打著小陶的臉頰說。
「你把自己餓死了,還怎麼去打仗,去救你的越南?」小桃指了指碗里的湯,對他說。
就這樣,抗戰在由他父親、他繼母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組成的新家裡留了下來。他從來不和別人提他家裡的事,只是每天很早就來上學,很晚才離開學校。早上他會沿著操場長長地跑上幾個大圈才進教室上課,放學了他會練很久的雙杠和啞鈴才汗流浹背地走回家去。他依舊不怎麼主動和同學搭訕,可是小桃覺得他現在的沉默和從前有些不一樣。從前的沉默是兩個人的,堅持扯一個角,他扯一個角,兩人把沉默方方正正地扯成了一面旗子,沉默就成了一種姿勢一個宣言。可是現在堅持走了,沉默塌了一角,就變得單薄起來,沉默就僅僅只是沉默而已了。有幾回小桃悄悄地望著抗戰,覺得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人的額角眉梢竟然有了隱隱几絲紋路,她想這大概就是日子在他臉上磨下的印記。
「你娘叫劉勤奮?」
「如果一個人命中注定不能父母雙全,那我還是寧願有媽。」夢痕說。
勤奮嫂放下盅子,緊緊地捏住了小陶的手。
宋老師看著她窸窸窣窣地擤鼻子,就嘆了一口氣,說小桃你知道嗎?我下面本來還有三個妹妹的,兩個很小就餓死了,我和大妹妹跟著叔叔去了隊伍上,眼看就要熬到勝利進城了,她卻夜裡行軍從馬上摔下來死了。如果我的妹妹們都還活著,說不定也會跟你一樣上大學呢。
「是鞋油吧,下班前我擦過鞋。」夢痕從兜里掏出一條手絹,輕輕擦了擦。沒有鏡子,反把一粒豆子大小的污跡擦成了一塊糍粑。小桃忍不住拿過她的手絹,用口水蘸濕了幫著她擦,終於擦乾淨了。
兩人走到街角,就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公園,裡邊有一個涼亭。涼亭搭在一圈岩石之上,地勢雖然不高,坐下來再看四周,街卻矮了。一根柳枝探進亭里,在黃文燦的臉頰上撓來撓去。他扯下一片葉子,揉碎了,便有一股淡綠色的汁液從指縫裡滲了出來。
趙老闆站起來,揪住了夢痕的手臂,他想攔住她讓她別再開口。可是夢痕的手臂彷彿穿了鋼絲,硬得他怎麼也拉扯不動。夢痕一把甩開父親,定定地看著那個男孩:「請你,還我衣服,那是我媽留給我的,遺物。」
女人一身的汗瞬間幹了,她看清了那是一把手槍。
興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開不了門。
女人突然醒了過來,咚地扔了煙嘴,忽地一下朝勤奮嫂撲過去。那一刻女人渾身上下的肉都化成了骨頭,兇猛強悍得猶如一頭被叼走了幼崽的母獅。
谷醫生的嘴角吊了一弔,吊出一朵闊闊的笑。只是那笑有點兒古怪,不像是找著了指望,倒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擔。
小陶摟住阿黃,把臉埋在了阿黃的脖子上。阿黃的身上有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有點酸,也有點膻,小陶明白了,那是被汗水攪和了的奶香。
小桃唰地漲紅了臉,一直紅到了髮根,不是羞澀,而是興奮。在她以往的人生經歷中,她從來都是所有群體邊緣上的那片影子,沒有人注意過她的存在,更不要說她的衣著打扮。
八月的白天很長,日頭早已斜了,卻賴在天上遲遲不肯落山。下班的人流漸漸濃稠起來,自行車的鈴聲把顏色和景緻都很沉悶的街市瞬間攪動得雲起風生。走到街角的時候,夢痕把手插|進了小桃的臂彎。小桃顫了一顫。平生第一次,有一個和她年歲相仿的女子,以這樣的方式和她一起走在街上。親昵太突兀也太陌生,她一時想不好應該拒絕還是接受,最後她猶猶豫豫地停留在了拒絕和接受中間的那塊模糊地帶—— 她選擇了默認。
這話在肚腹里的時候是一根鋼柱,沒想到爬到舌尖時卻成了一條細細的鐵絲。小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程泄了氣。
「他怎麼啦?」小桃問。
遠遠地聽見了小陶的腳步,阿黃就長長地哞了一聲。小陶每天一起床就來飼養棚,阿黃早已記住了她的時辰。從那聲叫喚里小陶聽出阿黃昨晚睡過了一個好覺,精神頭正足。推開門,阿黃已經等在門口,眼睛亮得像兩盞小燈籠。小陶喊了它一聲,它就低頭用兩個尚未長成的軟角來拱她的手,那是它每天都要上演的親昵。飼養員告訴過她,牲畜落地第一眼看見了誰,它這一輩子就只認那一個人。小陶被阿黃拱到了牆角,便知道阿黃這幾天很是長了幾斤力氣。就拍了拍阿黃的腦袋,罵了聲你這個小壞蛋,你欺負人。阿黃遭了罵,就鬆了小陶,羞羞答答地來舔阿桃的手。阿黃左一下右一下舔得小陶的手心濕濕的,小陶獃獃地望著阿黃突然就嘆了一口氣。
「不要提這個名字!」阿寶吼了一聲。
小桃沒想到夢痕會和她說這些話。從小學到初中,她和夢痕一起上過九年學。九年裡她和她說話的次數,加起來也不夠一雙手十個指頭。這些年裡趙夢痕從公主淪為了平民,可是她身邊總還圍著那麼幾個人。喜歡她也好,恨她也好,她自始至終是班級里的一個話題。而小桃不是。小桃是話題邊緣上的那團暗影,所有的話題都長著腳,繞著她走開去了,沒人在意她的看法。現在她和趙夢痕不再是同學了,偶然的重逢,竟然撞出了這麼多的體己話。隱隱地,小桃心裏就有了幾分感動。
喉嚨里堵的那團棉絮挪了個地方,氣略略地鬆了一松。在兩陣咳嗽的間隙里,小陶終於擠出了一句話:「你走了,就再也不會,有人管我了。」
小桃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糕點,蓬蓬鬆鬆的蜜黃色的圓筒,上邊灑了一層雪白的奶油。那奶油也不是隨隨便便灑的,那奶油旋成了厚厚一圈花,海波浪似的,一朵接著一朵地開。小桃沒說話,可是小桃的話全都寫在眼神里了。
沒變啊,什麼也沒變,就連門口貼著的那張鯉魚跳龍門的年畫,也還是舊年她走時就有的,只是顏色淡了一層,邊角有些翻卷。一切都是徹頭徹尾的熟悉,又是徹頭徹尾的陌生。生活像水,她剛走開去,就在她身後嚴嚴實實地合上了。她再回頭,卻已找不見她腳劈開的那條縫。
幾天之後老虎灶突然來了一個人,是趙夢痕。
「這些年你媽一直在騙你。為了逃避土改和地主成分,你媽帶著你和一個用人隱名埋姓逃到溫州。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那是『逃』字的諧音——逃命的逃。」
宋志成拿過一條毛巾蘸著溫水給她揩額上的汗,她卻推開了他的手。
勤奮嫂愣了一愣。
「那家廠子,在哪裡?」小桃問。小桃問這話的時候,聲音微微發顫。
吃完了飯,二姨娘拿出捲煙用的報紙,正要開剪,卻被勤奮嫂攔住了:「我累了,今天想歇一歇。」
她看見了他,凳子,還有繩子。
「我,樂意。」她貼著他的耳根說。
小陶哼了一聲,說:「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夢想?那你有什麼大不了的夢想?」
陳公雞爬起母雞來並不避諱人,牆壁薄得像紙,擋不住聲,一牆之隔的小陶聽著那屋傳來的動靜,心就緊緊揪成了一團—— 她總覺得那個可憐的女人已經被碾成了一團肉泥。可是隔天起床,見那女人照樣燒火、煮飯、餵豬、洗碗,便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只是到了夜裡她還是忍不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你貧血得厲害,昏倒在家裡,是二姨娘叫了人把你抬到急診室的。」谷醫生說。
「當然談過,兩回。第一回她犧牲在朝鮮戰場,宣傳隊慰問演出時遇到了空襲。第二回她是我的大學同學,後來嫁給了一位首長。」
阿寶從兜里掏出煙嘴來,慢慢地裝上了一支煙。煙在他的汗水裡受了潮,費了好幾根火柴才終於點著了。煙順著他的喉嚨走過他的五臟六腑,又從原路返回,在他的腦門上彙集成幾條蚯蚓似的青筋。她想催他,卻不敢催,只能用目光一層一層地刮著他的臉。他終於忍不下那個疼了,掐滅了煙嘴,說我去找四隻眼。
「二姨娘你看著店,我出去一下。」
谷醫生有些窘,不知如何回應。倒是那女人大方,仰臉沖大夥一笑,說別亂點鴛鴦譜,我是谷醫生的妹子。眾人見女人不認生,膽子也大了,就說別看谷醫生長得不怎麼樣,妹子卻是漂亮呢,到底是城裡人。谷醫生揮揮手說散了散了,看了半天熱鬧了,肚子不餓嗎?趕緊回家吧。眾人哪裡捨得散?里三層外三層的,圈子圍得越發緊了。女人解下圍巾,啪啪地拍打著衣裳鞋面上的土,只覺得前襟後背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連頸脖子都燙。
他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夢痕了,今天一進門,還沒和夢痕說上幾句話,就被趙老闆請到了閣樓上。趙老闆說免得招人耳目,他已經把唱機搬到了閣樓。夢痕正要尾隨他們上去,趙老闆卻揮了揮手,說你下去看著門,萬一有人。抗戰隱隱覺得老頭子今天有些反常,像是有話要跟他說,可是趙老闆上了樓就挑了張舒伯特的唱片來放,卻一直沒有開腔。
「那不是你的國家,你沒有必要為它犧牲。」宋老師說。
兩人孩子都沉默了。他不說話是因為他沒話好跟她說,她沒說話卻是因為她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她第一次意識到:他其實和她一樣,也沒有父親。不過她的沒有是徹徹底底乾乾淨淨的沒有,她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而他的沒有卻是黏黏糊糊拖泥帶水的沒有—— 他有父親,卻又像沒有。
「宋老師你談過戀愛嗎?」她頓了一頓,突然問他。
小桃啊呀了一聲,嘴就再也沒合回去。阿寶夾了一塊熱騰騰的鮭魚肉放到小桃碗里,說這樣的炸法,你在家裡是一輩子也吃不到的。小桃放進嘴裏,那魚皮炸得脆生生的,嘎巴一口咬進去,剛過了皮嘗到了肉,還沒來得及品出味道來,那肉便已經棉花糖似的化在了舌頭上。
怎麼能一樣?小桃暗想。夢痕如果考不上,絕對不可能是成績。自從升了初中之後,夢痕突然就對功課上起心來。她父親專門給她請了最好的私人教師,在家輔導她的俄語和數學,她的成績一下子躍到了年級的前幾名。她若落榜,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她的家庭出身。雖然「一視同仁」的話一直在報紙上喊,可是就連二姨婆這樣大字不識一個完全看不懂報紙的人都知道,功臣的兒子哪能和罪臣的兒子坐在同一條板凳上?這幾年出身不好的學生,想上大學是越來越難了。
小桃一走進教室,就覺出了氣氛的不同。屋裡多出了一扇屏風,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後面藏掖著一個讓人耳酣心跳的秘密,一個除了一名已婚調干生之外誰都沒有見識過的秘密。沒人說話,可是期待卻無所不在地潛伏在每一雙眼睛之中。窩藏了這樣的期待的眼睛像賊,既興奮又懼怕,所以每一條視線都躲躲閃閃地走著自己的羊腸小路,生恐一不小心撞見了別人。空氣猶如一塊大玻璃,綳得很脆很緊,任何一聲輕微的呼吸和咳嗽,都能在空中擦出噌噌的回聲。
這個學期不上課,一開學全年級就被學校派去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小陶他們去的,就是這個叫李家嶠的地方。雖然李家嶠離上海只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小陶一離開上海城,就感覺是從柏油馬路一腳踩進了一攤爛泥,這才明白,原來貧窮是洋蔥,長著一層又一層的皮。上海小市民的苦日子,是最外頭的那一層,離李家嶠的苦日子,中間還隔著十萬八千層。
「那地方早有別人搬進來了,現在暫時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里。」
小陶想著宋老師的事,心思就沒在路上。遠遠看見有人燒紙,也沒在意,等走到緊跟前,才看清是陳公雞的婆娘。四目相對,都有些慌亂,卻是陳家婆娘先鎮靜下來的。
谷醫生把開水煮過的剪刀和紗布擺在地鋪上,蹲下身去。勤奮嫂看見他的手顫得如同風裡的落葉,瓶子里的碘酒在褥子上灑下幾片橙紅色的花瓣。
「是不是一路人,只有我知道。」小陶說。
「朱家嶺的人知道我要走,昨天特意殺了豬請我,我讓他們鹵了一副豬肝給你。你貧血,吃這個最好。」他說。
老頭哦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又問:「你媽一個人,是怎麼把你拉扯大的?」
「這個字,你不認識?」谷醫生指了指勤奮嫂畫的問號,那是一個「淳」字。
小桃點了點頭。
勤奮嫂就是在那一刻里突然覺得了氣短。
小陶一把拽住了母親的衣襟:「媽,你真肯讓我,在家裡生產?」
「一開畫就好。」便條上說。
午飯前後是老虎灶最清閑的時候,上班的已經走了,下班的還沒回來。老虎灶閑下了,勤奮嫂卻閑不下,那是她做針線活的時候。勤奮嫂手裡忙的是一樣事,眼裡忙的卻是另一樣,她愛在飛針走線的縫隙里看書。勤奮嫂斷斷續續地讀過幾年書,識字不多,書也不能看得太深。她看的,只能是女兒學剩下來的語文課本。
抗戰上唇咬著下唇,不語。半晌,才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爸爸。」趙老闆拍了拍他的肩頭,說:「我年輕時也說過這樣的話,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我爸爸的墳頭都長過幾茬苦艾……」
男孩愣了一愣。這話聽起來有些熟悉,可是他卻說不出具體的出處。他在腦子裡飛快地搜索思忖著正確的答案,氣勢不覺得已經短了幾分。
勤奮嫂似乎沒有聽見谷醫生的話,她的目光越過谷醫生,迷迷茫茫地落到了誰也看不見的遠方。
天剛換了季,水房裡擁擠著許多洗衣洗被褥的人,可是她幾乎沒費什麼眼力就找見了他,因為他是最笨拙的那一個。他洗的是工作服,衣服很臟,到處沾滿了機油,肥皂擦得不夠,他搓衣服的架勢誇張得像是在制服一頭撒著野的瘋牛,臉上身上濺滿了污黑的水跡。
其實想躲避的不僅是陳家婆娘,還有小陶。小陶來不及躲,是因為一路上她都在想心事,等她看清楚是陳家婆娘的時候,她已經幾乎踩到了火堆上。
「頭毛生的聯總,仗著軍分區撐腰,真敢開槍啊。」有個男人憤憤不平地說。
勤奮嫂摘下蒙在窗戶上的被單,想打開窗戶讓屋裡通一通風。剛剛探出頭來,就覺出了一絲風。那絲風從她的臉頰上擦過,不涼,反而微微地有一絲燙。撲哧一聲,窗邊的磚牆上裂開了一條縫,那縫的中心是一個豆子般大小的洞。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是一顆流彈,就在離她幾寸遠的地方。她的腿哆嗦了起來,蹲在地上閉了會兒眼睛,終於把氣喘勻了,才站起來,關了窗,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小陶的鋪前。
小桃已經把戶籍上的名字正式改成了孫小陶。她事前沒跟母親商量,只在事後寫了一封信說了這事。母親倒也沒怪她,只告訴她其實她生下來最早取的那個名字就是小陶,她只不過繞了一圈又走回了老路。小陶問母親當時為何改了名字,母親卻沒有回答。
當那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精瘦老頭推門進來的時候,屋裡的空氣一下子就給壓癟了,癟成了一張紙。老頭的青布鞋唰啦唰啦地踩過來,彷彿隨時要把這張紙踩成碎片。三個考官齊齊地站起來,喊了一聲「宋書記」,老頭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坐下來,卻不說話。老頭用不著說話,他的重量恰恰就在沉默上。老頭拿起桌子上那一沓紙,隨手翻了起來。他看字的速度很慢,似乎每紙頁上寫的都是些深奧難解的天書。每翻過一頁,眉頭就緊一分,還沒翻到一半,老頭的眉心已經蹙成了一團糾結不清的爛水草。
那日小桃往家裡走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白日的暑熱已經散去,夜晚的清涼正在徐徐揭開簾幕。小桃的腳踩在路上,覺得有些沉。是餓,又不全是餓。這一個下午趙夢痕給了她太多的驚訝,跟一早出來的時候相比,她的身子似乎添了重量。
「一人一半。」她說。
勤奮嫂先是請了一個彈棉花的匠人,把家裡的幾床被褥都重新彈過了一遍。屋裡沒有放彈花架的空地,只能把攤子擺在門口,於是老虎灶里裡外外都飛揚著細柳絮般的棉塵,來打水的人,只能側著身捂著嘴從嗡嗡的彈花聲中進進出出。一連彈了三天,才總算完了工。最厚實的那套被褥,當然是留著給小桃帶到學校去用的。
這句話其實有個尾巴,這個尾巴被她咬在了舌尖上。她咬得很刻意,一聽就聽出了斷痕。
「這幾天我不在,學校有什麼新聞嗎?」小陶問。
白麗珍揪住勤奮嫂的頭,狠狠往地上按了一按。
小陶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剩茶,坐下來,從軍用書包里掏出一個紙袋子,對黃文燦晃了晃,說這是杭州特產,好吃得很。
二姨娘從來沒跟勤奮嫂要過吃的,也從沒為這麼點小事跟勤奮嫂發過脾氣。勤奮嫂嚇了一跳,趕緊穿衣下床出門去找。天晚了,小吃店和街頭的販子都關了張,勤奮嫂走了好幾條街才買著了兩塊。捧回家來,二姨娘還坐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等著。見了燈盞糕,二姨娘兩眼放出光來,油紙也來不及撕就慌慌地往嘴裏塞,那樣子像是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勤奮嫂怕她吃多了滯食,原本想勸她留一塊早上再吃的,可看著她那副樣子也不敢勸,只好由著她狼吞虎咽一口不剩地吃完了,又舔過了手指,才心滿意足地睡下了。
「可你總是見過別的醫生接生吧?」她問。
「跟老師上過素描課嗎?」
「趕緊餵食啊,吃了才有抵抗力。」小陶焦急地說。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聽到的唯一一句溫存。一股熱氣漸漸地涌了上來,她卻知道它只會待在喉嚨,卻決不會湧出眼睛,她的眼窩現在很深。白麗珍可以把她碾成塵剁成渣,她只是不能,讓她看見她的眼淚水。
黃文燦獃獃地看著,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小陶,你是我看到過的,最容易滿足的女孩。」
「皇天,我這是,什麼命啊。」
人群又笑了。前一陣笑聲還沒消逝,后一陣笑聲已經誕生,后一陣笑聲騎在前一陣的尾巴上,鬧哄哄地,院子里竟有了些過節般的歡欣。
「我忍半天了,實在是,疼。」小陶望著母親,眼裡是一絲彷彿做錯了事的惶恐。
「本來不該在你家吃飯,不過我今天帶了定量來了,就敢吃你一頓。」仇阿寶撕開那個油紙口袋放到桌上,眾人才看清是一個蛋糕。全城所有的糧製品都要糧票,只有這樣東西不要,所以它就按天價賣。勤奮嫂在城裡那家高級食品店見過,是十塊錢一個,那是一個人一個月的伙食費。
那半句話是:「我只是愛他,我沒有辦法。」
二姨婆停了手裡的篦子,推著小桃往屋外走去。
「爹娘老婆不在身邊,這些孩子,在別人的地盤上打仗,出門久了孤單啊。」勤奮嫂喃喃地說。
「高考落榜了,現在在一家街道鞋廠上班,做出廠包裝。」他說。
他急急地走出了房間。他知道他若再在那裡待下去,他的鎮定就會土崩瓦解。他做過好幾年的任課老師,也當過多年的輔導員。他教過的女學生里,有他喜歡的,也有喜歡他的,可是哪一個也沒有屋裡的這一個讓他如此揪心。
勤奮嫂吃了一驚,說:「皇天,這個價的東西,你也敢買來吃?你咽得下去啊?」
小桃等得不耐煩,只好又舀了半碗魚圓湯來喝。湯自然是一等一的鮮湯,只是實在太飽了,幾勺下去,就覺得肚子像是一個吹得稀薄透亮的氣球,輕輕一捅就要炸。
勤奮嫂便問仇阿寶的娘怎麼知道我在醫院?二姨娘說你出了事我第一個就去叫仇阿寶,他老娘說他一夜沒回來,關在廠里寫檢討。
她的腦子像淋了一盆涼水,一下子脆脆地醒了。她倏地坐起來,說:「不打了,那個吊針,我要回家。」
「我知道,你是不敢吃我們家的米糕。」陳家婆娘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就是想你今天要搬走了,你在我們家,沒吃過一頓好飯。」
第一學期的美術基礎課讓小桃徹底反了胃,現在她終於醒悟她小時候喜歡的那個「畫畫」和大學美術課程中間,原來竟相隔了十萬八千里的路程。她喜歡的那樣東西是雲,而她腦殼裡的想法是風,風走到哪裡,雲就能飄到哪裡,沒有束縛羈絆,也沒有線條邊界。而美術基礎知識是繩子,繩子像捆粽子似的捆住了雲,她的風再也吹不動她的雲,因為她的雲不再是雲。幾次考試下來,她明白了她無論如何努力也是徒勞,因為她不是那塊料。
如果把溫州城比作一盞燈,五馬街就是燈泡里的那根鎢絲。如果把溫州城比作一顆湯圓,五馬街就是湯圓里的那團麻心。小城的白天是從這裏揭曉的,小城的黑夜也是從這裏落幕的。這是小城肉中的肉,心中的心。小桃從前也來過這裏,可是她從來不敢駐留。她覺得這樣的街是給夢痕抗戰這樣的人行走的。夢痕可以理直氣壯地走在這裏,因為她兜里的那個荷包,能買得起任何一家店鋪里的任何一樣貨色,還有任何一家店鋪里的任何一個笑容。而抗戰走在這裏,也可以抬頭挺胸,因為他免不了要想起十幾年前他父親的布鞋踏上這條街,把一面藍旗扯下來換成一面紅旗時的情形。可是她孫小桃呢?她走在這條街上,腳是軟的,眼睛也是軟的。她的眼睛不再是眼睛,而真正的眼睛,卻是街兩邊的櫥窗。那些鑲著霓虹燈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無聲卻放肆地嘲笑著她的寒酸和貧窮。
「你眼睛沾了糨糊,沒看見開槍的是工總?」另一個男人立馬反擊。
「你是勞動人民的孩子,我指望你來打扮勞動人民。我信不過別人。」
「你覺得你身上的衣服好看嗎?」他突然問。
夢痕的語氣有一點試試探探,是那種害怕拒絕的心虛。從小學到中學,趙家的院落里不知沾過多少雙同學的鞋印,可是小桃從不在邀請之列。
皇天,菩薩聽見她的祈求了。
陳家婆娘已經是八個月的身孕了,肚皮很鼓也很尖,低低地幾乎墜到了膝蓋上。陳家婆娘蹲不下去,只能跪在地上,往火堆里一張一張地扔著紙錢。紙錢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其實陳家婆娘燒的,還有一沓紙船。她男人是水裡淹死的,她想讓她男人的魂,能早早搭上一班船劃到河對岸。
宋老師說我正要過去給你搬鋪蓋,從今天起你就住在村口的老郭那裡。他家三代貧農,政治上絕對可靠。
勤奮嫂的心咚的一聲撞了起來,撞得胸腔子一下一下地疼。她聽出了是誰—— 全天下只有這個人不叫她勤奮嫂而叫她勤奮。
下得樓來,趙老闆發現院門已經大開,院子里站著男男女女十余個孩子。說他們是孩子並不完全準確,因為女孩的厚衣服底下,已經有了關於線條的模糊暗示,而男孩的嗓音,也已完成了從尖細到粗啞的嬗變。這大概不是他們的第一站,因為他們的褲子已經濕透,褲腳正滴滴答答地淌著污水。他們都打著傘,可是傘擋不住風。風把雨扯斜了帶進傘底,傘防不勝防。為首的是一個比其他孩子看上去略長一二歲的男生,他帶著一路積攢起來的膽氣嘶吼了一聲:「破四舊來了,我們!」他的嗓門很大,震得院子抖了一抖,一團濕泥從門框上滾落下來,那是陳年的老塵。趙老闆卻放了心:他聽出來了,這是例行的抄家,他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仇阿寶拿著本子,隨手翻了翻,突然就愣在了那裡。
女孩的嗓子突然提高了八度,中間沒有合宜的過渡,結尾處便嘶地裂了開來。
小桃覺得抗戰變了。抗戰依舊沉靜。沉靜是一塊覆蓋面積很大的油布,底下遮掩著許許多多複雜紛繁的內容。抗戰從前的沉靜底下蓋著的是優越感,一種跟秉性品行無關,卻與征服者的姿勢相關的優越感—— 那是他爸從血液里傳給他的。他爸不用刻意教,他也不用刻意學,生來就會了。而現在,他的沉靜底下或許還藏著優越感,只是那優越感已經有了裂縫,裂縫裡長出了各樣的雜草,比如同情,又比如憐憫。
小桃搖了搖頭。
或許還有那個臉上長著麻子的女人。
「你在她這個年紀上早就當娘了,你什麼事都不讓她管,她就一輩子樂得當孩子。」
這半截話,若兩年以前在朱家嶺的時候,她興許還有膽子對他說,那時她還年輕,身上還剩了些牛犢般的莽撞。那時他們還沒分開那麼久,先前的記憶還留著些餘溫,能叫人惡從膽邊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這幾年裡人人都邁過了一道檻,小桃從孩子變成了大人,二姨娘一腳就踩進了老年的門,而她自己走路也學會了前瞻後顧。這些年他們雖然還疏疏地通著信,可是那些信只是一根軟軟地吊在他們中間的線,只夠叫他們知道他們依舊是相識,卻不夠叫他們有膽氣隨意去捅破相識這張紙,看看後面到底藏了些什麼東西。她故意藏了那後半截話,原是想激他開口的。她期待著他說:「難道我只是那個隨隨便便的別人么?」
夢痕怔住了。
「你說你家,有用人?」她問。
這一天走到日頭西斜的時候,終於走完了半個城市,白麗珍已經累得兩腿一瘸一拐的撐不住身子了。回到老虎灶門前,白麗珍喘著粗氣撂下了一句話:
女人是小桃從未見過的,三四十歲的模樣,長得還算白凈氣,只是面頰上有幾個淡淡的麻點。女人看了小桃一眼,笑了笑,卻沒說話。
二姨娘擰乾了拖把,在勤奮嫂身邊坐下,兩人不約而同地,就想起了十三年前的舊事。
「幸好你不是我的媽,要不然我還沒犯錯誤,你就先犯了。你的錯誤比我大,打人犯法。」小陶嬉皮笑臉地說。
如此這般在陳家住了一陣子,小陶發覺自己添了一樣毛病:每天得等到隔壁的山呼海嘯完了才能入睡。若遇到哪一天那頭沒了聲響,便覺得心裏吊著一塊磚頭,遲遲落不了地。有動靜時是一種揪心,沒動靜時是另一種揪心,小陶從此睡不安生。幾次見到宋老師,小陶都想提出來換一家房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怕宋老師問原因,她實在說不出口。沒想到機會終於來了,還不是她提的頭。
工作隊員的信都是宋老師統一去隊部取回來的,每一次從宋老師手裡接過黃文燦的信,小陶都不敢看宋老師的眼睛。宋老師的目光讓她感覺她已經站在懸崖峭壁的邊緣上,再有半步她就會落入死無葬身之地。
前幾天膩膩歪歪地下過幾場雨,雨細,日頭一曬,地上找不見幾片濕印子,水汽卻都洇在了泥里。沿街的樹木,突然之間就肥碩了許多。夾竹桃開敗了一茬,腳踩過路面,鞋尖上時不時會踢起幾瓣殘紅。春天在趕往夏天的路途中被雨耽擱了幾日,雨一停,天就轟的一聲暴熱起來,街上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換上了短褲背心,可是黃文燦依舊還穿著襯衫長褲。
兩人在桌子底下坐著,悶出了一身的汗,蚊子在頭頂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一掌拍過去卻是空的。勤奮嫂突然哧哧地笑了起來,小陶說媽你抽什麼風?勤奮嫂說我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逃日本人的炸彈,也是躲在桌子底下,也蓋著一床棉被。那時我懷著你,現在你懷著他,你說這是不是命?
腳呢?腳在哪裡?
小陶把夢痕送到門口,想說幾句喜慶吉利的話,搜腸刮肚,竟一無所得,這會兒所有的花好月圓到了嘴邊都顯得虛浮。她掏出皮夾子,從一沓紙幣裡頭挑出一張五塊頭,塞到夢痕手裡—— 這沓錢是她離開上海時宋志成給她坐月子用的。
「夢痕!」趙夫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可是夢痕彷彿沒有聽見。她慢慢地解開了身上那件厚毛衣的紐扣。
她實在睜不開眼,她的眼皮沉得像壓了兩座老天爺也掀不動的山,可是她感到了疼,那是二姨娘的嘆息落在她臉上的重量。
過了很久才有一位老鄰舍忍不住告訴勤奮嫂:白麗珍之所以放過了她,是因為仇阿寶答應回家住了。
今天的課是人體寫生。
「你要不要,上我家吃飯?我媽做飯的手藝,真的很不一般。」夢痕說。
「那我去叫接生婆,她家在漁豐橋,只有幾步路。」
女人點了點頭,說畜生也通人性啊。聽說殺牛的拿了刀去欄里牽牛,一回頭就找不見刀了。一群人找了個天翻地覆也沒找著,最後還是去鄰村借了一把了事。到了晚上,那條母牛坐在乾草堆上死活不肯吃食,都說是傷心呢。幾個男人過去死拉硬扯,才把它拉起來。你猜怎麼著?它屁股底下坐著那把刀!
「文燦: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生命是這樣脆弱。生和死之間的距離,有時短得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女人癱坐在地上,身上的水袋破了,水流了一地。
勤奮嫂抬頭剜了二姨婆一眼,二姨婆立時就明白了那意思:她在怪她一不小心張嘴啄了一個小口子,沒想到那小口子底下連著一個大坑。現在她想填那個小口子,卻已經晚了,她首先得填住那個大坑。
「別勸我,勸也沒用,我沒錢付你。」
「如果美術專業沒通過,你還可以轉考我們學校的其他專業。可是如果你撒謊,那就是道德品質問題,我們可以取消你的考試資格……」
「不就是皮鞋西施嗎?你說好了,我不在乎。」
勤奮嫂點了點頭。
抗戰的學習成績依舊平平,乏善可陳,可是初一的時候,抗戰卻在另一個領域里顯示出了超群的才能—— 那就是他的聲音。發現他聲音的過程其實極為偶然:一次年級里排練歌唱五年計劃歌詠會的節目,有一個聲音突然從眾多參差不齊的聲音里鑽了出來。那個聲音還未經過任何打磨,滿是毛刺和瑕疵,卻如此原始渾厚堅實,在老師們的耳膜上留下了劇烈的震顫。於是抗戰就被挑了出來,做了那一次和後來很多次的領唱。
谷醫生上上下下地掏口袋,終於找出了一個煙盒,打開來,卻是空的,就揉成一團扔在桌子上。勤奮嫂拿過來,找了幾根自己卷的煙把盒子撐飽了,又划洋火點著了一根,送過去給谷醫生。
這封信里黃文燦說他正在讀一本叫《安吉堡的磨工》的小說,是外國語學校的同學幫他借的法文原版書,作者是一個叫喬治·桑的法國女人。黃文燦對這個女人讚不絕口,說她「充滿了愛的力氣(量),敢於把年齡、性別、階層的邊界砸個稀爛」。這不是黃文燦第一次誇喬治·桑,從前他就跟她講過喬治·桑和肖邦的故事,裡邊的一些細節聽得她耳酣心顫。他說將來他要帶她去拉雪茲公墓,看一看肖邦墓前的音樂女神尤特普的雕像。
夢痕愣了一愣,半晌,才轉過身來,也定定地看著小桃,說:「那你為什麼不叫我們呢?」
老頭說話的語氣很平,聽不出是戲謔還是認真。考官們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眉眼間浮出隱隱一絲笑意。這是小桃熟悉的笑意,這是由她父母的名字引發的笑意里殘留下來的尾巴。先前的笑意埋是埋了,卻埋得太淺,經不起引逗,輕輕一撥弄就要露出痕迹。
勤奮嫂家裡除了女兒,還有一個姨娘。姨娘排行第二,勤奮嫂就管她叫二姨娘。二姨娘其實不是親姨娘,她只是勤奮嫂的一個遠房表親。二姨娘沒兒沒女是個孤寡之人,勤奮嫂的親爹娘也都過世了,就把她帶在身邊過日子,算是個幫手,遇事也好有個人商量。
小陶已經兩年不曾回過家了,乍一看勤奮嫂險些沒認出人來。她猜想小陶也一樣。
「你腦子裡想什麼,就能畫出什麼嗎?」很久沒吭聲的老頭,突然插|進了一句話。
「可是你想過自己嗎?你的前程?你是真正的勞動人民出身,你這樣的家庭,出個大學生容易嗎?」
抗戰搖了搖頭,說:「我聽不懂,是英文嗎?」
就在那團耳屎里,蠕爬著兩隻黑乎乎的東西。眾人湊近了看,啊地驚叫了一聲,倒抽了一口涼氣。
小桃這一年裡陸陸續續收到了幾筆錢,三五十元不等。小桃問過母親,勤奮嫂說不是她寄的,小桃信了,因為她知道家裡就是把鍋底刮下來也湊不齊這個錢。
小桃開始懷疑,那天她在湖邊見到的,是否僅僅只是一個幻象。
勤奮嫂問你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這一身的灰?阿寶說十五分鐘的路,我走了幾個小時,都得貼著牆根。勤奮嫂說這個時候還在外頭瘋,你到底要不要命?阿寶看了勤奮嫂一眼,說還不是為了那二十斤的農墾米?勤奮嫂的喉嚨就打了個結,半晌,才喑啞地說我給你倒杯水。
這個願許得有些辛苦,因為小陶壓根兒不信菩薩。她得把心吃力地扭成一根麻花,才說得出那句她不信的話。阿黃現在落在水裡了,她信的事一樣也抓不住,她只能抓住唯一那樣近在手邊的東西,儘管她不信。
「你放心,二姨娘守著呢。」
勤奮嫂撲哧一聲笑了,說:「怎麼嚇成這樣?臉都白了。我不就跟你一個人說嘛,莫非你要舉報我不成?」
「你好像有點貧血。明天上醫院掛個號,抽個血查一查。」谷醫生說。
在這三個群體的邊緣地帶里,孤孤單單地坐著孫小桃。小桃剛進這所學校的時候暗自慶幸過,因為它離她的家有幾步路,沒有人會知道她住在哪裡。她從來不去同學家裡串門,怕的是別人也會上她家串門。每天放學,怕人跟上她,她都要在鼓樓洞里轉個圈才回家。可是她的慶幸沒能維持多久。一年級的第二個學期,班主任按照她入學登記表上的地址找到了她家。那不過是一次例行的家訪,可是那天老師帶來了她所屬的學習小組的組長。第二天,全班都知道了孫小桃有一個開老虎灶賣擦屁股紙的媽。再後來,孫小桃的名字被漸漸淡忘,替代它的是「老虎灶西施」。到現在這個綽號已經跟隨了她整整一年。這個綽號像一根斷在她肉里的刺,還將跟隨她一生一世。很多年後,當她早已離開了這個小城,這根刺還會時不時地把她從噩夢中扎醒。
菩薩,你讓我替她受一回過吧,我實在,看不下去她的疼了。勤奮嫂喃喃地說。
可是今天卻有些不同。
這一天,老虎灶打了烊,二姨娘提了一桶水在擦地,勤奮嫂坐在燈下清算一天的進賬。桌子上攤著一封信,是小桃寫來的。小桃走了已經兩個多月了,勤奮嫂和二姨娘還沒有把小桃留下的那個空填滿。二姨娘每天醒來睜開眼睛,一蹬腳還是要叫一聲「小桃啊,晚了快起床」;勤奮嫂端上飯菜,還會時不時地擺上三副碗筷。小桃走後,她們再也不用趕著點吃飯,再也不用擔心學校里送來的大考小考成績單,她們甚至可以把捲煙用的舊報紙隨心所欲地攤滿整張桌子,可是這份隨意這份寬鬆卻叫她們心慌。現在她們終於明白了,她們就是在溫州城裡住上兩輩子,叫得出謝池巷裡每個人每條狗的名字,她們的日子也還是浮萍,沒根沒底。小桃是她們的秤砣,是小桃墜著她們叫她們生了根。小桃走了,她們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根。
小桃想找另一句話,一句更切題的,一下子就能把阿寶的話砸死的話,可是那句話曲里拐彎地藏在肚腹的某個角落裡,小桃鉤扯了半天,也沒把它鉤扯到喉嚨上。
「不重要了,上哪兒都一樣。」
勤奮嫂說知道知道了,就走出了谷醫生的家門。
「我是個土佬,我就是明天為你去死,你也不見得稀罕。」阿寶嘆了一口氣。
「醫生都走了,醫院里誰看病啊?」
「她怎麼樣了,趙夢痕?」她問。
內科醫生谷開煦覺得他在醫學院接受的五年正規教育和在醫院里積攢的數年臨床經驗,到了朱家嶺並非完全學無所用。事實上,在朱家嶺的四年裡,他的醫術在有某些方面進步巨大,當然,這些進步是以其他方面的巨大退步為代價的。
後來他帶她去了他們廠的食堂吃午飯。他給她叫了一毛錢一份的海米炒油菜,而他自己的卻是五分錢一份的白菜湯。她不肯吃,把自己的菜倒在他的湯里混成一份。
「皇天,她,她要生了!」勤奮九-九-藏-書嫂驚叫了一聲,「趕,趕緊送醫院。」
「忍不了,你就喊,喊了好受一些。」她對小陶說。
谷醫生又笑了一笑,這回,是滿不在乎的笑。
她的班級里有三個群體。第一個群體人數很少,確切地說只有兩個,是一姐一弟。姐姐叫堅持,弟弟叫抗戰,兩人相差一歲。姐姐晚了一年上學,就和弟弟安排在了同一個班級。他們是當時南下幹部中為數極少的從老家帶出來的子女。在未來的十幾年裡,他們這個群體會像麵糰一樣地發酵,因為他們的父輩將和在江南再娶的嬌妻,雨後春筍般地生下眾多南北合璧的弟妹。
小桃不說話。
趴在床沿上的那個人被她咳醒了,直起身來,原來是宋老師。
「他告訴我了。」夢痕說。
圍觀的人也嚇了一跳。趙老闆知道這片刻的沉靜之後,人群就會爆發出一陣喧嘩,不是同情,就是憤怒。此時眾人的情緒正騎在同情和憤怒之間的那條窄窄的牆縫上,任何一絲最輕微的風,也能把它推過那條縫。假若它落到了憤怒那邊,夢痕的行為就會被上升到一個她完全無法掌控的級別,她將被戴上一頂她一輩子也卸不下的帽子。這片刻的沉靜也許只有幾秒鐘,他必須在眾人醒悟過來之前把自己變成那絲風,把他們引到牆的另一邊去。他彷彿聽見了一隻無形的時鐘在嘎啦嘎啦地走著秒針,把他的太陽穴劃出一道一道的血痕。他搜腸刮肚地想著一句合宜的話,腦門上急出了一個包。
黃文燦走的那個早晨,天終於破開了臉,不是太陽,而是雪。雪花很肥很大,一片片如臟手絹似的在空中亂舞,終於飛膩了落到地上,還沒來得及堆積,就化成了水。那水遭成千上萬隻腳一踩,便踩成了泥湯。
偶爾她也會想起黃文燦,只是她已經想不起他的模樣了,逃離溫州時她沒來得及帶出他的照片。他走後給她來過一封信,說他正在河內接受培訓,等待組織分配,之後便再無音訊。原先她以為他走了她會活不下去,她過不了他這個坎。可是才幾個月的工夫,現在她想起他來已經恍如隔世。情緣是一根美麗的絲線,太平年月里可以綉成花存上一輩子,卻經不起亂世里輕輕一陣風吹雨打。他在她心裏留下的那個大洞,已經輕而易舉地被別人填滿—— 不是宋志成,而是她的女兒宋武生。
仇阿寶扔下這些話,就提著水瓶走了。當時他並不知道,就是他這番信口開河的話,把一個叫孫小桃的女孩子推上了一條她做夢也沒想過的路,一條老虎灶西施們極少走的路。不管他情不情願,在她今後的幸和不幸里,他都已經無可推諉地擔上了干係。
「他,他怎麼樣了?」勤奮嫂的聲音像是在枝頭熬過了一冬的枯葉,輕輕一碰就要碎裂。
「要是疼,你就咬,多緊都行,只是不能動。」谷醫生找了一塊乾淨的毛巾,塞進小陶的嘴裏。
盅里其實也就是雞蛋花,加了幾個北棗和桂圓乾,這已經是家裡此刻能找得出來的唯一補品了。後院雖然養著雞,她卻騰不出手來殺,也沒有工夫燉。
「孫小陶!」宋老師喊了她一聲。
「拉了三天肚子,站不住了。」飼養員說。
小桃正在換季的尷尬上,上身已經穿了厚厚的毛衣,腿上卻還是薄薄一件秋褲。宋老師走得快,走到了路口又回過頭來等她,說天冷了該穿棉褲就早穿棉褲,不能怕難看,將來要得關節炎。小桃揚了揚眉毛,說棉褲難看嗎?宋老師掃了小桃一眼,說當然沒有布拉吉漂亮。國慶晚會那天,你穿那件湖藍色的布拉吉,真的很好看。
「我干閨女,藝術家,大藝術家。」阿寶指了指小桃對身邊的女人說。阿寶說這話的時候,臉頰上浮開一團油汪汪的笑。
勤奮嫂像是迎頭挨了一拳,一下子癱坐在凳子上,久久無言。小陶見過從前母親生氣不語的樣子,可是這回的沉默跟從前哪回都不一樣。從前的沉默是一塊稀薄的紗布,一眼就看得出底下情緒的蠕動。而今天的沉默是一塊厚實的木板,她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個喜怒的毛孔。小陶終於明白了,她跨不過去的不是母親的哀怨,也不是母親的盛怒,而是母親的失望。
「我向你保證,以後不去那邊了。」小陶垂頭喪氣地說。
阿寶嘿嘿一笑,說沒什麼,防身。勤奮嫂說你欠下什麼血債了,需要防身?阿寶正了臉,說我來就是要告訴你,聯總的人馬把溫州大塊地盤都佔了,有的還上了山。工總現在守在郵電大樓和溫州酒家,兩撥人馬手裡都是真刀真槍,要是真打起來,就不是剛才那陣毛毛雨了。你家在街面,樓上地勢高,槍子不長眼,最好還是睡樓下保險。
「他這幾年走霉運,他那個廠長一直給他小鞋穿。供銷員油水大出差補貼多,人人眼紅,廠長找了個由頭撤了他,把這個位置給了他自己的人。」
黃文燦的行李很輕,只有一隻軍用書包,裡頭裝的是幾本教科書和兩件換洗內衣。他在上海讀書的全套行頭都是學校贈送的,臨走的時候他就全部還給了東道主,包括那輛永久牌錳鋼自行車。他本來連教科書也不想帶走的。他說這個冬季美國人的「滾雷」轟炸計劃正演繹到高峰,他的國家裡每一寸土地都是焦土,書帶回去遲早也是毀在一把戰火里。後來還是小陶勸他帶上的,好歹是個紀念。
那次小陶肺炎病愈出院后,宋志成去宋書記那裡開出了兩張介紹信,悄悄地和小陶辦理了結婚手續。在介紹信里,孫小陶的身份被含糊地寫成了「我院員工」。
小桃覺出夢痕的眼睛在自己身上遊走,走過她的胸脯時猶豫了一秒鐘,輕輕一顫就跳到了別的去處。她知道夢痕要逃的是那枚白底紅字的校徽。
「女孩,起碼有九斤。」谷醫生掂了掂手裡的那團肉。
「你練過靜物寫生嗎?」
在這場家庭劇變中,抗戰一直保持著沉默。相對於堅持的激烈,父親似乎更害怕抗戰的沉默。世上所有的激烈都有邊界,身經百戰的父親能夠對付任何邊界,哪怕再深再寬。可是沉默沒有邊界。沉默不僅沒有邊界,沉默也沒有方向。沉默像一汪表面平靜如鏡的海洋,底下孕育的卻是深不可測的不知要把人卷向何方的驚濤駭浪。父親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沉默,於是父親看抗戰的眼光里,就有了一絲如履薄冰的忐忑不安。
二姨娘懷裡抱著一件捆成一團的舊棉襖,結子打得太死,二姨娘解不開,只好用牙齒把繩子咬斷了,從裡頭掏出一個油紙包著的飯盒。
「勤奮,我必須跟你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接過生。」他貼著勤奮嫂的耳朵,猶猶豫豫地說。
勤奮嫂聽見「嫁人」兩個字,就像有根針扎了心,有些麻,也有些隱隱的疼,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
一陣尖銳的哭聲錐子似的在房頂上鑽了個洞,牆顫顫地抖著,天花板唰唰地往下掉著灰土。
「我還在肚子里的時候,我爸就死了,是被日本人殺的。」
谷醫生遞給勤奮嫂兩隻空熱水瓶,又拿出夾在腋下的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到桌上。勤奮嫂剛要去擰龍頭灌開水,卻被谷醫生攔住了。
穿湖藍布拉吉的女老師拿來了一個小畫板和一支帶著橡皮的鉛筆。
轟,轟。
勤奮嫂這才把早上的事,一丁一點地回想了起來。
只剩下窗這一條路了。
洋蔥湯端上來,小桃舀了一勺,說怪,這味道真怪。宋老師問怎麼個怪法呢?小桃說像是煮熟了的爛皮鞋。宋老師忍不住哈哈大笑,說慢慢地,你就習慣了,這可是法國人最愛喝的湯。小桃終於把那一碗湯熬下去了,牛排就上了桌,卻全然不是她想象的肉模樣。宋老師耐心地給她示範著刀叉的用法,小桃忍不住地問宋老師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吃西餐的?宋老師說我也是在實踐中學習生活。過去這些地方只是一小部分人可以進來的,我們現在所做的努力,是要讓所有的人都能吃上牛排。宋老師說這話的時候,眉宇之間浮上一絲隱隱的陰影,臉上便突然稜角分明起來。小桃想笑,可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笑意。小桃同時也忍下了一句話。這句話是:不就一塊肉嗎?怎麼和人類解放事業搭上邊了?小桃的閱歷還很淺,淺得幾乎是一張白紙。一張白紙的小桃那個時候還不懂得,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能空手行路,他得把一樣理念當作行李扛在肩上,即使是快樂的時候,也依舊沉重。
「我知道是你。老谷,我們家是個無底洞,你別管了,你管不了。」
她的身子這才慢慢地懈怠下來,靠在了枕頭上。
勤奮嫂的心,針似的扎了一紮。她就是小陶的指望啊,她就是劈山填海也得給她變出那朵雲來。
領頭的那個孩子揮揮手,學著戰爭片里常見的劈刀手勢,喊了一聲:「搜,仔細點!」那群戴著袖箍的學生就四下散開,分頭衝進了幾個房間。趙夫人想尾隨著他們進屋,可是她只有兩條腿,她不知道該把一個身子劈成幾份。她終於明白了:風水轉到這一程,她就是長了三頭六臂的金剛之身,怕也是抵擋不住了。她膝蓋一軟,臉色煞白地癱坐在了堂屋的地上。柳媽不知如何是好,兩隻手窸窸窣窣地在褲腿上擦來擦去,顫顫地喊著夫人啊夫人。趙夫人小聲斥責著她:「你這不是害我嗎?現在都是階級姐妹,誰還是什麼夫人?」
吃完飯,送走了仇阿寶,二姨娘避開小桃,拉了勤奮嫂到門口,悄聲問:「這個阿寶,老婆死了這些年了,也不娶,是怎麼回事?」
后爸這兩個字要是拆開來看,她從小學一年級就會認了,可是把這兩個字擺在一起,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詞。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了這個詞跟她媽媽的關係。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了這詞不僅跟她媽有關係,似乎還跟眼前這個叫仇阿寶的男人有關係。這個詞太生猛,像塊磚咚的一聲砸上了她的腦殼,她躲不及,給砸得暈頭轉向,說出來的那句話結結巴巴,文不對題。
一隊人馬慢慢地走完了五馬街,白麗珍把一腔子的力氣都喊完了,嗓子已經裂了好幾條縫。看熱鬧的人漸漸稀少了,勤奮嫂揣摩著她該歇腳了,果真,白麗珍停在了一條僻靜的巷口。她放下喇叭,招呼了幾個人去街角買冰棍兒止渴。
阿黃沒動,可是小陶知道它聽懂了,因為她的手背突然被燙了一下,是阿黃的眼淚。
「勤奮,你現在,還學字嗎?」谷醫生問。
「窮苦人家啊。」老頭對考官們嘆了一口氣,「你們問吧,還有什麼問題。」
來她這裏打水的客人比從前少了些,但只要還有喝水揩身子的需要,老虎灶總不至於絕了人跡。只是進她門來的顧客如今是打了水就走,幾乎沒人會停下來跟她聊天,彷彿她是城裡一種還沒有找到藥方的新病,誰都害怕一不小心沾上了身。有一天夜裡她打了烊,刷牙時聞見了嘴裏的味道,她才明白這一天里她竟還沒有開過口。
這是宋書記任內唯一一次利用職權開的後門。直到這時小陶才知道,宋書記原來是宋志成的叔叔,當年就是他帶著宋志成兄妹投奔部隊去了延安。
小陶從女人手裡接過那個碗,把那塊米糕掰成兩半,遞給了兩個孩子。她還沒來得及收碗,米糕已經一口不剩地落進了孩子的肚腸。
小陶一下子給嚇住了,不是被宋老師的話,而是被宋老師說話的語氣。宋老師的話大多都站在正理上,可是小陶並不怕宋老師的正理,她時常用她的歪理來擋他的正理。她之所以不怕宋老師,是因為她隱隱感覺到他其實有點喜歡她的蠻不講理。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宋老師臉上多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表情,那種表情叫嚴厲。
小陶的心裏咚的一聲撞了一下鼓,她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不曾收到家裡的信了。
「鄉下,人人都抽,就跟著學了。」谷醫生說。
二姨娘這一年才剛剛六十三歲,加上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所以勤奮嫂之前沒有預備她的後事,誰也沒想到她會走得這麼突然。小陶不在,身邊也沒有一個可以商量支使的人,勤奮嫂一時亂了方寸。
谷醫生到了朱家嶺,就立時換了張麵皮,說話嗓門大了一截,腰直了,人就高了許多,走起路來踢著路邊的石子噼噼啪啪地亂飛。谷醫生能跟朱家嶺的男人一起抽八分錢一包的紙煙,喝把嗓子割成肉絲的劣質米酒,還能吆三喝五地玩上幾局撲克牌。谷醫生不僅在男人中間如魚得水,他還能陪朱家嶺的婆姨們摘自留地里的瓜菜,聽她們絮叨她們家男人的種種不是。朱家嶺的每一個人每一頭牲畜都認得谷醫生,谷醫生在哪家歇腳,哪家立時就會殺雞下糖水荷包蛋。
她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空殼大花鱉」她想不出這樣的話。可是他說出來了,她突然覺得那其實也是她的話,埋在她肚腹里等待著出世的話。她只是不知道她系裡的老師們聽見這話是什麼感受。
是的,挺好。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唱機,她告訴他那個曲子叫《田園》,是一個叫貝多芬的德國人創作的。他從未聽過貝多芬的名字,只覺得那個黑轉盤裡流出來的聲音有些古怪,從耳朵里進去,經過他的心時,突然在那裡剜了一個洞。那旋律像蘸了溫水的絲綿,輕柔地撫摩著他來時還完好、現在卻突然破了的心。眼淚毫無防備地涌了出來,他吃了一大驚。後來他偶然抬頭看了夢痕一眼,發覺她的眼睛里也充盈著淚水。他這才知道她和他一樣,一下子跨過了那萬丈鴻溝,只因了一個叫貝多芬的德國人。
勤奮嫂冷冷地笑了一聲:「配問嗎,我這樣的人?」
「你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老頭一邊看著報名表,一邊問小桃。
「你枕頭底下的那本書。」勤奮嫂說。
勤奮嫂拎了個米袋就要出門,仇阿寶拿過她手裡的糧票看了一眼,說怎麼就十斤?勤奮嫂說不是限量供應,一家只給十斤嗎?仇阿寶從口袋裡抽出一個戶口本在手背上拍了拍,嘿嘿一笑,說我的那份也給你,怎麼樣?反正我這個月的糧票也用完了,先前都買了早白。勤奮嫂喜出望外,謝了謝正要走,仇阿寶說祖奶奶你背得動嗎?我替你走一趟就是了。勤奮嫂說路不近呢,二十斤的東西。仇阿寶又笑,說二十斤的人我背不動,二十斤的米小意思。也不等回話,就咚咚地出了門。
黃文燦在中國的學業已經被各樣運動數次打斷,他不知道他是否能完成出國前就預定好的學習計劃。他和他的留學生同學們對校園裡的騷亂迷惑不解,可是他們對此唯一能夠表達的態度也只有緘默。他到中國來,原先就是想找一個可以安放他書桌的地方,沒想到這塊地盤正在他眼前沉陷。他的前面是深淵,身後是戰火,他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地阻隔在了人生的瓶頸之中。與這樣深重的憂患相比,和小陶在一起的快樂,只不過是無邊暗夜中的一絲燭光,只夠照亮鼻子跟前的一兩步路,卻不能讓他走得更遠。
「衣服帶來了嗎?再不換,怕就換不成了。」勤奮嫂咽下驚惶,平靜地對女人說。
「你瘋了?聯總的指揮部離那裡最近,你就是衝過去了,接生婆也不會跟你過來,你不要命她還要命。」
「什麼時候那個麻子不在家?」小桃問。
在認識黃文燦之前,越南對小桃來說只是口號里的一個片語,新聞里的一個標題。黃文燦把這個片語和標題演繹成了活生生的筋骨血肉,那裡的一動一靜,便開始隱隱地牽著她的心。她現在終於知道了「胡志明小道」不是都市裡的一個街名,而是一條美國人費盡心機也找不到的交通要道。「戰略村」是美國人製造的集中營,裡邊的人進進出出都需要出具綠色通行證。他用他牙縫裡擠出來的錢,餵養著他的國家。而她用她牙縫裡擠出來的錢,餵養著他。她知道她賤,她只是忍不住。她身上流淌著她母親的血,這腔血里有一樣叫不出名字的東西,能讓女人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賤到泥里塵里,死上千回百回。
「站,住。」媽媽說。媽媽的話就兩個字。媽媽把這兩個字掰開了,又沒掰斷,中間連著一根細細的鐵絲,聽起來就有一絲隱約的硬實。
他不應門。她明白他不想開門。
話一出口她就覺出了唐突,可是她已經無法反悔,她只能等待著他的震怒。可是他沒有。他只是低頭看著地,一下一下地踢著撞到腳尖上來的石子。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等待的時候,他開了口。
他們並不聰明,學習成績也很一般,一直在及格和良好中間的那個灰色地帶徘徊不前,可是他們並不在意,就像他們對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在聽老師講課的時候,他們從不吵鬧,卻也不專註,眼神遠遠地飄在一個誰也不清楚的地方。後來學校里請了他們的父親來講南下工作團跟隨百萬雄師過大江的壯舉,大家才知道:當這裏的孩子還賴在母親懷裡吃奶的時候,堅持和抗戰已經趴在母親的背上參加了支前擔架隊。當這裏的孩子剛脫下開襠褲的時候,堅持和抗戰已經是兒童團員,在大人忙不過來的縫隙中守護著土改成果。大家突然就明白了他們看人時眼神里的含意,那是憐憫—— 是海見到了溪,山面對丘時的憐憫。
「你還惦記著他呀?」二姨娘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二姨娘的嘴唇動了動,卻欲言又止。勤奮嫂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想說人家不會等我一輩子,人家也得找人結婚,替別人花錢欠場面,是不是?二姨娘說知道就好,大先生死了這麼多年了,怕早就托生做了別人家的男人了,你還替他守什麼?
屋裡暗蒙蒙地點著一盞瓦數很低的燈,那光亮把一屋子的黑鉸出了一個昏昏黃黃的窟窿。她的眼睛在窟窿里走了一遍,沒人。她摸摸索索地朝著窟窿之外的那團黑暗走去,卻冷不防撞到了一樣東西。
老虎灶還沒打烊,客人卻已經稀少了。二姨婆坐在門口,在給小桃篦頭髮。小桃的頭髮很長,梳成兩根辮子,一路能垂到腰下。小桃洗起頭來是件煩死老天的事,滿滿一臉盆的熱水,才剛剛夠把頭髮浸濕。換了四五盆水,還淘不清那些肥皂花。勤奮嫂見一遍,嘮叨一遍,說要不是老虎灶誰供得起那樣的熱水?可是小桃還是捨不得剪。
這一次的經歷,使得她對這樣的旅行方式有了永遠的心理障礙。抵達杭州之後,她只住了兩夜就丟下同伴獨自回到了上海,她受不了招待所床鋪上的跳蚤,還有觀光景點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的長隊。這隻是她給自己找的借口,她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放心不下還留在校園裡的黃文燦。
黃文燦的快樂是:學校的管教體制正在土崩瓦解的過程中,現在再也沒有人關注他和小陶的戀情。在那張原先滿布了人眼的監控網路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自由喘息的空間。
「考不考大學,和他爸爸有什麼關係?」小桃問。
小桃突然明白了,母親剛才在聽阿寶娘訴苦的時候,神情里隱隱藏著的那樣東西是幸災樂禍。
「是領導讓提的……」谷醫生有些不服。
有一個老太太大約剛從小菜場回來,手臂上掛了一個竹籃,捂著胸口喊皇天,籃子里的豌豆顫顫地抖了一地。
勤奮嫂撐著牆壁緩緩地站起來,嘴唇動了一動。過了一會兒小陶才聽出她說的是:「孩子,有我。」
勤奮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話在心裏的時候是「太危險了」,可是一出口卻變成了「你小心」。
「二姨娘,不知為什麼這一陣子我心裏像有一面鼓在咚咚敲,走在路上誰多看我一眼都叫我心慌,怕是哪天要叫人認出來。」勤奮嫂憂心忡忡地說。
沒變,趙夢痕沒變。趙夢痕就是剪成了禿頭,穿著滿是補丁的衣裳,她還是趙夢痕。她身上有些東西,是生下來就有了的。不,是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就有了的,那是從她爹娘的血里傳到她身子里去的。她爹娘活著,這東西就活著。就是她爹娘死了,這東西也還活著,再透過她的血,傳給她的兒女,長長遠遠,世世代代。哪怕這會兒她沒了耳朵沒了舌頭,成了聾子成了啞巴,那東西還能從她的汗毛孔里一絲一絲地往外冒,叫人一眼就認出來了。抗戰身上沒有這個東西,抗戰也想要這個東西。抗戰的父親打了一輩子的仗,就是為了消滅夢痕父親這樣的人。他即使再打上三輩子的仗,也阻擋不了他兒子想要夢痕身上的那些東西。只是抗戰的父親也給了抗戰一張臉皮,這張臉皮讓他要起夢痕身上的那些東西時,有些羞羞答答躲躲藏藏,總也不那麼理直氣壯。
「我到這兒這麼多次,後來就一次也沒看見你了。」小桃說。
考官們咬了一陣子耳朵,小桃只鉤著了兩個字「……難怪……」。
「我總覺得,出門打戰的孩子,可憐啊。」勤奮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要是看過了小桃一眼再走,這些年,我想起來興許也就不那麼難受。」勤奮嫂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請求聽起來很陌生,耳朵和腦袋一時還不知道如何應對。從記事起小桃就是和二姨婆睡一張床的,因為媽媽起得早,怕吵醒她。她扭過頭來遲遲疑疑地看了一眼二姨婆,二姨婆對她點了點頭,說你媽想了你一年了,你過去,娘兒兩個好說說話。
小陶回到住處的時候,覺得脊背上有些疼。不,其實在樹林里的時候,她就已經覺出了疼。疼在這裡是一個簡單的替代詞,真正的感覺小陶無法在字典里找到這個字。也許有一點像是煤火貼近皮肉時的灼|熱,也許有點像是粗毛擦過肌膚時的刺癢,也許還有點像是竹刺扎進指縫時的腫脹。
勤奮嫂回到老虎灶,上了門板落了鎖,才嘆了一口氣,對小陶說你不該這麼對他。小陶說你怎麼不說,他老婆不該這麼對你。勤奮嫂說誰叫咱們有短處捏在人手裡?這年頭……勤奮嫂說這話的時候頓了一頓,小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寫的那封信,就低了頭不再吭聲。
這時,她感覺到頭皮發熱,腳前的青磚地上,落著一團大大的黑影。是一個人,一個臉上長著麻子的女人。
有人拿出一瓶家釀的米酒,倒在碗里就要喝。谷醫生瞪了那人一眼,說你酒糟鼻剛好些,又要造次?這回我可不管你。那人在谷醫生的眼光里矮了下去,只嘿嘿地笑,說我哪是自己喝的?是帶來給妹子嘗的。就把酒碗遞給了勤奮嫂。勤奮嫂抿了一口,很是清香可口,倒沒有多少酒味,便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谷醫生朝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這酒有後勁,一會兒就上頭。眾人說你別攔我妹子。上頭怕什麼?橫豎是在衛生所,打一針就是了。谷醫生說你以為針葯是拿來醒酒的?那再開個十間八間的衛生所都不夠你用。
桌上有一團幾天前留下的飯嘎巴,干硬得像鐵砂。阿寶的拳頭砸在鐵砂上,就有一條黑蟲子從他綳得很緊的指關節里鑽了出來,越鑽越肥,越鑽越長。勤奮嫂扭過頭來看見了,啊呀了一聲,就慌慌地扯出兜里的手絹給阿寶擦。那蟲子和勤奮嫂較著勁,她按狠了,它就縮一縮身子;她略一鬆手,它就再露頭。勤奮嫂急了,就把手絹緊緊地打了個死結,才終於把蟲子給憋了回去。一斜眼,突然就發現了阿寶褲腰裡鼓鼓囊囊的那樣東西。
當然,她也不是回回都畫。有時候她只是在樹底下坐一坐,聽著頭頂上鳥兒嘰嘰啾啾地叫著,懶懶地看著遠處水變成了天的地方發獃。這種時候她就覺得腦子被水洗過了一遭,十幾年的日子竟然沒有留下一絲痕迹,空得她都想不起來她到底是誰,她就很是快活了起來。
「這是你的鎮宅之寶,沒人敢撕這張封條。」仇阿寶對趙老闆說,「只是要麻煩你和你家裡人,從今往後進出都走邊門。」
勤奮嫂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說:「狠心?再狠能狠得過……」
「阿寶你不是也要去郵電大樓吧?」勤奮嫂追出去問。她知道阿寶是工總司的一個小頭目,平日遇見熱鬧是絕不會錯過的。
見識過趙家的唱片之後,抗戰就覺得他的口琴樂譜至多隻能算是哼唧或者嘶吼。從那以後,隔幾天他就往趙家跑,為解一解耳朵的飢饞。後來去了杭州工作,一有假期他依舊還是來溫州。假若趙家沒人,他也能自己一個人熟門熟路地摸進書房,在裡頭窩上一兩個小時,柳媽已經知道了他的愛好,很少驚擾他。
他沒有等她,一路走得極快,解放球鞋的鞋底踢得路面的沙石唰唰亂飛。她注意到了他最近很少穿皮鞋。一綹被枕頭壓歪了的頭髮,隨著他的腳步在他的後腦勺一撅一撅地晃悠,從背後都能看得出他的臉色很沉。小陶猜想大概是哪個耳報神又去告發了她去找黃文燦的事:學校有規定不能隨便進留學生宿舍。小陶緊追慢趕地跟在宋老師的身後,一路都在氣喘吁吁地尋思著怎麼找個嬉皮笑臉的理由。這幾年裡她已經摸熟了他的脾氣,他吃軟不吃硬。
「我們班的中國同學,都回家過年了。你怎麼,不回去?」他問。
在這裏我們不得不提這個班級里的第三個群體—— 一個幾乎囊括了所有剩下的孩子們的群體。這所學校附近有一大片宿舍區,那裡住的是幾個大工廠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這些人的孩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這所學校的主要生源。農民的革命已經結束,工人的時代即將來臨,孩子們隱隱約約知道他們將是這個城市的主人。儘管他們這個群體圍繞著堅持、抗戰和趙夢痕分分合合,這些分合不過是漂在水面上的浮油。油跡輕輕一抹就散開了,底下的水才是切不碎的整體。
她低了頭,不敢去看母親。她打開隨身帶的那個軍綠書包,慢慢掏出裡邊的幾樣東西:一件淡藍色的府綢襯衫,兩雙軍綠布襪。那是她離開上海時給母親買的禮物。她想遞給她,可是她的手很重,怎麼也抬不動。腿卻很輕,膝蓋一軟,就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谷醫生走路的時候貼著牆根,眼睛低低地小心翼翼地探著路,彷彿前後左右都有意想不到的攔阻。勤奮嫂不由得就想起了在朱家嶺的時候。朱家嶺的番薯粉很糙,朱家嶺的酒割人喉頭,朱家嶺的日頭曬得谷醫生滿臉冒油,朱家嶺的泥塵叫谷醫生屋裡剩不下一塊乾淨的角落。可是在朱家嶺的時候,谷醫生腰身是直的,眼睛也是直的,可以扯著嗓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一會兒見機行事,你趕緊走人。」趙老闆對抗戰說。
他說到「重建」兩個字的時候,眼裡炯炯地閃著光。她在宋老師眼裡也見過這樣的光。如果說宋老師把階級做成了一副擔子挑在肩上,黃文燦挑的就是一個國家。他的國家在他心裏燃著一團火,那團火不是老虎灶的火,燒的不是煤餅—— 煤餅總有燒完的時候。那團火燒的是他的熱血精華。只要他活著,身上還有血,那火就是長明燈,永遠不滅。
門外立刻圍上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桐油紙傘在台階上開出一團一團黃褐色的花。傘很厚也很大,你推我搡地彼此交纏著,礙著視野也礙著路。於是有人乾脆收了自己的傘,鑽到了素不相識的旁人傘下。有幾隻好事的腳,已經試試探探地踏進了門檻里。趙老闆沒想到這樣的天氣街上竟然還有這麼多的人,他以為這是個打狗也不出門的天,可是他忘了,下鐵也擋不住看人打狗的好奇。
白麗珍知道此刻她的男人仇阿寶正胸前掛著一隻哨子,手裡舉著一本紅書,雄赳赳氣昂昂地率領著一支幾千人的工人遊行隊伍,行走在通往人民廣場的十字路口—— 那是這些日子里決定小城風向的場所。雖然他一年也不回幾趟家,可是她還得顧及他的面子,畢竟她在街道做的每一件事,扛的都是他的牌子。假若她手裡的這個女人被人叫作「破鞋」,那麼她的男人也逃不了干係,他將會是那個穿破鞋的人。
「等小桃上了大學,就影響不到她了。」
兩人就挑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阿寶跟服務員說說笑笑地,熟門熟路地點了幾個菜。小桃問阿寶叔你是不是常來這兒吃飯?阿寶瞪了小桃一眼,說你是不是想讓我犯貪污罪啊?我吃得起嗎,常來?小桃說不常來你怎麼都知道點什麼菜?阿寶說我們廠里來外地客戶,若是大戶,就會拉到這兒請客。老實告訴你,你阿寶叔還是頭一回,自己掏腰包在這裏吃飯呢。下回你真成了大藝術家,你給我好好記住了:當年你阿寶叔在溫州酒家請你吃過一頓飯,那是半個月的工資啊,大小姐。
他甚至學會了給牲口看病。開始時只是一種無奈,人能送往縣醫院,而牲口卻不能。老鄉們是抱著能給人看病就能給牲口看病的盲目信任,把牲口牽進他的衛生所的。他只能一邊翻看他從城裡帶來的一本《獸醫手冊》,一邊尋找對應的癥狀和治療方法。幾次見效之後,他的膽子漸漸大了,竟然敢給牲口開刀接生。
勤奮嫂怔住了。勤奮嫂在謝池巷開了兩年的老虎灶,這兩年日子不長,她卻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削尖了她的眼睛耳朵磨滑了她的舌頭,她的眼目、耳朵和舌頭就配搭得很是順溜起來。眼睛把看見的耳朵把聽到的唰地扔給舌頭,舌頭就飛快地生出一句對應的話來。不知不覺地,她就變得八面玲瓏伶牙俐齒起來。可是,這一次不行,這一次耳朵扔過來的話舌頭沒能接過去,舌頭意外地卡了殼。腦子本想接過來的,可是腦子也突然卡了殼,因為這是一句陌生的話,一輩子里沒人問過她對一篇文章的看法。
她怔住了。她知道她捅著了他的傷處。其實他的傷處一直都在,興許已經結了痂,只是痂還淺,輕輕一捅就破,還會有新血滲出來。她可以不去捅,因為她不需要自衛,她並沒有受傷。
抗戰並不是第一次登趙家的門。趙家的人,包括洗衣煮飯的柳媽,都認得他。趙家原先有四五個用人,現在只剩了一個柳媽。她是夢痕爺爺手裡就來到了趙家的,因是個孤老婆子,趙老闆就當是半個家人留下了她。
勤奮嫂一字一頓地對小桃說。勤奮嫂的眼睛里有兩把鉗子,緊緊地夾著小桃的眼睛,叫小桃無處藏身。
「今天怎麼割肉了,又不是年節?」小陶問。
小桃把畫板夾在膝蓋和肘子中間,雙手拄著頭,閉著眼睛久久不動。被大同小異的面試折騰了一個上午的考官們,到此時耐心終於給磨出了破洞。中間那個管事的用鋼筆敲了敲桌子,說:「算了孫小桃,我們叫下一個吧。」
當時無論是小桃還是宋志成都沒有料到,這句話竟會如此迅速地得到印證。
她捂著臉,說:「你男人給了誰錢我不知道,我若收了他一分錢出門就讓車撞死。」
仇阿寶走過來,拿胳膊撞了撞小桃。仇阿寶是老虎灶的常客,灌完開水很少立刻就走,總愛站著東扯西扯地吹一陣子牛,漸漸地便和全家都廝混熟了。仇阿寶一年到頭在全國各地跑業務,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碼頭跑多了,說話就免不了有那麼一股子油滑,倒也不招人煩。小桃被仇阿寶逗樂了,嘴巴歪了一歪,想笑,又忍住了,扭了頭不說話。
「我媽和二姨婆,把一年剩下的布票都給了我。」小桃輕聲說。說完了她就覺得愚蠢:不知為什麼,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忍不住想講實話,一些也許沒有必要講出來的實話。
「在謝池巷邊上,是幾個私營鞋匠合併成的小廠。」
「當然有。」小陶抬起頭來,把汗濕的額發撩到腦後,「要是能有一天,想吃就吃個飽,想畫就畫個夠,想睡就睡它個天昏地暗。這就是,我的好日子,當然,你得在場。」
小桃聽見身後有一陣踢踢趿趿的腳步聲,知道是阿寶付完賬追上來了。
小桃又搖了搖頭。
二姨娘正了臉色,說你要是對他沒意思,就別讓他來了,省得鄰居嚼舌頭。勤奮嫂惱了,說你這個人怎麼啦?是你留他吃飯的,又不是我。他來打水,我還能叫他別來?二姨娘說我就怕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你對他沒意思,又接受他的好,將來欠人家太多,你拿什麼還?
看熱鬧的人終於漸漸散盡了。院子有些不習慣那失而復得的安靜,腳步走在青磚地上擦出了嚶嚶嗡嗡的回聲。雨住了,天離晴雖然還很遙遠,但是雲卻已經裂開了絲絲縷縷的縫。趙夫人扶著夢痕進屋清理唇邊的傷口,柳媽去廚房生火做飯。主人吩咐了,今晚要做一大鍋魚丸湯麵壓驚。
「姑娘,在你們醫院里,護士不管醫生叫醫生?」勤奮嫂扯住護士的衣袖問道。
抗戰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說:「我真的,看見了綠色的太陽。太陽從樹林草木中間穿過,太陽被染綠了。」
夢痕擇下落在頭髮上的一片樹葉,微微一笑。「走一步是一步,我不信,這麼大的世界,就找不到一隻寫著我名字的飯碗。」
這個本名叫柳月桂的女人,為了另外一個不是她親人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十幾年流落在一個不是她故土、甚至連話語也講不通的地方,就是死了,墓碑上也不能留下爹娘給她取的真姓名。
那天她送他到火車站,一路無話。該說的早已說過了,而且重複了許多遍。他說他到了家就會給她寫信;他說一等戰爭結束了,中國的局勢也太平了,他就會馬上回來;他說他回去之後就要找母親在外交部任職的一位熟人,用他精通法語、漢語、英語的優勢,爭取找到一份長期派駐中國的工作。他說了許多許多話,可是小陶要的那句話,他卻一直沒說。那句話是:「你等著我。」他畢竟比她年長几歲,知道這會兒說的哪句話,也是鏡花水月似的虛晃。亂世里的任何一次分離,都有可能是永別,就像他和他母親一樣。他母親替一家法國報紙做戰地採訪,一個月前剛剛死在了前線。
她的眼眶熱了一下,她趕緊低頭往外走去。她知道她要再在他的屋裡待下去,她可能會當場出醜。她不能當著他的面流淚。
「蠻,蠻感動……」勤奮嫂的舌頭一下子笨拙了起來,扯來扯去,才扯出了半句話。
「孫小桃同學,你應該知道,沒學過人體透視原理,又沒有任何素描寫生經驗的人,是不可能創作出那樣的畫來的。」男考官的臉,突然陰沉了下來,陰得彷彿隨手能擰出一把水。
「定了嗎?下放,在哪兒?」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彷彿跑了很遠的路。
小陶出了屋,天才麻麻亮。昨夜下過了一場雨,泥塵有了重量,不再在空中飛揚。空氣里有一股昨天沒有的味道,小陶抽搐著鼻子狠狠聞了幾下,才醒悟過來那是樹木吸足了水之後呼出來的快活。
「那女人追阿寶的時候,阿寶說什麼是什麼。等一嫁過來,生米煮成了熟飯,就不是那張臉了,天天給阿寶娘氣受,要阿寶把他娘轟到鄉下去住。」二姨婆說。
「那你,給我念一首,給夫人的詩。」勤奮嫂央求谷醫生。
「媽,你生下我,叫小逃;我生下她,叫武生。你說這天底下,什麼時候女人生孩子能安安生生?」
這天晚上來灌水的客人比平常少,媽媽罕見地吃了一頓安生飯。只是這頓飯吃得太寂靜,筷子敲在碗沿上的聲音響得有些瘮人。
小陶這才恍然大悟,那碗面里的香味,原來是肉湯。
在課間短暫的休息時間里,總有女生圍著她探討蝴蝶結的不同扎法。每天下課,她身後總跟著一群人,要到她家裡聽她父親從南洋帶來的八音盒、她母親唱機里存的梅蘭芳。在那箇舊的審美觀還沒被徹底打碎、新的審美觀還沒來得及成形的混亂年代里,樸素是一種吸引,時新也是一種吸引,兩種吸引拽著一群孩子時而東時而西地游移著。於是,南下幹部子女和資本家的女兒,都在這個群體里找到了各自的追隨者。
後台的人很多,將要上場和剛剛下場的擦肩而過,碰濺出各樣喧嘩的聲響。小桃像一條蚯蚓在厚厚的人牆裡鑽出一條細長的坑道,終於在化妝間最靠里的那個位置上找到了那個人,他正用一塊塗了凡士林的棉花卸妝。那張在舞台上顯得健康紅潤自然的臉,失去了聚光燈的陪襯之後,頓時變得像漫畫一般的荒唐:頰上的胭脂如同兩塊剪得邊角不齊的紅紙,嘴唇被丹朱圈囿在一個鮮艷欲滴的橢圓上。望著這張被誇張的化妝術扭曲到男人和女人之間那塊模糊地帶的臉,小桃突然失去了談話的興緻。她在他身後默默地站著,直到他擦去了臉上的最後一塊油彩,才走上去,輕輕叫了一聲「抗戰」。
「也好,做皮鞋西……」
谷醫生的臉色,這才漸漸地平復了下去。
眾人就說谷醫生你乾脆留下來別回城裡去了,城裡有什麼好?人人烏眼雞似的,你掐我我掐你。你在這裏管個衛生所,你就是山大王。有個婆姨說那你先給谷醫生說個女人,沒老嫗谷醫生能待得住嗎?又有人接了這個茬,說陸家埠頭有個女人,剛守的寡,三十歲,帶一個八歲的兒子,谷醫生你看怎麼樣?谷醫生說酒不是你喝的,怎麼醉的是你?你都說過好幾個啦。是不是天下死的都是男人,要不怎麼剩的都是寡婦?
「朱家嶺。」
「老虎灶呢,誰在看?」勤奮嫂焦急地問。
小桃披著一頭濕發走到了街上,木屐在石板路上踩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天黑透了,頭頂上飄浮著幾片薄雲。雲雖不厚,卻長著牙,把月亮啃成了一張邊角殘缺的麥餅。走到路口,風越發急了,枝葉沙沙地在路面上投下大團大團的鬼影。剛吃過夜飯的街市還很熱鬧,夜風裡裹挾著層層疊疊的街音:受了委屈的狗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嗚咽;挨了打的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號;不知哪家把收音機開得震天響,裡邊廣播的是一樁關於越南的新聞。再往前走幾步,就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口琴聲。琴聲很輕,像一條細細的棉線,被壓在重重的雜響之下。小桃的耳朵兔子似的豎了起來,聽了半晌,終於挑出了線頭,原來是《小扁擔三尺三》。
事後大家都議論紛紛:這不是第一次集體大合唱,也不是抗戰的第一次參演,為什麼從前誰也沒有發現過抗戰的歌喉?小桃不說話,但小桃卻知道答案:抗戰的嗓子從來就埋在他的血液里,就像她畫畫的本事一樣,只是從前它還沒找到一個可以鑽出身子的破口。現在它終於找到了,是因為堅持的走。堅持的離開在抗戰的心裏鑿開了一個洞眼,聲音就從那個洞眼裡倏地鑽了出來。推著那聲音一路往前走的是一股蠻力,那股蠻力的名字叫孤獨。
「勤奮,我沒想到,你會來看我。」
終於熬過了兩支煙,谷醫生站起來,拿了張舊報紙墊在老太太的肩膀上,讓老太太側過頭來,這回是朝另一邊。眾人等了半天,慢慢地,就見那張舊報紙上滴下來一團煙垢似的髒東西,是稀釋了的耳屎。
白麗珍這些年狠長了幾斤肉,格子襯衫的腰身里,鼓出一圈又一圈的脂肪,紅袖箍在胳膊上幾乎脹裂開了縫。脖子和下巴的分界線,早已模糊不清。說話嗓門若略高几分,臉頰上的皮就會禁不住漾起一陣水波紋。
勤奮嫂坐在地上,把阿寶的頭搬到自己的腿上。阿寶的嘴角吊著一絲還來不及展開就被猝然切斷的促狹微笑,一隻眼睛睜著細細的一條縫,彷彿在說:「怎麼樣?說給你找人就找了吧?我說到做到。」勤奮嫂一下子想起了那次他給二姨娘送喪,回程時對她說過的「我就是明天為你去死,你也不見得稀罕」的話,沒想到他果真就為她死了。眼淚剎那間洶湧地流了下來,砸在他冰冷鐵硬的臉上,那聲響彷彿是雨滴落到青磚地上似的觸目驚心。她掏出兜里的手絹,蘸著自己的淚水擦拭著他臉上的泥,動作輕得似乎手下是一件稍不留神就要裂成千萬個碎片的明代青瓷。
勤奮嫂的心裏有千個百個形容這個女人的詞語,她把它們一一地走過了一遍,發現她依舊還是恨不起她來,只因為那天她說的那番話。
小陶說這話的時候,兩眼定定地看著勤奮嫂,眼神像是一塊乾旱了很久龜裂得不成形狀的土地,正盯著一片萬里晴空,徒勞地尋找著一朵可以化成雨的雲。
老六吃完了,細細地舔過了手指,就扒下褲子蹲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一股惡臭忽地捅進小陶的鼻子,堵得她幾乎背過氣去。
「這是,你畫的?」他問。
「你怎麼不問,我幾個月了,是和哪個男人?」小陶說。
「也不是,我是看了畫兒,記在腦子裡,再畫出來的。」
谷醫生又點著了一根煙,慢慢地抽了起來,這回就摸順了煙脾氣,不再嗆咳。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勤奮我現在有正常工資了,我想每個月給小桃寄十塊錢。
消息最早當然是從勤奮嫂這裏傳出去的。可是出了口的話就像是出了鍋的糍粑,走一路沾一路的灰,再傳回到勤奮嫂的耳朵時,已經全然不是原先的樣子了。
女人在一邊聽著,神情就有些不耐煩起來,屢屢地拿眼睛催阿寶。阿寶撩起襯衫下擺放到鼻子上聞了聞,對女人說我得趕緊回家打瓶水洗一洗身子,這一路住的都是些什麼旅店?都臭了,搞不定還有虱子。女人有些不情願,嘴唇翕動了一下,像是還有話說。阿寶揮了揮手,刀似的斬斷了女人還沒出口的話頭。
仇阿寶見勤奮嫂怔怔地,就說看什麼看,認不出我來了?勤奮嫂半天才說你怎麼穿成這副模樣?阿寶說你真不識貨,這副行頭是我花三十塊錢託了一個兄弟,從軍分區一個老兵手裡買下的。勤奮嫂喊了聲皇天,說這破爛貨還值三十塊錢?阿寶說人要臉,虎要皮,這身衣服就是我的皮。有了這身皮,走大街上看誰敢欺負你?你沒看見我們那個廠長,從前是什麼氣性?見了我是用鼻孔說話的。自打我有了這身皮,現在我一進廠,他第一個給我端茶敬煙。你說值不值這三十塊錢?勤奮嫂哼了一聲,說小人得志。阿寶並不惱,卻正了色,說人不先害我,我決不先害人。我穿了這麼些年小鞋,還不容我鬆鬆腳?勤奮嫂說你別做過了就是。你這樣瞎糟蹋錢,拿什麼給白麗珍吃飯穿衣?白麗珍是那個麻臉女人的名字。阿寶呸了一聲,說她也配吃人食?勤奮嫂就說不得話了。
勤奮嫂咧了咧嘴,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姨娘,我這輩子被耽誤的事情多了,還在乎這一樁?」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
第二天勤奮嫂照常起床,早早開了老虎灶的門。那天她只添了半爐煤餅,準備著白麗珍來就隨時滅火。
「豬肝炒菠菜,說是補血最好,是仇阿寶的老娘做了送過來的,你趕緊吃。」
勤奮嫂搖了搖頭,說這個仇阿寶,一份薪水加上出差補貼,一個月也不少錢,怎麼還要欠場面(溫州方言:欠債)?
小桃怔了一怔,被這句話,也被這個神情。仇阿寶搬進謝池巷,到現在也有十二三年了,他有一個哥哥在樂清鄉下,他的寡母就在兩個兒子家裡輪換著住。輪到母親不住身邊的時候,阿寶就不開伙了,三餐吃在單位食堂,回家就到老虎灶灌兩瓶開水洗腳擦身了事,多年裡和老虎灶廝混得滾瓜爛熟。小桃從小長大,看慣了阿寶嬉皮笑臉的樣子,他乍一正經起來,她倒給嚇了一跳,嘴裏的一口湯突然就變成了糠,怎麼也咽不下去了。
這陣子沒有人可以靜得下心來,擔憂和興奮把每一顆心都揪到了不該是心的地方。誰也沒想到毛筆突然成了如此強大的武器,可以隨心所欲地橫掃一切邊界等級。過去高不可攀的人,現在一支筆輕輕一鉤,就變得觸手可及。已經被毛筆點過名的,正惶惶不可終日地揣測著一聲呼喊到底可以引起多大的回應;還沒被毛筆光顧過的,在戰戰兢兢地害怕著某一個早晨,宣傳欄最新的那張大字報上會出現自己的名字;不大可能被毛筆惦記上的那群人,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用毛筆在大字報的角上署下自己的名字。一群比小陶高一兩年級的學生,在點名和署名的狂熱過去之後,突然意識到這場運動已經莫名其妙地把他們圈在了校園裡,畢業遙遙無期。他們還要和家裡幼年的弟妹一起,持續地成為父母的經濟包袱。
「都,做了。」片刻的沉默之後,她說。她的回答里有一個明顯的疙瘩,像是趕車的人碰到了一道高低不平的坎,吃飯的人咬著了一粒硌牙的沙子。
那首歌顛來倒去地唱了好幾個來回,終於下場的時候小桃沒有鼓掌—— 她在尋思該怎麼辦。下一個節目開始的時候,她終於想定了主意。她對宋老師說了聲我去廁所,就弓腰走了出去。她當然沒去廁所,她四下打聽著找到了後台。
「你看這柱子上『普濟眾生』的老字都露出來了,還能不是廟嗎?」半晌,勤奮嫂才對谷醫生說。
女人果真茫然地點了點頭,獃獃地解開手上的那個包袱。包袱里是一件八九成新的布襯衫和一條在箱底壓得皺巴巴的新府綢褲子。
這話有點繞,她沒聽明白,就問:「這話什麼意思?」
其實在洗衣服這件事情上她並沒有比他內行多少,她自己也還是一個新手。在家時媽媽和二姨婆只讓她好好讀書,很少刻意教她做家務。她雖然沒有自己洗過衣服,卻也看過她們洗衣服。記憶的反芻讓她很快無師自通,這兩個學期里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活管理得大體有序,現在她甚至能騰出手來管一管他的事。他的工作服布料很厚,臉盆太小,她沖了許多水才漸漸淘清了肥皂花。洗完了,她就喊他過來擰衣服。她扯住一頭,他扯住另一頭,她往左擰,他往右擰,水滴在槽子里淌出一條藍色的溪流,那是衣服上褪下來的顏色。
「『無產階級同過去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遺留下來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鬥爭需要經歷很長很長的時期,而且要有組織地進行,由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文化革命代表大會領導進行。它不但適用於學校、機關,也基本上適用於工礦企業、街道、農村。』這話又是誰說的?」
阿寶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了半杯子水,才擦了擦嘴,說頭毛的兒子,打不過就開始燒城了,服裝大樓已經燒沒了。
好了,好了。男人只要流出了眼淚,就再也不會,走那條路了。勤奮嫂鬆了一口氣。
姑娘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椅子也是紫紅色絲絨的,已經很舊了,布料早已被磨得失去了經緯交織的勁道。小桃暗想這個座位上也不知都坐過些什麼樣的人,她總覺得自己的屁股底下壓著幾代的鬼魂。宋老師見她坐立不安的,就問怎麼啦?小桃說我是第一次,來劇院看戲。宋老師看了她一眼,說以後還會有許多第一次的。新中國就是要讓我們這樣的人,享受過去永遠也不可能享受的美好。
小陶神情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小桃愣住了。一股濕軟從心尖尖上湧出來,慢慢地滲到喉嚨,正要往舌尖走的時候,卻突然改了道,一路攀緣著往上躥,眼見著就要在眼睛里找到出口,小桃趕緊扭過了頭。這一輩子,除了母親和二姨婆,她還沒有受過誰這樣多的好。當然,仇阿寶也對她好,可那是十幾年裡慢慢積攢起來的好。她跟宋老師認識才多久啊?幾乎還是陌生人呢。她有些害怕。人對人的好像糧票,得一頓一頓地算計著,慢慢地掰著花,這樣才能永遠不挨餓。她害怕把所有的好在一天裡頭花完了,她將來的日子將一無所有。
這時外頭走進來一個提著水瓶的客人,二姨娘把油膩膩的手在圍裙上擦乾淨了,才走過來擰龍頭灌水,怕弄髒了那塊剛換上去的紗布。
可是阿寶越不在家,家裡就鬧得越凶。有一天,麻臉女人乾脆買了一張票,半押半送地把阿寶娘塞上了回鄉下的長途汽車。老太太哪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回去沒幾天就躺下了,從此一病不起。阿寶趕回鄉下給他娘送葬,一鄉的人都給他黑臉看,說他縱容著媳婦逼死了娘。阿寶是個孝子,聽不得這樣的閑話,回來就搬到了廠里住,從此不再理會那婆娘,也極少在謝池巷露面。這天他碰巧回家取衣服,聽說了二姨娘的事,就急急地趕了過來。
吃完晚飯收拾了碗筷,勤奮嫂和二姨婆就坐下來捲紙煙。小桃掏出一沓紙,趴在桌子上寫東西。小桃寫字從來就很用力,鼻尖低低地壓在手背上,額發隨著身子一顫一顫地晃動。勤奮嫂恍恍惚惚地覺得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小桃彷彿從未離開過家,依舊還是那個蜷在舊報紙堆里做作業的小毛頭,便忍不住湊過身子去看小桃在寫什麼。沒想到小桃驚得身子一跳,像一隻被人猝然踩著了尾巴的狗。小桃倏地拿手擋住了紙,說媽我在寫信。小桃把這個「媽」字扯得很長,尾巴高高地挑起來,挑出了一片明明白白的惱怒。勤奮嫂不識趣,還接著問寫給誰啊,這麼急?小桃說同學。勤奮嫂又問是什麼同學?小桃長長地停頓了一下,才說媽說了你也不認識。勤奮嫂這才有些臊,終於訕訕地住了嘴。
抗戰這次的篡改更加大刀闊斧,因為他知道在沒有文字記錄的情況下,沒人可以輕易抓住他的謬誤。
二姨婆的篦子噝噝地行著路,小桃覺得脖子上時時有股細細的風,那是二姨婆無聲的嘆息。自從小桃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二姨婆就常常這樣嘆氣。二姨婆不說話。可是她用不著說話,小桃猜得著她的心思。二姨婆看不懂報紙,不曉得朝鮮、越南、美國在哪裡,完全不知天下事。在二姨婆的心思裡頭,一個女人最好的出息,就是嫁一個顧家的男人,生一群活得下來的孩子,所以二姨婆心底里更願意小桃別去上那個勞什子大學,而是守在家門口安安生生地做一輩子的皮鞋西施。
勤奮嫂張了張嘴,卻把涌到喉嚨口的話咬斷在了舌尖上—— 她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四年的光陰不算長也不算短,卻剛夠把谷醫生從上到下變了個樣。不在老,不在黑,也不在瘦。再老再黑再瘦,只要眉眼還在,總能認出個樣子來。谷醫生變的是樣子,不是眉眼。從說話的口音,到穿衣的樣式,到走路站立的姿勢,谷醫生看上去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除了鼻樑上那副裂了一條縫的眼鏡。
「摘帽了嗎?」她焦急地問。問完了她才醒悟過來,這其實是堆在她喉嚨口的第一句話,卻叫別的話搶了先。
「等那幾個餓死鬼出來,就沒你的份了。」陳家婆娘把裝著米糕的碗往小陶跟前杵了一杵。陳家婆娘還不到四十,臉上的褶子卻多如千層餅,嘴角裂著口子,一說話就扯出兩條血絲。
勤奮嫂站起身來,找她的鞋子穿,她想起了家裡那兩個嗷嗷待哺的一老一小。突然一陣頭重腳輕,又有點要倒下的意思。她趕緊撐著牆閉了一會兒眼睛,方漸漸好些。
火車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呼哧呼哧地走動起來。她追著跑了大半個月台,最終還是跑不過它,被它遠遠地甩到了身後。
喉嚨里那團棉絮又開始走動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把她的身子抽成一團,心肺彷彿已經撕成了碎片。
「不搶怎麼辦?坐等著那幫渾蟲把他們個個炸死?」
小陶覺得背上有樣東西扎了她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母牛,母牛的尾巴一掃一掃地蹭了她幾下。她看著母牛,母牛也看著她。母牛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眥裂開來,淌出一眼的話。小陶一下子聽懂了,她在說你救救它。
勤奮嫂的話像一粒石子一下子打中了小陶的腦門心,小陶愣了一愣。
當然,還有一些話,她是不能跟谷醫生說的。即使她跟他走得再親近,她心裏還有一塊地方,是誰也不能進的,包括小桃。
還要很多年後,抗戰才會知道,這第三個選擇,其實也是他父親鋪的路。如果當時他有足夠的耐心和細心去一步步回溯那些貌似順利的考試過程,他應該發覺每一個關口都留有他父親的指紋。可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更願意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命運的恩寵,等抗戰終於知道內情的時候,他父親早已作古。
「阿黃,你要是好了,我就替你去拜謝菩薩。」她說。
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母親在哭。母親的喉嚨咕嚕咕嚕地響著,在努力吞咽著湧向眼睛的酸楚。可是酸楚太多,喉嚨藏不住,最終還是在眼睛里找到了出路。所有的委屈在最初的一刻都是柔韌的,只是經不住歲月一層又一層的打磨,到後來就生出了厚硬的繭皮。母親的眼淚很咸也很苦,繭皮泡爛了,露出了底里赤紅的肉。
這時突然有人在嘭嘭地砸門,是側門。「阿桃媽,快,開門。」她聽出是阿寶的聲音。
「算術,也做了嗎?」媽媽問。
勤奮嫂兩手抱頭背過了身,像是被人扒了衣裳似的無地自容。
是人腿。
門關著,是從裡頭上了鎖。她敲了幾聲,沒人回應,就不敢再敲了,怕驚動四鄰。她知道他在裡邊,因為她看見了他脫在門外的那雙布鞋。做學問的人就是愛乾淨啊,這個時候了,居然還記得要換鞋進屋。
他呆坐了片刻,終於坐不住了,就站起來,拿過桌子上的那個油紙包遞給她。
谷醫生拿出勤奮嫂的竹籃,說這是我妹子帶來的城裡貨,一人一口,別打架。我知道你們都盯著這碗面,那就一人一口分了算。不過雞蛋是我妹子的,你們誰都別想。眾人便笑,圍著桌子站成了一圈,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了起來。有人就嘆氣,說妹子,拿這種東西招待你,真是給朱家嶺丟臉吶。勤奮嫂說這裏的番薯,不知比城裡的強多少。城裡糧店賣的,跟鐵砂似的,連我家的雞都咬不動。谷醫生說你先別揀好聽的說,我要是告訴你這些番薯粉絲是在哪裡曬出來的,看你還敢不敢吃?勤奮嫂說我什麼事沒見過?你輕易嚇不著我。谷醫生說都是在墳頭蓋上曬的。勤奮嫂嘴裏的一口番薯粉絲,就哽在了喉頭。終於咽下去了,就哼了一聲,說只要不是在茅坑裡曬的,我有什麼不敢吃的?眾人哈哈大笑,說妹子果真和谷醫生一樣爽快。
「二姨娘,從前谷醫生笑我天真,我還不信。今天我總算見識了,摘不摘帽子他在別人眼裡永遠是右派。我不怕,可是我不能不替小桃怕。小桃的老師信任她,小桃將來說不定有大前程。我不能害了她。」
他緊緊地捂著受了傷的手,她硬給掰開了,看見烙著她牙印的地方,漸漸地開出了一朵猩紅色的花。她掏出手絹,在他的手背上扎了一個結子。
孫小桃在三個人的家裡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孫小桃在五十六個人的班級里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孫小桃在人山人海的城市裡還是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孫小桃的心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浮著,沒有一個依託之處。
這一陣槍聲和早上的不同,完全沒有了試探和靦腆,跟炒豆子似的一片連著一片,密密麻麻尖利果斷。勤奮嫂一下子想起了仇阿寶說的槍子不長眼的話,立刻扯下床上鋪的那張篾席,拉著小陶慌慌張張地跑下了樓。
勤奮嫂的聲音裂開了幾條縫,慌亂中她一腳絆在了門檻上。揉了揉膝蓋站起來,她咚咚地朝街上跑去。
她看見了他臉頰上斑駁的水跡,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他的還是她的眼淚。她走過去,把頭放到了他的肩上。
眾人送到了山上,便都散了,勤奮嫂卻站在墓前不走。墓碑上的名字是「劉玉桂」,這當然不是二姨娘的真名。日頭斜了,夕陽塗在墳尖上,顏色紅得有些令人生疑。微風起來,把墓前的紙灰捲成一根圓柱,越卷越細,越卷越濃,漸漸成了一枚黑針。那黑針對著勤奮嫂晃了一晃,突然攔腰折斷,化成一股輕煙飄然遠去。勤奮嫂的心咯噔了一下,她醒悟過來那是二姨娘在跟她道別,她這回真是走了。
小桃說我吃過飯了。阿寶說你飽了我還餓著呢,就算是你請我吃飯,我來付賬,好不好?
「還是我告訴你吧,這是十六條中的第九條,標題是『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文化革命代表大會』。你是代表哪個組織的,是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還是文化革命代表大會?」
「你知道上海人是什麼樣的,在他們眼裡,出了南京路就是鄉下。」小桃說。
小桃一邊吃,一邊看著阿寶笑,卻不說話,直看得阿寶心裏發毛,就說阿桃你有話就講,別給我裝模作樣。小桃又笑了半天,才說那個阿姨,你怎麼不請人吃飯啊,這麼好的菜?阿寶哼了一聲,說請她?沒的冤枉。小桃說阿寶叔你才裝模作樣。你要不待見人家,怎麼出差回來家也不回先去請人家看電影?阿寶說誰請她去的?我還沒下船,人家就來接了,直接接到了電影院,也不管我吃沒吃飯。小桃說你要不告訴人家什麼時候回來,人家怎麼會去碼頭接你?還是你先招人家的。阿寶無話可說,只罵你這個童子癆什麼時候也長腦子了,大人的事,你懂什麼?小桃說誰是童子癆?我三千年前就是大人了。我媽說了,你在找對象結婚。阿寶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著小桃嘿嘿地笑,說別人說這話你都可以信,只有你媽說這話你可不敢瞎信。小桃問為什麼?阿寶不答,只說回家問你媽去。
走出幾步,她就覺出了背上的疼,是陳家婆娘的眼睛在剜著她身上的肉。她知道她在怨她—— 她怨她不肯替她男人跟工作隊說句好話。
「這頭的苦再大,也是有邊的苦。那頭的苦沒邊。」勤奮嫂說。
「回家吧,天晚了。」小桃匆匆站起來,走出了酒家的門。
「十,十一點五克以上,女同志。男同志是十二。」
「小陶,光憑這事學校就可以開除你。你沒有工作,你拿什麼養這個孩子?他靠什麼活?」
小桃突然想起了宋老師。宋老師說過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與階級有關。這話也不是宋老師自己編出來的,這話若一路追溯上去,可以一直追到一位讓山河改道日月失光的偉人身上。小桃其實是想和黃文燦爭辯幾句的,可是小桃搜了搜肚腸才發現自己有些理屈詞窮,在階級和覺悟這些事上她永遠是個糊塗蟲。
「難為你了,孩子,是你把你媽,領回家的。」勤奮嫂喃喃地說。
「今天你生不生得下來這個孩子,光靠我還不行。有一半得靠你,你得配合我,聽我的指令。」
黃文燦一身的行裝全是學校發的,不過是白布襯衫、灰布褲子,加上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這樣的衣裝,幾乎是那個年頭每一個大學男生的統一服裝,可是黃文燦卻把它穿得不同一般。無論天有多熱,他的袖子永遠嚴嚴實實地一路扣到手腕上。露在皮帶外邊的上半截襯衫,總是會在腰的位置扯出幾個清清爽爽的尖角。腳上的球鞋雖然早已洗得辨不出顏色,可是鞋帶卻永遠系成兩個一絲不苟的結子。什麼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總能穿出一種架勢。後來小桃才漸漸明白,這架勢原本與衣服無關。
謝天謝地,那口大舌頭的普通話還在。勤奮嫂暗想。
「你怎麼了?喊成那個樣子?」勤奮嫂被小桃驚醒了,噌的一聲坐了起來。
他終於把這一長串話扯了出來,累得一頭青筋滿額是汗。
洗過了,就央求二姨婆來篦頭。二姨婆用的是一把細齒的竹篦,那篦齒走在頭皮上嘶啦嘶啦酥酥痒痒的,小桃一身的骨頭就散了架,再也掛不住一兩肉。
老天爺大概是最早知道黃文燦要走的消息的,過了元旦,天就幾乎沒開過臉。雲像一條又舊又髒的棉胎,低低地蒙在頭頂,彷彿腳下墊塊磚頭,就能拽下一團棉絮來。偶爾有一小束陽光從那條破棉胎的洞眼裡鑽出來,也是冰冷灰膩的,照在地上猶如一攤要乾沒乾的尿跡。
這個秋季,朱家嶺的人放開了肚子吃喝著他們一輩子都捨不得的珍稀,可是他們吃喝的時候卻憂心忡忡,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在預支著明年的飽足。他們不喜歡預支,他們寧願一年吃喝一年的份額,只有這樣才心裏踏實。
「過不去了,醫院對面是個據點,壘著沙袋架著機槍,誰一走動就看得一清二楚。」阿寶說。
兩人都睡不著了,便都轉過身來靠牆坐著,看著月光把藍布窗帘洗成兩片稀稀疏疏的白,聽著蟲子高一聲低一聲地發泄著對露水的不滿。
腿上被蚊子咬了一個大包,可是她卻沒有力氣去撓癢。前一輪的陣痛,排山倒海似的消耗完了她所有的體能,她現在連呼吸也感覺費勁。牆上的掛鐘刺啦刺啦地走著,在她的心上划著一道一道的痕,不是疼,只是鬧心。仇阿寶出門已經兩個小時了,可是谷醫生還沒有蹤影。
勤奮嫂低了頭沒回應,當然不是羞澀。日子過到這一程,心已經給磨得像一塊粗糲的石板,所有的矯情在上面都待不住。她只是想到了以後。她知道谷醫生和她一樣,心裏都藏了一個不能說出來的念想:打吧,打吧,打得越久越凶越好。讓城裡的子彈永遠也打不完,讓城裡的火燒到天邊也不滅,當然最好繞過了謝池巷。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人惦記著他們,把他們從熱乎乎的被窩裡扯出來,再讓瘋狗咬一頓。
谷醫生給她寫過幾封信,每封信都是寥寥幾行字,說的都是差不多的話:朱家嶺的醫療條件差,不過那邊的人很好,他在勞動人民中間學到了不少東西,正在努力改造。也順便問她那本字典好用不?又學了多少生字?她知道他在那個情況里不能隨便說話,他能說的,大概也只有這幾句。
天還早,知了卻已經扯開了嗓子吱呀吱呀地聒噪。街市受了驚嚇,像個沒醒好的孩子,無精打采一臉喪氣。勤奮嫂看著阿寶一搖三擺地走進一街白花花的日頭裡,心裏突然緊了一緊。
等小桃終於寫完了信,勤奮嫂和二姨婆也打烊上了樓。小桃收拾了行李正要躺下,突然看見母親手裡捏著一條枕巾斜倚在門口。
谷醫生讓勤奮嫂幫襯著,把地鋪挪了個位置,正對著飯桌。又要了兩根繩子,把小陶的腳分開著捆在兩隻桌腿上。
小桃升上初中之後,生活中還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比如谷醫生的離去。
小桃沒想到抗戰會跟她講這麼多的家事。大約是因為離開了溫州的緣故,小桃暗想。參照物變了,人似乎就變了眼界換了心性。
宋老師把那個信封咣啷一聲鎖進了抽屜。
勤奮嫂沒回話,只是矮下身子,把臉貼在了小陶的肚腹上。剎那間,一街的嘈雜如潮汐退去,漫天的塵埃都一一落了地,耳朵里只剩下一個聲音。
「德文。read.99csw•com」趙老闆說,「『雲雀在天空歌唱,太陽之神升起……迷人的金盞花,開始睜開金色的眼睛』這明明是小夜曲,唱的卻是清晨的景。」
小桃忍不住撲哧一笑,說:「真的沒事。我這樣的人,干哪行都得讓人叫『西施』。你也好不到哪裡去,無論你怎麼努力,終究也落得個『千金』。」
「老虎灶呢?」勤奮嫂一睜眼就問。
陳家婆娘低了頭不看小陶,挪了挪身子取出坐在屁股底下的那沓紙船,捻出一張,扔進火里,燒著了。然後再捻一張。陳家婆娘的臉雖然沒朝著小陶,可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是眼睛,黑幽幽地淌著無聲的哀怨。冥船上有帆,帆是用膠水貼在船身上的,火舌舔著膠水就生出些畢畢剝剝的聲響。終於燒盡了,便有紙灰像一群褐色的蛾子,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飛在斑駁的陽光里。
老頭的普通話帶著一點大舌頭,一聽就不是南方人。那聲音實在說不上洪亮,甚至有幾分沙啞。老頭的威嚴不在聲音里,而在眼神上。老頭的眼神是一把質地厚實形狀模糊的鞘,誰也猜不出那鞘里藏的是什麼樣的刀。在那樣的目光里小桃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行竊時被當場擒住的賊,她若認了那個名字就是認了剛被拿住的那樁罪。她的嘴唇顫了幾顫,顫出來的那個「是」字,輕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皇天!勤奮嫂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無數朵金花,那金花在眼前飄來飄去,漸漸地,就把她的眼睛點著了,她適應了屋裡的昏暗。
姑娘又吃了一驚,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一個與先前的問題毫無關聯的新問題。
他沒等她回話,就揮了揮手讓她走。她是憋了一肚子話來的,可是他的一句「空殼大花鱉」,像根針在她的肚皮上扎了一個眼,她的話癟了氣,她就再也沒有爭辯的精神頭了。
停下了,就撫著教室門外的那根柱子發怔。
勤奮嫂便進了屋去找針線篋,出來時發現谷醫生還沒走,他正在翻她放在飯桌上的一張報紙。
「我看著你,就會想到你爸,可是我怎麼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都這些年了,還什麼愛不愛的呢?連張照片也沒存下。」
這個夏天校園裡似乎一夜之間變了樣。林蔭道兩旁碩大的法國梧桐樹之間,掛起了各式各樣的橫幅;教學樓的窗口裡,吐出一條條長舌似的標語;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一些旋律能把生血煮熟的歌曲。沿著校園主幹道擺設的幾個宣傳欄上,貼滿了白紙黑字的大字報,紅字還要在稍後來的日子里才會漸漸出現。想說話的人很多,可供張貼的地盤不夠,於是一張大字報還墨跡未乾的時候,就已經被另一張覆蓋。層層疊疊,越貼越厚,糨糊幹了,變成鐵硬的一坨,一陣風來雨去的,就整團滾落到地上。新的一輪便重新開始。
小陶又撲哧一聲笑了,說:「所有的夢想,結果不都是通往好日子嗎?這叫殊途同歸。」
小桃不再是那個孵在她翅膀底下的小雞了,小桃早就看懂了天下的事理。
小陶終於慢慢地洗過了臉,擦乾了脖子和手臂。
「媽,要不,你就嫁給谷醫生吧。」她說。
它是不是,也要生了?小陶想。
她不說話,只看著他笑。從正月里在郵局邊上第一次遇見他到現在,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的漢語已經少了許多毛刺,變得光滑順溜了。
就在這時,小桃突然在散場的人群里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是仇阿寶。阿寶身上背著一個大包,身邊走著一個女人。小桃想躲,卻晚了,阿寶已經衝著她大聲喊了起來:「阿桃,你怎麼在這兒?」
小桃點了點頭。
她忍不住笑了。他在課堂上多次講到過在延安的日子,那是講給大家聽的。可是這一回不是。這一回他是講給她一個人聽的,是為了安慰她。
「勤奮,難為你了,一直給我寫信。這些年,只有兩個人給我寫過信,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媽。」
勤奮嫂咬著嘴唇,目光直直地盯著窗外。日頭行了一天的路,終於累了,咚的一聲墜在天邊,砸起一天的血。窗台上不知是誰擱了一個臟碗,有一隻餓得只剩了一層皮的雀子,正噹噹地啄著碗底硬得像鐵的剩飯粒。掛瓶里的葡萄糖水淺得只剩了一個底,水走得極慢,水珠子憋足了勁道,半晌才落下去,聲氣大得驚天動地。
這天工作隊開了一整天的會,小陶回到住處,早已錯過了晚飯的點。房東老郭的婆娘已經睡下了,聽見響動,又披衣起身開火給小陶熱了一碗面。面是晚飯時剩下的,已經泡成了爛糟糟的一坨。小陶中午只吃了兩個鹹菜餅子一碗白菜湯,到這時已是飢腸轆轆,三口兩口就把一碗面吃完了,方覺得肚子里略略地有了一層底。其實那也就是一碗光面,上面稀稀地撒了幾根雪裡蕻,可是小陶卻覺得出格的香,這才知道自己真是餓狠了。
小陶早晨去給糧食倉庫送籮筐,回程時不想走原路,就換了條路經過了一個小樹林。拐彎的時候她看見有人在燒紙錢,原來是陳家婆娘。今天是陳公雞的頭七,陳家婆娘不敢去墳上祭拜,怕工作隊看見了太張揚,就挑了這個僻靜的角落給男人燒紙。這個地方據說是陳公雞落水之處,因為有人在這裏找見了他的一隻鞋子。
「我只是受不了,這個冤屈。」谷醫生蹲下身來撿拾地上的缸子,勤奮嫂發現他頭髮上沾了一層厚厚的灰土。再仔細看了一眼,才知道那是白頭髮。
小陶噌的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是說,阿黃?」
勤奮嫂聽出了他話語里的一根刺,就哼了一聲,說:「你還沒問我好不好,倒先問他了。」谷醫生嘿嘿一笑,說:「我問他就是問你的一種方式。」
「小陶,你有夢想嗎?我從來沒聽你說過,夢想。」他問。
夢痕點了點頭。
「你怎麼樣,在這家工廠?」小桃問。
勤奮嫂搬進這條巷的時候,就已經守了寡。眾人沒見過她的男人,理所當然地以為勤奮就是她死了的男人的名字。勤奮嫂聽了就笑,說哪裡呢,這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字。就是這個名字,叫我勞碌一輩子呢。
媽媽擤了擤鼻子,站起來,接過男人手裡的水瓶。媽媽再生氣,也不會扔下一樁生意一個客人。
他站起身來,沖她伸出了手。這是一個她不熟悉的姿勢,她有些不習慣。正猶豫間,她的手已經被握在了他的手心。他的手掌像銼刀,磨得她的手有些生疼,那是被日頭曬爆了的老繭皮。她心裏有很多話,一句一句地排長隊等著出口,擠到了最前頭的那句話其實並不是她最想問的。她聽見自己問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今天下午。她問他這次來了還走嗎?他說醫院把行李也運回來了,一時半刻可能不會走了。
老太太的兒子拉著谷醫生的手,謝了又謝。圍看的人說光謝頂屁用?有米就送些過來,谷醫生的口糧不夠吃。那兒子臉上就有了幾分難色,說這日子誰家能有閑米呢?要不就挑些番薯來吧。圍看的人就起鬨,說吃番薯都放了一年的屁了,誰稀罕。谷醫生推著那兒子往外走,說你也真是,一句玩笑也聽不懂。你媽沒事了,還可以活一百年。
她把腳也丟了,可是她卻不著急找。這二十年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有腳,她的腳每天都實實地踩在地上。平生第一次她找不著腳了,她這才知道,懸空的感覺竟遠比踩在地上好。
小桃的心咯噔了一下。母親的嘴是生鐵鑄的,輕易撬不開一條縫,一生極少漏出過傷感之類的口風。母親說過人是讓嘴說老的,人的嘴不松,人就老不了。可是今天母親卻第一回認了老。
「小陶。」
小陶以為母親會追問宋志成的情況,可是她沒有,她根本就沒接她的話頭。
男孩嚇了一跳。今天早晨他領著這群人從學校出發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製造一場他一生中還不曾經歷過的熱鬧。這場熱鬧里有撒野、嘶喊、喧囂、歡呼,興許還有一些連他自己也還沒想清楚的東西,但是肯定沒有鮮血。
勤奮嫂的老虎灶,最先的時候只賣清一色的開水,一百塊錢(舊人民幣,合新幣一分錢,下同)灌一個熱水瓶,兩百塊錢灌三個。兩眼大灶,兩個風箱,兩個大木桶,至多再算上熱水龍頭上蒙的那塊紗布,那是怕開水濺出去燙著人,這就是勤奮嫂的全部家當。後來漸漸地,那鋪子里就擺出了些其他物件,比如一百塊錢一沓的草紙,兩百塊錢一包的牙粉,一百塊錢兩根的煙—— 那是勤奮嫂用舊報紙自己卷的。勤奮嫂鋪子里的東西,沒有一樣超過兩百塊錢。她的利頭,得把毫子剝成幾瓣來計算。可是她靠著這個老虎灶,硬就是養起了一個三口之家。勤奮嫂的女兒,衣裳雖然有補丁,卻總是乾乾淨淨齊齊整整的;而勤奮嫂自己,頭髮上總夾著一枚閃閃發亮的塑料發卡。
都有點像,卻都不是。
怪不得。媽媽和二姨婆之間莫名其妙的眼神,媽媽說起老家時的含糊語氣,替她填學校登記表格時的緊張表情,還有,媽媽和二姨婆從來都沒有任何親戚走動……突然間小陶就把這一切一一地想了起來。這些紛亂的記憶如七巧板,這一刻在她腦子裡拼成了一個清晰精準的圖形。她終於,知道了真相。
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聽見了敲門聲。先是一下,很輕。接著是一個小小的停頓,然後又是一下,依舊很輕。她聽出來了,這是谷醫生慣常的敲門聲。
「我得走了,仇阿寶廠里的車在等。」勤奮嫂神色恍惚地走出了小學校的門。
那天小陶從火車站回來,宿舍也沒回,就直接去找黃文燦。她知道他的中國室友去陝北串聯去了,他現在一個人住。
「我沒出門,只去了一趟領館,參加國慶晚會。」他說。
那人手裡拎著兩隻破布鞋,中間穿著一根草繩。
小陶點了點頭。
她突然就有點心疼他了。
「勤奮,有的事其實我能管,你偏不讓我管。你們家不是無底洞,等小桃大學一畢業,日子就寬裕了。一份大學畢業生的薪水,養你們三個人沒有問題。只是,你得健健康康地等到……」
黃文燦的喉結又動了一下,他有話說,可是他知道他說不過小陶。小陶能把歪理說得理直氣粗,所有的正理在小陶跟前經過,三繞兩繞,就都被繞到了歪道。
說話的是那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老頭。
小陶捂住嘴,喊了一聲皇天。「誰,這樣狠心?」她問。
「她還是個孩子,告訴她也管不了用。」勤奮嫂沙啞地說。
「我能畫。」小桃說。
高三那年,他父親聽了繼母的挑唆動手打了他,他就發誓永遠不再回那個家。當他父親和學校的老師發瘋一樣地滿城找他的時候,他正坐在趙家的書房裡如醉如痴地聽唱片,當時誰也沒想到是趙家私自留下了地委書記的兒子。趙家的女兒可以不懂事,可是趙家的大人卻不能跟著女兒糊塗。趙家之所以答應了女兒讓抗戰暫住幾天,直到他聯繫上他的生母,只是因為趙老闆動了惻隱之心。趙老闆從小喪母,一生里經手過幾個後娘。
「樂土?你去過嗎,那個地方?」勤奮嫂惡狠狠地問。
勤奮嫂吃了一大驚,說怎麼他也犯錯誤了?二姨娘說是經濟上的事。他們廠換了個新廠長,處處跟他作難。他跟廠里借了五十塊錢,說好了發薪水就還,可是廠長知道了,非說他挪用公款。人家會計出納都出面替他做了證,廠長還是非要他在大會上做檢討。
趙老闆呵呵地笑了,說:「只有墜入愛海的人,才有可能說出這樣的傻話。」
小桃不知道這樣燦爛的微笑,如何能承載得住那樣沉重的蒼涼,就像是火掛不住冰,水載不了鐵一樣。可是這個男人的微笑,偏偏就是如此恰如其分地擔起了那樣的蒼涼,叫人覺得那微笑若沒有蒼涼便有些輕浮,而那蒼涼若沒有了微笑便有些凄惶。
勤奮嫂的眉毛驚訝地揚了起來,彷彿叫人從背後拍了一掌:「為,為什麼?」
「這就是我的山。」他說,「平時有空我就在這裏看書做作業,誰也吵不到我」。
他不語,只是獃獃地看著牆上那條已經被雨水淋成白色的超英趕美標語,彷彿那一筆一畫里都藏著玄機。半晌,他才嘆了一口氣:「他們,已經有了,新家。」
「她總不能天天都來吧?她只要不來,我就開門。」她說。
夢痕帶來了一個大背包,裡邊裝的都是她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那質地花色樣式,都是街上久已不見的新奇。
小陶貼著阿黃的耳朵,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這是一句她不想讓任何人聽見的私房話。
小陶的心突然揪了一揪,揪成一團。
「孫小陶,你不能,再惹,任何,麻煩。」他一字一頓地說。
「孫同學,我們家的光景,你都親眼看見了。他爸要真是貪污了公家的錢,我們能過成這個樣子嗎?你跟工作隊反映一下,求求你。」
阿寶就問人呢?勤奮嫂說谷醫生來拉到醫院太平間了。又問壽衣備了嗎?勤奮嫂說去年做下了一套棉襖棉褲,還算九成新。又問棺材買了嗎?勤奮嫂就搖頭。又問墓地在哪裡?勤奮嫂還是搖頭。阿寶見勤奮嫂一問三不知,說了句你甭管了,就走出了門。
女孩的話像一根柴扔進了一個已經燒到了尾聲的火塘,瞬間攪起一束新焰,孩子們饑寒交迫的眼中,突然炸出了一團希望的光。今天他們已經行了很多的路,幾乎撞開了沿途每一扇略具氣派的屋門,可是他們所斬獲的,只不過是幾本舊書、幾件樣式稍稍古怪些的舊衣物。想象中的電台、發報機,甚至女人的三角褲,還深深地藏在某個不打算被他們發覺的隱秘之處。冷雨濕了他們的衣服,身子在風裡瑟瑟發抖,早上出發時的萬丈雄心,一路走,一路癟,到了這一刻,已經癟成了趕緊回家吃口熱飯的卑微私念。趙老闆剛才那一聲「薑湯」,幾乎成了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在經過趙家門口的時候,這支小小的隊伍差一點發生了一次重大的兵變:有幾個孩子提出了打道回府。現在這幾個險些成為叛軍的孩子,眼神開始躲閃,那是羞愧:這一天里最輝煌的勝利,幾乎要葬送在他們最後一刻的游移徘徊之中。
太陽穴里的銅鑼漸漸地敲累了,她就聽見了教室里的另一種聲音。唰,唰,像油菜花地里蜜蜂的翅膀在相互撞擊。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那是鉛筆在畫板上爬行的聲音。
「要不要給她掛上這個?」身邊的一位隨從體貼地問。
「孫小桃你知道戰爭的殘酷嗎?」他問,「接到她犧牲的電報兩周之後,追悼會都已經開過了,我才收到了她的最後一封信,是在她死的那天早上郵出來的。在信里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談起了我們結婚的事。」
谷醫生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勸慰,雖覺得無知,眉頭還是鬆了一松。
日頭有些斜了,便不如晌午那樣暖和。天上有一陣唰唰的聲響,是一群鴿子飛過,似乎正出發,又似乎要歸家。
「你以為我想白受他的好啊?可是我好歹得熬到小桃上大學。除了他,我還能指望誰?」
兩人扯了半天皮,阿寶才終於猶猶豫豫地問阿桃你媽這陣子,還好嗎?小桃說她天天如此,也沒什麼好不好。
兩人便突然沒了話。
小桃提著一個行李袋走到謝池巷口,已經熱得渾身濕透。從碼頭到家有幾步路,她捨不得雇三輪車。行李袋不大,但是裡邊裝了幾本她想在暑假里看的書,越走越沉,漸漸地便沉得像石頭。她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終於看到謝池巷的路牌時,已經是日頭西斜的時候了。
白麗珍呸的一聲往剛擦過的地板上吐了一口痰。「你以為你家閨女在學校里吃香的喝辣的和小白臉弔膀子是哪個掏的腰包?」
勤奮嫂早上起來坐在床沿上,雙腳在床底下鉤來鉤去地找鞋子,只覺得身子有些倦怠。這陣子隔壁一位大嬸給她介紹了織毛衣的新營生,大人織一件三塊錢,小孩織一件兩塊,若是加急就各加五毛。勤奮嫂覺得這是樁無本買賣,掙錢反而比一分兩分的賣草紙捲煙省力,還能見縫插針地做,並不影響老虎灶的生意。只是這樣的好營生一個月也等不來一兩回,而且一來就是急活。昨晚勤奮嫂忙到半夜一點鐘,才把一件大紅開襟線衫給織完了,今天一早人家就要上門來取,是為了趕孩子的十歲生日。
勤奮嫂果真是個勞碌的命,每天雞還沒叫頭一聲的時候就起床了。捨不得點燈,摸著黑就開始生火做水。兩口海灶,生火也不是尋常的生法,得先用引火柴點著了碎柴皮,再用碎柴皮點著大塊的木柴。等著木柴燒成了炭,才能往上加煤餅。兩大海桶的水燒滾了,至少也得一個小時,那是火順的時候。若遇著柴濕點不著火,三兩個小時也是有的。還沒等水開,屋外已經響起了敲門聲,那是急等著灌開水洗臉上班的人。一直到把上班的人全打發完了,她才能坐下來歇一口氣,已經累得吃不下早飯了。
今天趙老闆的閣樓里多了一個人,是抗戰。
「小陶,別怕,有菩薩看著。」勤奮嫂大聲喊道。
小桃說這話的時候有些不自在,於是她扯來一張碩大的微笑,想遮掩住這一絲小小的難堪。可是男人還是看出來了。
「在誰家,都一樣。」小陶輕輕地說。
阿寶從褲兜里摸出一個煙嘴,點上一根煙,慢慢地抽了起來。從十五歲做學徒開始,他就跟著師傅學會了抽煙,到現在已經抽了二十幾年了。阿寶在萬事上都得過且過,只在抽煙這樣事上窮講究。他的這個煙嘴,是正經的老坑和田玉料,是他那個當了一輩子煙鬼賭徒的爸,從別人手裡贏來的唯一一樣值錢貨。他爸一死,自然就落到了他手裡,從此形影不離。這個煙嘴在兩代人的口涎和煙垢里浸潤得油光碧綠,夜裡關了燈,放在桌子上都能看得出亮。阿寶抽煙不僅一定要用這個煙嘴,而且只認一個牌子,就是牡丹。阿寶一個月也只掙四十六塊錢,雖說有幾個出差補貼,卻還要供養寡母,可是阿寶對勤奮嫂店鋪里賣的那些一分錢兩支的捲煙,卻從來沒拿正眼瞧過,說到了陰曹地府再抽那個也不晚。
勤奮嫂離開趙家后就一路飛跑,到供煤站借了那裡的電話找人。勤奮嫂找的那個人,是新成立的工人造反大隊副隊長仇阿寶。
小陶推開門就罵:「阿黃你這個沒良心的臭東西,才幾天不見就不認人了?」進了屋卻是一怔,阿黃沒在。小陶往屋裡掃了幾眼,才發現屋角的乾草上,躺著一堆棕黃色的肉,那是阿黃。阿黃的媽在草堆四周走來走去,時不時低下頭來咻咻地聞一下那團肉,彷彿在查看臭了沒臭。
「今年考大學了嗎?」夢痕摸出一條手絹鋪在草地上,在小桃身邊坐了下來。
「你的血色素只有七點五克,平時伙食上太省了,你得注意營養啊。」谷醫生說。
勤奮嫂擰了一把熱毛巾,給小陶揩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
小桃開始俯下身來畫畫。
「為什麼?」小桃又吃了一驚。
郭家婆娘來收拾碗筷,看見碗里光光的連湯都沒剩下一滴,麵皮就有些臊,說吃不準孫同志你到底會不會回來吃飯,也不知該留多少。小陶看出郭家婆娘沒有再煮的意思,趕緊說沒事,我吃飽了。郭家婆娘端著碗,靠在門口,要走不走的,小陶看了她一眼,她才支支吾吾地說:「其實,我也給你留了一塊,只是你不回來,這群餓死鬼,實在是太饞,就,就給吃了。」
宋志成一時無話。這個名字里含了一個「逃」字的女孩,從小就跟著母親經歷了逃亡,可是她卻似乎永遠不懂「逃」字的真正含義。這個見了水、見了火、見了溝壑都不知道躲閃的傻女子,她真敢拿性命去換一時的快樂。
勤奮嫂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兩人便都沉默了,慢慢地朝村尾走去。
勤奮嫂斜靠在一棵樹身上閉了一會兒眼睛。頭上的那頂高帽壓了她一路了,脖子像穿了根鐵絲似的疼。她想扭一扭頭,卻發覺脖子已經硬得轉不動了。
「沒聽過世上還有個黨是拿月份起名的。要都這樣,指不定將來就有清明黨立春黨了。」
「這個孩子沒有父親,他怎麼去申報戶口?他將來怎麼上學?怎麼參加工作?」
堅持和抗戰個子不高,甚至有些面黃肌瘦,江南的和風細雨還沒來得及抹平戰亂和飢餓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疤痕。城市終將慢慢地抹去這些印記,可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他們卻已經開始在改造著城市,悄悄地,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曉的方式。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見小陶喊了一聲媽,那嗓音聽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給夾住了尾巴的老鼠。勤奮嫂扭頭一看,小陶不知什麼時候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了,身後的磚地上蜿蜒著一條濕漉漉的黑蛇。
樓上沒桌子,小桃坐在床上,把信紙擱在膝蓋上接著寫。她和黃文燦分離不過幾天,她卻覺得比她這一輩子的二十年都長。其實信上的話,大多是說過了的舊話,可是她忍不住還是要把舊話再說上一遍。在未來的日子里,當她生命的激|情如燈油被歲月漸漸熬干,回首往事時,才會明白戀愛原本就是把同樣的廢話說上千遍百遍,而每一遍還像從未說過的那樣新鮮。自從他去了工廠實習,他們就保持著每周三次的通信,她寫兩封,他回一封,他用漢語寫信畢竟要比她多耗費些心神。漸漸地,郵票也成了她的經濟負擔,她就想到了一樣省錢的方法:她去郵局買一沓新郵票,然後在票面上塗上厚厚一層的膠水。她把這樣處理過的新郵票夾在信里寄給他,等他回信給她的時候,她剪下郵票放在水裡泡濕了,抹去表面的膠水,膠水上的郵戳便自然也跟著褪去,她就可以多次重複使用,直到郵票舊得顯了痕迹。這個方法是很久以前仇阿寶在老虎灶里扯牛皮時講給她聽的,想不到竟在這一刻意外地派上了用場。
「聽說你的色彩感覺不錯。我就等著街上的人穿你設計的花布。我老了,別讓我等太久。」他說。
「是的,戰前我們家有三個用人,一個開車,一個煮飯洗衣服,還有一個管花園。」他若無其事地說。
夢痕問這話時的語氣聽上去很哀婉,甚至帶了微微一絲的憐憫,彷彿上海是一個水深火熱的地獄,小桃剛剛在那裡被剮了一層皮。小桃突然想起來夢痕的繼母是上海人,小時候夢痕跟著父母不知出過多少趟門,每一趟回來,都會帶來一小片的上海,有時在頭上,有時在身上,有時在腳上。那時候小桃忍不住擔憂照這個速度下去,上海會不會讓夢痕一家人掏空。歲月如沙,漸漸磨暗了夢痕身上的光彩,十幾年過去了,如今只剩下平凡。當然,夢痕的平凡和尋常人的平凡還是不一樣。夢痕的平凡底下墊著一層厚厚的襯裡,那就是趙家人的自尊。羞愧如蚊子叮了小桃一口,她有些後悔沒在出門前摘下那枚校徽。
「十三年,咱們到城裡都十三年了。二姨娘你說大先生的墳還在不在?這麼多年沒回去看過了。」勤奮嫂問。
「勤奮,你不要,再來看我了。」谷醫生遲遲疑疑地說。
宋老師被小陶噎了一噎,半晌才回得出話—— 小陶見了宋老師總能臨陣磨牙。
假若那天仇阿寶請她在溫州酒家吃飯的時候,她沒跟他說過那些話,他還會那麼快就決定娶這個女人嗎?小桃暗暗問自己。仇阿寶的路有千種萬種走法,本來哪種也和她無關,可就在他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她推了他一下。這一下不輕也不重,卻剛好讓他拐了一個彎。路雖然是仇阿寶自己走的,可是她卻在他的選擇有了份,就因為她說的那幾句話。
小陶的笑容像街上的流感,瞬間就傳給了黃文燦。小陶不在的日子里,他幾乎忘記了什麼是笑。
階級不是高牆,也不是鴻溝,階級只是水。風從東邊吹過來,水就往西邊走;風從西邊吹過來,水就往東邊去。階級沒有定性,階級只跟風走。風刮到這個時節,夢痕的水現在正朝著小桃的河灣匯流。在這個小城裡,她和她都是兩個被人叫作「西施」的女子,一個在過去,一個在現在,誰也不用仰著脖子和誰說話。
小陶一下子鬆了一口氣:他原來不知道那件事。
那時候南北的領土基本已經全部解放,新時代的風攜帶著新時代的熱情,像一層沙子似的覆蓋住了舊時代的一切痕迹,除了天空。那時候的天空還遠遠不是清朗的天空。從海峽那頭來的飛機,隔三岔五還會在沿海的城市上空出現,不是那種低眉斂目躡手躡腳的試探,而是毫不遮掩肆無忌憚的張揚。那時朝鮮正在轟轟烈烈地打著仗,那一岸挑的正是這一岸手忙腳亂的空當。有時那些飛機會變換著各樣的隊形,像候鳥一樣緩慢高傲秩序井然地兜著圈子巡視著小城,有時那些飛機的尾巴上會吐出濃密的煙霧,把天空抹成一張花臉,然後揚長而去。次數多了,大家就習慣了,飛機就漸漸成了不痛不癢的一份日常。
「我媽,賣開水,養我,一分錢一瓶。」小桃說。
那個讓她最為難堪的問題,終於來了,小桃看見它的影子烏瘮瘮地停在了她的腳前。她知道她躲不過,她只有迎頭撞上去了。
勤奮嫂搖了搖頭說:「我看她心思根本不在這兒,放了假也不想回來,家裡的事我指望不上她。二姨娘一走,我也真就是,一個人了。」
「我再問你一遍,算術作業,也做了嗎?」媽媽抬起她的下頜,目光嚴嚴實實地騎在她的目光上。
「小陶,」他顫顫地叫了她一聲,「我不知道戰爭還要打多久,我不能,讓你為我吃苦。」
小桃搖了搖頭。
「不是剛回來嗎?怎麼又走?」勤奮嫂問。
現在放學她還是不直接回家。不過現在她換了地方,她會去九山湖邊坐一會兒再回家吃飯。湖邊人跡稀少,只有一片草地和一棵遮天蔽日的槐樹,往那樹底下一坐,無論晨昏都是一片幽暗。她坐的次數多了,已經知道朝陽那面的樹身上,有一塊塌陷的疤,她坐下來,正好可以把身子和腦袋擱進去,那樹身就成了她的椅背她的床。靠在那裡,她看得清世界,世界卻看不清她。她喜歡下午的日頭把湖水漸漸變得濃稠起來的感覺,也喜歡風穿過水麵和青草地的清涼氣息。
勤奮嫂也不回話,只一個勁地說可憐啊,可憐。二姨娘聽得一頭霧水,追著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三口人在飯桌上坐下了,勤奮嫂才把谷醫生的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二姨娘聽了也是唏噓,說好人啊,那是個好人。
天邊的那團火燒了幾個鐘點,終於慢慢地燒過了勁。天徹底暗了下來,槍聲一時疏一時密,不時有光亮帶著尖銳的嘯聲,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尖利決絕的弧線,將夜色切割得支離破碎。
「她能說給你聽嗎?她能先把她自己臊死了。每天看她寫作業,原來都在糊弄我。老師今天來告狀,說是兩個星期沒交算術作業了。」媽媽說。
「媽,我爸到底是做什麼的?」小桃突然問。
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便開始做夢。夢像小時候看過的一本畫兒書,一篇接一篇地扯開來,一直連出好幾里路,全是打仗的。在一個夢中她看見黃文燦挎槍騎馬從她身邊走過,她聲嘶力竭地喊他,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淡若路人。她抓住了他的馬尾巴,卻被馬一腳踢翻在地上。踢醒了,捂著胸口坐起來,一身冷汗,心跳得猶如萬面鑼鼓。
小桃忍不住暗暗地笑了:這陣子電影《李雙雙》紅遍了大江南北,每一支口琴里吹出來的,當然都是《小扁擔》。吹這支口琴的大約是個新手,斷斷續續的,半天也找不著音準。小桃知道不是抗戰,可是她忍不住還是想起了抗戰。那年抗戰在九山湖畔吹口琴的樣子,如一把雕刀在她的腦殼裡刻下了一個磨不爛的模子,從那之後,彷彿世上的每一支口琴都與抗戰相關。她這一輩子後來聽到的所有口琴聲,都不過是從那個模子里澆鑄出來的副本。
勤奮嫂燒旺了火煮上水,臂彎里搭了條洗臉的毛巾,就去卸老虎灶的門板。卸了一半,只覺得比平日沉了些,探出頭來一看,原來門前坐著一個人。那人背靠著門板,頭埋在膝蓋上打盹兒,白襯衫的肩頭和腋下洇著一團團黃色的汗跡,頭髮里裹著一綹一綹的泥塵。勤奮嫂用腿輕輕頂了一下那人的腰,說同志你讓一讓,我要開門。
這陣子廣播里天天在講十六條。十六條里用的是最簡單直白的字,是個人都聽得懂。二姨娘聽不懂的,是這些字連成一串之後的話。二姨娘聽不懂廣播里的話,卻聽得懂廣播里的歌。當然不是歌里的詞,而是歌里的調調。二姨娘覺得這一季的歌怎麼都變了調調,節拍很快,一句趕一句,一字一吼,唱歌的人像是在黑皮黑臉地掐著脖子對罵,那歌尾巴上再也聽不著從前慢悠悠的拖腔了。
「你,你為什麼,不跑?」她問。
勤奮嫂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谷醫生繞了大大的一圈之後,終於又回到了最先的起點,只是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那人看上去比小桃略大幾歲,穿的是藍布學生裝,衣裳里罩著肥肥胖胖的棉襖棉褲,肘子和膝蓋處綻開一條條粗碩的褶皺。那是學校里所有男生的標準打扮,可是小桃還是覺出了不同。或許是膚色,或許是顴骨,或許是眼窩,或許是那副金絲邊眼鏡,或許是那些被梳子整理得服服帖帖的頭髮。過了一會兒小桃終於醒悟過來,那人身上和其他男生最大的區別是他的微笑,一種被水沖洗過的透亮澄明的微笑。那樣的微笑叫人幾乎忘卻了,那個人的國度里正在上演一場持久而慘烈的戰爭。小桃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笑,不禁怔了一怔。
白麗珍的臉變換了很多種表情,最後才含含混混地說了一句:「下回。」
「我問你,這幾天的作業,都做了嗎?」
小桃是從夢痕的聲音里聽出了她的真心懊悔的。夢痕的話吊起了一個尾巴,尾巴太高,從話身子上生生地扯斷了,斷口處滿是瘢痕。
「那我,終於,留住了他。」她呻|吟著,聲氣里滿是快樂。
「有同學反映,你在和一個外系的同學,談戀愛。」他說。「戀愛」兩個字彷彿長了無數個小鉤子,扯出他喉嚨的時候,扯得他一臉痛楚。「你知道,學校有學校的紀律。」
谷醫生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晚來一步,我就在樂土了。」
每天放學回家,都是媽媽和二姨婆準備晚飯的時候。她們家的晚飯,比別人家裡要略早半個小時,為的是避開打水的客人。媽媽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站在門口等過她。
小陶問夢痕今天怎麼不上班?夢痕說請過假了,明天要去杭州。小陶一下子猜到了抗戰,就看著夢痕,似笑非笑地說是害相思病了吧?夢痕紅了臉,說我這回,是和抗戰結婚去的。
一個不肯收,一個不肯往回拿,兩人在老虎灶前推了半天。「這怎麼行?這怎麼行?」谷醫生的手緊緊地護著衣裳口袋,額頭冒出了細細一層汗珠子。
吟春聽了就打了一個寒噤。
趙老闆不知道那個女人是在謝池巷口開老虎灶的勤奮嫂,她是在去供煤站拉煤的途中趕上了這場熱鬧的。
谷醫生拿著茶缸的手,驚訝地停在了半空,殘水從傾斜的缸口流下來,滴到已經剝了漆皮的舊地板上,嘀答,嘀答,響得瘮人。
「難看嗎,剪了?」
「你告訴我,正常的血色素該是多少?」
勤奮嫂的心緊了一緊:老天爺,千萬不要,出事。
他不知道,他的女兒更不知道。趙夢痕活在一個巨大的肥皂泡里,從那裡看出去天只是變了點小顏色,她依舊還可以夜夜笙歌到黎明。和堅持抗戰一樣,她的功課並不出色,倒不是因為愚笨,她只是不肯上心。對她來說,每天上學的目的不過是顯擺一下身上的新衣。她家雖然是做綢緞生意的,她的衣著行頭,卻都是從上海採購過來的洋貨。腳上皮鞋一天一個樣式,顏色很少雷同。她的可愛,不僅在於小城人罕見的時髦,也在於小城人罕見的大方。若有人稱讚她發卡的樣式,她會毫不吝嗇地摘下來塞到別人手裡。夏天天熱,看見家境貧寒的同學盯著沿街叫賣的冰棍兒販子,她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一打最貴的奶油紅豆冰棍兒請客。她甚至記不得請的是誰,因為她壓根兒沒有想得到感激。
這是第二道門檻。小陶沒想到兩道門檻相連得那麼緊。第二道門檻更險更高,她就是踩著梯子也夠不著。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抗戰嘆了一口氣:「她家也有過風光的日子,只是,那日子沒落在她身上。」
其實也不全是。假若她走得再近一些,把眼睛睜得更醒一些,她興許就會看見母親的鬢角,已經有了一絲在黑和白之間形跡可疑地漂浮著的灰,而二姨婆的手背上,又多出了幾條青紫色的蚯蚓。日子的腳步很輕,可是再輕也總會留下痕迹。只是日子也覺得老虎灶乏味,常常會在別的地方繞行很久,才肯在老虎灶門口留下一個輕淺的腳印。
正扣著襯衫紐子,眼睛一斜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鏡子。鏡子很久不用了,鏡面上蒙了厚厚一層灰。她用手指一抹,抹出小小的一片亮,往裡一看,卻嚇了一大跳,她看見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她啪地一下翻過鏡子,捂著胸口坐在床沿上發起怔來。半晌,才抓起床頭的那頂藍布帽子戴上,慢慢地朝樓下走去。這幾個月頭髮長了許多,帽子里已經有了一些內容,只是依舊參差不齊。白麗珍的手雖然狠,那天的剪刀卻很鈍。
小桃點了點頭。
「要不是家裡窮,我也不會參加革命。你們拿筆的時候,我在扛槍。等我放下槍再拿筆的時候,筆已經不聽我使喚。可是,時代總是需要有些人為它做出犧牲。我不行,不代表你們不行,你們從這裏走出去,將來個個都是專家。」
黃文燦終於把鏡片仔仔細細地擦乾淨了,戴起來,眼裡有了焦距,臉上立時就有了內容。
小桃說「賣開水」的時候,艱難得像是在說「賣身子」。也許是那副金絲邊眼鏡,也許是那一對天藍色的蝴蝶結,也許是那一身鮮亮無比的布拉吉,也許是那一團窸窸窣窣老鼠咬紙似的竊笑聲。它們像一把細沙子裹住了她的喉嚨她的舌頭,什麼樣的話從那樣的重圍里走出來都會跌跌撞撞,千瘡百孔。
「黃文燦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將來回去了,他們國家也不見得會重用他。」他說。
「你的信,倒是越寫越通順了。」谷醫生說。
這是一天里谷醫生說的最接近牢騷的一句話了。勤奮嫂朝他斜了一眼,算是提醒的意思。誰知眾人看見了,就說妹子你別擔心,這裏山高皇帝遠,誰也管不得誰。勤奮嫂被人看穿了心思,面色就有些訕訕的。
谷醫生哆哆嗦嗦地扭上了一直敞開著的棉襖扣子,他依舊還沒有從巨大的驚愕中掙脫出來。
勤奮嫂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用不用不用,哪有這麼金貴?這都是剛才著急的。你可別再讓我急。」
「好你個忘恩負義的童子癆(溫州方言:壞孩子)。下回你媽打你,我要是再拉她我不是人。」
眾人先前的心思都在老太太的耳朵上,竟沒留神這個女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朱家嶺安靜了很長時間了,朱家嶺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突襲而來接二連三的熱鬧,一時慌了手腳。半晌,才有一個抱著娃的女人說了句話:「是谷醫生的老嫗(溫州方言:老婆)吧?」有人就說瞎扯淡,沒聽說谷醫生有老嫗。人群立時就分成了兩撥,一撥說是,一撥說不是。相持不下,便都轉過臉來看谷醫生。
晚上的忙又是另一種忙。勤奮嫂剛把晚飯端到桌子上,還沒來得及伸筷子,灌水的客人又來了,這回是下了班急等著做飯洗涮的人。勤奮嫂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頓安生的晚飯,她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數錢找錢,嘴也不閑,一邊吞食,一邊和客人聊天。只要灌過一回水,勤奮嫂就記住了人的名字。若來的是孩子,她還會給人塞一小把爆米花。
一個湖藍色的聲音遠遠地飄了過來。
兩個男人面紅耳赤地爭了起來,剛開始時還像玩石頭,你扔過來一顆,我還你一粒,到後來就成了刀子,你剜我一片肉,我刮你一層皮,刀刀見血。小陶聽得煩了,就嚷了一聲不怕死的上街吵去,別在我家磨嘴皮,我家廟小容不下你們。
其實小陶也後悔,儘管她知道即使她給徐隊長帶了話,她依舊救不了陳公雞的命,她甚至還會踩進一攤屎。可是她若帶了話,她就安了心,她便可以在陳公雞的死上乾乾淨淨地無份。
「還有工作分配,有些事能跟她一輩子。」
谷醫生走出了勤奮嫂的家門,走路的樣子搖搖晃晃,彷彿撐不住衣裳的重量。
有一天夜裡小陶突然醒了,發現床前趴著一個人。正想說話,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口濃痰如一團厚棉絮堵在她的喉嚨里,棉絮上有一根繩拴著她的肺。她咳一聲,那繩子就狠狠地扯一下她的肺。她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咳是疼,不咳是憋氣,臉頰便喘成了兩片艷麗的桃紅。
「阿桃,今天的事,不要跟你媽講。」阿寶期期艾艾地說。
這一眼有些奇怪,看得勤奮嫂心裏一驚。她突然想起谷醫生衣服上的血跡,身上唰地豎起了一片汗毛。
這回小桃一口就吃完了。看著小桃的饞樣子,二姨娘就搖頭。「這孩子,可憐見的,好些日子沒有放開肚子吃了。」
可是白麗珍沒來。
「我提過意見的,沒人聽。」谷醫生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回去。「天天下鄉看病,能看幾個人?還是解決不了問題。應該把基層的醫生,輪番送到城裡接受培訓。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難怪啊難怪。咱們這裏還算好,餓死還不至於,最多勒緊褲帶忍一忍,也就熬過去了。」勤奮嫂嘆息道。
勤奮嫂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走到門口往街上一望,谷醫生早已不見了蹤影。
「孫小桃,是你?聽說你到上海了,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抗戰的聲氣裡帶著一絲隱隱的驚喜。
從那以後白麗珍就再沒在老虎灶現過身。
「只要是我見過的。」小桃說。
她把眼睛別開了,不看他,只定定地看著牆。
有一股冰冷的水,從谷醫生的指縫裡漏了出來。勤奮嫂也不勸,由著他默默地哭過了,在衣袖上擦乾了眼睛。
「還住原先的房子嗎?」她問。
「夢痕。」
「那,你們家是地主老財,還是資本家?」
升高中時趙夢痕分在了另一所學校。兩所學校其實相隔不遠,溫州又是這麼小的一個城市,兩人本該有千個百個機緣在某一個街角相遇,可是三年裡她們竟然沒有見過一次面。夢痕長高了許多,長辮子剪成了齊耳朵的短髮,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掛絲的白短袖襯衫和一條灰布褲子。褲子沒有褲縫,膝蓋褲腰處有幾條深刻的褶皺。小桃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夢痕,一時怔住,半天才問你,你怎麼在這兒?夢痕指了指前方,說我陪爸爸出來透透氣,家裡太悶。
她想抽回她的手,他不讓,她突然在他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狼一樣地號叫了起來,她驚呆了,被他的叫聲,也被自己的瘋狂,她的牙齒彷彿是從別人口裡借過來的,竟完全不聽她腦袋的使喚。恨啊,她只是恨。她恨他的國家,恨那個大老遠趕到他國家裡撒野的國家,她甚至也恨自己的國家。她覺得它們是老天爺指派了來合著伙欺負她的—— 老天不惜毀了三個國家,只為了不讓一個女人成全一段普普通通的情緣。
這時外頭突然跑進來一個護士,谷醫生咽下了還沒說完的那半截話尾。
孫小桃小學畢業的那一年,學校了設立了中學部。於是小桃和她的同班同學連窩也沒挪一下,就原封不動地升入了本校的初中。
宋老師嘆了一口氣,揮揮手讓小陶走。宋老師那一刻看上去像一頭空著肚子拉了半晌犁的牛,疲憊得連完成一個表情的力氣都沒有。
老虎灶聽上去有些嚇人,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殺人越貨賣血饅頭的店面,其實那不過是一爿小小的賣熱開水的鋪子。小城的人沒見過什麼大世面,說話難免有些誇張。既然能把小河灣叫成江,矮土丘子叫作山,把開水鋪子稱作老虎灶,也實在不是什麼天塌下來的離奇。況且,用老虎二字來形容那灶台和木桶的碩大,還真有那麼一兩分傳神。
「媽你要是出門我陪你去吧,街上太亂,我不放心。」小陶說。
「天才,勤奮嫂你懂什麼叫天才嗎?一家人里出一個,不叫天才。一條街上出一個,那才叫天才。算術有啥稀罕?是個人叫老師指點一下都能學會。畫畫可不是,畫畫的本事是天生的。你看你這個女兒,誰教過她?人家是生下來就會的,她爹娘血里就有的。你得好好培養培養,將來就是個藝術家啊。」
谷醫生叫谷開煦,是杭州人,省城的醫學院畢業后,分配到溫州最大的那家醫院當了內科醫生。谷醫生的家眷至今還留在杭州,一個人過日子懶得開伙,三頓吃食堂,也時時來勤奮嫂的老虎灶灌開水,兩下便都熟了。二姨娘管他叫四隻眼,只因為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
谷醫生曾告訴過她他住在哪個院子,但卻沒說是哪個門。勤奮嫂是憑門上貼的那張風景圖片認定的。那張圖上的景緻是西湖,谷醫生給她看過一張差不多樣子的明信片,說他杭州的家就離西湖不遠。
「沒辦法,三個醫療隊一起走,醫院的人手不夠。」
「白麗珍,仇阿寶活著忍了你這麼多年,他死了你敢再糟踐他一個字,我叫你立馬就死。你信不信?」
谷醫生也熱了,終於把棉襖脫了提在手上,身上只剩了一件洗得認不出顏色的球衣,腦門上依舊冒著濕濕的汗氣。卸了那層陳年老皮,人突然就年輕了。
終於吐完了,站起身,只見一彎月牙兒白光光地懸在樹頂。冬天的月光長了牙齒,啃到哪裡,哪裡就是一個冰冷的坑。她覺得她的心也缺了一塊,但啃她心的不是月牙兒,而是阿黃。
谷醫生有些驚訝,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話還在喉嚨口的時候,夢痕就知道了錯。可是已經晚了,半截話已經順著舌尖滑出去了,夢痕想拽,卻死活拽不回來了。
「我爸要真是種田的,我怎麼生來就會畫畫?」小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疑惑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裡邊。
水路斷了,郵路也斷了,她給宋志成寫過幾封信,如今都躺在抽屜里送不出去,她已經好久沒看見郵遞員來村裡了。離開上海時宋志成交代過她,沒有他的信她不要輕易回學校,他們結婚的事至今還無人知曉。她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有些惦記這個名字出現在她結婚證上的男人,儘管不是那種牽腸掛肚的惦記法。
「孫小陶,你媽最近給你來過信嗎?」宋老師的臉唰地一下緊了,語氣異常嚴峻。
小桃接過勺子吃了起來。小桃吃得很慢,把一口掰開了好幾口。還是不經吃,一會兒就吃完了。就像貓似的,把勺子正面背面都舔了個溜光。
勤奮嫂摸了摸臉頰,說二姨娘我就老成這般模樣了?二姨娘說你這個人啊,有人看你你心虛,沒人看你你生氣,你到底想怎麼樣?勤奮嫂撲哧一聲笑了,說老就老了唄,除了天皇老子,誰還能扛得住不老?不過到了這一會兒,就是認出來也不怕了,咱們小桃已經上了大學,還能把她給退回來不成?二姨娘說真要退回來倒也好了,她安安心心待在我眼前,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就是了。不論哪個皇帝當朝,女人最緊要的還是嫁人。
勤奮嫂回到家,身上的一件短袖襯衫濕得像是從河裡撈出來似的,額頭叫太陽曬得褪了皮,卻是一臉得意。
兩個星期之後,陳公雞死了,是掉在河裡死的。屍首是三天以後才浮到河面上來的,肚子被水泡得像個大冬瓜,有人想給他穿衣,沒想到輕輕一碰就炸了,污水流了一地。對於陳公雞的死,李家嶠的人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自殺,工作隊查得緊,他頂不住了。也有人說是失足掉進河裡去的,因為那天下了一場大雷雨,山路有些滑。也有人說是叫人害死的,因為他的賬目里貓膩太多,牽扯到了別的人。這三種說法聽上去都有些道理,卻也都沒有鐵證,於是陳公雞的案子就作為無解的懸案被永遠鎖進了文件箱。
她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開始尋找各樣的答案。很快她就意識到沒有必要,這個問題只能有一種回答。
「你怎麼知道?」
小陶不明就裡,問母親怎麼回事?勤奮嫂就笑,說一言難盡,誰叫你總不回家,錯過了多少精彩的故事。小陶說要是個男孩呢?這麼稀罕的東西不就全廢了?夢痕說那你就接著生,生一窩裡頭總能撞上一個母的。小陶說有這樣罵人的嗎?你當我是豬?三人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記得,那年我救了你一命。現在輪著你,還我一條命了。」勤奮嫂定定地看了谷醫生一眼,谷醫生覺出了疼。
興許,她更喜歡那個住在鄉下的谷醫生。
一絲笑意慢慢地從小陶的嘴角流了出來,一路蜿蜒地攀爬過被肺炎燒得赤紅的面頰,在她的眉梢開出兩朵絢爛的花。
她想說一聲對不起,可是這句話太大,她的喉嚨太窄,怎麼也擠不出來。
仇阿寶把本子扔給了媽媽。「你看看,你看看,你這個女兒。」
小陶說完,鬆了一口氣。這是第一道門檻,她是非過不可的,倒不如趁著還有點剩下的膽氣,眼睛一閉一腳就跨過去,省得零敲碎打地挨著母親的慢剮。
夢痕從口袋掏出一支口琴,也跟著他吹了起來。他們吹的是同一首歌,都是《紅莓花兒開》。剛開始的時候,他吹他的調,她吹她的,他們的調子中間有一條闊闊的縫,縫裡灌著風。漸漸地,她就試試探探地找著了他的調,他也找著了她的,兩個調便嚴絲合縫了起來。
姑娘躊躇了半晌,才說:「這個我也不懂。」
「你腦子才糊了屎,工總槍倒是有的,可惜都是木頭的。誰不知道搶軍火的是聯總?還用搶啊,人家明明是開了大門送的。」
小桃本來是不想提抗戰的,至少不想用抗戰來敲夢痕的門。可是除了抗戰之外她竟一時找不到別的敲門方式,夢痕的沉默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給谷醫生開了門,只見他的衣袖上沾著斑斑血跡,臉色黯淡如死灰。就嚇了一跳,問你怎麼啦,這半天才來?谷醫生頓了一頓,才說路上遇見了個受傷的人,耽擱了點工夫。勤奮嫂顧不上細問,就扯了扯他的衣袖,輕聲說快,她要再不生,怕是沒力氣了。
「哪天我教你怎麼查字典。」谷醫生說。
「我看這孩子,兩眼放光,腦袋好使。」
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夢痕已經把身子弓成一個圓團,朝著那個男生一頭撞去。男生本能地躲閃了一下,夢痕沒撐住,身子一斜就摔在了一隻樟木箱角上。一股鮮血如蚯蚓,從她的嘴角慢慢地蠕爬出來,在她的棉毛衫上爬成一朵暗紅色的花。趙夫人叫了一聲皇天,衝上去一把抱住夢痕,顫顫地喊柳媽趕緊去屋裡拿一塊濕毛巾。
勤奮嫂嚇了一跳,仇阿寶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聲氣跟她說過話。
小陶有些意外。她知道日子是水,她在不在溫州,水都要朝前流,她只是沒想到流得這麼快。就問夢痕你這一去是長住嗎?夢痕說現在只能分居著,以後再慢慢找對調的機會。小陶又問抗戰在杭州怎麼樣?夢痕說情況很糟糕,他爸爸是第一批揪出來的,到現在還在隔離審查,他單位現在根本不讓他上台演出。他后媽扔下兩個雙胞胎孩子,跟他爸離了婚。現在是他親媽從山東趕過來,照顧后媽的兩個孩子。勤奮嫂就唏噓,說結髮夫妻的好處,男人總是死到臨頭才知道。
小陶哼了一聲,說:「大不了我到別人手下犯就是了。」
從小抗戰就討厭夢痕。其實,在還不認識她的時候,他就已經討厭她,或者說她這一類的人。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中間隔著一條萬丈深的鴻溝。這條鴻溝,當他們還沒在母腹里孕育成生命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是他們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手裡就有了的。他曾以為任世上哪樣東西也別想填平,連墊個底都不可能。那一年班級里排練節目,完了之後她突然喊他一起練口琴。他本來打死也不會跟她走的,可是那天他偏偏跟繼母吵過一架,不想回家,鬼使神差地,他就跟她去了她的家。其實練口琴只是她的一個借口,到了家她就把他叫到書房裡,給他放唱片聽。
話一出口小桃就吃了一驚。她沒想到第一個截獲那個在她心裏脹得幾乎要爆裂的秘密的人,竟然會是趙夢痕。
勤奮嫂被這話一下子打蒙了,是歡喜,但更多的是驚訝。這些年,她一直是牽挂這個男人的。從第一面起,他就讓她想起了大先生。在遇到大先生之前,她是懵懵懂懂的,她不知道自己喜歡的到底是哪一路的男人。若沒嫁過大先生,她興許一輩子都是糊塗的,可是她偏偏就是嫁過了大先生。大先生給她開了竅,叫她突然明白了她喜歡的就是讀書人。有過了大先生,別樣的男人就再也走不進她的心。
三天後衣服從裁縫鋪里拿回來了,小桃試了試,哪兒都好,只是略微地長了幾分。小桃的身量長在前頭,小學里一直是全班女孩里數得著的高個子。等十四五歲來了月經,便停住了不再長。二姨婆說把裙子送回去讓裁縫再改一改,勤奮嫂懶得這麻煩,拿出針線篋來,自己動手把裙邊拆了重新收口。
「你和夢痕去廚房燒一鍋薑湯,給同學們驅驅寒。」趙老闆丟了一個眼色給夫人。
小陶怔住了,他彷彿在說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外語。過了一會兒,那些陌生的似乎互不相干的字漸漸地串聯成了一個模糊的意思。又過了一會兒,那些模糊的邊角漸漸淡去,小陶終於清晰地看見了他話里的那個核心。
谷醫生進了門,站在老虎灶跟前,怔怔地望著大木桶蓋上冒出來的水汽不吱聲。天冷了,他還沒換上棉衣,眼鏡片上矇著一層街上帶進來的霧氣,人中上結著一塊干鼻涕。
由抗戰想開去,小桃就想到了夢痕。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後,她曾動過心思去找夢痕,問問她是不是也接到了通知。前幾天在九山湖的偶遇之後,夢痕突然成了她心思里的一個角落。可是躊躇再三,她還是沒去。她不去,是因為害怕:要是夢痕落了榜,她怕自己聲氣里掩藏不住的喜氣會傷著了她,也怕夢痕眼裡掩藏不住的失望會傷著了自己。雖然她的錄取和她的落榜沒有任何關聯,她在她的命運里是個毫無分量的過客,可是一個人的喜氣在另一個人的哀怨面前,總多少有些不那麼理直氣壯,她免不了要生出那麼幾分愧疚。
不過嘆息歸嘆息,二姨婆明白這件事上她做不得主,所以她就閉了嘴。其實這件事非但二姨婆做不得主,甚至連媽媽也做不得主,小桃自有主張。只是幸好媽媽的主張恰好也是小桃的主張,要不然小桃可以翻了臉六親不認,一條窄路獨自走到黑。
「要不,你今晚跟我睡吧。」她說。
小陶把一塊油亮的核桃仁塞進他的嘴裏,撲哧一笑:「你見過多少個女孩?五個,還是十個?」
這時小桃突然睜開眼睛,說:「五分鐘,老師,你就給我五分鐘。」
「等你歇過氣了,抽空去看看他,他總是打聽你的消息。」母親對小桃說,「從前他還能撈著出差的機會到上海看你,現在只能你回來看他了。」
階級。小桃突然記起了宋老師最愛說的一個詞。
谷醫生的近視很嚴重,戴的眼鏡度數有些淺了,屋裡光線又暗,他便拿起報紙來,近近地貼著鼻子念了起來:
小陶沒有力氣回應,小陶的笑才扯出一個隱隱的開頭,就昏昏地睡了過去。
阿寶哼了一聲,說:「你不是有那個四眼佬嗎?」
「頭毛,爛貨!要不是你,他這會兒能躺在這兒嗎?」女人高聲叫罵著。
她走到門口,又被他叫了回去。
「我沒有撒謊,那畫是我想出來的!」
勤奮嫂聽著谷醫生踢踢趿趿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謝池巷裡,就暗嘆:其實人哪有什麼定性?無非是隨了住的那個地方的樣子。谷醫生原先住在城裡,就是城裡人的樣式。谷醫生在鄉下待了這麼些年,他就成了鄉下人的樣式。現在谷醫生回到了城裡,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蛻下身上的那層鄉下皮,再變回城裡人。
小桃已經看清了路邊這家店鋪的招牌。那是一家小吃店,裡邊賣的是餛飩和湯麵,或許還有一些小碟子盛著的鹹菜,最貴大概也不會超過兩三毛錢。她身上還存著那剛剛取回來的三十塊錢。郵局給的是一沓嶄新的票號相連的一元票子。那三十張票子個挨個地躺在她的棉襖口袋裡,隨著她身體的移動發出些窸窸窣窣的快樂呻|吟。她原先是想把這錢原封不動地留到暑假,而這頓飯會在這三十塊錢里啃出一個洞眼。還好,這個洞眼不大,她總能在以後的日子里再把它慢慢補上。反正是吃進肚腸的,以後再從牙縫裡省回來,她只是不能錯過這個帶著陽光和水一樣微笑的男人。她若是錯過了他,她即使再活兩輩子,全身所有的口袋裡都攢滿了新票子,她也跟從來沒活過一樣。
他知道他們是遲早要來的,他心裏已經有了盤算,所以看到他們時他並沒有顯出格外的驚慌。兩個月前,他在北京的一位至交託人捎話給他,讓他儘快處理掉家裡會給他惹上麻煩的物件。他早就燒毀了親朋好友的往來書信和舊照片,家裡剩的幾樣金銀珠寶首飾,也已經換成了現金存在銀行的賬戶里,他知道這一刻暫時還不會有人動他的儲蓄。現在能落到那群人手裡的,只是些不會給他帶來特大麻煩的雜物。他唯一心疼的,是藏在閣樓里那幾十張舊唱片。他其實完全可以一早銷毀它們,和書信照片一起,可是他當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們留了下來。不是心存僥倖,而是實在不舍,他只想把它們一路聽到末日,他的,或是它們的。而現在,末日終於來了。
勤奮嫂不備,一下子被女人撲翻在地上,女人尖利的指甲在她臉頰上留下了幾道殷紅的印記。旁邊的那家人嚇了一跳,終於止住了哭,卻沒有人上來勸。這些日子街面上有太多的怪事,誰也不知道沾上哪件會惹來殺身之禍。
書攤不大,書也不多,看來看去就是那麼幾本,畫兒書的輝煌時代還要再等幾年才會來臨。書在很多人手裡走過,舊了,卷著厚厚的毛邊,書頁上沾滿了指痕和鼻涕痂。《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還有那本永不過時的《三毛流浪記》。每一本她都來來回回地看過了許多遍,她只是忍不住還想再看一遍。有時她把書攤在膝蓋上,閉了眼睛仰著頭,彷彿在想一件天大的心事。攤主見了忍不住問:「娃,你花了錢又不看,是為啥?」她笑笑,卻不回答。其實她只是想把那些畫刻在腦子裡,深一些,再深一些。別人看畫兒書是看故事,而她不是。故事只消看一遍就夠了,畫兒卻不。畫兒每看一遍,總會有新的發現。比如那頭髮絲的細節,那眼神里的韻味,那手勢里的表情,那樹葉尖上風的感覺,那裙子上流水般的皺紋……那些畫面像一條一條的細線,一閉上眼睛就來牽她的心,心給牽得絲絲地癢,就有了著落。
「我是來救你的,反倒被你救了。」勤奮嫂想笑,卻覺得這不是該笑的事,就咳嗽了一聲,把笑收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她持續高燒,昏睡不醒。醫生說是重感冒導致的肺炎。
勤奮嫂打開信封,裡邊果真是一本字典,卻又不只是一本字典。字典的皮套里,夾著一張十塊錢的紙幣(新人民幣)和兩張湯圓券。
小陶終於勉強喝了幾口。
仇阿寶擠過人群,把一個開了口的紙包塞到小桃跟前:「橄欖,冰糖腌的。」小桃推了推,阿寶就蹙了眉,說:「怎麼啦?還沒上大學呢,就瞧不起你阿寶叔了?」小桃只好挑了一顆含在嘴裏,輕輕一咬,一股清香從舌尖瀰漫開來,滿嘴便都是甜味。
血又一次湧上了小桃的臉。還好,先前的潮|紅還未褪盡,新紅藏在舊紅背後,沒人看得出那是兩層不同的紅。血在佔領了小桃臉上的每一個角落之後,漸漸地安寧了下來,耳朵不再轟鳴,小桃的聲音里終於有了一絲的鎮定。
這時,她發現她的畫板上落下了一團黑影,便知道她身邊站了一個人。在眼角的餘光里她掃到了一雙黑色的皮鞋,是宋老師。宋老師沒說話,只是遞給她一張便條。
「你還是躲他遠點。運動就要來了,他這樣的人就算是廢了,哪次運動不是目標也是陪綁。」
二姨婆給媽媽換了一副乾淨的筷子,又夾了一塊鹹魚放到小桃碗里。「你媽不是說過嗎,你爸是農民。」
「阿寶我欠你啊,我實在是,欠你。」勤奮嫂泣不成聲。
小陶沒有回答。其實她想搖頭也想點頭,搖頭的意思是我用不著慢慢學,我已經學會了;點頭的意思是我本來就是喜歡你的,至少有一點點。可是她覺得無論是點頭還是搖頭都不能表達她那一刻的想法。她心裏真正想說的話有點長有點複雜,她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把它扯出肚腸。於是她就選擇了沉默。
小陶終於從一團亂線中抽出了那個頭。
這回小陶的嘴完全沒有作聲,放開嗓門的是小陶的腿。小陶的腿一蹬,把一張硬木桌子蹬出了一尺遠,桌上的捲煙散了一地,一根一根白花花地滾到牆邊,像教書先生匣子里的粉筆。
「他們終於放我走了。」他說,「我給他們培養了六個土醫生,現在衛生院有好幾張床位,發燒、打吊針、小兒種牛痘,都不用去縣醫院了。」
八歲的孫小桃感到了空前絕後的寂寞。
「晚了,你已經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喜歡上你了。」
她警惕地停下了步子。她的鼻子引領著她的眼睛一路走過去,停在了那棵熟悉的槐樹下。她看見了一個穿著海魂衫的身影,是抗戰。抗戰這兩年一下子長高長壯了,衣服的每一處都有了飽實的內容。青春已經把早些年顛沛流離的痕迹從他臉上徹底抹去,他遠遠看上去幾乎已經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正靠在樹身—— 她的樹身上,悠悠地吹著口琴。突然他的身子斜了一斜,彷彿在跟人說話,於是她就看見了另一個身影,一個穿著白襯衫、藍花裙子,梳著兩根齊腰長辮子的身影。她的心突然停跳了一拍,因為她醒悟過來,那個人是趙夢痕。
「你是孫小桃嗎?」老頭問。
谷醫生舀了一茶缸涼水,往小陶臉上噗地一澆,小陶一下子驚醒了,倏地睜大了眼睛。
勤奮嫂就奇怪,說這兩天街上挺亂的,怎麼還有人出來爆米花?話音未落,只聽得街上一聲尖叫,踢踢趿趿的,就全是腳步聲,都是朝路邊躲閃的人。這個時候開門的店鋪不多,就有幾個行人轟地一下子湧進了老虎灶。
勤奮嫂不說話,臉色卻漸漸地有了些變化,終於慢慢地躺回到床上。
這天晚上趙家大院又來了一撥戴紅袖箍的人,這次是工人造反大隊的,領頭的是一個叫仇阿寶的男人。那群人只在門上貼了兩張相互交叉的黃色封條便走了。
領結婚證那天,宋志成先帶小陶去餐館吃了一頓飯。大病初愈的小陶胃口很好,把一大碗豬肝湯一氣喝完。她依舊還想黃文燦,卻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想法了,因為她已經把他留住了,就在她的身子里。
你若不想歇腳也不想看醫生,那你就接著走幾步去爬一爬山。城裡地勢平坦,其實沒有山。那被人叫作華蓋山的玩意兒,其實就是一個土丘。丘上有路,全是大塊石板鋪的,一路到頂,有座涼亭,你可以坐下,買碗茶水乘乘風涼,順便看一看山下的花紅柳綠。
院子突然靜了下來,空氣重得像一塊玻璃,一句話,一聲粗氣,彷彿就能讓它砰然墜地,粉身碎骨。
「那天抱她回家,好像才是昨天的事。皇天,一晃就是二十年了。這孩子命大,七個月就落了地,硬是活下來了。」勤奮嫂說。
這個季節的風雲變幻,二姨娘最早是從廣播里聽出來的。
勤奮嫂的身子雖然醒了,可是腦子還沒全醒,過了半晌才終於明白過來,那個穿一身白衣的人是個醫生。
「老四,豬圈。」陳家婆娘喊道。
小陶猶豫了一下,才搖頭說我不吃。可是小陶的腦殼卻管不了小陶的肚子,肚子自作主張異常響亮地鳴叫了一聲,當場拆穿了她的心思。陳家人多口糧緊,三頓吃的幾乎都是一樣的東西:紅薯稀飯加上自己腌的雪裡蕻鹹菜,只不過早上的那頓稀飯是湯,午飯和晚飯的稀飯里才找得見米粒。陳家從來不做這樣精緻的點心。在陳家搭了這陣子的伙食,小陶從城裡帶過來的那層稀薄油水早已乾涸。現在她每一寸肚腸都伸出舌頭,急切地想舔一舔米糕上那一層閃亮的豬油。可是她不能。還沒出發的時候工作隊就宣布過紀律:要和搭夥的農民吃一樣的飯食,絕對不能搞特殊。
小陶的話其實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她藏起來沒說,她怕他聽不懂。
女人從阿寶的襯衫口袋裡找出了一個煙嘴。女人把煙嘴舉到鼻子上聞了聞,煙嘴磕得很乾凈,可是依舊有氣味。是煙味,又不全是。從煙味底下絲絲縷縷地滲出來的,是她男人身上的油垢味。
其實她還沒開問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可是她要聽他親口說出那個名字。她看見他的額頭一鼓一癟的,她知道他在尋思如何回應。她在他片刻的猶豫中找到了一絲促狹的快活。
二姨娘逼著勤奮嫂趕緊起床給小陶寫信,讓她買船票回家。勤奮嫂說二姨娘你也真是老糊塗了,小陶是大學生,哪能說回家就回家?她不是來過信了,說學校里要學生都留校參加運動,暑假里誰也不許回家嗎?
就是在那一天起,她安下了心,決定在這個系裡待下來。
小桃突然醒悟過來,撕裂了抗戰優越感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父親。這是征服者自身營壘的內耗,與旁人無關。
阿寶說完了,拔腿就要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看了小陶一眼。「你媽那事,都怪……」話說了半截,原本是期待https://read.99csw.com小陶接過去的,可是小陶偏偏沒接,那話尾巴就無著無落地飄在了半空。他只好訕訕地住了嘴。
眾人笑得人仰馬翻。
「媽,你能養活我,我就能養活他。」小陶說。
「你腳上流血了。」她聽見身後有人說。
「寫信告訴小陶了嗎?」他問。
武生是谷醫生給取的名字。勤奮嫂說是谷醫生拚死趕過來接的生,就該讓谷醫生給孩子起個名。谷醫生說既然是武鬥生的,就叫武生吧,也算是一個時代的紀念。
到了辦公室,坐下了,宋老師打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看了小陶一眼,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又打開另外一個抽屜,拿出一個蘋果削了起來。宋老師的手有些抖,刀子差點切到了手。終於削完了,遞給小陶。小陶接過蘋果,也接住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深邃如井,小陶看見了井底鋪著一層東西,半晌才醒悟過來,那是憐憫。宋老師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小陶一下子慌了。
「我,我們家,太小,住,住不下……」
谷醫生沉吟半晌,才說:「好看。只是剪了頭髮,就真像城裡人了。」
黃文燦說的那些事,小陶從來沒有在任何一本教材里看到過,她知道那是他的法國血液在作祟。他身上的法國血液讓她著迷,那是一個她所不熟知的世界,裏面充滿了陌生的聲音色彩和慾念;而他身上的越南血液卻叫她心生敬意,那是一個她從小就熟知的世界,那個世界相信流血流汗克己奉獻。這兩個世界一個是蜂蜜一個是黃連,黃文燦把它們一邊一層均勻地塗在麵包上,遞給了小陶。小陶從未嘗過這樣的麵包,一嘗就上了癮,他就成了她戒不掉的鴉片。
很多年後,李家嶠的老人們聚在一起喝酒,還會想起那年秋天發生的事。他們依舊沒想明白,陳公雞明明有千條萬條的死法,怎麼偏偏會死在水上?陳公雞不僅是公雞,也是水鴨——陳公雞的水性,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從河這岸到那岸,他可以臉不改色心不跳地游上十數個來回。
「你見過我,在這兒?」夢痕有些吃驚。
陳家婆娘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腦門咚咚地撞著地。兩個孩子不明就裡,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小陶慌慌地去扶,卻哪裡扶得起?女人的身子沉,倒差一點把她拽到了地上。
謝池巷的人來老虎灶打水的時候,都免不了要跟勤奮嫂道一聲喜。有的說小桃考上了工程師,有的說小桃進了裁衣裳的大學,也有人說小桃被挑去學怎麼織布。勤奮嫂忍不住笑,總是耐著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解釋:「我女兒考上了大學,是紡織服裝學院,學的是布料設計專業。」
小桃走到街心,才醒悟過來她原是無處可去的。心沒主意,腳卻自有主張,拽著她的身子渾渾噩噩地朝九山湖走去。腳並不是聽心調派的,腳只是跟著記憶走,這些年裡那汪湖那棵樹一直是她無處可去時的去處。心糊塗,腳不糊塗。
姑娘不備,臉唰地漲得通紅。姑娘很年輕,大概剛從護校畢業沒多久,閱歷淺顯得藏不住一絲驚惶,經不起世上最簡直明了的盤問。
「明天要下鄉巡回醫療,單位放我半天假準備行裝。」谷醫生說。
「剛簽了字,孩子歸他媽撫養。我總算,這輩子,替他們做了一件好事。」
勤奮嫂就問:「阿寶你見多識廣,是不是咱們國家有飢荒啊?弄得糧食這麼緊張。」
兩人突然就安靜了下來,都覺出了話題的沉重。
「媽,以後,不要再給我寄錢了。」小桃喃喃地說。
媽媽擰開龍頭灌水,說話時還帶著濃重的鼻音。
他看見了她洗衣服時被顏料染藍的手指,說:「對不起,我太笨了。從小家裡就有用人,我什麼都不會幹。不過,我在慢慢學習。」
男人寫完了,就問小桃你呢,你的名字?小桃拿過男人的鋼筆,也在自己的手心寫下了三個字。寫完了,卻吃了一驚,因為她看見自己寫的竟然是「孫小陶」。從小她就像憎恨老虎灶一樣地憎恨自己的名字,她覺得「老虎灶西施」的綽號是表,而孫小桃的名字是里,這個裡襯著那個表真是表裡如一的相宜。她一直想改名字,這個念想像一條埋在她肚腸里的繩子,雖然時不時牽扯一下生出些隱約的疼,卻還不是那種忍不下的疼,直到她認識了這個叫黃文燦的男人。這個男人嗖地一下把這條繩子點成了一根燈芯,她便再也耐不住那個「桃」字的灼疼。
病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一個星期前早上醒來,耳朵突然就聾了,說夜裡有鬼附在她腦袋裡喊了一宿的話。從那天起,那鬼就晝夜不停地跟她說話,攪得她白天黑夜睡不得覺,人就有些瘋癲了。村裡歲數大些的都說她中了邪,撞上了不該見的東西。家裡人也悄悄請巫師神婆趕過鬼,服過符紙仙丹,卻都不管用。後來她兒子聽說朱家嶺有一個溫州城裡來的大醫生,就走了幾十里路把老太太抬了過來。
「要投炸彈了!」有人驚恐地喊了一聲,教室里一下子就亂了。
「你答應我,小桃。」
窗外街道的輪廓已經明晰了,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早。勤奮嫂猜想這大概是六月了。現在她完全不用日曆,也很少看鍾,因為她再也不用掐著鐘點留意郵遞員的自行車,算計著她的信在路上已經走了多少天,小陶又會什麼時候給她寫回信。她再也不會指望哪天誰會出乎意外地坐到她的飯桌前,叫她多添一副碗筷。那些曾經讓她把心揪成了麻花的人,如今都已經離她遠去。小陶跟她徹底斷了聯繫,二姨娘走了有大半年了,仇阿寶回到了白麗珍的家,谷醫生一天二十四小時被人監視著。他們曾經是她的日曆她的時鐘,提醒著她某時某刻當作某樣事情,叫她知道日子總是朝前滾動的,多多少少還有個奔頭。現在對她來說,這一天和那一天,這個月和那個月,已經沒有任何區分。她的日子只是一沓沒有頁數、沒有段落也沒有標點符號的紙,上面反反覆復地寫滿了孤獨。
谷醫生回頭看了小陶一眼,見她睡得正沉,才低聲說:「他是快到牛棚的時候中彈的,那一路都是探照燈。爬進牛棚的時候,人還是清醒的。外頭槍打得太凶,沒人肯抬他去醫院……」
「為什麼,把頭髮剪了?」谷醫生歪過頭來看著勤奮嫂。
勤奮嫂對飢荒的最初猜測,是從糧店來的。先是好米越來越難買了,什麼時候去糧店,看到的永遠是早白。早白硬得像石子,泡上幾個小時再煮,煮熟了嚼在嘴裏依舊糙如茅草。後來漸漸地,連早白也不能全量供應了,十斤糧票,只能買到八斤早白,另外兩斤是搭配的番薯干。番薯干是發了霉洗過了再晒乾的,怎麼也煮不爛。勤奮嫂只好把它剁碎了拌在糠里餵雞,可是連雞也跳過了薯干只吃糠。勤奮嫂沒辦法,只好扔掉了那兩斤粗糧的定量。只是這樣一來,家裡一人一個月二十五斤米的定量,一下子只剩了二十斤,十六歲的小桃正在長身子,飯量一天大似一天,勤奮嫂量米做飯的時候,就不得不格外仔細地算計了:一天一人三頓飯的量最多不能超過六兩半。
那時她已經和抗戰做了兩年多的同學,可這還是頭一回他主動和她搭腔。她覺得她的舌頭短了一截,回起話來有些結巴。
上次去朱家嶺看谷醫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這兩年裡她依舊還給他寫信,他也回,兩下都是疏疏隔隔的,幾個月一封。最近一次來信,是半個月前的事了,在信里他說起了摘帽的事。那次他用半瓶甘油從那位老太太耳朵里取出了蟑螂,當即治好了她的「鬼附身」。當時圍看的人有半條街,都把他當作了神人。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卻傳到了老太太一個侄子的耳朵里,那人正是朱家嶺所屬的那個鎮的黨委書記。書記當下就給上級寫了報告,請求摘除谷醫生的右派帽子。上級卻沒說話。上級沒說話的原因,是想讓谷醫生在鄉下多待些日子,幫著擴建鄉里的衛生院。誰知這一拖就拖去了兩年。雖然谷醫生上封信里說過摘帽的事情最近可能會有進展,勤奮嫂只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回到了溫州城。
子彈是從一側的面頰上穿過去,再從另一側的額角上鑽出來的,傷口很小,邊緣收得很緊,看上去幾乎像是蘋果梨子上一個不起眼的蟲孔。臉上沒有血跡,只有幾片泥塵,身子卻縮了一號,軍裝的袖口裡只露出半截手指。
「這倒挺好,省得洗碗了。」仇阿寶又挖了一勺,遞過去給小桃。
她把桌子上的零錢嘩地攏成一堆,轉身就朝樓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對二姨娘說:「是谷醫生,你先去開門。」
如此一想,勤奮嫂就釋了懷,不再牽挂城裡的火勢。
「還有你那些書,不是沒看完嗎?到了鄉下,沒人開你的會,你就好一本一本地看啦。」
勤奮嫂拿手指戳了戳小陶的肚子,說:「萬一打起來,我一個人還靈便些,帶上你誰也跑不脫。」小陶只好隨她去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說。
「這個時候沒人來灌水,灶都沒添火,水是溫暾的,哪能算你錢?」
小陶止了笑,靜靜地趴在母親的肩頭。母親的肩膀隨著母親的胳膊一起一落,小陶的下頜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天搖過來搖過去,樹似乎要蓋上她的臉,卻又漸漸遠去。
勤奮嫂抬頭看見了來人,就有些吃驚:「谷醫生你怎麼今天不上班啊?」
仇阿寶回頭看了看,見屋裡沒別人,才壓低了嗓子說:「你們天天待在家裡,根本不知道外頭的事。災情嚴重著呢。我剛從四川湖北出差回來,一路聽說餓死了不少人呢,又不叫出來逃荒。」
勤奮嫂那時還不知道「膨脹」這個說法,那是許多年之後的時髦詞。勤奮嫂只會說瞧你那副輕狂樣子。谷醫生嘿嘿地笑,說勤奮啊,其實日子本來就該這樣的,這才是一個人的正常狀態。勤奮嫂嘆了一口氣,說是啊,別說你,連我都不想回到城裡去。谷醫生看了一眼勤奮嫂的臉色,頓了一頓,說勤奮要不然你就讓我娶了你吧,從前我不敢說,是怕給你惹事。現在你跟我都在茅坑裡待著,半斤八兩一樣臭。倒不如兩個人搭夥,日子也好過一些。
她隨身帶著幾支粗細不一的鉛筆和一個長方形的白本子。那本子有一個厚實的塑料套,上面寫著三個燙金字「速寫冊」—— 那是仇阿寶出差去上海的時候買來送給她的。仇阿寶不懂什麼叫速寫,只知道裡頭的白紙可以畫畫。其實她也不懂,不過沒關係,懂不懂她都是拿它來畫畫的。她不畫她眼睛里看見的東西,她只畫她腦子裡存的東西。她眼睛看見的東西若不在她腦子裡存過一遍,她的筆就不認。她腦子裡存的東西很多,有花鳥景緻、山水樓閣。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人。她很節省地使用著這個本子,把每一頁紙都隔開了上下兩部分,正面反面都用,可是很快,本子已經用了一半。
小桃聽了,免不得好奇,就問媽你不是說我爸家裡是農民嗎?那我奶奶怎麼會有壓箱底的貨?勤奮嫂一怔,便笑了,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好日子也不能都讓她一個人過。到了你爸手裡,他們家就敗落了。
勤奮嫂嚇了一跳,說:「你,怎麼生出這個想法?」
除了她。
谷醫生每次來老虎灶打水,勤奮嫂都會拿出幾個不認得的字跟他討教。谷醫生倒有耐心,從發音到意義到用法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解,勤奮嫂感嘆說谷醫生你沒當了教書先生真是可惜。谷醫生就笑,說還是當醫生治病救人更緊要。
「小陶!」宋老師一下子截住了她的話尾巴,「事情比你想象得要複雜,你並不了解所有的情況。對你不了解的事情,千萬別那麼隨便發言。」
媽媽從兜里掏出一沓散錢,放到小桃手裡。
人群開始發出細細碎碎的竊笑聲,抗戰知道他已經贏得了聽眾。這陣子歌舞團的排練任務中,有一項就是一字不漏地全文背誦十六條。當然,在場的人不會知道,倒背如流的他,在幾個關鍵之處偷換了幾個至關緊要的詞。
「她的成績那麼好。」小桃喃喃地說。
小陶離開黃文燦的宿舍回自己的住處,遠遠地,就看見宋老師在樓外等她。她正奇怪他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她回來的消息,可是他沒等她開口就朝她揚了揚手,轉身走在了她的前頭。
「要說爛,誰能爛得過工總?昨天圍攻港務局,連幼兒園的孩子都不放過,二百多號人,個個打得鮮血淋漓。」
「你必須等到這瓶葡萄糖打完才能離開。」醫生說。
宋書記把小桃叫到了他的辦公室,自己卻只顧埋頭批閱文件,並不理睬她,他需要好好地把她晾一晾。當了十幾年的幹部,他知道什麼是攻堅戰。他在等著她開口,只要她先開了口,他就有了一半的勝算。
抗戰的歌舞團這陣子正在準備一台節目,要到省屬的各市縣演出,當然是宣傳這場運動的。抗戰被歌舞團派去溫州到甌劇團蹲點,要創作一個用當地方言表演的曲藝節目。這天是星期天,劇團不上班,抗戰就到趙家來看夢痕。
拿起鉛筆的時候,她知道她已經過了一道坎。那道坎的名字就叫世面。
勤奮嫂從樓上搬來一床褥子和兩個枕頭,在地上搭了一個鋪。窗戶上已經蒙了兩層厚實的床單,為的是不漏出燈光。爐火早已捅開,牆邊擺了一溜十數個灌滿了熱水的暖瓶,木頭瓶塞正吱吱地冒著氣。剪刀、繩子、棉花、紗布、紅汞、碘酒,都整整齊齊地放置在一個用滾水燙過的木盆里,隨時等待著派上用場。老虎灶時時有人割傷燙傷,家裡常年預備著幾樣應急的東西。
「我只想,天下不再打仗,人人能過太平日子。」他說。
「把帽子往前推一推,這樣看上去像是低著頭,你就不用總那麼死命低頭了。」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你若不想朝前走,往後拐也有幾個去處。略退幾步,就到了小學校。學校不大,甚至可以說寒酸。可是從這所學校里走出去的人,有幾個也成了略有名氣的文官武將。於是每任的校長都把他們的畫像恭恭敬敬地奉在走廊上,也算是學校的另一幅門臉。
屋頂很高,天花板也許是乳黃色的,也許是粉紅色的,上邊或許還雕著朦朦朧朧的花紋。樓上那層的樓梯扶手上似乎也有花,卻不知是什麼花。小桃還想再看一眼,看得仔細一些,可是來不及了,屋頂的燈光已經黯淡下來,只剩下一盞聚光燈,在紫紅色的幕布上鏤出一個雪白的圓圈。今天的公共汽車誤了點,他們剛落座,演出就要開場。
「你還真信?誰樂意聽難聽的話?輪到我也不情願。」勤奮嫂說。
「太平間。」他說。
勤奮嫂一怔,這才明白給小陶寄錢的原來是仇阿寶。白麗珍的話雖然歹毒,卻不無道理:這些年仇阿寶的心,果真分了這麼許多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怎麼的,眼睛一黑,就過去了。」
谷醫生說這話的時候,嗓門有些嘶啞。谷醫生一離開朱家嶺的人群,就像是槳離開了水,突然就抽巴了。
「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事。」他說。
人群轟的一聲笑了起來,夢痕的臉漲得緋紅。
「也好,我正想出去一趟。隔壁劉家姆媽告訴我,漁豐橋有個接生婆,接了二十年的生。我想去她家看一看。萬一你要生了,醫院又進不去,咱們也能多條路。」勤奮嫂說。
趙老闆的話還剩了一個尾巴,卻突然被截斷了,他聽到了樓梯口傳來三下急促的拍擊聲。這是他和家人約好的暗號:外頭來人了。趙老闆把唱片從唱機上卸下來,匆匆塞進席子底下,對抗戰做了個袖箍的手勢:「終於來了,只是沒想到,這個天他們還出門。」
「我姐姐和她是同學,她家是,大資本家。」女孩說。
「你這兒,有一塊黑。」小桃指了指夢痕的鼻尖說。
她只好訕訕地走了。
「後來起義失敗,他們全給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放棄了爵位和一切的奢華,跟著男人去了西伯利亞。你知道她們見到久別的丈夫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是跪下來親吻他們的腳鐐。」
谷醫生示意勤奮嫂在小陶身後坐下,讓小陶半躺半靠在勤奮嫂的懷裡。
小桃又問我爸家裡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嗎?我爸死了,怎麼就沒有堂叔堂伯什麼的呢?勤奮嫂說你爸是獨苗,他死了我們又搬了家,親戚就遠了。小桃想了想,像是有幾分不甘,又問媽你也沒有親戚,二姨婆也沒有親戚,為什麼我們家所有的人都是獨苗,沒有堂親、表親、遠親、近親?
「那,你孩子……不給你寫信嗎?」話一出口勤奮嫂就後悔了。她原先想說的是「你孩子他媽」,話溜到舌尖的時候被她拽住了一半。就是這剩下的一半也是一根刺,一根粗刺啊,他的皮就是再糙再厚也忍不下這樣的疼。
「谷醫生你給個話,是還是不是?別不好意思。」有人大聲嚷了起來,眾人便又哄哄地笑了開來,一下子找回了感覺。
衛生所的條件使他已經完全失去了醫治重病大病的機會。可是,正是因為診斷設施的嚴重缺乏,他的眼睛、鼻子和手指卻變得格外地敏銳起來,它們是他除了聽診器之外的唯一依靠。人體上任何一絲略微反常的顏色、氣味、形狀、質感,都能飛快地調動他的腦神經,讓他在以分秒計算的時間範圍內做出精準的判斷。他的直覺可以帶他走很遠的路,儘管還走不到頭,因為他的精準只能停留在診斷階段。除了頭痛腦熱、腹瀉之外,幾乎所有其他的病人都得送往縣醫院治療。
小桃只好去了母親的房間,母女倆一人一頭躺下。關了燈,眼睛很快適應了短暫的黑暗,就看見了窗欞格里爬過來的月光。外頭該是個大月亮夜,照得屋裡牆上的樹影纖毫分明。母親睡的是木板床,小桃略略動了動身子,骨頭隔著一層薄薄的篾席和床板打了個照面,發出響亮的咯咯聲,她便知道這陣子她又瘦了一些。母親的身子近近地挨著她的身子,她甚至覺出了她的腿散發出來的溫熱,那是勞累了一天還沒有好好洗去的汗酸味。她不敢動,怕不經意間碰著了母親。從小長大,母親像男人一樣掙著她碗里的每一粒飯,可是母親很少像別的母親那樣摟抱過她,也很少說別人的母親都說過的那些親昵而肉麻的話。肌膚和耳朵都有記憶,記得親昵也記得距離,它們跨不過她的身體和她的身體之間相距的那條線—— 那是記憶日積月累形成的萬丈深淵。
只是沒想到,這老天爺送來的牛奶卻救了小陶的急。
看見她無所適從的樣子,他從鼻孔里哼出了一口氣。
明天,明天得把這件襯衫換下來,換回那件灰格子的。勤奮嫂暗想。
堅持和抗戰從不|穿城市孩子穿的襯衫和裙子,一年四季他們只穿軍綠和灰藍的衣裳,冬棉夏單,都是從他們父親脫下來的舊軍裝改造過來的。在十幾年之後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他們的這身裝束,將成為風靡全國的時尚,那是后話。
「沒什麼,做了個夢。」小桃輕描淡寫地說。
「你知道,我沒有爹也沒有娘了。」她說到「娘」這個字的時候,嘴角咧了一咧。她其實還是想哭的,可是她實在是哭不動了。
剛剛過完年,經過街角時還能時不時地聽見幾聲清脆的爆響,不全是炮仗,也有爆米花,空氣中瀰漫著絲絲縷縷的火藥味和粉身碎骨之後的米香。雲很厚很低,彷彿一伸手就能拽上一個角。小桃抽了抽鼻子,就聞到了雪的濕腥。雪重重地壓在雲上面,幸災樂禍地等待著雲不堪負荷地開裂,它好乘虛傾盆而下。風像個悍婦,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到了這時終於徹底撕開了顏面,伸出刀子一樣的嘴,剜得路人皮開肉綻遍體鱗傷。天太冷,男人抵不住寒氣,只好飛快地蹬著車輪子,就蹬出了一身汗。男人的脊背是一堵牆,牆有縫,汗氣從牆縫裡隱隱滲出來,舔到小桃臉上,小桃的心就有些煎熬起來。照著這個速度,再有十來分鐘,男人就會騎到學校。可是她還不想那麼快地回去,她還沒來得及問這個男人的名字和宿舍樓室。此刻她只想和他面對面地坐著,說一些也許根本無關緊要的話。
一絲驚恐如蚊蠅,在抗戰的眼睛中撲閃了一下。趙老闆忍不住暗嘆:即使聽過了世上所有的洋曲子,他還是一個,沒真正經過事的孩子。趙老闆有些慶幸,他沒有跟抗戰說出那句話。抗戰的肩膀還沒長成,還不知人生第一副擔子的輕重。那句話其實已經在趙老闆心中積攢了好幾個月,一天比一天沉。早上柳媽告訴他抗戰來了的時候,他幾乎覺得那是天意。當他在舒伯特的雲雀中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斗的時候,那句話在他的心裏轉來轉去,尋找著一條合宜的出路。可是現在他突然改變了心思,他覺得抗戰的猝然來訪並不是天意,真正的天意是那群戴著袖箍的孩子,他們讓他咽回了已經走到喉嚨口的心事。
勤奮嫂說他關在醫院里,你怎麼進得去?阿寶說他們的牛棚不在醫院里,在太平間旁邊,有條小巷可以通。我敢擔保現在沒人看管,誰也顧不上。
小陶。她輕輕在心裏喊了一聲。你千萬,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回家。只要你沒看見你娘這副模樣,我就是死了也行。
勤奮嫂取下蓋在竹籃上的毛巾,說這是我給你帶的豌豆餅。其實都是豌豆,沒幾兩麵粉。要在從前,這也就是喂牲口的飼料,可現在只能湊合了,糧票實在不夠。谷醫生說你該留著給小桃,這個年紀,胃口正開。勤奮嫂說城裡的供應再怎麼也比鄉下強,鄉下的日子難熬,也不知你這裏怎麼樣?谷醫生說我在老鄉家裡搭夥,雖然不能頓頓都吃飽,倒也沒太餓著,總有人送吃的。我給哪家都治過病,不是人就是牲畜。做醫生就剩下這麼點好處了。
開門的是他的室友,說他在水房洗衣服。他正要去喊,卻被她攔住了。她要自己去。
「我媽,她,出了什麼事?」小陶顫顫地問。
谷醫生有些尷尬,扭過臉去看著窗外。
「這個字跟單純的純發一樣的音,其實意思也差不多,就是單純。」
在那棵槐樹底下坐了,脊背和腦袋一下子就找到了樹榦上那個凹陷之處,那也是憑記憶認的路。天終於裂開一條縫,颳起了一絲風。風很輕,還不夠叫湖面上的水略略地蹙一蹙眉頭,卻已經把小桃的睡意勾起來了。自從那天從考場回來之後,她就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早也困晚也困,每日三餐,還沒放下飯碗,眼皮已經沉澀不堪。困意像是一匹匹長得扯也扯不斷的布,而清醒的時刻,反倒像是布匹之間細細的接縫。
眾人轟的一聲笑了,院子里雞飛狗跳地熱鬧了起來。
「還能有誰?小冤家唄。」
「你這裏,賣針嗎?」客人問。
一句話說得小桃心裏突然就有些難受起來,是那種在快樂上灑了一層細灰的稀稀薄薄的難受。小桃說了半句「阿寶叔你……」,就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就是用歪了地方,用來騙人。」媽媽說。
終於,他把喉嚨里的那塊骨頭嚼碎了,一字一頓地吐了出來。
飼養員說哪有獸醫?最近的也要走幾十里的路,光來回就是兩天了。再說就是有也請不起。小陶說那抗菌素呢?如果是痢疾,給它打一針抗菌素就有治了。飼養員嘆了一口氣,說孫同志你們城裡來的,實在不知道我們鄉下的事。說實在,村裡娃娃頭痛腦熱都不看病,哪會給牲畜買抗菌素?
「到底,是我害了他。」勤奮嫂喃喃地說。
阿寶不說話,可是腮幫子像咬了一塊山核桃,在咯吱咯吱地鼓動著。突然嘭的一聲響,他一拳砸在了飯桌上。盛著松花豆的碟子沒提防,嚇得跳在半空中,白花花的鹽粒灑了一桌。
「我沒想過,他會不會被重用。」小陶說。
勤奮嫂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地揪著手上的死皮。冬天的風長著尖尖的嘴,在她的手掌上啄開了一個又一個的裂口。老裂口結了痂,便是一層老皮。又有新口子生出來,新皮又漸漸成了老皮,一層一層的,手心就厚了許多。勤奮嫂揪得狠了,皮扯開了,血像黑螞蟻似的從破口裡鑽出來,越爬越大,爬成了一顆黑豆。
「你知不知道他的國家在打仗?他畢業了是要去第一線的。」他說。
可是小陶沒喊,她只是把牙齒咬得更緊。她的嘴唇上有點臟,勤奮嫂用指頭一抹,是濕黏的,她把下唇咬破了。
很多年後,每當勤奮嫂想起這個夏天發生的事,她總覺得二姨娘是事先挑好了日子死的。二姨娘是在天剛剛裂了條細縫的時候走的,她躲過了身後天塌地陷的亂世。
日頭極好,照得滿枝的新葉毛茸茸的黃。人和狗都撐不住這樣的乍暖,沉沉地歇著晌午的睏倦。只有雞還警醒著,四下聒噪著尋食。人餓了多久,雞就餓了多久,這一路上的雞看上去都是皮瘦毛長。
勤奮嫂不說話,只是扯下了帽子。失去了遮掩的頭髮如鈍鐮刀之下的稻草茬子般長短不齊,長的已經過了耳朵,短的還只有兩三寸。頭頂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白——那是拔得太狠了沒能長回來的禿斑。
在聲音色彩和氣味都很濃烈的院子里,趙老闆注意到了一個穿著雨衣的女人。那女人遠遠地站在圈外,看到那件海獺皮袍終於百般不情願地化成了灰燼,就轉身跨出了趙家的院門。
飢荒的年代留給她身體的記憶還很新鮮,她的腸胃至今還會在半夜醒來高聲呼喚著油腥。宋老師替她點了一個洋蔥湯、一客牛排和一份巧克力蛋糕,這三樣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稀罕物。
接下來的過程快得超出了想象。孩子在肚子里憋了一個晚上,到這時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從露頭到露腳,統共沒超過十分鐘。
小陶是被一陣尖銳的鳥啼聲驚醒的。鄉下的鳥嘴尖皮厚,叫起來就像潑婦罵街,能在人的太陽穴上掏個洞。
小陶走到門口,突然覺得有些腰沉腿軟,就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月子里她受了太多的驚嚇和顛簸,她只是感覺疲乏。日頭跳離了地平線,初醒的潮|紅褪去了,天色已經大亮。朱家嶺的房子沒有城裡密集,小陶一眼能望到遠處的果林。沙梨已經熟了,枝頭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白花,那是怕遭蟲咬、霜凍而裹上的紙袋子。聽朱家嶺的人說今年是個罕見的大年,可惜大年偏偏落到了亂世里。去上海的水路切斷了,沙梨賣不出去,朱家嶺的人只能可著勁地吃可著勁地存,村裡的每一個籮筐每一把稻草都派上了用場。這幾天家家戶戶的飽嗝里都泛著酸甜的梨味,連雞都不愛啄爛在地里的果子。天已經很久不下雨了,可是朱家嶺的人還期盼著雨能再往後延一延,因為一場雨就能叫一年的收成落在泥里,變成明年的肥。
小桃知道自己撒了謊,這隻不過是她一生中諸多謊言的開端。
用人?這是一個老古董的詞,在市面上已經消失多年。小桃一時無法把這個詞和眼前這個喝著五分錢一碗白菜湯的男人聯繫起來。
「阿寶,小陶平安生了,你可以閉眼了。」她趴在他的耳邊說。
小陶抽回指頭,便忍不住笑,是那種帶著嘆息的笑。勤奮嫂斜了她一眼,說又怎麼啦,誰惹了你?
小陶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他的家庭出身?」
小桃在郵局取了錢,走到街上,遭冷風兜頭一吹,突然就清醒了:她不能收這三十塊錢。媽媽幾年來一直貧血,卻總也捨不得在伙食上花錢。這三十塊錢,又要叫媽媽和二姨婆吃上多少頓菜泡飯?她想折回郵局把這個錢寄回家去,轉念又覺不值:來回兩趟的寄費,豈不白白糟踐了?錢還沒花出一分,就已經先瘦了身。還不如等暑假回家的時候,再把錢帶回家去,但願媽媽那頭不等著急用。
那樣東西很柔軟,卻也很有勁道,它撬開她的嘴唇和牙齒,長驅直入地吮住了她的舌頭。漸漸地,她覺得它吮的不再是她的舌頭,而是她的心—— 她不知道她的心是什麼時候走到舌頭上的。其實走到舌頭上的,不只是心,還有肺腑。丟失了五臟六腑的腔子,突然輕得沒了章法,雲似的浮在了半空。
小桃一下子就醒透了。
勤奮嫂和小陶是在吃早飯的時候聽見那陣爆響的。第一聲是怯生生的,像在探路。頓了一頓之後,路探著了,後邊就稀稀落落地又跟了幾聲。
考官們的臉近近地湊在一起看著小桃的畫,半晌沒人吱聲。
黃文燦沉吟了半晌,才終於說了聲:「沒什麼,無非是改善了一次伙食。」
阿寶一進門,把一隻沉甸甸的布袋往地上咚地一扔,就癱軟了下去,像只日頭底下曬蔫了的狗似的喘著粗氣。
他用手裡的鋼筆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那是因為你偷懶!你完全可以,卻偏偏不肯,設計出好看的布料給人穿。」
「媽,你說那些錢到底是誰寄的?」小桃問。
「我們家算上公公婆婆,還有肚子里的這個吃貨,是十三口人。十三口啊,靠的就是他爸一個人。求你,我求求你了。」女人的鼻涕像條軟蟲子爬到了手背上,一甩,地上就多出了一塊亮斑,便有雞咿咿喔喔地擁上來啄食。
見到小桃,三個女人同時吃了一驚:小桃雖然寫信告訴過家裡暑假她會回來,可是她沒有說具體日期。勤奮嫂愣了一愣,便去推二姨婆,說米,你去再加一筒米,快。二姨婆顛著小腳往後屋的米缸跑去,跑了半路卻忘了是為什麼去的,又折回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小桃,一迭聲說瘦啊,你怎麼這麼瘦。那個老女人見狀坐不住了,說了聲小桃你回來就好,隔天阿婆給你買湯圓吃,就起身告辭了。女人哭得兩眼紅腫,人中上橫著一條半干半濕的鼻涕,喉嚨里還堵著一股沒來得及傾倒乾淨的怨恨,說話便有些瓮聲瓮氣。那人看上去有幾分眼熟,小桃卻一時想不起到底是誰,只好含含混混地應了聲阿婆走好。等人出了門,小桃才問是誰?勤奮嫂說你不認得啦?是仇阿寶的娘。
勤奮嫂就忍不住笑:「你說的是什麼話啊,難怪二姨娘聽不懂。你這些牢騷,別到處亂髮,領導不愛聽的。」
谷醫生禁不住被勤奮嫂逗笑了。「那其實不是黨,只是一群人,合謀著想推翻沙皇政府。那場起義發生在俄歷十二月,所以就叫十二月黨人。
小桃又吃了一驚,半晌,才囁嚅地說:「我媽沒,沒跟我講過。」阿寶頓了一頓,說:「你媽跟我講過,要等你上了大學再說。你明白這個『再說』是什麼意思嗎?」
勤奮嫂這才略微安了心,便笑,說回去喝一碗熱湯就好了,沒那麼嬌氣。邊說邊支起身子找鞋穿,谷醫生見攔不住,只好說今天的藥費已經交過了,這針打不打由你。勤奮嫂縮回腳,半晌才說老谷,難為你了。
二姨娘見狀,就指了指桌子上的杯子,說:「這是仇阿寶從泰順帶回來的新茶,谷醫生你喝一口,我上去洗把臉。」
「死人的事不去管了,咱們只能先顧活人。」
「老谷來不來我們也得生。從前鄉下女人在豬圈裡都能生,你體力好,你一定行。」
一根線上離得最遠的兩個點,終於相連在一起了,亂世意想不到地把這根線扭成了一個圓。小陶暗想。
閣樓很矮,直不起身,平日里很少有人進出,只是用來堆積一些留也不是扔也不是的舊物。前幾天他讓人把舊物都收拾出去了,又鋪了張席子,為的是避開閑人獨自坐一坐。
宋老師一直在等她交上了作業,才和她一起走出了教室的門。
又一輪陣痛兇猛地襲來,小陶鬆開了母親的手,卻抓住了身邊的桌腿。勤奮嫂不知道她抓得有多緊,只看見她的關節骨頭在她的肌膚底下顯出清晰慘白的紋理,彷彿隨時要破皮而出。她的額頭上滲出了一顆一顆豆大的汗珠,勤奮嫂覺得那汗珠子也有了顏色,是隱隱約約的粉紅。
「媽,我現在才知道,你當年養活我的難處。」
宋老師拿起桌上的那個信封,對小陶揚了揚:「這是溫州寄來的材料。是一個老鄉在街上認出了你媽,到街道檢舉揭發的。」
勤奮嫂不說話,只是用指甲摳著柱子上的油漆。柱子已經刷過了很多層漆,最後刷上去的那層是朱紅。即使是那層,也見過了幾陣風雨,指甲輕輕一摳,漆皮就爆了,露出底下的舊漆,還是朱紅。她不知道那層朱紅底下還有沒有另外的朱紅。每一層漆就是一個朝代啊,有多少層漆,這根柱子就見過了多少朝的變更。
小陶不是沒聽見過宋老師嘆氣,可是這一次的嘆息卻和往常有些不同,她覺出了格外的沉重。宋老師的嘆息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一個坑。這一刻里小陶突然覺得宋老師有幾分像自己的母親:他和母親對自己都有指望。有指望的人最經不起摔打,失望輕輕一磕一碰,就能把指望碾成渣粉。
她看著她,她也看著她,四目相對,勤奮嫂聽見了半空中有些震耳欲聾的聲響,那是刀刃和刀刃相撞的聲音。
敲鑼的那個人和白麗珍走了一路,彼此已經有了默契。他敲一下,她喊一句。她喊完了,他再敲一聲,是鋪墊,也是助威。
小桃的頭一挨上樹榦,就轟的一聲跌入了黑甜鄉。這一覺像一張剛剛從本子上撕下來的新紙,乾淨得沒有一星半點的夢跡。睜開眼睛,飢腸轆轆,才明白自己已經錯過了一頓飯。驚醒她的不是飢餓,而是一個人。那人站在她跟前,用一把攏成一束的紙扇,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肩膀。見她一臉茫然,便撲哧一笑,說孫小桃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趙夢痕。
昨天下課的時候,宋老師叫住了她,說今天要帶她出來看看上海。宋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旁邊還有別的同學,可是誰也沒有感覺驚訝。除了教一門課,宋老師還是他們的班主任。宋老師是單身,沒有家累,一個月的工資花不完,都補貼在了學生身上—— 他會時不時地在周末帶家境困難的外地同學出去吃飯。不過,宋老師這是第一次邀請女同學。小桃當時其實是想推辭的,可是她猶豫了一下,最終沒說話。她沒說話的原因,是因為害怕。小桃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怕,小時候是害怕被同學知道家裡是開老虎灶的,而現在是害怕被人說成小家子氣。況且,她心裏也真的想看一看上海。平時周末她都待在宿舍里惡補功課,很少外出。雖然她來到這個嚮往已久的城市已經幾個月了,她對它依舊一無所知。
這個叫谷開煦的男人一步跨進她的老虎灶,就走到了離她心很近的地方。可是她還來不及跟這個男人熟稔起來,他卻又走了。這些年,她似乎在等他,又似乎沒在等他,因為她從未真的指望他會回來。沒想到他果真回來了,依舊還對她好,可是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種好。二姨娘說過男人的錢放在哪裡,男人的心就在哪裡。現在這個男人要把錢放在她女兒身上,她能斷定他肯把心放在自己心上嗎?她吃不準這個男人的心思,就像她從前吃不準大先生的心思。可她就是賤,她喜歡讓她吃不準的男人。
他被她的語氣惹得哈哈大笑起來。「那得看你怎麼理解。我母親是法國人,外祖父在河內投資五金工廠。我們小時候上的是法語學校,所以學習漢語有些困難。」
「你交的那個作業,《吹口琴的少年》,是你自己創作的嗎?」坐在中間的那個男考官問。那人說「自己」兩個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那個停頓中間夾著一根軟刺,叫人剛剛覺出來,卻又不夠疼。
宋老師呵呵一笑,說:「那好啊,明年我也把我的布票省一省,再給你做一件布拉吉。下次要做紅顏色的,年輕女孩子就該穿紅。」
「你要是他老婆,你能不生氣?為了不叫那姓白的再來鬧我,他只能回去跟著她過,那日子是什麼樣的煎熬?」勤奮嫂說。
「地主婆子,我讓你死也死個明白。」她扇了她一個耳光,「要不是我男人這些年都補貼了你,我婆婆至於為幾個銅板天天跟我急?我怎麼會過到今天的地步?」
可是她要是把那樣東西舍了,小陶說不定就能活。
「我爸也死得早,我都沒見過他,連張照片都沒有。」小桃說。小桃從來沒和人說過父親的事,除了那個考官,那也是他問了,她躲不過去才說的。
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椅子在她身下發出咿咿呀呀的呻|吟。天不怕地不怕的孫小陶,就在這一刻知道了害怕的滋味。在這天之前,她走起路來目不旁視,昂首挺胸。可是從今天起,她的天嘩的一聲降下來了,比別人矮了許多。從今往後,她行走在世上只能有一種姿勢,那就是佝僂。
還好,只是個夢。小桃暗想。
「終於,邁過了這第一步。」他說。
「不是不好,只是我已經習慣了鄉下。我現在,就是一個農民。」
猶豫了片刻之後,她終於鼓足勇氣用肘子捅了捅男人的腰,說我要下車。男人的腳支著地停了下來,疑疑惑惑地問你怎麼啦?一陣熱氣忽地漾了上來,從小桃的臉頰漸漸瀰漫到脖子根,不過這回她鎮靜些了,因為她知道寒風已經把她的臉吹成了兩面紅色的旗子,在這層紅的掩護下,沒人能看得出那底下的紅。
「你知道你父親的情況嗎?」他沒回話,只是反問。
湯里有股腥甜的味道,叫小陶的腸胃抽了一抽。疼痛殺死了所有的味蕾,叫一切佳肴變成毒藥。小陶搖了搖頭,她連拒絕的力氣也沒有。
谷醫生便問小桃怎麼樣了?勤奮嫂說今年上高二,再過一年就考大學了。谷醫生問想好了考什麼專業?勤奮嫂說這孩子愛畫畫,就考個跟美術多少有點關係的專業吧,最好進個包吃包住的學校,家裡少點負擔。
「我,能活嗎?」她問。
「媽期盼的只有你。你在外頭用不著事事都趕先進,省得遭人嫉恨,只是不能犯學校的紀律,不能犯錯誤。只要犯了一回錯,一生就毀了,你看看谷醫生就知道。」
「嚴重嗎?」她問。
勤奮嫂狠命壓住了話語里的那絲恐慌。她知道此刻小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她是她的骨頭她的膽,她若失了方寸,她就要散成一團。
小陶還沒說完,就被宋老師切斷了。
「我沒有想為它犧牲。」小桃說。小桃說的是真話,只不過她只說了一半的真話,還有一半在溜往舌尖的路途中被小桃扣住了。
二姨娘是在三天以後死的。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都寬衣躺下了,她突然坐起來,擂著板壁跟勤奮嫂說要吃燈盞糕。勤奮嫂說明天一早就去買,誰知二姨娘突然就翻了臉。
兩人便出了院門。
「你送給我的那本字典,都快翻爛了。這些年倒是學了不少字,小桃的高中課本,我基本上都讀懂了。」
就在這時,兩人突然聽見了敲門聲。先是一下,很輕。接著是一個小小的停頓,然後又是一下,依舊很輕。這敲門聲聽起來遲疑警覺,甚至有點鬼鬼祟祟,像是電影里地下黨人的接頭暗語。
他想解釋,卻覺得越描越黑,一著急,麵皮就紫漲了上來。
「姨娘,其實也不是,我只是喜歡有學問的人。」
「你是聽誰說我在上海的?」她問。
仇阿寶坐在旁邊的一塊岩石上,一邊等勤奮嫂,一邊慢慢地抽著他的煙。他看見勤奮嫂鬢邊的那朵白絨花,在隨著她身體的起伏如蝴蝶翅膀似的輕輕顫動。「若要俏,就戴孝。」他想起了一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老話。他沒有勸,因為他知道眼淚總得找到一個去處。眼淚若不在眼睛里找到出口,就要在五臟六腑里四下亂走,尋找不該它停留的住處。
現在每天放學,她再也不用在鼓樓洞里拐了個彎再回家,因為全班,不,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她家是開老虎灶的。「老虎灶西施」的綽號已經跟了她六七年了,漸漸地已經把她的耳朵磨出了繭子,她再也沒有理由去死死捂住那塊早已經是公眾秘密的疤。
「蚊香,蚊香沒了,要趕緊去添。」
「小桃,媽沒本事,只能給你寄這麼多了,還得靠別人接濟你。」勤奮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說實話就好,我不喜歡人跟我撒謊。」他說。
勤奮嫂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就朝里走去。校舍雖然加搭了兩間房,地方還是窄小,庭院叫女娃們佔了,男娃就只能縮在牆角拍香煙紙盒玩,拍一下揚起一片飛塵。勤奮嫂在孩子們驚訝的目光中殺出一條血路,一路徑直走過去,走到了最盡里的那間教室門口。
我就是吃了又怎麼樣?反正沒人看見。就算是陳家婆娘告訴別人了,我也可以死不認賬,反正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小陶暗暗嘀咕著。
「你來你來,這個四隻眼的話,鬼才聽得懂。」二姨娘沖勤奮嫂喊道。
小桃不說話。
「你攢點力氣再咳。」
「下回吧,今天我媽等我吃飯。要是不回家,她要嘮叨得我腦殼爆炸。」小桃說,「我送你一段,咱倆一塊走著回家。」
小桃沒吱聲,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又似乎什麼也沒找,目光遙遙地落在了窗外的夜空上。
勤奮嫂忍了一會兒,直到忍下了眼裡的那團濕熱,才顫顫地說:「我從來沒期待,誰能等我。」
這「親吻」兩個字,叫勤奮嫂的臉突然熱了一熱。她認得這兩個字,也知道是什麼意思。這兩個字若印在書里,她看得很是坦然。可是這兩個字若掛在一個男人的嘴唇上,突然就有些觸目驚心。勤奮嫂低了頭,躲開了谷醫生的眼睛。
谷醫生剛把小陶扶到船邊安頓下來,岸上突然掃過來一排雪亮的探照燈,那是造船廠的工人武裝民兵。他暗暗喊了一聲不好,就將小陶和勤奮嫂一把按在了甲板上。只聽得耳中響起了一陣連根針也插不進去的嗒嗒嗒嗒聲,是機關槍。子彈嗖嗖地貼著頭皮擦過,一船的人雞飛狗跳地亂成一團。終於靜下來時,眾人抬頭一看,才發現船上的風帆已經成了一張米篩。有人覺得腿上癢,拿手一摸,才知道已經被彈片崩了一塊雞蛋大小的肉。船老大這才慌了,啟動了馬達飛也似的逃出了城。
「哪天我去幫你收拾收拾,剛回來,肯定亂。」
勤奮嫂無言。這樣的話,二姨娘已經說了許多年。剛開始說的時候,她只覺得二姨娘無知荒唐。後來說的次數多了,這話在耳朵里進進出出地擦出些暖意來,勤奮嫂漸漸地就有些半信半疑起來。
他又點了點頭:「醫院換了領導,新領導是學醫出身的,說現有的專業人才不夠用,就把我調回來了,還不知道分在哪個科室。」
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四壁雪白的屋子裡。日頭從窗玻璃里鑽進來,兇狠地炸開一條光帶,光帶里飛著一粒粒銀粉似的灰塵。她不知身在何處,有些心慌,便握起拳頭用指甲摳了一下手心。還好,她活著,尚知道疼。
「我們明天再來。」男孩撐著最後一絲的驕傲,領著他的同夥走出了趙家的院門。
谷醫生一把捂住了勤奮嫂的嘴。「這話你千萬不能瞎說。十二月黨人是反政府的,右派只是跟政府提意見。這裏的差別大了。」
「你爹叫孫糧食?」
廠是近幾年才建的,標牌還很新,正中的那個鐵皮五角星還沒來得及被風雨蝕銹。傳達室里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老頭子,嘴裏銜著一根抽了一半的煙。廠門開著,沒人進去,倒有三三兩兩的人往外走——差不多已經到了下班的時候。小桃等了一會兒,才終於看見她要找的那個人混在一群女工里走了出來。
「阿寶叔,其實,你做我的叔,就挺好。」小桃說。
女人剛一拐出視線,阿寶就對小桃擠了擠眼,問餓不,閨女?小桃哼了一聲,說誰是你閨女?阿寶想板臉,沒板住,反而板出了一臉的笑。在老虎灶所有的客人中,小桃跟仇阿寶最熟,小桃從小就不怕他。
「我還沒出生他就……」
「你用了這個本子畫畫,就沒本子做算術作業了,是不是?」媽媽問。
「死了都是便宜的。沒聽說把醫院的兩個門都守住了,不是聯總的一個不讓進?自古兩國開戰不碰醫院,這都是些什麼爛人?」
「你還太年輕,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路,走錯了都可以再回頭。」宋老師說。
谷醫生吸了一口氣,捏住了小陶的手。
孫小桃就是在那一刻里,猝不及防頭重腳輕地愛上了這個叫黃文燦的越南男人的。
凳子還在他的腳下,繩子還在他的手中。他還沒來得及,做那件連後悔都沒機會後悔的蠢事。
「你看看這些資本家,一個人娶多少個老婆。」男生的情緒調動起來了,他意識到了他的聽眾。
這些變化叫二姨娘有些心慌。每天她起床打開窗戶,都能從空氣中聞到了一樣味道,可是她不敢說。她覺得那是天機,她若不道破,日子興許還能懵懵懂懂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倘若她說破了,指不定天下就真要亂了。她把這個天機在心裏藏了一天又一天,直藏到五臟六腑都要開炸。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下了,就半夜起來,搖醒了勤奮嫂。
小陶躺在地鋪上,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默不作聲,汗水已經把身下的褥子和枕頭洇出了一大圈濕痕。天花板上垂掛著一隻長腿蜘蛛,滾圓的肚腹在燈光下閃著綠色的熒光。它緊緊地攀在自己吐出來的絲上一動不動,彷彿在艱難地思索著去路。
宋書記是新近才提上來的官。宋書記在擔任校黨委書記之前,曾經是小桃這個系的總支書記。當時的面試,就是宋書記的一句話,服裝學院的新生錄取名單里才有了孫小桃這個名字,當然,小桃並不知情。
孫小陶早上是被雞驚醒的。李家嶠的雞跟城裡的雞不一樣,三天兩頭吃不飽飯。肚皮一餓,就扯著嗓子喊,全然不顧天色明暗冷暖。那叫聲也跟城裡的雞不一樣,像一把磨得雪亮的殺豬刀,再粗皮糙臉的睡意遭這樣的刀迎面一劈,也得粉身碎骨。
夏天的熱鬧持續到了秋天。當然,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僅僅只是一部長戲的開場鑼鼓,真正的熱鬧還會持續十年。初秋的時候,這場熱鬧里又加進了一項新的內容:有一位偉人在天安門上對一群年輕的學生娃娃遙遙地揮了揮手,就此開始了一場名為「大串聯」的免費旅遊。於是,校園裡便到處都是背著行囊的學生,一眼看過去就能分清是兩群人:兩眼放光衣裝整潔的是準備出發的人,而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是剛剛歸來的人。
「讓你回醫院工作了?」
就拉了小桃跑到街上。
小桃疑惑地看著那副金絲邊眼鏡,彷彿她說的是某一國的外語,可是那副眼鏡卻沒給她任何解釋甚至暗示。小桃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一個學期沒上完,小桃就堅決要求轉系,轉到任何一個不用上美術基礎知識課程的系。小桃的動靜鬧得很大,驚動了許多人。從班主任到班委會到系領導,一輪又一輪的思想工作,像一張又一張粗碼細碼的砂紙,輪番打磨著小桃的腦殼。可是小桃的腦殼是生鐵,砂紙改不了形。最後讓小桃打消轉繫念頭的,不是砂紙,而是宋書記的幾句話。
黃文燦的快樂一句話就說完了,可是他的憂愁卻需要幾頁紙。在他的國家裡,戰爭正在進入白熱化階段,美國人的武器和人員增援都在不斷升級。家裡來的每一封信,傳達的都是艱難和殘酷的消息。他的國家需要面對的不僅是敵人,還有盟友。蘇聯和中國的援助也在升級。他的國家在兩個急切卻互懷敵意的盟友的夾攻下始終閃爍其詞,不敢露出任何厚此薄彼的痕迹。這樣的曖昧像一個大膿包,終有一天會被壓力擠破,他的國家只是還沒有力氣來設想後果。
她知道女人這刻的思緒很亂,她得趁女人還沒有把一團亂麻理成一條粗繩子之前,給她畫一個圈定一個調,或許她會跟著她走進這個圈,隨上她的調。
他吃了一驚:「你難道不知道,你已經懷孕三個月?再拖下去,就不能做人流了。」
「阿寶你作死啊,拿這東西嚇唬我。」勤奮嫂尖叫了一聲。
阿寶回過頭來,對勤奮嫂擠了擠眼睛,說:「我小仇已報,大仇沒有,才不會傻得搭上性命。你放心吧。」
「你累了,媽。」小桃說。
沒有多少油水的腸胃留不住飯,飯落到肚子里走幾步路說幾句話打個滾就沒了。勤奮嫂的心思,每天都得挪了一大塊在伙食上。肉是有錢也買不著的金貴貨,一個人一個月只有六兩的量,魚倒是到處可見。小城靠海,海鮮不值錢,潮汐一來滿街都是賣鮮貨的人,八分錢可以買一斤小黃花,一毛錢能換到一大串螃蟹鉗。菜蔬也是賤貨,半籃子豌豆才八分錢。勤奮嫂每天換了法子地燒魚蒸蟹,那是下飯的菜。而豌豆卻不是拿來當菜用的,勤奮嫂另有主張。勤奮嫂把豌豆放到鍋里燉爛了,剝了殼,用鐵勺把豆子碾成泥,再放到飯鍋里和著米一起煮,煮出來的飯就多了一半。小桃天天吃這樣的米飯,晚上躺進被窩就說臭死了,豌豆吃多了就放屁,勤奮嫂便罵她不知好歹,臭死也總比餓死強。
勤奮嫂看著這一桌子的人,只覺得他們是水,谷醫生是槳。槳插在水裡,水裹住了槳。槳划著水,水推著槳,兩下都是說不出的自如暢快。她在谷醫生身上找見了一樣城裡找不到的東西。
二姨娘憂心忡忡地看著勤奮嫂,臉蹙成了一個苦瓜:「你這不是在,耽誤你自己嗎?」
灶里的水還沒開,卻已經溫和了,勤奮嫂從桌子底下掏出一個臉盆,擰了一盆水讓小陶洗臉。毛巾走過小陶的臉頰脖子,立刻就成了一塊黑布。後來小陶乾脆把臉整個浸在了盆子里,卻覺得出母親的眼睛像長了刺的茅草,一下一下地掃過她的脊背,最後停留在她的腰身。
勤奮嫂拍了一下大腿,猛然想起了一樣東西。
小陶的直覺沒錯。那天黃文燦向小陶隱瞞了一件事情:就在那個國慶晚宴上,領館官員向所有的留學生傳達了越南政府的內部指令:如果中國的政局在近期內沒有穩定的跡象,越南留學生將要全部撤離回國。
前幾天她在街上閑逛,偶然看到一張通告,是一家街道皮鞋廠的招工消息。她也沒和母親商量,就自己去報了名,當場就給錄用了,因為她是這個小廠里唯一的一名高中生。下個月正式上班,學徒工,十五塊錢工資,滿一年加兩塊,直到滿三年出師。出師后每月能拿二十六塊錢,外加三塊營養費,因為做鞋底的橡膠有毒。
臉涼了,她終於可以抬頭正視那個女人。女人的身子依舊雪白,卻不再割她的眼睛。她發現她的目光走過女人身上的凹凹凸凸時,是在搜尋埋在肉底下的骨骼筋絡。她甚至有些憎恨那些肉,肉擋住了她的眼睛。
「我沒去過。」終於,勤奮嫂開了口,「那裡有醫院嗎?」
回頭一看,是抗戰。原來抗戰和她一樣,也沒跟著老師疏散。抗戰是班裡體育成績最好的學生,如果他想跑,能跑得過所有的人,包括老師。可是他選擇了留下。
布料設計專業的學生人數不多,二三十個人,只有三名女生。那兩名女生是上海本地人,隔三岔五跑回家去改善伙食,和她幾乎沒什麼話可說。她和紡織工程系的幾個女生同住一間宿舍,大家專業不同,上的課程也不同,彼此沒有多少交集。從小城到了大城,從中學到了大學,小桃不過是從一種孤獨走進了另一種孤獨,她依舊沒有朋友。
仇阿寶的娘從前也來老虎灶買過草紙皂角,小桃原先見過,卻不是這個樣子的,就問媽她怎麼就乾巴成這樣了?二姨婆嘆了一口氣,說都是讓她兒媳婦給氣的。小桃驚訝地問仇阿寶什麼時候結婚了?勤奮嫂就說你別仇阿寶仇阿寶的,讓人聽了說我沒教你禮數。人家到底比你長一輩。小桃伸了伸舌頭,說好了好了,叫阿寶叔行不?他娶了親,我怎麼不知道?勤奮嫂就笑,說這溫州城裡天天有人娶親,難道都得先通知你?二姨婆說阿寶是今年正月結的婚。那個女人出過天花,臉上有幾個麻子,嫁不出去,盯他盯得很緊,天天在他廠里的門房坐著等他下班,弄得他同事個個都知道,就非娶她不行了。
谷醫生鬆了一口氣。「那是《普希金詩集》,裡頭有些詩,是獻給十二月黨人的,最有名的是那首《致西伯利亞囚徒》。」
這是勤奮嫂第二次遊街了,她已經大致摸清了白麗珍的路數。白麗珍身子肥胖,走不動路,常常走一段就要歇一歇。大部分的路程白麗珍只是讓隨從大呼小喊幾句做做樣子,她自己都在養精蓄銳,真正的好戲她要等到了五馬街和謝池巷才開唱。五馬街是鬧市區,謝池巷是家門口,只有這兩處她能好好地出一出風頭,也能把勤奮嫂的臉皮撕下丟進茅坑。
孫小桃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終於戒掉了看畫兒書的癮念。其實她依舊還是喜歡看,只是現在坐在書攤上看書的人,歲數上都比她小了許多。畫兒書終於成了一件她穿著太小了而不得不扔掉的舊衣裳。
「是你害了他?我看是他害了你。書讀多了,人就讀出怪毛病來了。要不是他那副小肚雞腸,哪會有後來的事?」
媽媽拿過本子,只見那本子正面反面上上下下密密麻麻地畫滿了畫。有的畫她認得出來,是武松景陽岡打虎、關雲長桃園三結義、劉備三顧隆中請諸葛,也有好些她不認得的,比如有個鬢角簪花的女人躺在一塊石板上睡覺—— 她不知道那是史湘雲。還有一個頭上長了三根頭髮的孩子,在身上塗了一層炭黑權當衣服穿著,那是流浪兒三毛。那些人物有的簡單有的複雜,各式各樣的姿勢眼神,都極其靈動。
夢痕這兩年也長高了,卻沒長胖,不是因為飢餓,而是因為恰到好處的營養搭配。她父親的綢緞莊已經被公私合營,她父親現在不再到公司上班,只在家裡吃著定息。他的名字,也不再那麼頻繁地出現在報紙的新聞版上。他們家已經不如從前那麼闊了,但遠還沒到潦倒的地步。真正潦倒的日子,還要過幾年才會到來,所以她依舊可以消消停停地享用著她父親和她父親的父親積攢下來的家產。她身上的那件藍花裙子,就不是一般的貨色,那是上海灘最精紡的東方綢,按照最時新的樣子剪裁的。本來她裙子上的藍和他海魂衫上的藍是截然不同勢不兩立的兩種藍,可是那天他們頭頂的那片天,身前的那汪水,身後的那棵樹,突然就叫那兩樣藍變得相得益彰。
「我的蚊帳破了一個洞,要補一補明天下鄉用。」
谷醫生平素愛給領導提意見,什麼科室的責任分工不明確啊,下鄉巡回醫療是形式大於內容啊,領導人員對醫療知識太無知啊,等等。谷醫生雖然想到了這些話興許不招人待見,但他打死也沒想到會給他招來滅頂之災:醫院的反右運動一開始,他第一個就被定了性。
這不是她第一次給他買東西,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至少已經想到了另一樣東西,是凡士林霜。他這個學期在工廠實習,每天都和機油打交道,洗手用的是沙子,磨得手上都裂開了皮。可是她已經花完了這個月的助學金,她只能等下個月才能省出那份錢。這幾個月她已經在家裡寄給她的那三十塊錢里啃出了幾個洞眼,她知道她絕對不能再往下啃了—— 再往下她就永遠也補不回那個缺口了。她只能繼續在牙縫裡省。現在她終於懂得了母親持家的難:原來牙縫可以細成一條絲,卻依舊能擠得出東西。從上個月開始她把伙食標準降到了七塊錢,但這還不是她的最低線。如果有需要她還會降到六塊,她知道六塊錢依舊可以養得活自己。黃文燦的助學金比她多了十來塊錢,可是他每個月都會拿出一半的錢來,存在一個叫「胡志明小道擴展計劃」的賬號上,他比她過得更艱難。
她推開了門,在谷醫生還沒來得及阻攔的時候,就已經走到了暗夜之中。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路燈被流彈打碎了,天黑得沒有一絲破綻。不過沒關係,她知道他在哪裡,她找得著路。
「你要是那麼喜歡這件衣服,你就脫了身上的,換上這一件。」男孩說。
每天放學,拐個彎走進鼓樓洞,她就要在書攤前坐下。有錢的時候,她會掏出一百塊錢,看兩本書再回家。沒錢的時候,她就看著那些畫兒書的封皮發獃。看書的錢是從家裡偷出來的。她知道媽媽每天的進賬都鎖在樓上的小柜子里,鑰匙只有一把,拴在媽媽內褲的褲腰上,睡覺也不摘下,她想都別想能拿到那把鑰匙。可是她也知道媽媽每天都要在身邊留些散錢,那是第二天老虎灶開張的找錢,還有去小菜場買菜的開銷。媽媽把這些零錢隨意放在外套口袋裡,睡覺時把外套脫下來,往牆上的木釘上一掛了事。小桃和二姨婆睡一張床,媽媽睡在另一間屋裡,可是媽媽的外套卻掛在兩間房中間的過道上。每隔幾天,小桃都會強忍著不睡,等媽媽和二姨婆的鼾聲響起,才假裝小解躡手躡腳地起床,從媽媽的衣服口袋裡摸出一百塊錢。她不用點燈,她早已憑著手感知道了紙幣的面值。不多不少,她每回只拿一百塊,多了媽媽可能會發現。她從來不用這個錢買零嘴,她只是用它來借畫兒書看。
走到家門口時她卻突然猶豫了,停住了腳步。
小陶知道,母親沒忘記幾個月前她那封每一個句子都砸滿了鐵釘的絕交信。
「抗戰回山東老家了。」夢痕說。
「階級感情啊。」他說。
說話的人很多,想看熱鬧的人也很多,宣傳欄前每天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甚至當綿長無盡的白日終於逝去,昏暗的路燈把夜色剪開一個個邊角模糊的大洞時,依舊還有人把鼻子緊緊地貼在宣傳欄上,逐字逐句地嗅著那些廉質紙張上的話語。小陶擠進人群看過一兩回,卻很快失去了興趣,大字報上的那些人那些事似乎離她很遠。小陶現在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血比別人熱得慢。
勤奮嫂一把捂住了阿寶的嘴。
天殺的,小家子氣啊,你。她惡狠狠地咒罵著自己。
夢痕哦了一聲,像是不知道如何應答。小桃就問你呢,你也考了嗎?夢痕咬了咬嘴唇,說和你一樣,考了也是白考。
小桃就說了自己下個月去皮鞋廠上班的事。
谷醫生微微一笑,不答,卻問小桃助學金夠她花銷嗎?勤奮嫂說學校給她評了個二等助學金,十二塊五毛一個月,一等沒輪上,還有比她更困難的農村生。谷醫生說這個錢剛夠吃飽飯,學美術課還得購置顏料、寫生本、畫筆什麼的,女孩子也總得有幾個零花錢買點日用品。勤奮嫂說我每個月再給她寄個三塊五塊的,也只能是這樣了,開水灶的生意不如從前。
其實二姨婆問她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要去哪裡,走了幾步路才明白過來,她的腿已經自作主張地替她選了一個去處。等她停下來的時候,她發覺她已經站在了那家工廠的門口。
「我特別冷,也餓,你能,陪我吃一點熱東西嗎?」小桃期期艾艾地說。
宋老師還是沒回話,只是說:「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谷醫生抽起煙來也急也慢。急是抽進去的時候,三口並作兩口,彷彿有人在後頭追搶。慢是吐出來的時候,抽進去好幾口,才戀戀不捨地吐出來一口。那一口帶著幾口的勁道,一路悠悠地升到半空,那圓圈才慢慢地打開了,開成一朵肥軟的花。
「你覺得寫得怎麼樣,這篇文章?」谷醫生指了指勤奮嫂的報紙問。勤奮嫂看的是《誰是最可愛的人》,那是她從捲煙用的舊報里挑出來的一篇文章。
「上海那個地方,還習慣嗎?」夢痕問。
「我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個念心兒。你替我去買一個搪瓷臉盆,梅花雙喜的那一種。」她對夢痕說。
嘩的一聲,勤奮嫂的心給拉開了一條細縫,有一股溫熱從縫裡汩汩地冒出來,一路行走到了眼睛。
那咬斷的半截話是:「除非你是她的什麼人。」
「媽,我懷了孩子,可是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小陶囁嚅地說。
抗戰的話緊得像石頭也像鐵,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插得下辯解和質疑。男孩還想說話,可是他知道他的大勢已去。趙家院子里依舊還有熱鬧可看,只是主角已經不是他了。他回頭看了一下他的同夥,他們在三三兩兩地撐雨傘、卷褲腿。他在他們的眼神里找見了一樣闖進趙宅時所沒有的神情:除了疲憊之外,還有恐懼。
小陶發現門邊放著一個竹籃,裡頭是滿滿一籃的蔬菜。有豆角、黃瓜、茄子、韭菜,還有一大把蔥,都是鄰居剛剛從地里摘下來的,菜根上還沾著被夜露打濕的泥土。籃子邊上有一個鋁鍋,是剛剛從灶上端下來的。小陶一揭鍋蓋,一陣濃郁的香氣撲了出來,鼻子還沒來得及說話,肚子就嘰嘰咕咕地開了腔。那是從奶牛身上擠下來的鮮奶,上面漂著厚厚一層白皮。朱家嶺有一個奶牛場,原先每天都給城裡送牛奶。村裡有人前陣子在趕車送奶的路上吃了一顆流彈,至今還躺在床上動不得身,從此沒人敢再往城裡瞎跑。牛奶賣不出去了,於是全村的人就把奶當成了水喝。
「阿桃,你從沒想過給自己找一個后爸?」阿寶問。
太平間的門虛掩著,隔得很遠勤奮嫂就聽見了裏面隱隱的哭聲。平日老虎灶買煤買煙絲買各樣雜貨都要經過這條路,她總是貼著對過的牆根走,遠遠地避開了這扇黑幽幽的門。可是今天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推開這扇門的時候她竟沒有一絲恐懼。
「它什麼都不吃。」飼養員指了指草堆邊上的一個木盆說。
他們很少主動和同學搭訕。他們用不著。他們像一座島嶼靜靜地聳立在這個五十六個人的班級中,總有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把自己像浪花般簇擁拍打在他們的礁石上。一年級一開課,班主任就對全班同學說:「堅持和抗戰同學的家長在為全城人民奔忙,沒有時間照看自己的孩子。大家都要多多關心他們。」於是,每隔一兩周,班主任就會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宿舍里,給他們洗頭髮剪指甲。逢年過節,就有人帶來粽子年糕,塞到他們課桌的抽屜里。新學期發新課本,也會有人替他們代領,拿回家包上結實的封皮第二天再送還給他們,是那種四個角都加固了的包法。他們接受著眾人的好,卻從不感激涕零,他們很小就懂得了有一種力量叫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