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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產篇:宋武生(1991—2001)

路產篇:宋武生(1991—2001)

「對不起,我沒事先告訴你,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是不是太晚了?」杜克拿著一個大紙箱,猶猶豫豫地站在半開的門外。
武生拿著那張紙怔了許久,最後終於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武生再次沉默,她在小心翼翼選擇著說辭。傷害是不可避免的,她只是想把它降到最輕。
「中國學生會有個聚餐。」她說。
「我被哥大錄取了,是教育學院。」她說。
你回來的時候,我正在西雙版納的溪水中游泳。
「到底,怎麼樣?」他忐忑不安地問。
「我已經在夢中擁有過它一千次,你說我到底算懂還是不懂?」他說。
「野人。」武生剜了他一眼,他很疼,卻很受用。
杜克就問武生書讀得怎麼樣?武生說辛苦啊,英文跟不上,幸虧導師不錯,從不為難人。杜克頓了一頓,才說碩士學位兩年就讀完了,將來有什麼打算?武生沉默了。杜克忍不住又問你想沒想過留在美國?武生無精打采地說我現在愁的是能不能順利畢業,哪有精力考慮去留這樣大的事情?
小陶怔了一怔,突然就想起了那些久遠而荒唐的往事,還有那些她藉著年少輕狂扎在母親心上的一根根針。她嘆息著,輕輕捏住了母親的手臂。
這不是她第一次回藻溪。「文革」過後,大先生的學生找到她,告訴她陶家的祖墳這些年都有人暗中照看著,還算太平。從那以後,每隔兩三年,勤奮婆都要回藻溪一趟掃墓,有時帶著小陶一家,有時一個人。每趟回來,都像第一趟那樣激動。說起來,她嫁作陶家的兒媳婦,在藻溪前前後後也不過才待了六七年,遠不如在溫州住過的年數多,甚至還比不上她在靈溪度過的少女時光長。可是藻溪的日子給她烙下的印記實在太狠太深,她總覺得她後來的一切幸與不幸都是從這裏衍生出來的。這裏發生的事,才是萬事萬物的根。只是可惜,鄉里知道陶家故事的老人越來越少了,勤奮婆每回來一趟,走時心裏都要添幾分傷感。
她把筷子塞進他的手裡,說:「你開了一天的車,不困才怪。趕緊把面吃了吧。」
早上西琳娜約她出來喝咖啡的時候,她剛剛收到了劉邑昌寄來的兩封信。信是一先一后隔著兩天寫的,卻在同一天送到她手裡。第一封是噩耗,第二封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第一封告知託福再次失利,第二封要她十萬火急地寄一張美金匯票,用來支付第三次托福考試的費用。第二封信的信封上畫了三根雞毛,信里的內容原本是想在電話上說的,可是武生最近已經拒絕了他兩次對方付款的通話要求。武生看完后把兩封信都撕了,可是她撕的只是信肉,信的幽靈卻依舊活著,時不時地跑出來在她心裏咬上一口。
杜克回到家的時候,正是六點半,桌子上的飯菜已經擺置停當。杜克放下公文包,坐下來,看見那盤清水裡盛著的櫻花瓣,只說了半句「你們學文科的女生」,就突然停住了,狐疑地瞟了一眼武生,問喬琪娜你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嗎?武生夾了一盤沙拉遞給他,說我這樣的倒霉蛋,喝涼水都塞牙,能有什麼好消息呢?兩人便開始吃晚飯。武生到現在還吃不慣生菜,只覺得那東西嚼起來咔嚓咔嚓的,像牛吃草,刀叉用起來依舊拗手。
武生拉著兩隻飽實得幾乎要脹裂開來的行李箱,走進單位宿舍大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暮色里的天沒有顏色,看不出是不是有雲,西斜的太陽倦怠而昏黃。樓道里生火做飯的人聽見箱子的滾輪聲,扭過頭來看她,都不禁怔了一怔——她知道是因為她身上的那件紅風衣。風衣剪裁得有些奇怪,上身很緊,下擺很寬,腰間系著一條閃閃發亮的黑皮帶。這是武生用五美金在紐約的救世軍商店裡買來的舊貨,她沉甸甸的皮箱里還有許多這樣的衣物。剛從冬天里蘇醒過來的人們還不習慣這樣的新潮,不過他們很快就釋然了,因為過不了多久,風沙就會蠶食那層鮮艷,讓那紅不再割眼。
「布夏教授不是法國人?」武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武生久久無語。她吃驚的不是這句話,而是這句話的時機—— 她沒想到他竟然有耐心等到今天。
她問他吃飯了嗎?他說吃了,不過那是中飯,我帶你出去一起吃個消夜吧。她搖頭,說辛辛那提這個鬼地方,哪能跟紐約比?這個時候哪還有什麼消夜?算了,不如先喝杯茶,我給你煮碗面。
武生避開了外婆的目光,遙望著被祭祖的香煙攪擾得輪廓模糊的竹林,還有落日在遠處山巔上塗的那一抹橙紅,卻默不作聲。她還沒有邁出背井離鄉的第一步,她還不知道什麼叫作根。她無法在尚未失去的時候開始緬懷,她畢竟太年輕,思鄉應該是多年之後的事情。
布夏教授哈哈大笑起來,說:「對一個法國人批評一個法國作家,你得當心。我倒是很少見到你這樣直言不諱的中國學生。」
兩人相擁著,開始努力適應一張床被兩個身子分享的睡眠方式。呼吸慢慢均勻起來,她以為他睡著了,誰知他突然又睜開了眼睛。
「這個聖誕節,我們很早就計劃了。希望明年聖誕,你們幾個無家可歸的國際學生,能在我們家裡過節。」他說。
她掏出自己的皮夾子,從裡邊抽出所有的錢,是一沓十幾張的大團結,塞進他的口袋裡。這是她上個月的工資,她出了一趟洋差,上個月的工資還存著基本沒動過。
她低眉斂目,雙手交疊著放在腿上,把自己拿捏成一副羞澀矜持的模樣,想笑,卻強忍住了,頰上的肌肉輕輕地顫了幾顫。
「克勞德,別貓在屋裡了,快出來晒晒太陽,晚飯馬上熟了!」
她想說是的,可是她不敢開口,她怕她一開口嗓音就會露出破綻。
「這是普拉達嗎?」杜克指著武生的衣服問,「你穿這件衣服有些像蜜雪兒·菲佛。」
勤奮婆就跪了下來,對著墓碑磕了一個響頭。
武生沒等到人,沮喪地回了家,心想上課見到他一定得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誰知第二天布夏教授並沒有來上課。學生們等了他半個小時,系秘書凱西才進了教室,告訴大家剛收到布夏夫人的電話,說布夏教授這天清晨突發大面積中風,正在醫院搶救,課程臨時取消。
「那就好,叫你朋友帶你去時代廣場聽新年鐘聲,那是紐約人的傳統。」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我希望我的小屋裡,能有一個同住的人。」
他吃了一驚,說這麼快?不需要通知一下你的父母親?武生笑了一笑,說他們懷我的時候,也沒問過我願不願意出生。他拍了拍她的臉頰,說學文科的女生就是心思複雜,怎麼會這樣想問題?她哼了一聲,說你一生什麼也沒經歷過,自然頭腦簡單。他說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爭。明天我爭取早點下班,我們去找件像樣的衣服。
武生在一條幾乎沒有任何景色可言的小巷裡漫無目的地行走時,猛一抬頭,突然在一家院門外發現了這個銘牌,便像在一地的泥塵里突然踢到了一顆珍珠一樣地興奮起來。
他取下她的發卡,她的頭髮濃雲似的散落在她的肩上。他撩開她的頭髮,俯下身來吻她。他吻她的肩膀,她的頸脖,她的耳垂,她的臉頰,她的唇。他的舌頭像一根火柴,舔到哪裡哪裡就嗖地燃起一團火。漸漸地,那一團團的火彙集起來,將她的身子燒成了一盞通明透亮的燈。她的身子盛不下那份炙熱了,她渴望著被炸成一地碎片。
他把桌子上的兩個空杯子都斟滿了酒,一杯給她,一杯給自己。他一仰臉,把自己手裡的那杯一口飲盡了,將杯底亮給她看。
嘩的一聲,是藥瓶子砸在牆上碎裂了的聲響。藥丸如爆了皮的珍珠,灰澀黯淡地滾落在半明不暗的燈影中。
「千萬不要。」她說。
「你告訴他,我,結婚了。」武生終於低聲說。
谷醫生沒有熬過那些多事之秋。後來回想起來,勤奮嫂傷心之餘,也有一絲不敢道為人知的慶幸。在後來時勢翻轉的日子里,她見過了和谷醫生同樣境遇的人得意之後的輕狂,她不知道谷醫生若活到枯木逢春的時候,他是否能守得住他和她的那份平庸。死亡把谷醫生定格在一幅無法被現實顛覆的永恆美好之中,如同大先生,也如同仇阿寶。至此勤奮嫂才明白,走過她生命的每一個男人,都不是來和她相守過日子的,他們僅僅是上蒼派來供她長長遠遠地緬懷的。從此她便死了再嫁的心。
西琳娜在說「一夜之間」的時候,打了個響指,像是狠狠彈出了兩指之間的一隻蒼蠅。
「你並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給不給得起。」
武生很是感動,想說謝,又覺得那一個謝字反而有些輕薄,搜了半天腸子,最後只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這麼細心。杜克哼了一聲,說那當然,我可不像有些人,到了紐約也沒想起給老朋友打個電話。
彩虹餐廳有嚴格的著裝要求,所以杜克這晚換了一副西裝革履的模樣,深藍帶隱條的西服,暗紅色的領帶,髮蠟油光閃亮,頭髮帶著梳齒的痕迹一絲一綹齊齊整整地梳到腦後。杜克今晚看上去依舊老成,依舊不高,卻很周正。周正在某些要求不那麼苛刻的眼裡,可以勉強地解釋為英俊。
她說的是實話,又不全是實話。她父親宋志成的確是在大學里教書,卻不是普通的老師,他是一個系的總支書記。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怔了一會兒,才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他嘴角一弔,吊出一絲狡黠得意的微笑。
吐完了,安靜了一會兒,她走進路邊的一家小藥房,想買一盒化痰止咳的葯。她看了半天標籤,終於挑了一瓶水劑,正要付錢,藥劑師突然問你是孕婦嗎?武生忍不住笑了,說你怎麼想起這個問題?藥劑師看了她一眼,神情嚴肅地說這藥效力很強,孕婦絕對禁用。武生怔了一怔,突然想起她已經有一陣子沒來例假了。這幾個月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搬家、離職、旅行,她生活的一切周期都已經被打亂。
「你真是個寵壞了的孩子。」母親嘆息著,「就算你有委屈,你怎麼能忍心,讓你爸躺在病床上,天天夢裡喊你的名字?」
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臉盆,拿指頭一抹,是厚厚的一層灰。她晃了晃桌上的暖水瓶,沒有任何聲響。肚子不肯接受她蒼白的安撫,發出了一陣憤怒的嘶吼,她這才記起來她已經錯過了兩頓飯。她翻找出平素打飯的那個鋁飯盒,提著兩隻空水瓶,無精打采地往食堂走去。
武生放下碗,從床上揭下一條毛毯蓋在杜克身上。誰知輕輕一碰,他就醒了,揉揉眼,一臉歉意。
她穿上風衣,拿起他忘在桌子上的寫生冊,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人群報以熱烈的掌聲。他站起來,對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在那一刻,他神采飛揚的眼波停滯了,像是遇到了一塊不可逾越的石頭。那隻揮在半空的手,突兀地定格在一個滑稽的弧度。
「武生,不管你走得多遠,這裏都是你的根。」
眼淚毫無防備地涌了上來,武生趕緊扭過了臉。從拿到簽證那一刻起,她就期待著有人說這句話,可是沒有,誰也沒有。劉邑昌得到消息后立刻報了一個託福培訓班,準備花一年的時間攻克外語,爭取明年和她在美國相聚。母親拿著她的簽證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美國才是世界發展的方向。她以為攔阻的話終究會來自外婆,因為外婆是一家人里最守舊的那一個,可是外婆卻說想做的事就得趁年輕去做,免得老來後悔。從一開始,父親在這件事上一直保持著沉默。然而父親從來話少,她很難從父親的緘默里猜度他的心思。她只是沒想到她期待了很久的一句話,竟會來自向來寡言的父親。
到巴黎之後,武生只給杜克打過一個報平安的電話,除此之外兩人再無聯繫。
阿娜伊斯·寧(1903—1977)
那頭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半晌,才傳過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西琳娜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面化妝用的小鏡子。她用袖子擦了擦鏡面,把鏡子舉到武生面前,說照一照你的臉,喬琪娜。武生偏過了頭。她知道她的眼角剛剛生出了第一絲皺紋,眼窩底下有兩塊青斑。她缺錢,缺覺,也缺愛。她此刻看上去像一個怨婦一樣地乾澀獃滯,心情萎靡得如同一件被雨水淋濕的舊衣服。
「怎麼,可以?」她的手猶猶豫豫地停在了半空。
開門進去,她吃了一驚。燈沒開,屋裡卻不黑,有一股比燈黯淡卻比燈厚實的光亮,如化了一半的黃油,濃郁肥膩地絆住了她的腳和她的眼睛,原來是桌子上的兩根紅燭。蠟燭大概燒過一陣子了,燭芯高了,發出些細碎的爆響,扯著燭光一驚一乍地顫動著,燭淚在白塑料桌布上淌下一堆肥軟的殘紅。窗戶蒙上了,可是蒙住玻璃的不是窗帘,而是一塊洋紅色的紗巾。燭光舔到紗巾上,滿屋便溢流著暖烘烘的喜氣。
「這個周六,我們去市政廳登記吧。」她說。說完了她才意識到,她省略了「結婚」兩個字。
「託福沒過,只考了四百五十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很沮喪。
天哪,我把你生在路上了。
武生從書包里捻出一張面巾紙,擦了擦眼角。
「喬琪娜,拜託你,不要再在我的生活里進進出出。我實在,沒力氣了。」
窗外響起了西琳娜歡快的呼喊聲。
「這麼多人?」武生想起了哥倫比亞紀念日那天的燒烤。
護士呵呵地笑了,臉頰上的贅肉水波紋似的顫動起來:「相信我,待不了多久,他就能教會你怎麼寫脾氣這個詞。」
「他出生時的名字叫黃文燦,克勞德·布夏是他到法國之後才改的名字,布夏是他母親的姓。」
「喬琪娜,你看上去不快樂。」杜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母親的話像一根棍子,猛地捅了一下武生的心尖子,她疼得身子抽了一抽。她麻木地接過杜克遞過來的紙巾,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也哭了,是那種有淚無聲的哭法。
「不是的,我只是想,為什麼?」
杜克的父親是1949年離開大陸的老兵,老家在江蘇鹽城,杜克是老兵到台灣再娶之後生下的孩子。杜克雖然沒跟父親回過老家探親,卻對大陸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心。杜克的問題多得讓人無法招架,比如說四川的變臉、陝北的秦腔和皮影戲、廣東的碉樓、八旗里究竟哪一旗為首,等等。大多時候武生回答不了杜克的追根尋源,不過杜克並不在意,似乎他只要和武生聊聊天就好,至於說的是什麼反倒無關緊要。
「你也是學畫的?」他問。
「你沒後悔我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武生問。
武生吃了一驚,問你病了?杜克沒說話,卻攤開了手掌,在他手心躺著一個藍色的小塑料瓶子。武生醒悟過來那是她的避孕藥。平日她都很小心地藏在存放貼身內衣的抽屜里,昨晚她服完了忘了放回原處。
她突然記起他塞在枕頭底下的那件禮物。她翻出那個錦緞盒子,打開來,是一個梨形的景泰藍製品,梨頭上有一個可以扭開的細柄。她輕輕一擰,露出裡頭一個鏤成心形的盒子,盒子里裝了一隻景泰藍戒指。
她沒說話,只是從身後抱住了他,很緊,很緊。
她被他猜中了心思,她不想承認也不想否認,她索性繼續沉默下去。
「你是在逼我說謝謝嗎,杜克?」她冷冷地說。
武生嚇了一大跳,正想按牆上那個紅色鍵鈕,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西琳娜。
「你覺得,你是從哪裡,繼承了這樣的眼窩和捲髮?」西琳娜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顯然不是從你母親那裡。」
她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如同是竊賊在鉤取錢包的那一刻被人正正地擒住了手。
「其實你不必在意那些話。」武生聽見有人在她身後說話—— 是杜克,「希望你可以慢慢地學會美國人的幽默。」
「喬琪娜,你先離開,克勞德需要休息。」西琳娜對武生說。
他沒回答。她感到了她的腳在動,睜開眼睛,才發現他正俯著身子,用手套擦她靴子上的泥。一下,一下,又一下。
「什麼時候,開始用這個的?」他面無表情地問。
終於完了事,睡意在慾望的餘燼中突襲而來,他們在彼此的臂膀中沉沉入睡。
武生搖了搖頭。從小到大,她和母親一樣,都有一個影子般無法擺脫的綽號。母親是「老虎灶西施」,她是「洋囡囡」。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個和梨諧音的字,心裏抽了一下,就把他推醒了。
「邑昌,我想,申請出國留學。」武生猶猶豫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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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費呢,有減免嗎?」他問。
武生默默地坐在西琳娜對面,小口小口地啜著西琳娜給她要的墨西哥咖啡。她平日極少喝咖啡,她的舌頭還沒學會品嘗那股深藏在苦澀之後的香味,她只覺得苦。她已經隱隱感到西琳娜的話語里有一股暗流正朝她涌過來,雖然她還不能判斷這場對話會把她帶到哪裡,她卻非常清楚西琳娜今天約她出來,絕對不僅僅是想請她喝一杯咖啡,或是談一談她丈夫早已煙消雲散的社會理想。
「你說有什麼辦法,可以快速提高英文水平?」他焦急地問。
「我家不夠大嗎?難道容不下你們?」他問。
這會兒不是系裡規定的問答時間,武生也沒有事先預約,可是她手裡的事實在十萬火急,她等不起。她推開辦公室的門,期期艾艾地問了一聲可以嗎?就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那裡。
班上的同學背地裡談起布夏教授,都管他叫三W,意思是說他凡事愛刨根問底,隨便一句話都要盤查出處(where)道理(why)和用途(how),同他聊天著實費勁,便都有些避著他。只有武生不怕。武生不怕的原因,不是因為她把三W都捋清楚了,而是因為她敢把沒想清楚的話扯出唇舌,而且一見情況不妙就能拔腿走人。布夏教授似乎給她留了格外的面子,竟從未追著她給她自己的胡言亂語擦過屁股。眾人見了,就暗地議論布夏教授偏愛亞裔學生。當然,這樣的話刮不到武生的耳朵中來。
武生哦了一聲,說:「那是只老掉牙的表,是我媽給我的,難看死了。我自己的表電池沒了還沒來得及換,就拿這隻先用幾天。」
那個周六杜克約了醫院門診,醫生是一位全美聞名的妊育專家。
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晚,武生髮覺月到最皎潔的時候,那顏色不是白,而是藍。月光給每一片屋頂都塗上了一層晶瑩的藍光,曼哈頓的月夜看上去像是冰雪嚴冬。
「他老婆有沒有告訴你,我是被她掃出辛辛那提的?你現在也只能指望他老婆了,他就是有一肚子話,也說不出半個字,連拉屎都得她替他擦屁股。」
杜克只在屋裡待了一小會兒就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張簽了字的支票。
臨出門的時候,武生認真地裝扮了一下自己。打開那個裝著化妝品的抽屜,她的指尖覺出了瓶蓋上的塵粒,這才知道她已經很久沒用過它們了。梳理完畢,她從衣櫃里挑了一件白底紅花的連衣裙,那是頭天夜裡就想好的。衣服剪裁得很合身,無論是遮蓋的還是裸|露的部分都恰到好處。她看著鏡子里的那個人不禁有幾分恍惚:她幾乎有些認不得自己了。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還是在連衣裙外頭罩了一件舊外套,所有的張狂瞬間被壓住了頭角,她只是不想讓他看出時隔多年她依舊還為他上心。
「你放心吧,獎學金不會有問題。」他說。
「我又報了一期培訓班,這次是在外院,聽說那裡的通過率比北大高。」他說。
杜克是美國團隊里的項目預算師,是這群美國佬里唯一一個會說中文的人。
武生一下子傻了眼,合同是導師替她簽的,她從未見過租約。
這句話武生只說出了一半,就咽了回去。她知道質疑在這個時候是一種粗魯。明年還是很遙遠的事,還要走過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她用不著在今天就預先押上她的態度。於是她笑了一笑,含含混混地說了一聲謝謝。
她想鑽進去,身子卻不肯。司機半推半抱地把她弄上了車,問她去哪家醫院?她完全沒有準備,隨口報了一個曾經做過一次檢查的院名。又一潮陣痛襲來,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她不想嚇住那個唯一肯為她停車的好心人。
幾天後,武生正在家裡做晚飯,就聽見有人敲門,是房東。這才猛然醒悟,開學後學校里的事情太多太亂,她竟忘了交房租,而且已經晚了十余天。就趕緊進屋取出支票本,寫了一張一百七十美金的支票。可是房東拿了支票,卻不肯走。
他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動了一動,他想握得更緊,可是他沒有力氣,醒著的腦子指揮不動睡著的軀體。他含混不清地嗚嚕了一聲,她聽不清楚他到底想說yes還是no,一條細細的閃閃發光的口涎從他合不攏的嘴角里慢慢地流了下來。她從柜子上扯下一張紙巾,他側過了臉想躲避她的觸碰,那是他的自尊。可是不聽使喚的肉體扛不住沉重的自尊,自尊落在地上,玻璃杯似的摔得粉碎。武生突然有點想哭。
「你在哪裡?我聽不清。」武生說。
「你永遠責備別人不理解你,你什麼時候理解過別人?」杜克兇狠地打斷了武生的話,「你憑什麼認為天底下只有你吃過苦?你聽過什麼叫『眷村』?你穿過米袋縫的褲子,上面寫著『十公斤』?你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被媽媽逼著扮成女孩,給客人洗頭是什麼樣的感受?喬琪娜,天底下你不是唯一一個有陰影的人,每個人都得帶著過去繼續生存!」
「武生,當年我選擇生下你,我不指望你感激我,我只是希望你懂得那個年代的難處。」母親終於停止了哭泣,「若不是你爸,今天不會有你,興許也不會有我。」
她聽見電話那頭母親嗷地號叫了一聲,便知道她踩到了她的最疼處。她想象著她如一團濕麵粉似的癱軟在凳子上的情形。
她突然就想起了離開紐約前杜克對她說的話。
真正讓武生覺出杜克的私心,是在美方的告別宴會上。那一次美國人把荷包掏得很深,晚宴定在洛克菲勒中心頂層的那家彩虹餐廳。那天晚上每個人都喝了酒,說話有些頭重腳輕。美國公司的總裁在祝酒時對杜克和武生眨了眨眼,說中美兩國的友誼落到實處,還得靠年輕人,尤其是未婚的。所有的美國人笑得前仰后翻,樂不可支—— 杜克和武生是這一群人里僅有的單身。武生沒笑。武生只覺得被人平白無故地佔了一個便宜,還不能吱聲。她不想翻譯這句話,她只是勉強笑了一笑,敷衍過去了事,卻一整個晚上像吞了一口餿食似的不舒心。
「喬琪娜,你喜歡杜拉斯?」
武生不記得是在哪一站下的車,直到看見街口那個懸在高樓上的巨幅電視屏幕,才醒悟過來她已經走到了時代廣場。她走了很久的路,卻還沒有把身子走暖。天已經全黑了,不知什麼時候落起了雪。雪很乾澀,飄在空中像麵粉,打在臉上像沙子。雖然離午夜還有三四個小時,人流已經開始濃稠起來,擦肩而過的呼吸里,已經隱隱聞到了第一絲香檳的氣味。
「我媽查出來胃癌,晚期。前些日子人就瘦得不成樣子了,就是捨不得去醫院看病,耽擱了。」
「早上五點半出發的,沒想到長周末路上有這麼多的人,出了紐約就堵車,一路堵到這裏。」
「有事沒事,就打對方付款電話,煩……」她期期艾艾沒頭沒腦地解釋著,說了一半就覺得有些後悔,這是一個她並沒有準備和他分享的話題。
武生魚兒似的滑進了他的被窩,赤|裸的雙足帶著春夜的寒氣碰觸到他溫熱的腿,她感到他輕輕地顫了一顫。她知道他有話要問,她急切地想把這些問話堵在奔往出口的途中。她摸摸索索地解開了他睡衣的扣子,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口。她的肌膚一貼上他的肌膚,就知道了他身體的歲數。三十八歲的軀體不再具有二十八歲時的能量,三十八歲的身體已經有了破綻,攻克這樣的城堡只需要一絲良心,半點熱情。
武生猛然醒悟過來,原來這是連在電話線上的門鈴。
武生看完后久久無話。武生的沉默是一把錐子,在邑昌的自信上鑿了一個眼,底氣漸漸地就漏淺了。
為過去的好時光……
武生望著水晶盤子里那些櫻花的屍骸,在燈影里黑幽幽地睜著哀怨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的快樂如櫻花,從出生到銷隕,中間只經過了一陣輕風。
勤奮婆知道現在女兒才是一家之主,她極少堅持自己的主張,除了這一次—— 這一次她不依不饒地堅持武生必須跟著大家去藻溪。小陶雖然覺得讓武生花兩三天的時間在路上顛簸有些耗神,但她也理解母親的固執:武生這次不是尋常的出門,她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武生把信封放進書包,正要走,卻被布夏教授叫住了。
武生坐在先賢祠的台階上,感覺拂面的風裡已經有了隱約的暖意。三月是個靠譜的月份,至少在巴黎。她不知道世上還有比這更藍的天空,雲被那些積滿了歲月塵垢的房頂鉤扯著,天穹布滿了細碎的棉絲。她並不是真要進先賢祠,那種地方看過一次就夠了。伏爾泰、盧梭、居里夫人,都不過是一尊冰涼得看不出性情的石槨,她寧願在書或者電影的片段里,尋找他們還是血肉之軀時的印記。她只想坐在先賢祠的台階上,像小時候騎在爸爸的肩膀上那樣,藉著那些偉人的身高,來窺視這個都市在低處時看不清楚的私密。
「他到底是誰?你說,你說啊?」
宋志成點了一根煙,坐在不遠處一塊石頭上慢慢地抽著。他十四歲跟著叔叔離家參軍,他不信鬼神也不信來生。他管得了自己不信,可是他卻管不了他丈母娘信。對這個丈母娘,他心裏多少有點怵。那年他讓小陶給她寫的那封絕交信,這麼多年還像根魚刺鯁在他的心頭。他知道勤奮婆沒忘記,可是她從來不提。她給了他這個面子,他就留了個短處在她手裡。這個短處像把read.99csw.com刀懸在他的頭頂,似乎隨時都能落下來,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刻,他就這樣提心弔膽地過了二十多年。
宋武生參加完單位的送別晚宴回到宿舍時,發現門上釘的那塊豆綠色布帘子被摺疊成了一朵大花,而花蕊是一束剪成細波紋形狀的彩紙。她就知道劉邑昌已經到了,他有她房間的鑰匙。
在巴黎她幾乎天天可以遇上這樣的驚訝。
樓道很窄也很暗,兩邊都擺放著煤氣灶,每逢做飯的時候行路就有些艱難。武生敷衍地應付著眾人的招呼,殺出重圍走到了自己的宿舍門前。摸出鑰匙開了門,在那張單人床上坐下來,脊背上依舊還在灼痛,那是目光烙的。她的宿舍在樓道的盡里,每一回進出,她都覺得是一場精疲力竭的廝殺。她個子很高,比街上尋常的女孩子高出近一個頭。頭髮微卷,眼窩很深,高高的顴骨底下,有一張幾乎覆蓋了半張臉的大嘴。在那個審美觀念正遭受著空前顛覆的年代里,她走到哪裡都是一道景緻。她並不知道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法國血統,她只是厭煩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每天回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熱水洗臉擦身,她要儘快洗去那些眼睛殘留在她肌膚上的油膩和污垢。她很早就懂得了美麗是一種不堪煩擾的負擔。
她抓起他的手,把臉貼在他的手背上,這是她唯一知道的安慰方式。從小到大她每一個步子都有人扶著,她遇到的最大傷痛,是母親在擦窗戶的時候從凳子上下來,失腳踩死了一隻她養了兩年的貓。安慰和被安慰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經歷,她還在慢慢學習。
「是尼康F3HP嗎?」他問。
「外婆,你也不管管,我媽這樣欺負我爸。」武生憤憤地說。
她有些驚訝,又漸漸覺得坦然。他和學生們在一起時,經常談起他的妻子兒女,而他們也時時提及自己的家庭,只是她還沒有融入他們的隨意之中。
她忍不住笑了。
布夏教授正趴在辦公桌上看學生的考卷。這是一年裡最忙的時節,大考剛過,寒假即將開始,除了改卷批分之外,家裡通常還有一個龐大的聖誕度假計劃在等候著執行。布夏教授今年要帶全家人去巴黎和岳父岳母一起過聖誕,節后再和孩子們去奧地利的因斯布魯克滑雪。他現在正努力地在堆積如山的考卷里鑽出一條通道,好儘快回家打點行裝,準備旅途中所需要的種種煩瑣。
這時他注意到了她手裡的相機。
那晚回家,武生躺在旅館鬆軟的大床上一時不能入睡。她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有那麼一點點在意杜克,否則為什麼她會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動氣?
武生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她知道馬上會有一絲譏誚要溜到嘴角,她清了一下嗓子,狠狠地把它扼殺在了萌芽狀態。她想說我沒有別人可以想,可是她清楚這句話的尖刻和殘酷,她最終選擇了沉默。
這幾年裡杜克帶著武生看過了好幾個著名的不孕專家,兩人做過了無數次名目繁多的檢查,都沒有查出個所以然。醫生的唯一解釋是壓力,這是現代醫學給所有莫名病症的全能詮釋。
電話那頭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接著,她聽見了一聲嘆息。
那一晚,武生留了杜克在家裡住。武生的公寓只有一間房,沒有廳,武生睡床,杜克睡沙發,中間隔了一扇屏風。屏風是武生花了幾塊錢在舊貨攤上買的,是三屏的日本山水圖。月光從窗帘的縫隙里鑽進來,把屏風上的絲綢照得薄如蟬翼,圖上的樹枝被扯得細細長長的,形同鬼魅。
武生的眼睛熱了一熱。可是她並不知道,二十六年前的一個冬天,有一個叫宋志成的男人,對一個叫孫小陶的女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她這個家族的女人,血脈里似乎都有一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叫她們忍不住要為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壯男人情迷意亂,而最終卻都嫁了一個四平八穩的老男人。
索邦大學靜靜地安全地躺在相鄰的一條街上。這個距離很合宜,近得能隱隱聞得到那些門把手上的銅銹,可是又沒有近到壓在心頭叫人不能喘息的地步。她知道從索邦大學到索邦廣場到先賢祠的路徑上,已經很難找到二十多年前一個叫克勞德·布夏,或者是黃文燦的男人留下的足跡。不完全是紅塵的堆積,也不完全是時空的距離,最緊要的是她已經失去了心無旁騖的清澈眼力。
武生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知道是劉邑昌。這個時候,劉邑昌正跟著他的導師在雲南寫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會想得出這樣的信,他知道她很受用。
第一個醒來的是武生。武生一睜眼,猝然看見了身邊有一個人,嚇了一大跳,過了一會兒才把昨夜的事漸漸地想了些起來。蠟燭已經很低了,幾乎燒到了底座,燭芯里冒出一絲絲苟延殘喘的青煙。黯淡的燭光中他的臉上顯出一絲倦容,眉心有一個隱隱的結子,那是離別咬傷的瘢痕。
她避開了他的眼睛,說:「沒什麼,只是時差還沒全倒過來。」
她很貪婪,她有太多的願望。她希望父母外婆長生不老,她希望她每一科成績都能保持在B以上,她希望劉邑昌能考過託福……想到這裏她吃了一驚,這個夜晚直到這一刻她才想起了劉邑昌。在美國的這些日子,她有太多的事等不及要講給他聽。電話太貴,信又太慢,片刻不停一去一回也要一個月,收到回信時早已時過境遷,當時熾烈的情緒已經成為恍若隔世的惘然。她需要他的時候,他遙不可及。他需要她的時候,她也一樣。才幾個月的時光,他們就已經不再是彼此生命中那份隨時存取的依賴。寫出「天涯若比鄰」詩句的人,不是沒有經歷過天涯之別,就是從未真正有過知己。
勤奮嫂和谷醫生輾輾轉轉地行了十幾年的彎路,才總算走到了一起,可是他們只做了兩年的夫妻,谷醫生便走了,是心臟病突發。那天夜裡勤奮嫂被一陣呻|吟聲驚醒,谷醫生只來得及捏住她的一根手指,說了一個「你」字,就咽了氣。勤奮嫂永遠也無法再去探究那個「你」之後的巨大空白里所隱藏的玄機。
迷迷糊糊之中,有一股輕風如天鵝絨將她整個裹挾著卷進了一條狹窄的隧道。隧道起初很暗,後來漸漸地有了光。是白光,卻不是她見過的那種白。這白沒有線條、沒有稜角也沒有重量,溫軟地撫在她的眼帘上,勾引著她只想沉沉地睡去。就在她即將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倏然驚醒了,她明白過來那隧道的盡頭是通往另一個去處的門。她若聽憑了睡意的誘惑,她就會被那股風那道光帶入那扇永無歸路的門。這一輩子她欠了太多條人命,比如仇阿寶,那是快刀殺的;再比如她的兩個父親,那是慢刀剮的;甚至還有杜克。杜克早就說過要離開競爭激烈的華爾街,去佛羅里達開一個小會計師事務所,卻因為她的工作之故,他遲遲沒能把計劃付諸行動。她雖然沒有親手殺過他們,可他們的死里卻到處找得見她的指痕。也許此刻他們合著伙兒地來了,要向她一一討索那一段段打了折扣的生命。可是她還不想跟他們走,至少不想在這一刻,因為她得先撂下她肚腹里的那團肉,那也是一條命。今生她欠下的債太多了,她不能再欠下一條新命。
「克勞德不能再見到你了。上次你走後,他鬧了很久,病情越發嚴重了,醫生說他不能再經受任何刺|激。況且,克勞德已經不能回到講台了。他現在不拿薪水,只拿病休保險金,我可能得出去找一份工作來補貼家用,我們家畢竟還有兩個在幾年之內就要上大學的孩子。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們不可能再資助你的生活費用了。」西琳娜說。
他沒繃住,終於撲哧一聲笑了,說:「鹹得可以腌鴨蛋。」
「跟別人的媽媽也沒什麼區別,愛嘮叨,管得很緊。」
「這梨是簡單的梨嗎?你沒看出來它是樣什麼容器嗎?」他問。
她努力地睜大眼睛盯著窗外街角的路牌—— 那是她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將近午夜的紅燈依然盡忠職守,司機在每一個路口都得停車。她的肚子又狠狠地抽了一抽,她突然極想上廁所,但她知道她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疼痛已經吸幹了她的意志和體能。她試了幾次才終於扯過半張床單,在身下疊了幾疊,她不想弄髒他的車。身子還來不及在這個新的姿勢里安定下來,一股溫熱已經從她的兩腿之間奔涌而出。她拿手一探,摸著了一團濕黏的頭髮。
「哪一個爸?」武生尖利地截斷了母親的話。
武生到美國已經一個多月了,可是她依舊覺得還半懸在空中,沒有完全落地。來之前導師已經給她找好了一個單間的公寓,雖然小,卻五臟俱全,而且很乾凈,離學校只有十五分鐘的步行路程。房租是一百七十美金,在同類房子里是異乎尋常地便宜,可是武生還是嫌貴。武生的獎學金是六百五十美金,寒暑假停發,九個月的收入要平攤到十二個月,武生不得不精打細算。她曾想過要搬出去和同學同住,再省點房租,可是導師說第一年學業繁重,一個人住學習和休息的效率都要高些。她只好作罷,她只能把掰過的錢掰得再細一點花。即使過得再節儉她也不能抱怨,她知道系裡像她這樣免了學費又外加獎學金的學生屈指可數。
「他,病了?」武生驚問。
她雖然一直等著這句話,可是她明白她絕不會被這句話左右,她終究還是要走。她只是想知道有人貼心貼肺地牽挂著她,而不僅僅是拿她當指望。現在她終於討到了這句話,她突然覺得心落在了實處,她終於可以放心地走了。
武生已經四個月不曾給家裡寫信打電話了。最初是因為氣惱,後來氣惱漸漸淡化成了怨意,再後來怨意又漸漸演變成了慣性。這四個月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比照她先前的生活,這四個月的日子錯綜複雜得像過了整整三輩子。這些日子是一團亂線,一旦錯過了一個頭,便很難再整理出頭緒。武生正思忖著到底該如何找那根線頭,杜克已經把話筒塞到了她的手裡。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到美國來找我,我一定盡地主之誼。」
「不是這個。」杜克說。杜克嘴角上的肌肉彷彿受了腦子的脅迫,微微地抖顫起來。武生看到這個神情,就知道杜克有緊要的話要說。
「我這裏,有一張去紐約的灰狗套票,長途汽車外加三天的旅館住宿。原本是我兒子要去看他表哥的,現在我們改了行程。如果你沒有別的計劃,可以拿去用,假期里出去走一走。」布夏教授遞給武生一個信封。
這是一個獨屬於紐約的火樹銀花不眠之夜。這是人生不可沒有也不可多有的記憶:沒有是缺憾,多有是畫蛇添足,任何的疊加和重複只能使最初的印跡變得模糊。
她終於開口了。她說:「你應該娶個土司的女兒,在雲南住上十年。」
武生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一路紅到頸脖,耳垂脹得隱隱生疼。她知道如果此刻她把手捂在臉上,一定會燙出一掌燎泡。
武生這時才醒悟過來,被杜克牽著的那個女孩原來是自己。
他只比她大兩歲,卻總丫頭丫頭地叫她,她喜歡聽他這樣叫她。
杜克說我年初就離開了那家公司,現在在華爾街供職。武生就笑,說難怪,要不怎麼會買房子呢,一定是大大地加了薪水。杜克說不加我跳什麼槽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武生問是什麼樣的豪宅啊,你買的?杜克嘆氣,說你沒聽說過曼哈頓的房價?不過是比鳥籠略大一些的一房一廳公寓。
「你是怎麼來的,開車嗎?」武生驚訝地問。
西琳娜的懷抱像一張無比溫軟的眠床,武生看見他的怒氣正在一絲一絲地消散,終於他成了一塊泄完了氣的皮子,服服帖帖地黏在了她身上。
「還有呢?」他似乎不過癮。
「是的,辛迪,克勞德現在穩定一些了,已經轉到康復治療中心了。」
「我知道,我要為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付上一輩子的代價,這是命。可是你不同。」西琳娜說,「雖然這件事的源頭是你,可是你並不知情,至少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並未要求過以那樣的方式出生。」
四月的天氣依舊寒冷,武生從窗口望出去,一眼就看見了風。風有顏色,風的顏色很是強悍。沿路的樹枝已經開始肥胖起來,那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綠。穿著藍布工作服的地勤人員,正隔著白口罩彼此高聲對喊。這裏的綠、藍和白都不過是武生由慣性衍生出來的聯想,其實風早已蠻不講理地在一切所經之處蓋下了它的唇印,把一切顏色抹上一層土黃。
武生只好找掏出手絹,找了塊略微平整乾淨些的地方鋪下。
可是她看見了他眼睛里的血絲。
她最終打消了談話的慾望,指了指被他們甩在餐桌上的同事,說:「你我都走了,誰來給他們做翻譯?」
武生看到杜克眼白里那一根根細細的血絲,暗暗在心裏喊了一聲皇天,就趕緊讓他進屋。他放下紙箱,說了聲車裡還有東西,便又下了樓,再上來時手裡提了兩個飽脹得要開裂的黑塑料袋。
於1931—1935年在這裏居住過
她現在交不起房租也交不起伙食費,從辛辛那提帶過來的那幾個積攢,只夠她買幾張地鐵票和交轉學的申請費用。杜克說她想在這裏住多久就住多久,她給他隨便煮什麼飯食,只要往裡多放一口就是她的份。她知道杜克說的是真心話,但也知道世上所有的真心話和食品一樣都有保鮮期,存久了就會變質,她得小心翼翼地在真心話變餿之前找到出路。況且,她也聽出了杜克在善心的裂縫裡不小心顯露出來的期待,她明白她得努力學會照顧杜克的飲食起居,和杜克家裡的每一樣東西磨出某種程度的默契,包括客廳里冷硬的沙發,也包括廚房裡桀驁不馴的菜刀。
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她去了紐約,他去了雲南。他黑了些,也瘦了些,海軍藍運動衫底下的肌肉里,開始隱隱約約地有了骨頭的感覺。新剪的板寸頭硬如豬鬃,西雙版納的太陽把他臉上的輪廓削得明晰清朗,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不像是畫家。
杜克沒說話,兩人默默地站在窗口。
武生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屋外走去。她曾多次嘲笑過那些俗不可耐的電影橋段,遭受了重創的男女主人公總會在一場大雨中躑躅街頭,沒想到今天她竟然也遇上了這樣落俗的一場雨。走出咖啡館時壓在她頭頂的一片肥雲,就在她走到街角的時候化成了滂沱大雨。那雨不是點,也不是絲,而是一根根鑲著鐵釘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得她身上滿是窟窿。可是此刻她的神經彷彿蒙上了一層岩石般粗糙厚實的繭皮,她竟然不知冷也不知疼。早上出門時雖然也累,也有一萬件煩心的事,腳卻還是實實地踩在地上的。可是這會兒往家走的時候,她突然丟了腳,只剩下身子被雨推搡著鬼魂似的飄浮在空寂無人的街路。
可是今天又和往常有些不一樣,她覺出了他急切之下掩蓋著的心不在焉。
這晚的月光很是強悍,蠻不講理地將窗帘撕開一條大縫,照得屋裡的實木地板紋理明晰。武生睜著眼睛躺在沙發上,幾乎可以讀得出對過書架上那些書脊上的字。武生不是在試自己的眼力,她只是在看書架上的一件擺設。假若此刻她收拾起隨身帶的那隻箱子走出杜克的家門,這件擺設在書架上留下的那塊橢圓形壓痕,可能就是她在這個公寓里生活過的唯一印記。這樣東西跟著她走了很遠的路,鏤花的凹陷處積攢了許多沿途的灰塵和濕氣,顏色已經老舊了,再也不是當初的明艷。
「慢慢地,就好了。」布夏教授說,「從前我在國外讀書,也是一樣。」
她跟著外婆懵懵懂懂地磕了一個頭,起身時卻發現鋪在膝蓋下邊的那塊手帕上,蠕爬著一條鮮紅的、彷彿剛從血水裡撈上來的蚯蚓。那蟲子在那塊雪白的布上爬了一會兒,慢慢地將身子蜷成一個猩紅的圓圈,便不再動。武生的心在腔子里咚地猛撞了一下,險些將她撞翻在地上,她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兆頭。
「你外公活著只喜好三樣東西,一是書,二是煙斗,三是到外邊走走。錢他倒是不稀罕的,他只是不能沒有這幾樣東西。」勤奮婆對武生說。
她同宿舍的那位女同事在她出差期間結婚搬走了。她一直期盼著有一天能擁有獨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在女同事第一次跟她談起婚期的時候,她腦子裡就已經展開了野心勃勃的家居布置方案,那是她一輩子都不敢奢望過的寬敞和明亮啊。現在她終於獨自坐在這裏了,她卻發覺這間屋子是何等的狹小昏暗壓抑,任何的修飾計劃只能像用漂白粉清洗墨汁一樣的無望。想到她將在這個房間里度過尚無法預計的年月,直到某一天她跟著另一個男人,比如劉邑昌,走進另外一間和這差不多的房間,在那裡度過人生剩下的漫長時光時,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武生,你,你怎麼能這樣殘酷?他到底,到底是,你,你的……」母親語無倫次。
武生如釋重負。雖然她還不知道和史密斯教授談話會產生什麼最終結果,但從導師的語氣里她聽出了勝算的概率。和剛才進門時的心情相比,現在簡直可以說是雨過天晴。
他的話在她的心尖上戳了一個洞,她身子疼得抽了一抽。
「是黃文燦的老婆告訴我的。」母親低聲下氣地承認了。
「劉邑昌你知不知道,這是一塊七毛五美金一分鐘,你這樣打下去,我這個月別吃飯了。」
「假如你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你總是可以花幾個很小的錢,買一個測試儀的。」藥劑師善意地推薦道。
「坐下來,我們喝一盞交杯酒。」
他不是想吊她膀子的第一個男人,可是他卻是她第一個迷迷糊糊地愛上了的男人。她如醉如痴地聽他講述著童年和鄉野的故事,框在往事里的苦難,呈現著舊油畫里塵封的銅黃,那種凝重深遠讓她一下子覺出了自己的單薄。她的一生過於平順,她像是一張剛剛出廠的白紙,急切地期待著第一抹色彩,而劉邑昌既是顏色,也是那個塗顏色的人。
「你知道你的那份獎學金是怎麼來的?你研究過評審標準嗎?『給一位來自亞洲,專業背景在文史哲方面的女性申請人;她必須掌握三門以上的語言,其中一門必須是英文或法文,另外兩門中有一門必須是東方語種(比如中文或日本文);具有一年以上相應工作經驗者予以優先考慮。』你不覺得這個標準有些令人可疑地與你相符,只要簽上你的名字,立刻就能成為你的衣服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魚骨頭,猛然噎了他一下。他沒有立刻回答,彷彿在小心翼翼地挑選著合宜的詞句。
西琳娜沒有回答,只是打開了手提包,開始摸摸索索地翻找東西。西琳娜的手提包很大,也藏了很多東西,她把它們一一地倒在咖啡桌上,有唇膏、粉餅、梳子、鋼筆、各式各樣的鑰匙、開車庫門的遙控器、裝著零散硬幣的小錢包、支票本,還有一本厚厚的通訊錄,上面潦草地記著獸醫診所的地址、孩子學校老師的電話號碼、兒科專家,還有箍牙醫生的聯繫方式,等等。
她搖了搖頭。
她有些吃驚。在那個年代擁有一架進口相機已經是奢侈,而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子擁有一架如此新潮的相機更是奢侈中的奢侈。她已經習慣了人們的羡慕眼光,只是幾乎沒人能這樣準確地說出它的機型。
她和他是在去年秋天相識的,那時她剛剛從上海分配到北京工作,還在慢慢熟悉北京的街巷和風景。她身邊隨時帶著一張地圖,每一個周末她都要找一個地方走一走。那天她的目的地是北海公園。
「我有很多模特兒,但我不依賴他們。」他終於開了口,「這個人物沒有具體的藍本,只是一個整體印象,她的鼻子,你的眼睛,東一鱗西一爪的,我追求的是神韻,就像我的風。」
下山的時候,大家都很安靜。日頭終於落盡了,暮色漸漸濃膩起來。路雖然拓寬了,街燈依舊昏暗,一盞一盞的,相隔很遠,黑暗被剪裁得支離破碎。這是全家聚得最齊的一次祭墓,可是四個人卻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步履沉重。
元旦過後,她馬上就要去找一個價格不是太貴,離學校也不是太遠的單身公寓。她相信今天之後的杜克,已經沒有和她分享同一張床同一個屋頂的興緻。
她掙扎著爬到屋裡,扯下床單裹在自己身上,踉踉蹌蹌地跑到了街上。夜已經爛熟了,她沒想到她已經在地板上躺了這麼久。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很稀少,她有氣無力地揮舞著床單,幾輛汽車從她身邊經過,猶豫了一下,卻又呼嘯而去。她猜想她的樣子實在太怕人。
其實她是真正愛過他的,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攪動她一身的血,讓她感悟到生命熱度的男人,只是她在美國的那個艱難開頭毀掉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可能。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在向她呼救。她精疲力竭的時候,他卻還渾然不覺地從她那裡支取能量。兩個低谷相疊在一起,並沒有疊出一個高潮來。其實他們兩人都具備施以援手的能力,在另外一個時機,另外一種環境。他們在不該相遇的時候相遇了,又在不該分離的時候分離,那是命運的錯位。假若他們的相遇始於今天,那將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不錯,那是因為月月都有人替你另付一百三十塊錢。這個月我聯繫不上那個人了,沒辦法了才來找你。」
兩人便都安靜了下來,武生在等著杜克的鼾聲響起。在武生的記憶里,所有的男人,她爸、劉邑昌,還有去年跟她一起來美國出差的同事們,睡覺都無一例外地打呼嚕。可是杜克那裡卻遲遲沒有響動。她不知道是他沒睡著,還是他壓根兒就不打呼嚕。她等著等著,就把自己等得醒醒的,睡意全無。
她知道這是男人的自尊。自尊是一根鐵棍,保護了自己也攔阻了他人,她覺出了距離。他在她身子里殘留的餘溫似乎猝然涼了。
布夏教授笑了,說:「其實世界上所有的母親,在兒女心目中多少都有一點像猶太母親,你煩的是這個,愛的也是這個。那麼你父親呢?」
怎麼可能?和杜克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都在服用避孕藥。
這天武生正在阿娜伊斯的舊居前呆立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竟是杜克。她已經很久沒和他通過話了,他聽起來遙遠而陌生。
兩年沒來掃過墓了,墓邊的草修剪得倒還齊整。大先生的那個學生「文革」之後職位一連提了好幾級,他吩咐一聲,底下就有的是顛顛地跑腿的人。只是墓碑上刻的字里長了些青苔落了些鳥屎。小陶撿了根樹枝,刮著凹縫裡的髒東西,勤奮婆就開始燒紙錢。勤奮婆的紙堆內容很豐富,有金箔銀箔,有各種各樣的書,也有幾個摺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煙盒。最底下,還壓著一艘紙船—— 這是小城通往外邊世界的唯一交通方式,火車飛機還是幾年以後的事。
布夏教授疲憊地攤開了一份新的考卷,武生知道這一回她真是該走了。
「你是在笑話我嗎?菜燒得那麼蹩腳,有什麼好謝的?」武生說。
武生的語氣像刀,電話線被她嗖嗖地削成土豆皮似的碎屑。母親沒有說話,後來,武生聽見了一陣濃重的鼻息聲,她知道母親哭了。母親今天的眼淚很貴,二十二塊人民幣一分鐘。母親從開老虎灶的外婆那裡繼承了節省的習慣,即使在大暑天里走一天的路,也不會捨得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一瓶汽水。父親,或是那個她以為是父親的人,曾經戲謔地說過我老婆的籍貫是天下第一省。不過武生知道,無論多貴,今天母親都不會掛斷這個電話,因為母親明白,這根電話線是此刻她們之間的唯一牽連。
「喬琪娜,你自己把數字填上,先把第一個學期的學費交了。」他說。
其實她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就鼓勵她出國,只是那時武生還沒有動心。武生真正動心是在去年。母親說她有個同事的兒子一年前去了辛辛那提大學留學,可以提供一些相關專業的錄取信息。那人提供的信息很管用,武生從開始申請到通過各樣考試再到獲得簽證,從頭到尾還不到半年時間。更出乎意料的是:託福和GRE成績並不十分出彩的她,竟然拿到了全額獎學金。
杜克果然還醒著,正沉沉地想著心事。杜克的心事在這個過於靜謐的夜晚里滿屋爬行,他幾乎害怕那嘈雜的聲響會驚動了武生。他在思忖著是否要告訴她他跳槽的真正原因。其實去年武生剛離開紐約回國,他就動了離職的心思。公司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項目的工作人員不能和合作方成員發生感情糾葛。他的公司和武生的設計院商談的是一個巨額合作項目,假若事成,收入可以維持一整個公司好幾年的運營。他不想戴著鐐銬去找武生,於是他最終決定離開公司。只是在兩份工作的間隙里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在他悄悄地計劃著動身去北京看武生的時候,武生卻先他一步來到了美國。
西琳娜仰頭輕輕地吐了幾口煙。一個個圓圈從她的嘴唇里擠出來,小小的,緊緊的,慢慢地升騰到半空,就肥了,鬆了,渙散成一團慵懶的霧氣,最後撞碎在天花板上。
「噓,克勞德,可憐的孩子,乖乖,安靜。」西琳娜把他摟進她的懷裡,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
四月的曼哈頓已經暖了,日頭照在身上有些隱隱的酥|癢,鞋尖踢起的是一團又一團的粉紅,那是凋零的櫻花。櫻花從街角路口和樓之間的空隙里隨意率性地鑽出來,東一叢,西一簇,像是街市面頰上的腮紅,擦暖了鋼筋混凝土的冷硬線條,叫都市突然有了一絲喜出望外的羞澀和嬌嗔。
武生還在摸鑰匙開門的時候,就聽見了屋裡的電話鈴聲。衝進去接起來,是電信公司接線生溫婉的聲音:
她在說「你們」兩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說完了就有些後悔——她覺得自己聽上去有些賭氣。賭氣是私情的第一絲缺口,賭氣是一團需要及時撲滅的火種。
「世上read•99csw•com最有錢的一個男人,遇上了世上最窮的一個女孩,他給錢,她賣身,那都是陳詞濫調,只不過角色換了個,施恩的是黃種人,受惠的是白種人。當然,我的喜惡絲毫不影響杜拉斯在中國熱銷。」
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這世上,離了誰地球也照樣轉。不要剝奪你同事快速改善英文的機會。」
他沒回答,只是站起身來,尾隨著她進了廚房。他撐著門站著,看著她嘩嘩地開著龍頭洗鍋洗碗。廚房很小,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身後。距離雖近,卻仍在安全的範圍之內。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動作突然僵硬了起來,一不小心,刷鍋的鐵刷子扎著了她的手。她殺豬似的叫了一聲,緊緊捏住了食指。杜克嚇了一大跳,掰開她的手一看,不過是條細細的划痕。便從兜里掏出一個創可貼,纏上了,她卻依舊還在噝噝地喊痛。
「你能拿下來,讓我看一眼嗎?」布夏教授問。
「喬琪娜,是我,杜克,我在你樓下。」
親愛的快來干一杯,
「我陪你去吧。」她說。
布夏教授是八十年代初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的,西琳娜應該是他在索邦大學時的同學。武生對導師的學術背景了如指掌,這是母親叮囑她做的功課。母親的話她向來打著折扣地聽,但這一句話她聽完全進去了。布夏教授擁有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和索邦的博士學位,精通四國語言,在來到辛辛那提之前,曾在紐西蘭的一所大學任教。
他的話很重,一下子把武生砸蒙了,半晌,她才垂頭喪氣地說:「心肝我是沒有指望了,但我還是努力爭取有腦子吧。」


武生試圖解釋。武生講的是實話,不過這隻是實話的表層。表層疙疙瘩瘩,長滿幹得翹起了角的瘢痕,可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迴避了比表層醜陋十倍百倍的內核部分。她的掩飾是徒勞的,因為杜克已經一指頭捅進了內芯。
「我從小就吃食堂,真的不會做飯,是不是很難吃?」她忐忑地看著他說。
武生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他來,他的身子似乎一下子縮了水,小小的,鬆鬆垮垮地陷在一張氣勢龐大的輪椅中,藍色條紋的病員服底下隱隱爬著一條枯瘦無力的蛇,那是他還能稍稍動彈的一隻胳膊。
廣場上的人漸漸散去。不,不是散去,而是離開,這個夜晚沒有人願意那麼早散去。人群只是從廣場流入了大街小巷的每一家酒吧,他們將在那裡喝完窖藏的每一瓶酒,在收音機播放的每一首樂曲的間隙里,無傷大雅地發一發對舊年的種種牢騷,然後在酩酊大醉中慢慢滋生出對新年的星星點點期望。
武生蹲下來,把自己安置在一個可以和他平視的位置,然後輕輕地捏住了他的手,神情自然熟稔,彷彿她一輩子從來就沒有以別的姿勢和他對話過。疾病的巴掌輕輕一動,就徹底地抹去了隔在她和他中間的一切障礙,現在她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一腳跨進他的領地。此刻在她眼中他既不是教授也不是男人,他只不過是一個被疾病狠狠地狙擊了的老人。
梨盒,這樣禮物還是送錯了。武生暗暗地嘆了一口氣。合是希望,離是現實,希望是棉,現實是石頭,再厚實的希望也磨不|穿一片稀薄的現實。武生把戒指擺回去,把盒子塞到了箱子的最底層。她知道,在以後很長的日子里,她不會再有心情去看這件東西了。
武生坐起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說衣服不用買了,這個錢可以省。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你能不能答應我,而且不問原因?杜克說你最好不要讓我有太大的驚訝,我的心臟怕是不行。武生說一張五千美金的支票,在你心臟承受得了的範疇嗎?杜克做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說還好,暫時還不必持刀搶劫銀行。
「不喜歡,她太矯情。」
兩人便一起笑了起來。
武生這個學期選修的五門課,成績都在B+和B中間徘徊,而手中這門歐洲藝術史課,期末文章的批分是C+。這篇文章占學期總成績的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說,這門課的最後分數會是B-。她知道學校的規定,如果研究生有一門課程成績低於B,將會被取消獎學金資格。獎學金是她在美國唯一的一條繩子,那上面吊著的不僅是她的臉面,還有全部生計。
就在癱倒在床上的前一刻,她撥通了一個電話。她聽著自己的聲音走出嘴唇,鑽進話筒,明明是經過了腦袋的,腦袋卻不認得,那是一種奇怪的陌生。
「喬琪娜,我這一輩子,都愛你……只愛過你一……」
「我的願望是,世界和平。」武生趴在杜克的耳邊,大聲嚷了一句。他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可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里沒有人需要實話。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宿舍還是那個宿舍,樓道還是那條樓道,人也還是那些人。什麼也沒變,變的是她的眼睛。
王阿姨是母親單位的同事,武生當年申請辛辛那提大學,就是通過王阿姨的兒子找來的申請資料。當然現在武生已經明白了,這不過是母親諸多謊言中的一個,母親真正的消息來源是在別處。
「其實,我也是在讀中學的時候,才知道我爸在大陸還有個家,我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可是我們幾個孩子都沒有因為這事生過爸爸的氣,大家都知道那是歷史,他做不了主。」杜克說。
他看出了她的猶豫,就說期限是一月底,如果你不用,就浪費了。
那個名字是劉邑昌。
武生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那天布夏教授如此著急地讓她做的事,其實就是從西服的暗兜里拿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是一個被歲月侵蝕得銹跡斑斑的萬金油盒子,裡邊裝了一小撮看上去像乾草一樣的東西—— 那是很多年前一個中國女孩剪下來的青絲。
武生一下子想起了杜克,就點點頭,說:「算是吧。」
他把她的下頜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
「風呢?風在哪裡?」她問。
武生來紐約已經兩個多月了,一直住在杜克的公寓里,晚上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儘管杜克一再堅持讓她睡卧室。這兩個月里,她已經把蜘蛛網般遍布這個城市的地鐵線路研究得無比透徹,每個星期她都會到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大學轉一圈,了解校園環境並詢問她的入學錄取進展狀況。她的轉學理由非常充足,辛辛那提大學已經為她提供了導師因病離職的有力證明。只是從一所二流大學轉入一所一流大學,錄取的標杆自然提高了許多,獎學金的機會一下子縮了水,況且她再也沒有一個像布夏教授那樣的人,可以替她在錄取審核時大聲地說上幾句好話。
下班的時間里,杜克整天和中方代表廝混在一起。杜克帶他們吃遍了紐約中國城的每一家餐館,居多是美方買單,或是杜克個人掏腰包。每一頓飯上,他總會聲情並茂地唱一首《我的中國心》。杜克說那是他的「醉茶之曲」,回回都唱得席上的每一個人熱血沸騰,除了武生。杜克若年輕個十歲八歲,她或許還可以容忍這樣赤|裸裸的煽情。在武生這個年紀,三十五歲以上就算是半隻腳入土的人了,而杜克很不幸剛剛過完了三十六歲生日。有一陣子武生甚至懷疑杜克是美國人派來釣中國人合同的密探,他們的合作剛剛處在可行性研究階段,最後的合同究竟落在誰手裡,還是一個碩大的未知數。後來她才慢慢明白了,杜克僅僅是無可救藥地崇拜張明敏而已。
兩天前,她在學校的郵箱里收到布夏教授留下的一個便條,約她這天在教工俱樂部見面。收到條子時武生覺得有些奇怪:她這學期選了導師的一門課,幾乎隔天就能在課堂里見到他的面,見面時他什麼也沒說,卻偏偏要留張條子約她。聖誕節前導師就說過有些事要找機會和她談一談,一句話折騰得她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一整個寒假她把各式各樣的可能性都在腦子裡羅列了無數遍,開學的時候她藏了一肚子的問號想問他,可是一待見了面,卻發現他彷彿已經忘記了他說過的話。武生剛把這事放下了,卻又收到了他約見的便條。
她不說話。他把她的頭扳過來,靠在自己的肩上。
武生出生那年的春節,勤奮嫂和谷醫生結了婚。谷醫生依舊在醫院上班,勤奮嫂依舊開老虎灶,只是谷醫生把自己的物什打了一個包,搬進了謝池巷勤奮嫂的家裡。谷醫生在單位是只死老虎,「文革」初期被揪出來打了幾棍,漸漸地,眾人的目光有了新的目標,就對他失去了興趣。雖然谷醫生的薪水這些年裡降了幾級,卻還可以支付兩個人的開支,他就勸勤奮嫂關了老虎灶。只是勤奮嫂勞作慣了,閑不住,她的小店鋪後來還開了很多年,一直到「文革」結束。
「你為什麼選擇風的主題?是受了某種啟發嗎?」
武生漸漸從震驚的瓦礫中把自己一點一滴地刨掘出來,她終於清醒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杜克至今無法理清他對武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在他三十八年的生命歷程中,他並不是沒有遇見過心儀的女子,可是幾乎每一次都是在即將進入正題的時候節外生枝。上大學,服兵役,出國,搬到紐約就業……每一次感情的枝條剛抽出第一片芽葉,就會因異地分離而猝然夭折,生活似乎進入了一個被施了莫名詛咒的怪圈。父親雖然沒有責怪過他,但他知道父親對自己的遲遲未婚深感失望。他是父親最鍾愛的兒子,父親臨終前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住他,直至僵冷依舊不肯放開。父親死後,他才知曉家裡為籌集他出國所需的款項借了這麼多的債,至今他還在用薪水填補著這個天一樣大的空缺。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深深自責,覺得自己是只肥碩的蛀蟲,不僅蛀空了家裡的基業,也蛀空了父親對他的期望。
他甚至在家裡也不再是軸心。他的妻子孫小陶如今是一名高級工藝師,當年蹩腳的美術基礎並沒有妨礙她成為頂尖的布藝設計師。她對色彩和形狀的天然敏銳使得她設計的每一個樣品,都能在第一時間成為服裝市場的新寵。她的生活里再也沒有需要他施以援手的溝坎,她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用含淚的眼神對他說「宋老師你不要走,你走了再也沒人管我」。倒反是他,常常萌生出說這句話的衝動。
「那得看你怎麼理解『正規』。你的那份獎學金,是克勞德動用了他的私人積蓄,用匿名的方式向學校捐款建立的。這是短期的獎學金,為期五年,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幫助一名學生完成博士學位。當然,甄選的渠道都很正規,因為沒有人會比你更貼近這個為你量身定製的標準。無論是學校里還是系裡,都沒有人對此產生過任何質疑,克勞德把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
武生聽了,就說你這個故事簡直是我媽的故事的翻版。我媽小時候也愛畫畫,也窮,也沒有錢買顏料、畫筆、畫紙。邑昌就問你媽也是畫家?武生哼了一聲,說她那幾下連我都瞧不上眼。不過她是個好設計師,專門設計衣料上的花色。
武生這才接過了信封。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的生命里也許只有永恆的冬日而不會有春天了,因為她的婚姻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很久以來,婚姻對她來說就是一種進退維谷的僵持,進是殺了自己,退是殺了杜克。她不能殺他也不想殺自己,她就只能在不進也不退的窄小空間里,過著一種不僅缺乏陽光而且缺乏氧氣的低迷日子,直到杜克把她逼上絕路。她知道這一天是遲遲早早要來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突兀。
「謝謝你,那天,打電話找我。」杜克囁嚅地說。
進了鎮勤奮婆就急急地尋找著橋下的南貨鋪。南貨鋪似乎是藻溪一塊亘古不變的地標,無論修過多少迴路,蓋過多少幢新樓,換過多少屆政府,南貨鋪依舊站在路口,任世道的洪流涌過來淌過去,緘默,破舊不堪,卻不肯讓路。
「杜克,這個錢等到畢業以後,我才可以還你。」武生低頭嘆了一口氣。
「武生?」杜克輕輕叫了她一聲,他果真還醒著。
可是他愛上武生卻不是因為父親的心愿。事實上他在第一眼見到江南女子宋武生的時候,心裏想都不曾想過父親,他只是腦子一片空白地栽進了眼目挖掘的深坑之中。剛開始他只是看見了她的美,她的美如利刃一下子刺瞎了他的眼睛,其他的感官也緊跟著一一失靈。後來它們漸漸復甦,他才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任性,比如刁蠻,比如嬌氣。這些東西如荷葉上的青蟲玫瑰上的刺,把飄在半空的美落在了實處,叫他知道了她的真。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動了心的,他若再錯過她就可能永遠錯過了生命之樹開花結果的季節。他遙遙地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只覺得她是一件技藝超群的工匠手裡生成的名瓷,一樣純青的爐火里燒就的玻璃珍品,他略出一口大氣就會把她變成一地永遠無法修復的碎片。熱切的慾念在恐懼的高壓里行走過後,只剩下了顫顫巍巍小心謹慎的言行。
武生忍不住笑,說:「非得有事才吃飯嗎?典型的島民思維模式。」
「其實,還有一種方法,你可以替我省下一半的錢。」杜克說。杜克說這話的時候,也低了頭。兩個人的話在屋裡東一下西一下地相撞著,眼睛卻到處躲閃。「比方說,你嫁給我,就成了紐約州的居民,不需要交外國學生的高昂學費。」
那天放下電話,她還哭了很久很久。
小陶哼了一聲,說別嘴硬,我可都記著你的話。
「什麼事,請說。」他說。
「不用了,過兩天就發下個月的工資了。」她說。
「喬琪娜,假如一個人在二十歲的時候沒想過改變世界,他就是沒有心肝。可是到了四十歲,還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那他就是沒有腦子。」他說。
「藝術家每天都會遭遇各式各樣的靈感衝擊,啟發肯定有,只是記不得細節了。」他說。
杜克忍不住笑了,說宋武生你是我見過的最最怕疼的一個人,吃奶的孩子都比你能忍。武生說沒有辦法啊,誰叫我命里欠了人?杜克說不過是疼痛閾值低一點而已,談得上命不命嗎?武生說我出生的時候真的押上了別人的一條命,所以這輩子,連風吹過都會覺得疼,這是我外婆說的。杜克睜大了眼睛,說你殺過人?武生說這是一個很長很複雜的故事,等你睡足了再講給你聽。
武生不敢想下去。
廣場上的人震耳欲聾地唱起了羅伯特·彭斯的老歌。武生還不到二十六歲,遠未到懷舊傷感的時節,老去是個陌生的怪獸,此刻還匍匐在她視野不及的遠處。然而,今夜的紐約,突然讓她聽見了時光的腳步。
兩天以後,中方代表團離開紐約回國,他和他的老闆都來機場送別。隔著人群他伸過手來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就算是道別了。她期待著他說句什麼,可是一直等到她進了候機廳,他依舊還是沉默。她有點失落,因為憑她對他的觀察,他們的相識即使在那一刻畫上句號,也不該是一個如此沉悶毫無特色的句號。儘管她並不在意他,可是她還是忍不住為自己的判斷失誤感到羞惱。她被自己的美麗寵壞了,她向來更願意是那個在人際關係中以她的時間和方式安置句號的人。
一位黑人女護士把武生領進了康復病房。
原來她的生命從出娘胎那一刻起,就是一個遮天蔽日的謊言。她的母親、她的外婆,還有那個她一直以為是父親的人,在這二十六年裡,都合著伙兒蒙住她的眼睛,叫她看不見那些有關她身世的蛛絲馬跡。她生命的基石是個大虛妄,所有後來發生的事,都不過是從那個大虛妄里長出來的小虛妄,她現在再也不知道那裡頭到底有沒有一樣是真實發生過的。謊言沒有腳,謊言站不住,一陣風來雨去,她的人生就坍塌成了一堆亂石。
她在謊言里囚禁得太久了,真話叫她得著了自由。可是自由來得太猝然,她一時不知如何和它相處。
一點點,只能是一點點,她不可能在意更多,因為她和他中間隔著兩座她攀爬不動的山:他太老,她太自尊。
父親的死雖然讓武生難受,卻不是她情緒低沉的唯一原因。這些日子里,她覺得她丟失了一根貫穿全身的筋骨,身子像一團散肉慵懶地陷落在軀殼裡,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推著她,讓她站起來朝前行走。不上課也不備課的時候,她不是賴在床上昏睡,就是趴在沙發上,茫然地看著杜克走馬燈似的轉換著電視頻道。有一次她起床時發現自己已經整整兩天穿著同一套睡衣睡褲,沒有說過話也沒有出過門了。她開始驚惶起來,私下去看了家庭醫生。醫生說她可能得了冬季綜合征,一種缺乏日照的都市通病。於是她只能萎靡地等待著冬季的結束,和一個或許有陽光的春季的來臨。
「其實在美國,誇獎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你只需要簡單地說一聲謝謝就行。」杜克說。
布夏教授慢慢地看完了武生手裡的那篇文章,沉吟半晌,才說其實文章論點挺好,只是沒有表述清楚,還是你的英文寫作能力不夠。你下學期去英文系選一門寫作課程,保證達到B以上的成績。以這個為前提去和史密斯教授談一談,看他能不能答應給你一個「未完成」的評分,待到下學期再重修一遍這門課程。這樣,你的成績單上就不會出現B以下的成績。
武生光腳下了地,走到書架前取下那樣東西,撩起睡裙的下擺,擦拭著上面的積塵。噝的一聲,那東西上邊的把手把她的睡裙鉤出長長一條絲。她打開那樣東西,從裡邊掏出一個景泰藍戒指往手指上一套,松得厲害,便知道這一年裡她又消瘦了許多。
「不用急,我有。」她說。
她想了一想,才猶猶豫豫地說:「不就是一個盒子嗎?」
第二封信是給劉邑昌的,也是新年祝福,但不只是新年祝福。她還要告訴他,不要在單位里等她的電話了—— 她原先和他約好在元旦那天通話。
她知道蜜雪兒·菲佛是一個好萊塢明星,她看過她主演的《神奇的貝克男孩們》,可是還要過幾年,她才會知道普拉達是一個品牌的名字。她那天在救世軍舊貨店裡看上這件衣服,僅僅是因為它的顏色和樣式,那是一種她一直喜歡的簡約和大氣。
屋外的分貝明顯地弱了下來,不再刮耳,卻依舊分心。武生起身關門,看見了手持遙控器仰面橫躺在沙發上的杜克。杜克還沒換掉上班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黃底藍道的短袖高爾夫球衫,下身是一條水磨石牛仔褲。周五是公司的「隨意著裝日」,員工可以選擇不|穿西服。杜克躺得太隨意,球衫的下擺歪了,露出一截肚皮。杜克已經明顯有了肚子,年初買的那張健身卡,至今還躺在某個抽屜的角落裡積攢著灰塵。這幾年杜克在工作上的境遇,可以毫不誇張地用順風順水來形容,連跳幾級已經成為一個大部門的經理。
「你的幾張人物特寫似乎格外出彩。是有固定的模特,還是純粹的自由創作?」又有人問。
武生站在大街上,緊緊地捂住胸口,暗自慶幸。
「烘乾機正烤著衣服呢,再說法拉盛這幾家中餐館,哪家都吃膩了。」杜克說。
武生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家,獃獃地站在屋子中間,竟不知脫下濕透了的大衣,任憑衣服上的雨水在地板上淌成一個污濁的圓圈。她覺得出奇的熱,又出奇的冷。心裏有一股烈焰,沿著血管筋絡哧哧地燃燒著,彷彿要把她燒成焦炭。而身子里又有一股寒氣,順著她的毛孔噝噝地滲出,要把她的血肉凍成冰坨。她在冰和火的夾擊中瑟瑟地發起抖來,但她還不知道這是高燒的前兆。
「這是誰?」武生指了指手裡的那張舊照片問。
情緒的飛塵漸漸落下,武生聽見人群里有人向他發問。
從窗口望出去,外頭的太陽極是明艷,把草尖晒成一片接近於白色的淺黃。這是一個俄亥俄州難得的好秋,陽光依舊帶著夏天的鉤子,啄在身上隱隱生疼。樹葉子分不清季節,依舊待在枝頭痴痴地等待著第一絲秋風。武生剛從同學那裡學到了一個新詞,英文里管這種秋老虎天氣叫印第安夏天。
午後的陽光依舊強烈,武生的目光往右斜了一斜,就看見了法學院的大樓。「自由、平等、博愛」,石牆上的題詞在斑駁的光影里顯得凹凸分明。那個由黃文燦改名為克勞德·布夏的男人,在第一次看到這幾個石刻字時,應該是她現在的年齡,可是他的眼中不再有激動的光彩,手心也不再有熱血沸騰的汗,因為他已經被理想燒傷。他不僅被理想燒傷,他也被愛情燒傷。這個身子的一部分已經成為灰燼的男人,就是在那時才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做學問的。西琳娜大概就是在那個空當里走進他的心思的。
布夏教授今天看上去和平常有些不同。今天他似乎起了床就直接跑到學校來了,一綹額發耷拉在兩條眉毛之間,襯衫的領子鬆鬆地咧著口,顴骨上有一片沒洗乾淨的墨汁似的陰影。布夏教授今天從神色到衣裝到聲音,看起來都像是一個被老婆趕出家門的倒霉男人。
他只是遏制不住地想她。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流過來,她手裡捏著的那根電話線熱得燙手,她甚至覺得話筒隨時要在她耳邊炸出一個火球。其實她也想他,只是把念想和賬單放在天平上一稱,念想就已經蔫了一半。
武生被尖銳的電話鈴聲驚醒,看了一眼牆上的熒光電子掛鐘,是一點四十五分。在這個連上帝都睡著了的時刻打電話來的人,只有兩種可能性,要麼是傳遞一個刻不容緩的噩耗,要麼是壓根兒就沒弄清楚國際時區為何物,這兩種可能都讓武生心悸。
這天夜裡杜克起身上廁所的時候,被眼前兩粒瑩瑩的亮光嚇了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那是他的妻子武生,她正目光炯炯地坐在床頭。他問她怎麼還沒睡?她說屋裡有點悶,他拍了拍她說心靜一靜就涼快了。他很快就重新入睡,卻又被她搖醒。
武生坐在地鐵里,聽著車輪在鐵軌上擦出咣當咣當的聲響,看著滿是塗鴉的牆壁被車速拉成一塊塊色帶和光斑在她眼前飛閃而過,身子慢慢地暖和了上來,凍僵的手腳開始在手套和鞋子里熱燒火燎地復甦。肚子嗷地叫了一聲,她感到了餓。
可是當她看見他手裡那張完成了一半的畫稿時,她立刻知道她的判斷出現了一次少有的失誤。她很快就忘記了她找他的初衷,在他身後一站就站了半個上午。當他終於合上顏料盒的蓋子時,她忍不住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武生瞟了一眼杜克放在地板上的東西,塑料袋系著口,看不出裡邊裝的是什麼。紙箱子倒是大大敞開著,裡頭都是些鍋碗瓢盆之類的廚房用品。一隻炒鍋的手柄上,還貼著一張沒撕乾淨的價格標籤。武生便知道這是他專門給她買的,不是舊貨。她的眼睛再往箱子深處探了一探,發現鍋和碗中間的那一小塊空地里,居然還塞了幾隻洗碗用的絲瓜筋。
幸好,我沒有讓他看見,這個梨盒。
「在印度支那,杜拉斯小說里的那個地方。」
「布夏教授,你好嗎?」
「志成,你有沒有眼力?就不知道緊走幾步去路口先喊上拖拉機,省得我們站在風裡等?累了一天了,媽走不動。」小陶衝著宋志成嚷道。
「那得看你怎麼理解,他母親是法國人,而他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越南人。」
當然,當時武生並不知道杜克的淡定是因為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盤算。在武生的飛機還沒有啟航的時候,杜克的信已經搶在她的航班之前飛上了天。信是寄到她單位的,那是他唯一知曉的地址。信很簡單,疏疏地寫了一頁紙,都是一些內容普通得幾乎可以貼在牆上供公眾閱讀的問候,他不知道她的私信會不會經過他人的手和眼睛。但是他最終還是憋不住在信尾加了一句蘊意深遠的話:
回家后武生撥了一個長途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傳來一聲睡眼惺忪的哈羅。武生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紐約此時正是中午,杜克在周末總是要補一補一個星期欠下的覺。
「不用了。」武生喃喃地說,卻已經惶惶惑惑地接過了遞在她手裡的那個盒子,走進了廁所。
她咚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感到了腳指頭的僵冷。
武生把表取下來,他戴上老花鏡,把它放到檯燈跟前,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
陶萬氏右邊還有一塊墓碑,它是這群墓碑里最新的一塊,石面還沒來得及被風雨污蝕,上面的銘文是:陶公之性夫人上官吟春之墓。這塊石碑是外婆幾年前叫人雕刻的,外婆還特意叮囑石匠一定要刻上自己的全名。其實當時這裏豎的是另外一塊碑,上面刻的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陶公之性蕭氏夫人之墓。那塊舊碑是在那個姓蕭的女人過門的時候就立下的,只是她沒輪得上用。她最終沒能以陶家兒媳婦的名義在陶家終老,而因不能生育被趕出了家門。外婆在本來為這個女人預備的空穴前立了自己的碑文,每一次武生看到這塊碑都有些膽戰心驚:她無法把活人和墓碑聯繫在一起,總會忍不住想起電影里所見的活埋場景。
「那才好呢,你要是有了我們立刻去登記結婚。」他說。
後來她終於醒了,是被疼醒的。一股劇疼像一條鋼絲,把她的肚腹扭紮成一根股數很多的麻花繩。她想撐起身子,突然發現地是濕黏的,一團污水在她身下淌成了一條骯髒的小徑。
梨盒。
房東無奈,只好百般不情願地說:「是一個叫克勞德·布夏的先生,他不讓我告訴你。」
記者正在播報一系列來自紐約的數字,可是武生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她只覺得天花板傾斜過來,滿屋飛著色彩怪異的星星。她的眼睛被割瞎了,世界陷入一片沒有一絲裂縫的黑暗之中。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杜克,膝蓋一軟,頭重腳輕地昏倒在地板上。
他的目光像一把刷子,一遍一遍地在她身上刷著。她感覺呼吸有些不暢。
這裏原來是那個攪得左岸所有的文人—— 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 魂不守舍的精靈居住過的地方。院門緊閉,兩扇對開的鐵門鎖住了兩棟房子,一棟紅,一棟黃,九-九-藏-書紅不是鮮紅,黃也不是明黃,都沾染了歲月的灰垢。當然這層漆早已不是當年的漆,這層灰也不是當年的灰了。現在居住在裡邊的人恐怕不會知道,那個叫阿娜伊斯·寧的女人,曾經說過「堅守在花|蕾之中的風險,比綻放更疼」的話(「the risk to remain tight in a bud was more painfull than the risk it took to blossom」)。不知為什麼,武生總覺得那棟紅房子二層面街的那個窗口,就是阿娜伊斯和亨利·米勒在翻雲覆雨地用身體實驗過慾望之後,再用眼睛實驗感知的地方。
她把她帶來的那盆花放到了窗台上。陽光正好,把花尖子上的水滴映照得猶如閃閃發光的金珠。窗檯和床頭柜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看得出在她之前這裏已經來過了許多探望他的人。她那盆小小的粉紅色的米花,在那些嬌艷欲滴的玫瑰、康乃馨、鬱金香堆里顯得有些寒酸,可是這已經是她能買得起的最好的花了。這個月突然多出的那一百三十塊錢的房租,一下子打破了她的收支平衡,她意想不到地陷入了一道幾乎無法翻越的赤字鴻溝。
武生的心停跳了一拍,世界猝然間變成了一部沒有色彩的黑白電影。
「四個月沒你的信,也沒你的電話。我們找遍了所有的關係,也找不到你的聯繫方式。你爸心臟病發作,住了兩次醫院。剛開始的時候,他天天問你,到後來,他不敢問了,怕問出壞消息。可是他每天見到我的時候,那個眼神……」母親再次泣不成聲。
武生的眼睛在書櫥里匆匆走了一遍,突然發現了一本法文版的《情人》。這是她在大學里讀過的書,只不過那時候讀的是刪節本。她抽出這本書,站在窗口翻了起來。才翻了幾頁,突然就翻到了一張照片。是老式照相機拍的黑白照,很小,不到兩英寸,顏色已經泛黃,但還看得出是一個年輕的軍人,背景是一片看不出地域特色的荒原。軍人的五官和軍服的細節都已經被歲月磨蝕得模糊了,只有笑容還依舊燦爛真切。
廣場上的音樂會已經開始,有人在吹奏薩克斯風。迎新是一種狂歡,和狂歡氛圍相宜的應該是鋼琴,或許還有節奏快如旋風的提琴。薩克斯風太憂傷,尤其是在寒風和雪花之中,讓人聽了忍不住有流淚的衝動。或許辭舊本來就是一件憂傷的事,告別一年,告別一個世紀,順便也告別舊的自己?
這是一句很到位的評價,不懂畫的人很難說出這樣的話。
武生突然就想起了出國后第一回給家裡打電話時的情形。國際話費太貴,她到美國三個星期之後,才給家裡打了第一個電話,是父親接的。他剛喂了一聲,她就哭了。她其實是想告訴父親她在美國過得很好,現在她住的公寓樓道里,再也不會有人盯著她,看她早上出門穿的是什麼衣服,晚上回家帶進了什麼人;她的生活環境很安靜,周一到周四四天上課,接著就是三天的自由安排。這三天如果她不出門,基本不會有找她的電話鈴聲。周一再出門時,她說話會有些艱難,因為她已經三天不曾開過口;她也想告訴父親:她現在終於可以天天洗熱水澡了,想什麼時候洗頭就什麼時候洗頭。只是洗完澡洗完頭,再也不會像在北京那樣,披頭散髮地去街角的副食店買一罐酸奶,或是拉個同事去單位邊上的那家小放映廳,看一場從情節到對話都十分拙劣的電影,一邊放肆地嘲笑著影片里漏洞百出的橋段,一邊畢畢剝剝地滿地吐瓜子皮。她原本是想好好和父親說一說美國的新鮮事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每一句話涌到喉嚨口,都化成了滔滔的淚水。也不知哭了多久,才聽見父親在那頭說:「寶貝,快別哭了,電話費太貴。」
她喜歡他話語里的霸氣。他的霸氣是一堵結實的高牆,她在裡頭待得舒適而安全。只是這時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把他的霸氣做成了一把尺子,她將拿著這把尺子來衡量後來進入她生活的每一個男人。
他寬容地看了她一眼,彷彿在說你這個傻孩子。
晚飯後,武生在廚房裡洗碗,杜克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杜克不上班的時候其實也在上班,只不過把辦公室搬到了卧室而已。
他說這話的時候,突然有些期期艾艾。
杜克舉在半空的刀叉突然停了下來。「有難處的時候,你第一個想到了我。」
武生抓起手提包,飛也似的逃離了大廳。
可是這回勤奮婆一下橋就傻了眼:南貨鋪不見了。不僅南貨鋪沒了,橋底下那一排店鋪都沒了,道路已經擴出了一兩丈。勤奮婆找了個路邊的閑人一打聽,才知道守鋪的章嫂去年歿了,拆遷之後她的子女都去了縣城長住。勤奮婆聽了一臉落寞。小陶就勸,說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不死的人?要不社會怎麼朝前發展?勤奮婆嘆了一口氣,說我管不了天下的事,我只知道最後一個認識你爸你奶奶的人,也沒了。小陶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嘀咕:連我都不認識我爸我奶奶,章嫂又怎麼樣?
「看起來你離賢妻良母的目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說。
四十是一條線,婚姻也是一條線,同時跨越了兩條線的男人,身心開始鬆懈,懶得再用繩索束縛彎曲自己,哪怕是為了逢迎一個上司,或者一個女人。武生曾經有過逼促杜克健身的衝動,但在第一回合就遭遇了她的滑鐵盧。他只是慵懶,並不是成心忤逆她的意願,那天也如此。只是那天他的回答表面平滑無懈可擊,底下卻藏著玄機,她知道如果她再往深處輕輕一摳,就會摳出一根骨頭。那天他打了一個哈欠,說喬琪娜你給我一個充足的健身理由。她立刻就住了嘴,因為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在剛離開辛辛那提的那段日子里,武生曾經強烈地憎恨過西琳娜,因為她是死死地蹲踞在克勞德腦子之外的那個守門人。武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生父困在一團爛肉里的那副頭腦依舊清晰犀利,只是西琳娜徹底地關閉了自己通往那裡的狹窄路徑。後來她就漸漸地不那麼恨她了,因為畢竟是西琳娜告知了他的死訊,她讓他們在他身後有了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這一兩年裡宋志成一下子老了,不是因為年紀,而是因為他突然悟出了自己的沒用。他雖然是系總支書記,可是真正說話管用的,不是他而是系主任。將他邊緣化的不是從上至下的硬指令,而是從下至上的軟眼神。他沒有抗爭,因為他沒有抗爭的資本,他知道自己在業務上的斤兩。不知從哪天起,延安的經歷已經不能再為他修補專業知識上的空洞。他依舊背負著那個已經背負了幾十年的階級使命,他一如既往地憐惜關注系裡那些家境貧寒的學生,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沒人再以苦難貧窮為榮。世道變了,他覺得他埋頭行走了千里萬里的路,猛一抬頭,才發現他的腳早就踩偏了。時代是一部強效離心機,渾然不覺毫無噪音地把他甩出了話題的中心。
轉眼間武生就在這裏待了六個月了。巴黎的夏天毫無血性,幾乎完全沒有抵抗,就將自己軟綿綿地交給了秋天。秋天的風長著毛刺,舔過樹木,樹木知道疼,就變了顏色。武生喜歡秋的蕭瑟,這正符合她對巴黎的認知階段:她已經從好奇的初識進入了熟稔的深知。她幾乎把整個巴黎都逛遍了,對那些地標性的建築物,她已經失卻了興趣,倒反是地鐵圖上的那些小站點和街邊的特色小吃,在她腦海里漸漸清晰起來。她就知道她已經不再僅僅是過客了。現在她每天起來,就會拿著一個長麵包和一瓶水,像一隻尖嘴的蟲子深深地啃入巴黎的腹地,在那些沒有箭頭標誌也沒有遊客的小巷裡鑽來鑽去。她明白這樣的日子不會很久了,因為她已經有了八個多月的身孕。兩個月前她就已經訂了機票,準備下周飛回上海,在母親身邊待產。
武生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她知道這事的權利在任課老師手裡,導師未必使得上勁,可是她沒有辦法——除了導師,她再沒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人。
島民是武生給杜克起的外號,指的是他的台灣背景。杜克不甘示弱,也給武生回贈過一個別名,叫陸眾。
武生有些意外,問:「你當過兵?在哪裡?」
問完了她就感覺滑稽,他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至少現在不能,興許永遠不能。醫生說這次中風對他大腦的語言處理中心造成了大面積的傷害,能否康復,康復到什麼程度,只能指望上帝的心情了。
這個冬季格外陰鬱,幾乎沒有見過一個正正經經的艷陽天。她的心情也和天氣一樣鬱鬱寡歡。三周前她失去了父親。儘管宋志成還不到七十歲,他的死對她來說其實並不完全是意外。她暑假回家探親時,醫生就已經跟她詳細解釋過了他的心臟病情。她在家裡待了三個星期,足不出戶地陪著他。冥冥之中他大概也意識到了這是父女的最後一次相聚,他依舊寡言,可是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卻有了一種從前不曾有過的重量和黏度。有一天全家坐在客廳里看一個動物節目,講的是一黑一白兩隻母雞,它們誤孵了彼此的蛋,結果那隻白雞孵出了一窩小黑雞,而那隻黑雞卻孵出了一窩小白雞。那兩窩幼雞跟著各自的假媽媽長大,主人試了幾次互換著養,可是一放出籠子小雞們馬上就回到了養母身邊。外婆罵了一句沒良心的不認娘,武生隨口接應說生的哪有養的親?她一扭頭,突然發現父親眼裡晶瑩的淚花。後來回想起來她深感慶幸:她終於在他活著的日子里,說了一句可以讓他安然離去的話。
勤奮婆沉吟了半晌,才說:「你讓她再長一長,她就知道靠得住的還是親娘。你那個時候,不也總想離開家,放暑假給你寄了船票的錢,你都不肯回來。」
接線生尚未報出名字,武生就已經猜到了是劉邑昌,這是這個月的第二次。
杜克的話還沒說完,線路突然斷了。武生再撥回去,卻再也撥不通了。
「如果你真愛一個男人,你是沒有任何理由不為他生一個孩子的。你只是不夠愛我,即使是在這麼多年以後,其他的都是借口,對嗎?」杜克頹喪地問。
武生走進大廳時,演講已經開場。她從後門溜進來,在最後一排悄悄地坐下。她有意選擇了遲到,就是為了避開演講前的招待會,她還沒有做好端著飲料和點心盤子與他猝然相對的準備。她需要距離和人群的屏障,來慢慢消化六年的分離。六年是個尷尬的時段,已經久得讓人忘掉了許多臉酣耳熱的細節,卻又沒有久到塵埃落定心如止水的地步。分手后她就再也沒有和他聯繫過,甚至兩次回國探親都沒有想過聯繫他,也許那時傷痕還嫩,她向來怕疼。她從京城的一些舊友那裡輾轉得知,他後來並沒有出國,研究生畢業后留校當了老師,並私下辦了個美術班,給學齡兒童教授美術基礎課程,據說小小地掙了幾筆錢。聽到這個消息時武生忍不住猜想:她寄給他的那五千美金,在他的生活變遷中是否起了一些作用。
「這些事,和我有關係嗎,西琳娜?」武生問。
他走過去,從身後摟住了她。
「從你上大學開始,你母親就頻繁地來信,和克勞德商量你出國留學的事情。」
她猜想這句話這一路上已經不知在他肚腹里打磨過了多少個回合,如果她可以鑽進他的肚腹,她一定會看見裡邊的血肉模糊。他這樣的漢子,讓他開口跟她借錢,那是比逼他下跪還難的事。
「或許,有時我並不想,哈哈一笑。」她說。
「我今天是想請你吃一頓法國大餐,有鵝肝。衣服可以等。」武生說。
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武生想。西琳娜和她的丈夫一樣,具有索邦大學的博士學位,只是她把她學來的全部知識,都用在了管理她的丈夫和兒女上。
武生去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大設計院做科技翻譯,一個月前被單位派到美國出差,擔任一個合作項目的隨團翻譯。這家美國公司的總部設在法國,許多技術資料用的都是法語。武生在大學里學的是法語,第二外語是英語,正好派上了用場。
「你怎麼什麼都不顧,不怕我懷上了?」她有些惱恨地斜了他一眼。
「今天你身上,多少得有一樣紅。」他的眼神里有一根細細的刺,上上下下地挑剔著武生身上那件湖藍色的連衣裙。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朵絨布剪疊的紅玫瑰,別在了她的前襟。
「我想起來周六下午有個講座,可以拿進修教育的學分。早上起來你記得取消醫生的預約。」武生說。
其實他很清楚父親未了的遺願。父親希望他能娶一個外省女子,最好老家在江南那一帶的,將來好和他一同回鄉祭祖。父親雖然在台灣生活了幾十年,但卻對故土念念不忘。父親在老兵回鄉還未成為一聲口號一個運動時,就已經在想方設法怎樣偷偷繞道到大陸探親。
這對他來說是新聞,對她卻不是,她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只是成績比她想象得還要糟糕。劉邑昌語言能力極差,到北京上了七八年的學,至今普通話里還帶著家鄉方言的生硬烙印。把他的耳朵、眼睛、嘴巴鑿磨成可以讓英文通行的道路,將會是一個移山填海的碩大工程。
「這是我爸送給我禮物。」她說。
武生就笑,說沒錢他能買得起這三樣東西嗎?那都是富貴人家才有的癖好。勤奮婆想了想,說這倒也是。武生說外婆你過時了,現在人家早就不燒船了,都燒計程車呢。勤奮婆說好啊,那咱們下回也趕個時髦,等你回來。
她到巴黎已經兩個星期了。學校里有一位去年就申請了停薪假期的同事因臨時有事,和她對換了時段,她得以提前啟程。出發前她在網上找到了一個想到紐約體驗生活的巴黎畫家,他們互換了自己的單身公寓,因此得以在彼此的城市裡免費居住七個月。當她搬進他位於第五區的公寓,打開百葉窗,看見黑色鏤花窗台上從殘雪中鑽出來的第一芽鬱金香時,她立刻知道從前關於環球旅行的設想純屬多餘。巴黎已經是她的世界,這個城市的線條和質地恰到好處地盛住了她的靈魂和身體。她聽見了她身上那四分之一的法蘭西血統在沉默了三十多年之後,發出了第一聲愜意的嘆息。
武生在上海待的時間只有十天,到藻溪掃墓原先不在計劃之中,這是外婆勤奮嫂的堅持。
等到那些花都謝了的時候,我的米花還能在泥土裡活得很久很久。武生暗想。這是她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地方。
「誰稀罕做賢妻良母?」她說。
「你許個什麼樣的願,今夜?」杜克趴在她的耳邊,大聲問道。
「我媽媽是個服裝設計師,更確切地說,是個面料設計師。」她說。
宋武生被廣播里機長的通知聲驚醒時,飛機已經貼近地面了。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同事煞是羡慕地看了她一眼,說年輕真好,你睡了一路,連晚餐都沒動。武生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習慣性地去開公文包的拉鏈,開了一半才意識到:他們到家了,他們不再需要她來保管護照了。
終於有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司機搖下窗口,她嚷了一聲:「我要生了,求求你……」話一出口,她就醒悟過來她說的是溫州方言。鎮靜碎裂了的時候,從缺口裡湧出來的是壓在記憶最底層的童年印記。
「我說呢,原來你有一個闊爸爸。」他說。
「我爸只是一個普通大學老師。」她其實是不想生氣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說這話的時候漲紅了臉。
「你呢,你的新年願望?」武生問。
他喝得太急,那一杯酒剛落進肚子,就泛到了臉上,他連眼睛也紅了。
「丫頭,有什麼心事,說。」
看得出來西琳娜是這家咖啡館的常客,她和武生的對話不停地被熟人的招呼所打斷。
布夏教授是在三年前辭世的,死於再次大面積中風。武生的兩位父親都不夠長命,生父只活了五十七歲,養父只活了六十九歲。武生總覺得她在他倆的死裡邊多多少少承擔著責任。到了人生這一程,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愛和負疚都是對生命的耗損。她趕到辛辛那提時,布夏教授已經下葬。西琳娜帶她去拜謁他的墓地,他的墓碑除了姓名和生卒日期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銘文,可是這兩行簡單的文字卻重複了四種語言:英文、法文、越南文、中文—— 那是他錯綜複雜的生命軌跡。
武生沒想到是這個話題,便一下子放了心。
武生走出地鐵的時候,看了一下腕上的表,是五點二十四分。從地鐵站到家,如果從從容容地散步,大概是十五分鐘;如果疾走幾步,七八分鐘就夠了;如果慢跑,那就只需要五分鐘。
他被她惹得哈哈大笑起來,說:「就算我欠你吧,以後專門給你畫一幅風。」
他用衣袖輕輕地擦著她額上的汗,問她:「美國怎麼樣,好玩嗎?」
那天他們喝酒喝到很晚,武生做了一整天的翻譯,很是倦怠了,就扔下眾人,獨自來到窗口看曼哈頓的夜景。這是她一生中看到過的最璀璨的燈火,與這樣的光亮相比,所有她見過的光亮只能算是螢火蟲。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恍惚:她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天和地是在哪裡分的界,哪些光亮是燈火,哪些光亮是星星。她覺得她離天很近,只要打開窗戶探出手,她就能隨意拽住一瓣夜空。車流串成一條連綿不絕的珠鏈,在城市的腹地來回穿行—— 那是下班之後的曼哈頓唯一的生命指征。看著那座被辦公室的長明燈火掏出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大窟窿的帝國大廈,武生的心突然抽了一抽:經歷了這樣的光亮之後,她是否還能回到她原先的生活軌道,接受那片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黯淡?不,其實她並不想擁有這些燈火中的任何一盞,那樣的光亮捏在手裡太燙,她只想遠遠地看著它們,她僅僅希望它們待在一個她視野可及的地方。
武生坐回到辦公桌,重新打開那本厚厚的課程大綱,書頁里露出來的一張紅紙片火一樣地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知道這才是她心神不寧的真正原因。一整個晚上她都試圖迴避這張紅紙片的窺視,可是現在她終於知道那是徒勞。她把紙片從書里抽出來,又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那是一則學術講座的預告,是她幾天前去法拉盛公共圖書館收集中文資料時偶然看到的,法拉盛圖書館每周都有這樣那樣的演講。這個講座的題目是「中國現代藝術」,演講者是幾個出訪美國的中國藝術家。這樣的題目包羅萬象卻又無比空泛,可以是珍珠也可以是垃圾,武生本來並無多大興趣,可是她在演講者名單里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杜克,你能帶我,離開,辛辛那提嗎?」她虛弱地說。
她關了門,去書架找一本法國近代大事年譜,下周她的法語課程將要進入法國大革命的話題。書架是搬家時添置的多件新傢具中的一件,比原先的大了許多,藏書卻寥寥無幾,她還沒有來得及充填那裡的碩大空間。現有的書大多是她的,屬於杜克的那兩三個格子里,幾乎全部是電腦和財經方面的書籍。勉強與閑讀沾得上邊的只有兩本,一本是《艾柯卡自傳》,另一本是《狗類智商》,這就大致框定了杜克的興趣邊界。杜克的神經系統網眼粗大,很難過濾生命中諸如色彩情趣之類的纖細絨毛。他用他短短的觸鬚在他的四周畫了一個幾公尺的圓,他的妻子和工作合佔了這個圓的一半,還有一半是為將來的孩子準備的,他堅定不移地相信那是遲早的事。他的圓之外雖然也還有天地,但那是別人的圓,不牽著他的心。可是他卻不知道,她生存在他觸鬚畫出的圓里,像兩隻大腳穿在一雙袖珍小鞋裡那樣痛楚窒息。
「武生你過來,給你太婆和外公跪下磕個頭,也算是告別。」勤奮婆招手喊武生。
武生突然就想好了她要做的事。
西琳娜坐在一隻高腳凳上,一邊抽煙,一邊對武生說。
武生覺得杜克很陌生—— 神情陌生,話語陌生,聲音也很陌生。杜克的聲音是一種動物被踩痛了忍了很久,終於忍無可忍時發出的咆哮。牆壁和地板都被他的聲音震得沙沙地顫抖,抖得她渾身發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是說,在我們去看醫生的同時,你一直在吃這個葯?」
「明天你就走了,今天這一杯,你怎麼也得喝。」他說。
他叫她「寶貝」,那是小時候他扛著她去動物園看猴子老虎時的稱呼。這麼些年了,他突然把這個稱呼從塵埃里翻出來,她聽了,突然就軟成了一攤水。
一顆碩大而璀璨的水晶球緩緩落地,嘩啦一聲將舊歲碾成齏粉。音樂聲,歌聲,歡呼聲……這些聲響漸漸地失去了各自的邊界,混成一團像雲也像氣的東西,把武生緊緊裹住,她覺得雙腳不知什麼時候就離了地。她站在半空往下看,看見了一地的色彩和光亮。人群分流成一個一個小方塊,方塊的邊界在隨時變更合併著,每一個人都在和身邊的人握手、擁抱、親吻。她恍惚看見杜克拉著一個身穿藍色羽絨服的女孩子,在人群中間的狹小空隙里魚一樣地遊動。其實杜克是想擁抱那個女孩的,可是女孩的嘴角上弔著一絲看不出是邀請還是拒絕的微笑,一下子攔住了他的膽氣。天很冷,兩人的鼻尖上都有一塊紅斑,呼吸在冒著火車頭一樣的白氣。杜克摘下自己的羊絨圍巾,圍在女孩的脖子和下頜處,女孩一下子就丟失了半張臉,只露出兩隻點漆似的明眸。
「武生,就算我對不起你,宋志成可沒有任何虧待你的地方。」母親哭過了,聲音里開始有了幾分平靜和鎮定,「為了你,他同意不生自己的孩子。從小到大,別的孩子有的,你一樣都不差。別的孩子沒有的,你照樣都有。從幼兒園到小學畢業,每一天,都是他接你送你。你七八歲了,他還是肩上扛著你,一直到扛不動了,才改用腳踏車馱你。」
女兒武生從上大學開始就有了屬於她自己的羽翼,而且一天比一天剛硬,現在她要用它去丈量另一片遙遠而陌生的天空。所有的人都在成長,用日益強壯的觸鬚去深入那個變幻莫測的新世界,而他只是一個遠離一切圓心的孤獨老頭,儘管他才剛剛六十歲。
杜克頓了一頓,問:「出什麼事了,喬琪娜?」
武生拿著那份史密斯教授批改過的文章站在布夏教授跟前時,神情萬分沮喪。
放下電話,武生再也睡不著了,靠在床頭怔怔地坐著,身子拱成一個滿是骨節的圓圈,雙手怕冷似的抱著雙肩。杜克過來摟她,她肩膀一聳,抖落了他的手。
武生聽見杜克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像是沒睡,就問:「你們公司的同事都還好吧?」
「喬琪娜,你還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的家庭背景,比如你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突然抬頭問她。
「當然。只是她沒想告訴克勞德關於你身世的真相,她是想對他永遠隱瞞下去的,為了那個一直扮演著你父親角色的男人。可是克勞德看到你入學申請表上的出生日期,就起了疑心。而當你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所有的懷疑立刻煙消雲散,他準確無誤地知道了,你就是他的女兒。」
「你還想騙我多久?王阿姨的兒子,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新地址。」武生覺得她突然找到了一根線頭,猛力一扯,線團山崩水泄,痛快,利索,解氣。「你到底轉了多少個圈,才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的?」
「杜克你不可以對我太好,我給不起,你要的東西。」半晌,她才說。
布夏教授遲疑了一下,才說:「是我,許多年前。」
武生覺得她那個硬木箍成的腦袋瓜子突然鬆了一條縫,她看見了一絲光。棋,這整個學術機制不過是一盤棋,而布夏教授熟知每一枚棋子的位置。他巧手輕輕一撥,一盤頂得死死的棋一下子就走活了。武生匆匆說了一句謝謝,拔腿就往外走,她得趕在史密斯教授回家之前談妥這事,一旦總成績定下來,就再也沒有通融的餘地了。
她終於忍不住呻|吟了起來。牆壁薄得像紙,過道里的每一個人,都看見了一個男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用不屬於他的鑰匙,堂而皇之地打開了她的門。可是,她不在乎。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告別這一雙雙無時無刻地不烙在她脊背上的眼睛。從明天起,她和他們將天各一方,她的路和他們的路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交集的時候。
終於燒完了帶來的冥紙,勤奮婆踩滅了紙灰里的最後一塊餘燼。
她知道託福班的現價是一百元,這幾乎是他一整個月的工資,剩下的那幾個小錢,甚至不夠他在食堂里吃一份哪怕最簡單的伙食。他母親還苟延殘喘地活著,可是她不敢問她的病情。這個話題太沉重,她知道她挑不動。臨行前她把剩下的幾百塊人民幣全都留給了他,他家是個無底洞,那幾張鈔票走不了多遠的路。
武生又吃了一驚,說:「怎麼法國人也參戰了?你是站在哪一邊的,美國?還是越南?」
「你為什麼,要替我付房租?」她問他。
喬琪娜是武生的外文名字,是從喬治·桑演變過來的,喬治·桑是她最崇拜的法國作家。
「對於你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隨便開口。」武生冷冷地說。
從上海到藻溪的路不僅遠,而且不順,一路上要換三趟車。三趟車在這裡有些粉飾太平的意味,事實上,最後的一程是拖拉機。拖拉機不是在平路上行駛,走的是坑坑窪窪的山路,一個彎拐急了,就可能連人帶貨一起甩出去。
前面兩個人的演講味同嚼蠟,她昏昏欲睡地等到了他上場。看到他時,她的心跳得如同著了魔障的鑼鼓,想捂,卻捂不住,響得一個屋子都聽得見。六年的歲月徹底磨去了一個男人的青澀,他不再生愣,卻依舊英俊,明顯地懂得了著裝,看得出錢在這裏派上了用場。他說了一兩句應景的開場白,便立刻進入了主題。他講的是自己在雲南少數民族地區的寫生經歷,普通話里仍然夾帶著口音,卻不刺耳。他和那名女翻譯似乎磨合過很久,彼此有了時間鑄就的默契。她看他時眼神有些撲朔迷離,而他則時不時地調侃她幾句,偶爾糾read•99csw•com正一下她的專業術語詞選。已經在沉悶而空泛的話題里熬了一個小時的聽眾,像吸進了一口清冽的空氣,突然眼中有了活意。他知道了自己的魅力,便越發揮灑自如起來。
布夏教授把頭重新埋進了考卷里,武生不知道她到底該走還是該留。布夏教授今天舉止有些古怪,彷彿用一隻眼睛挽留她,又用另一隻眼睛暗示她走。
「不會的,我每個月寫的都是這個數目。」武生說。
武生看見杜克兩條眉毛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緊,眉心蹙成一個粗大的結子。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這個陌生的表情叫憤怒。
武生的心倏地緊了一緊:「是獎學金的事嗎?」
「你要我怎麼做,布夏夫人?」武生突然發現她已經改變了對西琳娜的稱謂。
「那要,開多久啊?」武生問。
她趕緊把面端到廚房,倒了些開水進去,把湯沖淡了又端回來,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那天武生在布夏教授的心思里走了九十九步路,卻還是沒走到那最後的一步。
這是武生的導師克勞德·布夏教授的家。這個周末是哥倫比亞紀念日,是開學之後的第一個長周末,導師請了手下所有的研究生到家裡吃燒烤。
他弓腰系好鞋帶,拿起外套就往外走:「今天郵局關得早,我要馬上去寄。」
「喬琪娜……」杜克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在一些怪異的雜訊里。那些雜訊很渾濁,像颶風,像紛亂的腳步,也像是鋼筋被強力扯斷之前發出的凄厲呻|吟。
劉邑昌一進門,把他那本厚厚的寫生冊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武生的床上。床沒防備,咿呀地尖叫了一聲。
「我要是不明就裡,怎麼能胡亂付你這筆錢?」武生嚷道。
兩人逗了會兒嘴,武生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杜克。
布夏教授說的是法語。只要不在公眾場合,布夏教授常常和武生以及班裡幾個歐洲背景的學生講法語。布夏教授是法國人,法國人對英文有一種天然的輕蔑。布夏教授很紳士,把他的輕蔑包裝得很是老道,可是再老道也有破綻,逃不過武生的火眼金睛。
「克勞德一直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我說的一直,是指南北越統一之前。可是越南成為一體之後,他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一面。他的理想剛剛實現就破碎了,彷彿是一夜之間。」
他終於把她的靴子擦乾淨了,抬起頭來,看見了她臉上半睡半醒的朦朧笑意。
完事之後,他扶起她來,兩人靠牆坐在床上,慢慢地喘勻了被慾望逼得走投無路的呼吸。
「謝謝你惦著他,萊瑞。下一步我們還沒想好到底是回家還是找家療養院。克勞德當然願意回家,誰吃得慣醫院的那些豬食呢?天天如此,比婚姻還叫人乏味。可是,我家裡已經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這第三個會比那兩個事兒更多。」
武生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書櫥,從地板一路延伸到天花板,佔了整整一面牆。櫥門前擺了一架小梯子,專為取高處的書用。書的類別和裝幀風格都很雜亂,天文、地理、哲學、歷史、美術包羅萬象,卻不是那種套著皮封擺成整整齊齊一排的裝飾版。每一本書似乎都被翻閱過,留在封皮上的指痕已經將它們折舊。
那天他背著畫架,陪著她散了很久的步。他說他是工藝美術學院的研究生,老家是蘇北一個只有在詳盡的區域地圖裡才找得見的小鄉村。他自小愛從老師的包里偷彩色粉筆,在家裡的牆壁上塗鴉。他畫一回,他爸給他一頓拳腳。揍過了,他忘了疼,還接著畫。漸漸地,他的皮肉長了繭子,倒是他爸老了,打不動他了,只好由著他把家裡的四壁都畫滿了畫。後來,他終於把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畫遍了,只能另找地方。他找到了離家幾里地的一片河灘。河灘是他最大最好的畫板,樹枝是他無所不在的畫筆。無論他畫過什麼,一陣風過潮漲潮落,第二天又是白紙一張。唯一的遺憾是他再也不能使用顏色。有一天,一位縣中學的美術老師到鄉下看親戚,碰巧撞上了他在河灘上畫畫。那天他畫的是一個騎在牛背上的放牛娃,老師在他背後看了很久,卻不說話。後來老師問他住哪裡,就跟著他到了他家,向他阿爸提出來要收他做學生,他阿爸這才肯把他當真。
武生在靠門的一個位置上坐定了,把手提包隨意擱置在大腿上,卻突然覺出了重量。不是那個裝零散硬幣的小皮口袋,也不是那串形狀各異的鑰匙,更不是那個塞了幾張銀行卡的皮夾子,而是那個做成梨子形狀的景泰藍盒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它帶到這裏。是含蓄的暗示?還是直裸的提醒?哪一樣都充滿了萬劫不復的誘惑和危險。景泰藍上的鏤花紋理隔著薄薄一層皮革在痒痒地蹭著她的腿,她感到耳垂子微微發燙。
「我今天去見了導師,導師說只要我第一個學期的平均成績達到B,他下學期就會雇我做助研,可以維持生活。」她說。
杜克大聲喊叫了起來,雜音依舊很響,可是武生終於吃力地過濾出了杜克的話。
「此話怎講?」
世上所有的男女私情都是單行道。她暗自嘆息著。他們早就已經跨越了慾望的門檻,見識過了門裡的每一條通幽曲徑,他們如何還能回到門外,隔著門再重新經歷一次不知就裡的好奇?
「你聖誕節怎麼過?」半晌,他才問。
「給你的,可是你現在不能看。」他把盒子放到了她的枕頭底下。
話剛一出口她就憎恨了自己的虛偽。和導師討論學費問題的時候,她第一個就想到了杜克。不,這句話不夠確切,事實上杜克不僅是她第一個想到的,而且是她唯一可能想到的人。
過去的幾年裡,她每天都在提心弔膽地怕不小心懷上身孕,可是自從她知道懷孕的那一刻起,她就毫不猶豫地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她固執地認定這是一個女孩,後來的檢查結果也證實了她最初的猜測。超聲波圖像里的那個圓球,毫無預兆地喚醒了在她靈魂里冬眠了三十多年的一樣東西,那就是母性。
走到了樓道里,她突然聽見他又喊了她一聲。
天!武生暗暗地喊了一聲。西琳娜的話里有一隻手,像章魚的爪子,正緩緩地伸向她的生活軌跡。她還看不清那隻手,可是她已經覺出了它漸漸逼近的熱氣。
她嘆了一口氣,說:「要不我給你寫信吧,這個話題三言兩語講不清楚。」她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她感覺得到他沒說出來的話正在他舌尖上蠢蠢欲動,她卻顧不得了,徑自掛斷了電話。
地很濕也很臟,到處是鳥屎和土坑,武生猶豫了一下,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父親。宋志成扭過頭去,避開了武生的眼睛。在丈母娘和他的意願產生分歧的時候,他通常選擇迴避。
她剛剛在單位的公共澡堂洗過澡,半濕半乾的頭髮里有一股新草的芬芳。他問她換洗頭水了?她含糊地答應了一聲,不想告訴他這是從紐約下榻的旅館里拿回來的剩餘洗髮露。他撩起她的頭髮,看見了她脖子上一圈淡淡的近乎棕黃色的茸毛。慾望從蘇醒到綻放只需要一眼,他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把她抱到了那張單人床上。
兩人終於把冷盤吃完了,杜克搛了一塊魚肚腹上的肉,放到武生碗里,說一盤魚,其實真正可吃的,不過那一兩寸地方。武生說一聽這話就知道你是個公子哥兒。杜克呵呵地笑,說我吃苦的時候,你還沒出生。武生哼了一聲,說你大概都不知道苦這個字是怎麼寫的。
幸好還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武生暗嘆。武生已經從哥大畢業,並且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現在在一所中學教法語和中文。半年前她和杜克買下了皇後區一處價格相對便宜的三室一廳小洋房,搬離了那個地處曼哈頓的昂貴斗室。現在的三個房間,一間做卧室,一間是客房,還有一間是書房,她常在這裏備課。
「這個孩子,看不出有什麼不舍的樣子。大學畢業的時候就不肯留在上海,她不喜歡待在我身邊。」小陶輕聲對母親說,聲氣里很有幾分失落。
「你身邊,能勻出些錢來嗎?」他問她。
老宋很快喊來了拖拉機,眾人便都上了車。路上到處在蓋房子,隔幾步就有新挖的和沒填平的坑。拖拉機在坑和坑中間顛簸著,轟隆的馬達聲里,武生突然有了困意。她趴在父親的肩膀上昏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睜眼已經到了靈溪車站。走下拖拉機的時候,她看見父親灰卡其春秋衫的肩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濕印,那是她的口水。
今天武生睡到中午才起床,懶懶散散地吃過午飯,終於決定開車出門。她要去超市轉一圈,家裡的冰箱早已空空如也,她和杜克已經吃了好幾頓外賣。節日購物的人流很厚膩,車在路上堵了一陣子,回到家時天已經傍黑,可是屋裡卻沒有點燈。她以為家裡沒人,正往冰箱里裝東西,突然聽見有人在客廳里喊了她一聲。那聲叫喚有一個長長的拖腔,像墜著一個沉重的問號,或是一個猶疑不決的省略號。武生開了燈,驚異地發現杜克坐在沙發上,神情蒼老得如同一粒在鹽水裡泡過幾日、全身起了皺皮的花生。他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很直,卻沒有力氣,她聽見它們如紙折的箭似的落到她身上,又噗噗墜地。
今天的晚餐其實很簡單,冷盤是直接從超市的真空包裝袋裡拿出來的雜拌蔬菜沙拉,熱菜只有兩道,一道是肉絲炒豆腐乾芹菜,另外一道是清蒸鱸魚。魚是昨天杜克從超市裡買來的,已經刮完鱗清洗的現成,她只需澆上湯汁在爐子上蒸十分鐘即可。這兩樣熱菜在外婆手裡根本構不成一件正事,這樣的小事是外婆在各樣別的事情的空隙里插花似的順手完成的。可是她不行。菜刀、案板、煤氣灶,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廚房裡所有的東西都在合著伙兒地欺生。她不能和它們硬頂,她只能忍聲吞氣地和它們軟磨,直到磨去它們身上的毛刺。
杜克的公司到頭來也沒得著那個合作項目的合同。武生想起來,總覺得有那麼微微一絲的愧疚,彷彿是她在某一個環節上玩忽了職守。
杜克躺了回去,卻窸窸窣窣地翻著身。
武生彎下腰來,捧起一把落紅放在衣兜里,繼續跑步。她想起了杜克柜子里的一個水晶雕花糖果盤子。她可以在那個盤子里倒上清水,然後在清水上灑下這些花瓣。燈影里浮遊的紅會是怎麼樣的一種紅?武生問著自己,忍不住嘴角一弔,吊出了一絲淺淺的微笑。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笑容爬過臉頰的時候,嘴唇和肌膚都感覺陌生。她知道杜克看見餐桌上的這盤落花,會笑一笑,說你們學文科的女生啊,就是醬紫(這樣子)複雜。在杜克的台灣腔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女生。武生糾正過他許多回,說在正規普通話里,只有在校讀書的女人才可以被稱作女生。杜克不跟她爭辯,可是依舊還會一成不變地使用女生這個稱謂,直到武生再也沒有力氣繼續更正。
眾人就上了山。
「開車出來吧,我請你吃晚飯。」
那晚他在她的身體里待了很久,他不走,她也不放,她的指甲在他的脊背上留下一條條血痕。他們似乎都想掰下對方身上的一塊肉,嵌在自己的身子裡帶走。
這不是她第一次出差,這一年裡她跟著項目組的工程師們走過了全國很多地方。可是這次不一樣,這一次她去了紐約。紐約給她打開了一扇陌生的門,從那扇門裡出來,她就丟失了爹娘給她的那雙眼睛。平生第一次,她認識了貧窮兩個字。
武生在學校的教工俱樂部等了布夏教授一下午,也沒等到人。
武生無話可回。她在紐約機場轉機到辛辛那提,中間其實有半天的空當,她竟然一點也沒有想起來要聯繫杜克。

「喬琪娜,你就是為了學費而選擇我,也沒有關係。日子還長,你總能慢慢地學會喜歡我,哪怕一點點。」他說。
「我一直,很怕疼。」她結結巴巴地說,「杜克你活在好日子里,你永遠不會理解,我們家的經歷,我有,陰影……」
武生後來還用了一個形容詞,是「猶太式母親」。這是她剛剛學會的新詞,她為自己的活學活用暗自得意。
「我把風給你帶回來了。」
這天晚上她回到住所,一邊煮意大利麵條,一邊打開電視看晚間新聞。突然,她看見了電視屏幕上已經來來回回地播放了一個下午的畫面:兩架飛機一頭扎進了紐約的世貿大樓,烈火和濃煙遮暗了曼哈頓的天空。
「大先生,求你給武生找個伴,讓她走得多遠都有人照應。」
在美國,每一塊錢都不是好掙的。武生突然想起了杜克說過的一句話。
她先前已經和同事喝過酒了,她的酒量淺,那點酒在胃裡待得不安生,總有點想興風作浪的意思。她不想喝,可是她禁不住他眼神的逼促。
房東支支吾吾地,面有難色:「我答應了人家,不能披露他的身份。」
錢不是她唯一的煩惱,更讓她頭疼的是英文。英文是她上大學時學的第二外語,夠做一般交流,但遠不能和她的第一外語法文相比,一到專業課和寫學術文章的時候,她就感到了捉襟見肘的窘迫。她現在像海綿一樣張開了身上所有的毛孔,拚命地汲取一切可能的學術英文,可是她的英文卻容不下她的法文,她覺得英文在一天一天地蠶食著她肚子里本來就是異物的法文。她害怕等她終於自如地運用英文的時候,她卻已經丟失了法文,畢竟兩樣都是外語。
她知道這是一句實話。實話在這樣一個喧囂的夜晚很不合時宜,太一本正經也太沉重,她知道她不能接應,一接就是錯。於是她一笑了之。
這部相機是父親動用了全家幾年的存款給她買的大學畢業禮物。其實父親動用的,還不僅僅是存款。父親逼著一個從國外出差回來的朋友,讓出了自己的小件電器指標,而父親給那人的回報,是每周兩次免費輔導他那個想考藝術院校的兒子。母親為這件事和父親吵過架,甚至幾天都不和父親說話。
武生沉默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護士指了指牆上一個紅色鍵鈕,說:「有情況馬上按鈴。」便帶上了門,把武生獨自留給了病人。
他從她的話里聽出了讚許,他終於放下了心。他相信她的判斷,甚至勝於他的導師,因為她從不輕易說好話,也因為她對繪畫有一種未被規則修理過的天然直覺。
來為那友誼干一杯,
我知道五千美金不夠贖回一段丟失了的感情,可是它卻能讓你考許多次託福,交許多所學校的申請費,買一張來美國的機票。剩下的,興許還能勉強支付頭半年的房租。
他開始脫她的衣服。他脫得很細心,一顆一顆小心翼翼地解著她的紐扣,彷彿那是些綿紙糊的空心球,略一用力就會在他的指下爆癟。他可以複製耐心,也可以複製溫存,甚至可以笨拙地複製一絲惶亂,可是熟知了她身體每一根曲線的他,卻怎麼也不能複製無知。無論走過多少煩瑣的鋪墊,他終歸還是要走回他的熟稔。
「要聽實話嗎?」他反問。
在選擇專業的過程中母親不遺餘力地參与了意見,有時甚至啰唆到了武生膩煩的地步。原先武生沒有想過文化比較這個專業,母親說她的法語、英語再加上漢語的背景,會使她在所有的申請者中脫穎而出,得到獎學金的概率會比別人高出許多,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了母親的先見之明。
「那個替我付錢的人,是誰?」武生問。
陶之性是她的外公。外公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抽象的稱呼。不僅她沒見過外公,連她的母親也沒見過她自己的父親。她聽母親背地裡講過那個與母親的名字密切相關的逃亡故事,有幾處聽得她毛骨悚然。她覺得那個叫陶之性的男人不僅虛假懦弱,而且冷酷無情。她覺得不是外婆害死了丈夫和婆婆,而是外公幾乎親手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推上了絕境。
「後來我知道他約了你見面,鐵了心要跟你道出真相,不顧我的堅決反對。我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我提出如果他一意孤行,我將帶著孩子離開家。那晚的爭吵之後他沒有回到卧室,而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早上我起來上廁所時,發現他躺在過道的地板上。」
他沒有說話,可是她知道他有話。武生的肌肉開始緊張地收縮。
武生申請出國留學的過程順利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如果你爹媽等到麵包和牛奶都齊全了才結婚,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你。」
武生終於明白了:布夏教授臉上一些無法解釋的特徵,原來是兩股血液激烈廝殺之後的妥協結果。
小陶生完孩子不久,學校就複課了。小陶悄悄地把孩子放在娘家養著,自己一人回到了學校。直至小陶畢了業,分配到上海一家服裝設計院工作,武生才回到了父母身邊。武生小學畢業那一年,小陶終於說服母親關閉了經營多年的老虎灶,來上海和自己一起生活。從那以後勤奮嫂的稱呼就成為歷史,現在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管她叫勤奮婆。從溫州搬到上海,她的輩分一下子跳了兩級。
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 第一次留給他們的唯一印象是恐懼。與後來的熟稔和熾烈相比,第一次只不過是一次痛楚而笨拙的操練。雖然他十七歲時,就已經被一位論輩分該是他堂嬸的女人哄去了童貞,可是當他遇到武生時,他還是第一次經歷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女子。他聽說過女人初次的生澀和艱難,他也為此做了心理準備,可是他再厚實的準備里,也沒有涵括她近似痙攣的劇疼,他被她如此低的疼痛閾值嚇了一大跳。其實那天她不是唯一一個感覺疼痛的人。那天她的身子緊張得如同一塊沒有任何縫隙的岩石,她把他和自己都硌得遍體鱗傷。那天的經歷幾乎成了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然而他和她都沒有想到,後來他們竟然還能邁過這一道坎,而且只用了一腳。
武生突然醒悟過來他把她的臉紅理解成了羞澀。這是一個出乎意外卻妥帖合宜的台階,她打算就從那裡慢慢走下平地。走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有些惱怒:她討厭他做每件事情都要蒙上一個國家的蓋頭,不是美國,就是中國;她討厭他隨時隨地趴在她的肩頭指點她的路;她討厭他的自告奮勇和自以為是。她有腳也有眼睛,她寧願自己慢慢地找路,哪怕跌跌碰碰。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淺桃紅的連衣裙,領子開成一個V字,腰間鬆鬆地系著一根帶子。這也是她從救世軍商店裡淘來的舊貨,她從國內帶來的衣服沒有一件適合今天晚上的場合。窮是一件滿是破綻的貼身秘密,經不起另一隻眼睛的好奇。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著面,最後呼嚕呼嚕地喝完了碗底剩下的那點湯,她知道他是為了不讓她難堪。空氣突然厚重了起來,呼吸撞上去,彷彿撞上了一堵堅硬的牆,滿屋都是回聲。
電閃雷鳴之間,她突然醒悟了,這是離合的意思。
「你怎麼可以,送我梨?你懂不懂送別不送梨探病不送鍾的規矩?」她憤怒地嚷了起來。
電話在杜克那頭的柜子上。他拿起話筒說了一聲哈羅,那頭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半晌,才傳出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請問宋武生住這兒嗎?」隔著杜克的身體,武生也聽出了那是母親。母親在上海住了二三十年,可是鄉音總要在她的普通話里鑽出這樣那樣的絨頭。
第三封信是給杜克的,她要問他有沒有空陪她去時代廣場辭歲。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她以為沒掛斷,心裏有一股怨氣騰地躥了上來,勁道太猛,嘴唇想擋卻沒擋住,衝出來的時候撞得她腮幫子生疼:
她被他的話震了一震,她從來沒有這樣思索過她自己的生命起源。她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可是他的道理太正,而今天她的心思膩膩歪歪的,總也不肯歸順。
天,別再節外生枝。武生暗想。
「喬琪娜,等我度假回來,再找個時間,和你認真談談,有些事。」他欲言又止。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彷彿在說著一件與他並無多大關聯的事。
還有,上班后她會立刻給學校遞交一份書面申請,要求停薪休假一個學期。她已經在學校工作滿五年,她有權利享受這項福利。
武生躡手躡腳地走到杜克的卧室前,猶猶豫豫地推開了門。杜克的門果真沒有上鎖,也許他夜夜都在期待著她會推開他的房門。其實她也設想過,他會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無法入眠的時刻摸到她的沙發上來。他給她的地界是四面敞開無法設防的,從投奔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準備好了他一旦索求,她便棄甲歸從。可是她一直沒有準備好在他沒有索求的時候主動給予。直到今夜。
武生站在阿娜伊斯住所的銘牌前,看見一片秋葉蜷成一隻疲憊的拳頭從樹上滾落到路邊,覺得臉上有些涼,那是眼淚。她知道她就是撥通了電話也無濟於事。她不愛他,一天也沒愛過。但這不妨礙他成為她歇息時的枕頭,揩眼淚的帕子,躲風避雨的屋檐。他是一根紉在她心頭的線,她這一輩子註定了無法把他從她的生命中剔除。
「克勞德來到法國的時候,已經心灰意懶,但是他沒有忘記他在上海留學時愛上的那個中國姑娘。他一直在試圖聯繫她,可是那時候你們國家正在進行一場瘋狂的『文化革命』,所有與外界的聯絡都已經中斷。直到1979年,他的信才最終抵達她手中,那時她已經結婚十二年,而我們的女兒也剛剛學會走路。」
武生雖然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譜,可等到房東真的說出這個名字時,她還是愣住了。
第二天早上,武生送走杜克上班后,就去郵局給劉邑昌寄了一封信。信里夾了一張五千美金的匯票,卻只有寥寥數語。
杜克突然在靜默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他的心事竟然自行其是地爬出了他的嘴唇。
武生聽出了導師語氣里的挽留,就轉回來,用眼睛問了一句有事嗎?
布夏教授把那張照片拿過來,對著窗口的光亮細細地看了起來。他的眼力已經供不上了,他得把照片舉得很遠。武生髮現有一顆流星唰地劃過他的眼帘,又瞬間消失了,卻已經留下了痕迹,他的臉上有了光擦過之後的溫熱。
「怎麼話還沒說上一句,就睡著了?」
這幾天她一直在等著他從雲南回來,她攢了一肚子關於美國的話想要告訴他。可是麵包和牛奶的話題如同一口變了質的食物,突然敗了她的胃口,她失去了說話的興緻。她只是搖了搖頭,說了一聲一言難盡。
杜克晃了晃手裡的酒杯,淺淺抿了一口,說:「那也沒什麼,只是你會失去一些可以哈哈一笑的機會。」
武生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只是閉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養神。
「這會兒時機不錯,他午睡剛醒,精神還好,沒發脾氣。」
手臂的肌膚在隱隱刺癢,她知道那是曼哈頓的艷陽在上面咬下的口子。然而此刻,紐約已經離她非常遙遠。她突然醒悟過來,她這一路上的昏睡,其實就是為了攢足精神,來應付飛機點地那一刻的失落。
我只能拿這個來歡迎你,我的愛人。
「有必要開得這麼響嗎?有些人休息的時候,另外一些人還在工作。」武生衝著客廳大嚷。
今年她三十一歲,在這個歲數上她的外婆已經有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兒,而她母親生下的她,那時也已經上小學。總有一天她會把所有的借口用盡,她提心弔膽地等候著那根線終於在她手裡扯斷的那一刻。等她被逼到那個絕境時,她就不得不告訴他實情:她對生育有一種無法揮斥的恐懼。當然,如果她嫁的是一個她真愛的男人,她興許可以為他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一回,可惜他不是。這個真相是一把匕首,能輕而易舉地剜出杜克的心。她縱然不愛他,卻從未想過如此地傷害他。他若死於傷心,她也活不長久。即便她的良心蒙滿了塵垢,她一輩子也逃不過它昏聵雙眼的追究。現在她只能在他的死和她的死來臨之前,得過且過拖一天是一天地熬著日子。
武生忍不住笑了,說教授沒想到你對鍾錶這麼在行。布夏教授說我外公的家族有人在巴黎開鐘錶店,我從小聽說過很多關於名表的故事。武生拿過表,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口袋,說聽你這麼一講,我倒捨不得隨便戴這隻表了。
有一天武生坐在索邦廣場的煙鋪酒吧里喝咖啡,看著年輕的男女學生坐在初春的艷陽里喧嘩地抽煙喝啤酒,手裡的杯子突然燙著了她的手。二十多年前,那個叫克勞德的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和那個叫西琳娜的純潔得像一張白紙的年輕女人,一定也曾經坐過這些椅子,她手裡的那個杯子,說不定還沾過他的指紋和她的唇印。
這是武生熟悉的畫面,是根據當年他為她採集的素描所做的水粉。最後幾張幻燈片是人物肖像,是一個穿著傣族服飾的少女,正面的、側面的、低頭沉吟的、仰臉淺笑的。武生的心咯噔一聲停跳了一個節拍,眼中突然充滿了熱淚,因為她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只不過那是一個年輕的版本。那張臉肌膚光潤,所有的皺紋都還遙遙地潛伏在不可知的未來,眼神里沒有一絲畏懼的陰影,只是充溢著初見世面的無知和好奇。這張臉像鏡子,清晰地折射出時光的質地和紋理。
她終於被他惹笑了。
但是她不知道這就是杜克曲折委婉的求婚。
杜克的話啪地一下把武生的快樂踩癟了,她感到了疼。
勤奮婆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像呢喃自語,可是武生卻聽見了。武生的眼眶突然熱了一熱。她此行最大的恐懼,不在路遠,也不在路難走,她怕的是在黑暗和艱難中間,找不到一隻可以抓得住的手。她的恐懼連母親也不知道,可是外婆卻懂了。
那天的太陽極好,頭頂竟然有一片罕見的藍天。樹木彷彿知道了末日將臨,枝葉在綻放著落地前的最後輝煌。她拿出照相機,開始尋找可以為她按快門的人,那時她還不懂相片的主角也可以僅僅是風景而沒有人。後來她就看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寫生。
她又用法語說了一遍,司機聽懂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一下子就讀懂了他目光九*九*藏*書里的疑問:她雖然已近臨盆的月份,卻依舊消瘦,裹在秋衣里的身子,幾乎還可以用苗條來形容。但是司機最終還是給她開了門。
「武生,是你嗎?我找你,都找瘋了。要不是王阿姨的兒子幫忙,我怎麼也找不到,你的行蹤。」母親焦急地說。母親一著急,普通話就碎得像一塊破布。
五,四,三,二,一。
「別去旅館了,到我家來吧,我給你煮全台灣最好的牛肉麵。肉燉了一天了,爛得像糊糊,保證沾到舌頭就化。」杜克說。
他又含混不清地嗚嚕了幾聲,臉漲得緋紅。武生猜出他有話要說。他的話如同一條困身很久的蚯蚓,孱弱無力地想穿越腦子裡那片塞滿了淤血的泥濘之地。後來他知道了自己的無望,便選擇了放棄。他只是用眼神示意著武生,食指微微地蹺了一蹺。順著他指的那個方向,武生看見了牆角衣架上掛著的那件格子呢西裝。
他很專註,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他穿了一件在當時已經漸漸淡出歷史舞台的藍布工作服,頭上隨意戴了一頂遮陽帽,腳上的那雙白球鞋上,沾著一層厚厚的興許是從前一個寫生地點帶過來的泥,衣服的肩肘之處隆起一絲關於肌肉的朦朧聯想。她的眼睛里駐留過太多各式各樣的畫家形象,她幾乎是在第一眼裡,就把他撣入了自以為是的小混混那一檔。
她現在知道了他剛才心不在焉的原因,原來他心裏藏了一句進出兩難的話。
「我剛剛買了房子,在曼哈頓。原先公寓里的東西都用不上了,你或許還能派點用場。」杜克說。
過了半晌,她才漸漸地定下了心,起身,和外婆母親一起,一張一張地往火堆里扔著冥紙。火光灼著她的臉頰微微發燙,墓碑上的字在煙火的熏燎中顯得時而清楚時而模糊。她先前跟外婆來過幾趟藻溪,已經大致理清了那些名字和自己的關係。陶公至深是她的太外公,也就是她外婆勤奮婆的公爹。陶呂氏是她的太外婆。她不知道這個娘家姓呂的女子叫什麼名字。不僅她不知道,連她的外婆也不知道。這個姓呂的女子將帶著她名字的秘密長眠于這片荒野之中,直至有一天,都市的魔爪最終擾亂這片寧靜。
「丫頭,我今天找你,有事。」
「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外婆生我媽的時候,是在山洞里,她用石頭砍斷了臍帶。我媽媽生我的時候,是在槍聲里,沒有麻藥沒有縫傷口的線。她們的經歷,讓我對生孩子,充滿了恐懼。」
說完了她又後悔。今晚有一些濃烈的情緒在她身體里流動,她把它歸咎於雞尾酒。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喜不喜歡她的小說。」布夏教授說。
布夏教授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書房。
自從懷孕之後,她和母親之間的聯繫就突然密切了起來。她肚腹里的那團肉像一張最精良的砂紙,一下子磨平了她和母親之間的所有疙瘩和划痕,至此她才明白,原來世上所有的叛逆,轉折點都在孩子,而歸宿總是母親。
他到底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武生隱隱有些感動,可是她不想把那絲感動放在臉上。她輕輕一笑,說:「如果我根本就不想學你們美國人的幽默呢?」
房東急了,說:「你這樣一個單人套間,怎麼可能才一百七十塊錢的租金?你走到大街上問問去,別說辛辛那提城裡,就是全世界也不會有這個價錢。你要是不信,我給你拿租約來看,白紙黑字是三百塊錢。」
從結婚的第一天起,杜克就期待著她為他生一個孩子。她一再拖延,最初的借口是讀書,後來的借口是考教師執照,再後來的借口是試用期。她的借口是一條原本就不夠粗壯的線,被她拉扯了這麼多年,已經扯得稀薄綿長。她現在已經過了試用期,成為紐約州浩浩蕩蕩的教師工會的一員,下一步面臨的是晉級加薪,幾乎沒有任何裁員失業的可能。
「你是說,我不是通過正規渠道申請到獎學金的?」武生喃喃地問。
「在中國,所有法國文學專業的學生,都要讀杜拉斯的小說。」武生說。
「你懂相機?」她反問他。
不,洞不是他戳的。洞其實一直就在,他不過是提醒了她而已。
「不用著急,下午系裡有教務會議,四點以前他不會走的。」布夏教授說。
武生把頭埋進膝蓋里,默不作聲。牆上的石英鍾嘩啦嘩啦地走著,聲響駭人。
西琳娜說起丈夫的病情來,神情平靜得如同在談論家裡一隻不小心摔斷了腿的狗,或是一頭剛做完絕育手術的貓。可是她的平靜是一隻在箱子里壓了很久的中國瓷盤,仔細一看就能看出底下頭髮絲一樣的裂紋。
武生頓了一頓,才說:「一直。」
「對不起,教授,我只是有點想家。」武生說。
哦,不。她突然想起了聖誕夜,她認為是絕對安全的那一次。
「喝過這一杯,我就算娶過你了。有沒有那張紙,你走到哪裡也是我的女人。」
她看了一眼手錶,他們在這個話題上已經耽擱了五六分鐘。這個月的賬單已經來了,上一通電話花了她二十一美金,這一通即便立刻掛斷也至少耗費了十美金。除去勻給寒暑假三個月的費用,再除去房租和伙食,這個月的獎學金大概還剩下三四十美金。在離開家的這些日子里,武生已經把心算的本事演繹得爐火純青。
「形體和色彩都有了,只是我沒有找到風的感覺。」她說。
他接過這沓票子,想了想,又捻了兩張放回到她的皮夾里。
「你在紐約有朋友嗎?」他問。
「假若我是他,真想你了,砸鍋賣鐵,哪怕賣血,也會自己花錢給你打電話。」
宋志成扔了手裡的煙,啪嗒啪嗒地朝著路口跑去,半明不暗的燈光把他已經開始佝僂的身影扯得很瘦很長,看起來活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蟑螂。
今天散步和疾走都不行,今天她需要跑步。出門之前杜克從單位打過電話來,說今天不加班,可以準時回家吃晚飯。杜克的準時,大概是指六點十五分到六點半之間的那個地帶。換句話說,她只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準備晚餐。杜克在華爾街供職,華爾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連睡覺都睜著眼睛,華爾街只有一個項目和另一個項目之間的短暫歇息,華爾街從不下班,所以杜克一周里很少能準時回家吃飯。輪到他早回來的那一天,武生不知怎的反而有些提心弔膽,她總要先偷偷瞟一眼他的臉色,以判斷他是否被公司解僱。現在他是她的糧票、飯袋、旅館,她不能不操他的心。
地上有一張紙,是有人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她打開來,是一張手繪的卡片,上面畫著一架徐徐落地的飛機和一顆被利箭射穿的心。底下龍飛鳳舞地寫了兩行字:
「喬琪娜,你是不是,對你媽有點太狠了?」杜克小心翼翼地問道。
拖拉機轟隆轟隆地終於開過橋,進了藻溪鄉里。宋志成攙扶著丈母娘下了車,勤奮婆卻回頭在車斗里東看西望。眾人問找什麼?她說找骨頭,顛了這一路。司機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自從見到你之後,他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他只想和你相認,他一度甚至想把你接到家裡和我的孩子們一起生活。這不僅違背你母親的意願,也違背了他當初對我的承諾。我沒有反對他資助你讀書,因為我理解他想報答那個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從自己牙縫裡省出食物來幫助他的中國女孩。可是我不同意他出面認你,你能想象我兩個孩子的反應嗎?他們正處在人生最脆弱尷尬的成長階段。
他已經有一陣子沒碰過她了,他的腦袋幾乎管不住他的手。他急切地撩起她的套頭毛衣,解開了她身上的一切束縛。她想說不要,因為她毫無準備。可是那句不要走到舌尖時,卻已經化成了一聲潮濕的呻|吟。他的指尖彷彿有一種魔法,一挨上她的身子就瞬間剔去了她的筋骨,把她的意志化成了一攤水。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迎合著他身體的起落。
陶之性右邊的那塊墓碑上的名字是陶萬氏。武生知道她是外公的原配夫人。這個女人本該成為她外婆,可是她在朝她走來的路上突然被命運劫持,陰差陽錯,在即將和她的生命產生交集的時刻擦肩而過,於是就永久地成了一個與她毫無關聯的名字,無聲地做著外公墓邊的一件飾物。
他看見了人群中的武生。
她並不知道,這件禮物是他花了一個月的工資,還從同學那裡借了錢,託人從友誼商店買的。他本想在他們別後的第一封信里告訴她這件禮物的寓意,可是她趕在他的前頭扎破了這個秘密。
一股細細的溫暖從武生心底湧上來,剎那間她幾乎覺得杜克興許真是關心她的,他興許還真有些懂她。但她很快就把那股溫暖咽了回去。習慣了曼哈頓璀璨燈火的他,怎麼會知道地球的另一半,還有人過著夜裡披著棉襖跑到屋外上廁所,一周只能在單位澡堂洗一次熱水澡的生活方式?他怎麼會想到:她身上那件時尚,是她花四個半美金買下來的某位闊太太搬家或膩味時丟棄的垃圾?
杜克點了點頭。
武生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出了家門。
她喝了一口,喝不下去,放下杯子就去解他的衣扣。他被她的主動嚇了一跳,卻猝然醒了。他拽住她的手,讓她在床沿上坐直了。
很快就完了事,她像終於完成了一樣驚天動地的使命似的精疲力竭,眼皮立刻有了重量。他卻依舊清醒。他用肘子支撐起身子,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額發,俯下臉來吻她。他的舌頭比他的身體有力,固執地撬著她的嘴唇,試圖尋找她的舌頭。她卻偏過了頭。她可以為他打開身體的任何一個通道,可是她就是不能讓他找到通往她舌頭的路。她已經退到了再也無可退讓的境地了,這是她現在唯一一樣可以堅守的東西。
勤奮婆拍了拍武生的手背,說老男人娶了年輕媳婦,就是這個下場。武生說那我外公娶了你,是不是也這樣?勤奮婆的眼裡飛過一絲迷茫。往事太輕浪,經不得任何誘惑,輕輕一勾就走出了封塵。大先生大概也是寵過她的,只是那個世道太亂,容不得簡簡單單的兒女之情。她輕輕一笑,說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年輕女人的。你爸要是不叫你媽收拾收拾,他就皮癢,你媽是給他撓痒痒呢。將來你要是嫁了個比你大許多的男人,你就明白了。
杜克逃也似的鑽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可以艱難地接受她的拒絕,卻無法從容地面對她的沉默。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在想麵包和牛奶。」
這是武生昏迷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清醒想法。
「你覺得,你長得像一個血統純正的普通中國人嗎?」西琳娜依舊耐心地舉著鏡子。
「杜克,是我,喬琪娜。我要送你一件,你想了很久的禮物……」
武生吃了一驚,說:「怎麼可能?」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太小氣?那個電話……」她把臟碗收拾進了廚房,又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囁嚅地問。
他信了,不再追問。
「為什麼?」杜克問。
武生打開劉邑昌從西雙版納帶來的素描冊,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溪流,樹林,竹樓,女人。風是看不見的,風卻無所不在。風欲蓋彌彰地藏在水的漣漪里,葉子和葉子之間的縫隙中,竹樓窗口擋亮的那塊花布簾上,女人身上筒裙的褶皺里。風沒有色彩也沒有形狀,風卻是潛伏在一切色彩和形狀之下的那股靈氣,風彷彿解開了萬物身上的鎖鏈,風叫萬物有了行走飄逸的自由。
這個名字很耳生,過了一會兒武生才明白了它和自己的關係。黃文燦是克勞德·布夏的前生,克勞德·布夏是黃文燦的後世。母親不認識克勞德·布夏,西琳娜也不認識黃文燦,兩個女人本來可以守著各自認識的那個男人,互不相干地活到老死,可是中間偏偏橫插出一個宋武生。宋武生是前生後世中間的那個結子,把黃文燦牢牢地拴在了克勞德·布夏身上,叫克勞德·布夏永無可能從黃文燦那裡逃遁。
第一封信是給家裡的,算是新年祝福。
武生戴了一副隔音耳機,坐在房間里備課。屋外的噪音長著尖尖的嘴,從耳機的海綿里鑽進來,一下一下地啄著她耳膜上的肉。小孩興奮的尖叫,大人嚴厲的呵斥,還有狗滿心委屈忍氣吞聲的嗚咽。不用探出頭來,武生也知道這是杜克在客廳里看馴狗的節目。杜克愛狗,愛到痴迷的程度,街上任何一條名狗野狗都可以讓他駐足不前。而武生卻害怕一切身上長毛的動物,她的卧室里從來沒有出現過女孩子標誌性的毛絨玩具。武生令杜克的養狗計劃永久地停留在了口頭階段。杜克曾經開玩笑地說過,他後悔沒在娶武生之前領養一隻狗,把它作為婚前財產帶進他和武生的共同生活。無法實現養狗計劃的杜克,便把所有的痴迷轉移到了電視上。只要在家,他絕對不會錯過任何一檔與狗相關的節目,甚至連有狗出現的廣告片,他也能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重複觀看。
西琳娜的嘴唇一張一合,從那裡爬出來的聲音突然變得邊緣模糊難以辨認,如蠅子似的在武生的耳膜上撞來撞去,撞出轟轟的噪音。
布夏教授抬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看得很慢很恍惚,彷彿過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楚了她到底是誰,臉上方漸漸綻開一絲裂紋。
燒烤爐的架子上擺滿了食物,西琳娜已經擰開了煤氣罐,空氣里很快就要瀰漫起雞腿、香腸和玉米的香味。草地上很熱鬧,武生的同學們正在和布夏教授的兩個孩子玩飛碟。桑迪很久沒見過這麼多人了,有些瘋,一路追著飛碟從這頭跑到那頭,時不時猛然起跳,身子在空中劃出一道輕浪的弧線,喉嚨里發出些半是歡喜半是撒嬌的呼嚕。桑迪是布夏教授家的狗。
他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明白了她的心思。
剛下過雨,路很泥濘,不用看日曆也知道剛剛過了清明:路邊的泥地里沾滿了五顏六色的紙片,有被風刮飛的金箔銀箔,有祭奠的花籃里落下的五彩紙花,也有鞭炮粉身碎骨之後殘留的紅屑。勤奮婆咚咚地走在最前面,後面那三個比她年輕了很多的人,卻沒有一個追得上她的腳步。
「喬琪娜,謝謝你。」杜克突然說。
父親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經過全力搶救,才能依賴呼吸機勉強支撐,父親在最後的日子里已經淪為純粹的植物人。即使這樣也沒能持久,但是母親無論醫生怎麼勸說也不肯撒手。母親趴在父親的耳邊,緊緊地攥著拳頭,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國際歌》。當然,母親唱的不是整首歌曲,而是其中的兩句「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母親像陳年失修的唱機一樣,無休無止地重複著同一個旋律。這是父親年輕時最愛唱的一首歌,母親期待著喚醒父親生命的激|情。可是沒用,歐仁·鮑狄埃也許拯救了全世界的工人運動,卻沒有能夠拯救父親。父親敗在了最後的鬥爭上,父親沒有熬到明天。
「導師說,第二個學期再看情況。」武生有氣無力地說。
杜克把那封信上上下下看了幾遍,才說:「怎麼沒提獎學金?」
周日的過道里很是清閑,人群已經被商場公園街道和公共汽車分流。街邊的空地上,有一對父子在放風箏,是一隻黑色的燕子,尾巴上描著金粉。風喜怒無常,燕子在風裡上下顛簸,跌跌撞撞,終於掛在了一棵楊樹上。孩子尖聲哭了起來,父親低聲下氣地哄著,卻怎麼也哄不順。
「這是1957年版的歐米茄海馬系列表中的一隻。當時全世界已經有了多種名貴手錶,只是還沒有幾隻能經得起水的考驗。1932年,歐米茄推出全球首枚為潛水員而設計的腕表,這個品牌就成了專業潛水表的代表。早期的海洋探險活動中,許多冒險家就是戴著歐米茄表潛入深海的。你這隻『難看死了』的手錶,在當時是西方每一個愛探險的男孩子的夢想。」
他看了她一眼,說我去給你拿個玻璃瓶子。她有些疑惑,問做什麼?他嘿嘿一笑,說臉皮這麼薄,不住在玻璃瓶子里你怎麼活?她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刮遍了腦殼卻找不出一句話來回他,她是在那一刻里意識到:論嘴皮的功夫她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西琳娜說這話的時候身子顫了一顫,眼中飛過一隻黑色的蛾子,蛾子的翅膀一撲一扇,遮暗了瞳仁里的一切光亮。武生知道那隻蛾子的名字叫負疚。
今天還有很多事要辦。她想。和史密斯教授談完之後,她要立即趕回家,因為她有三封信要寫,而且必須在四點之前投進郵筒。這個時節郵局很是繁忙,她要保證她的信能趕在元旦之前抵達目的地。
這是2000年的最後一天。世紀原本是一道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媒體鋪天蓋地談虎色變地討論了整整十年的「世紀蟲」。去年的今日,世紀突然變成了一條細線,一記鐘聲輕輕一推,人們就毫髮無損地跨越了邊界,「世紀蟲」竟然有驚無險地成為歷史名詞。安然越過了世紀線的人們驚魂初定,回頭一望覺得上了當,像是滿心歡喜地捧著糖塊的孩子,突然發現被小販短找了零頭。本該完美的狂歡里有了瑕疵,就想從頭再過一次。這次的理由是:2001年才是真正的世紀分界線。
儘管他知道她不是為他來的美國,她甚至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他還是忍不住暗自歡喜。她總算把腳跨過了太平洋,現在她離他畢竟只有一州之隔。真正讓他看到希望的不是她,而是那個不停地給她打對方付款電話的男人。他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不需要知道,因為他已經憑直覺猜到了那個男人的年輕和愚蠢。感情的繩子最初的時候也許是粗壯的,可是卻經不起時間和距離的拉扯,漸漸地,它終將被扯得稀薄而露出破綻。那個男人太懶也太自信,過早地把自己的重量掛在了那根靠不住的繩索上。和那個男人相比,他有一樣他沒有的好處:他就在武生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在年華上輸了的東西,興許能在距離上贏回來。
「於是他就離開了越南,來到他母親的祖國法蘭西。」
「喬琪娜,我注意到了,你手上戴了一隻很有意思的手錶。」他說。

「當然,這隻是我的一個建議。」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你是知道的,這張支票不是我的條件。」
他轉過身來看見了她,不禁一怔。正像她的眼睛見識過了許多畫家一樣,他的畫筆也見識過了許多女人。他不是她見識過的那些畫家,她也不是他見識過的那些女人。
武生喑啞地叫了一聲爸,卻是無話。
兩人推來推去推了幾回,最終他還是收了下來。
武生取下西裝,放到他膝蓋上。他又蹺了蹺食指,武生以為他要穿,就把西裝披到他的肩膀上。他遲緩地搖了搖頭,她把衣服取下來,茫然地看著他,不知所措。他盯著她的手,下頜動了一動。電閃雷鳴之間,她猛然明白了他要她去掏衣服的兜。她翻了翻西服上的兩個口袋,一個是空的,另一個裝了一塊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她把手帕拿出來遞給他,他突然嗷的一聲獅子似的嘶吼了起來,臉皮紫漲成了兩片豬肝,眼裡露出刀子般的凶光,那是被囚禁在肉體里的腦子發出的憤怒吶喊。腦子還不習慣失去自由的囚徒生涯,它亟待越獄。還要過很久,它才能慢慢地意識到高牆四壁將會是它的永久居所,到那時它才會把自己和監獄磨合成一種木知木覺的相安。
書櫥不是唯一放書的地方,桌子上也鋪滿了書。看得出來桌子是為了迎客而剛剛整理過的,被一雙女人的纖纖細手。書歸置成整整齊齊的一摞,電腦屏幕上一塵不染,桌角上擺了一個玻璃花瓶,裡頭插著從花園裡采來的菊花。花瓶前放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男孩略小几歲,兩人笑起來,都露出一口銀光閃閃的牙箍。照片里的那個母親披著一頭亞麻色的長發,臉頰上有一些淡褐色的雀斑,那是陽光吻過的痕迹。女人也笑,卻是和孩子們不同的笑法:女人只用眼睛笑。武生知道這個女人是布夏教授的妻子西琳娜。
「今晚你是新娘,你得像個新娘的樣子。」他說。
她只是在剛到辛辛那提的那個星期給杜克寫過一封信,後來就一直沒有和他聯繫,她完全沒想到他竟然會來看她。她按了一下開門的鍵鈕,衝進廁所胡亂梳了梳頭,還沒來得及把口紅抹勻,杜克就已經到了門口。
「媽,大先生,我把武生給你們帶來了。上回武生來看你們,還沒上大學呢。這回武生大學畢業,要出遠門了,遠得誰也管不上了,只能求你們看著點她的路。」
從北海公園相識之後,他們就開始了頻繁的約會,幾乎每一個周末都見面。她的宿舍有人,他的宿舍也有人,他們只能約在戶外。早上她看他寫生,下午他陪她散步,直到嚴冬封鎖住了所有通往戶外的路。於是,他們就把約會的地點,改到了她的辦公室。
「我爸是。我家住的宿舍區里,看門的狗都知道誰的畫好誰的不行。」她說。
「你似乎,和父親很親近,是嗎?」他問。
她一下子坐直了,因為他很少用這種神情跟她說話。
她一輩子都怕疼,可是此刻的疼和以往所有她經歷過或想象過的疼都不一樣。這疼是一把砍柴的斧子,一下子斬斷了她的腿。她覺得她的身子從椅座上彈起來,虛虛地浮到了半空。她不僅沒了腿,她也沒了五臟六腑,她的腔子空了,只剩下那團死也不肯撒手的肉。
為過去的好時光;
「你還欠我一百三十塊錢,喬琪娜。」房東說。
武生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才發現裏面幾乎空空如也,只剩了一棵白菜和半盒雞蛋。話已經出了口,也反悔不得,只好硬著頭皮下了一碗挂面,扔了幾片菜葉子和兩個水煮蛋。端出來一看,杜克已經斜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一年多沒見,杜克還是那副老樣子,只是走近些,就看見了他鬢邊有几絲變了顏色的頭髮,那是從黑到白的過渡層。垂在沙發扶手上的那隻手依舊五指空空,沒有戒指。
杜克掛斷了電話。
轉學教育是杜克的建議。杜克說這個專業適宜女生,畢業了容易找工作,而且每年都有寒暑假,拿十二個月的工資,干九個月的活。
武生撇了撇嘴,說我才不要老男人呢。
「請個菲佣?這個主意我倒從來沒想過。我回去跟孩子們商量商量,你知道孩子們不習慣家裡有個陌生人。」
武生怔了一怔,半晌才醒悟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武生離開先賢祠的時候,陽光已經萌生了退意,天和雲的色彩開始濃膩起來。遊人漸漸稀少了,鴿子卻有了膽氣,在人腳邊肆無忌憚地穿行乞食。武生的口袋裡還有最後一團麵包屑,她蹲下來喂鴿子,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已經咳嗽了好幾天,嗓子里彷彿蹲著一個魔鬼,夜裡的睡眠被嚙咬得千瘡百孔—— 她還沒有足夠的經驗來對付巴黎一早一晚的寒意。終於響雷似的咳過了,她站起身來,只覺得天旋地轉,路邊的樓房裂成無數塊碎石頭,劈頭蓋臉地朝她砸來。她扶著一棵樹想躲,身子一斜,便哇哇地吐了一地。
「我爭取,儘快還你。」他說。
劉邑昌坐在床沿上等她,身上穿了一件白隱格的襯衫。襯衫很新,還帶著包裝盒的犀利壓痕。他手裡捧著一個錦緞盒子,臉上流溢著一股剛洗過澡之後濕潤鬆軟的潮|紅。
接著他開始放映一系列名為「風」的雲南畫作幻燈片。風撩起竹樓窗口的布帘子,風把新竹壓彎貼到地面,風在女人的筒裙上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褶皺,風在溪水上舔出光影迷幻的漣漪。
他端起碗來,挑了幾挑,就猶猶豫豫地停住了。
「請問你是宋小姐嗎?這裡有一通從中國打來的對方付款電話……」
武生找了一個路邊的石階坐下,看著霓虹燈張大了嘴巴,在夜空中呼出一口口色彩斑斕的霧氣,只覺得所有的聲響和色彩都離她非常遙遠。八年前的今天,杜克帶著她來到這裏,讓她第一次見識了水晶球落地的新年狂歡。那時候她對這個叫紐約的城市還抱著滿滿一懷由無知而萌生的冥想,她急切地渴望在這裏擁有一塊落腳之地。八年之後她擁有的已經遠遠不止一尺落腳之地,可是她卻漸漸對這個城市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述的陌生和厭倦,她感覺在這裏她貧瘠得一無所有。
杜克就推開武生,說我來洗吧,你別沾水了。武生側過臉看他,說杜克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隨身帶著創可貼的人。杜克說我還有許多其他的好處,在等著你一一發掘。武生哼了一聲,說我說了這是好處嗎?杜克說你說不說不要緊,我覺得它是就行。
「我沒有求你生我,也沒有求他養我。」武生原本是想嚷的,可話走出舌尖時,卻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勁道。不知從哪一刻開始,母親佔了上風。
「他常發脾氣嗎?」武生忍不住問。
「不做賢妻良母,那你要做母夜叉,就像剛才電話里那樣?」他看著她,依舊一臉壞笑。
在他的墓前,西琳娜交給了武生那個裝有她母親頭髮的萬金油盒子。三十年的時光已經在那個廉價的金屬盒子上染上了斑駁銹跡,失去了生命滋養的頭髮乾澀如草。武生猜想這是西琳娜而不是克勞德的心愿,他一定更願意隨身帶著這個盒子,行走在一個再也不會有戰爭和分離的世界里。西琳娜知道無論這一輩子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都無法取代那個被時空定格為永恆的中國女孩子,因為青春的熱戀一生只能有一次。即使當他的生命已經完結,她也不敢拿她丈夫的心冒一次風險,因為這個風險的期限是永遠。這樣的一件信物,最安全的歸宿是物歸原主。
她從皮包里找出幾枚硬幣,在街邊的電話亭給杜克打了一個電話。
「武生,要不,咱就不走了吧,有爸在。」宋志成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女兒的嘴角。
她只說出了一部分真相,另外一部分說起來太麻煩,絕對不適宜做初識的談資。
他在等著她來問他借錢的理由,可是她沒有。他只好自己開口。
他斜了她一眼,說:「你自己仔細體會體會吧,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說,我出國的事是我媽媽安排的?」武生的眉毛高高地挑了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