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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不太可能的計劃

第二封信

不太可能的計劃

我寫道,太遲了。
我記起我第一次在啤酒廠的院子里發現你。然後我看到你兒子戴著我那副紅色羊毛手套的畫面,我也看到了莫琳,她在福斯橋路13號,你家花園裡一籃洗凈的衣物旁,眼神熾烈燃燒。不要走路過來,我心想。那個有滑稽名字的修女是對的:你是個好人。二十年前我有過機會開口,但我失敗了。我失敗了一次又一次。我有滿腹的話語,卻沒有說出口。現在不要來。
瑪麗·安貢努修女讀了我筆記本上的留言,什麼也沒說。很長時間,她只是把雙手夾在膝間待著,坐得那麼篤定,我都開始以為她睡著了。然後她捲起袖管,就像一個修女要動真格了那樣。她的手臂光滑,有日晒的痕迹。
「但是你看看我。」我試圖開口。但沒什麼效果。於是,我伸手拿來我的筆記本和HB鉛筆。我寫了一句留言給她:我怎麼做?我要怎麼等他?然後把鉛筆扔到一旁。
我看向窗外。黑色遊絲般的雲片你追我趕,劃過沉悶的天空。日光是一枚明晃晃的頂針,樹木的黑枝微微顫抖。我想象你在英格蘭的一端,沿著鄉村小路行走的畫面。我想象自己在另一端,坐在一間小房間里的床上。我思考我們之間的距離:鐵軌,車道,馬路,河段。我想象尖頂與塔樓https://read.99csw•com,石板房頂和鐵皮屋頂,車站,城市,小鎮,村莊,田野。好多的人。坐在站台上的,坐在車裡開過的,從巴士里盯著看的,還有跋涉在路上的。自從我離開金斯布里奇,就一直孤身一人。我在一間破敗的海邊木屋裡安身,我在海邊的一座花園裡修心。我的生活圈很小,沒什麼可說。但往事仍在我心裏,哈羅德。我從沒有放下過。
「你明白現在的狀況嗎?」瑪麗·安貢努修女一邊說,一邊打開皮包的鎖,取出打字機。這是一台乳白色的凱旋牌提帕打字機。我以前也有過一台同樣型號的。「哈羅德·弗萊在走路。但換個角度看,儘管你人在這裏,儘管你已經完成了旅行,你也在開始一段新的旅程。說起來是一回事,又不完全一樣。你明白嗎?」
我記得自己用了好久才講清楚第一封信,好讓她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出來。我猜你注意到了我那一團糟的簽名和信封上你的地址。把那封信投遞進郵箱費盡周折,派一隻信鴿都比那要快。
我點點頭。就算我人不在了,至少我的信會在。
我點點頭。
「你不需要自己一個人寫這封信,」瑪麗·安貢努修女說,「我會幫忙。辦公室里有一台舊手提印表機。」
「好吧,https://read.99csw.com就這麼辦。我們來寫信,你和我一道,直到哈羅德·弗萊到達這裏為止。我會以第一人稱來寫,假裝自己是你。我會轉抄所有的話。一個字都不會漏。你的信會在哈羅德·弗萊抵達的時候等著他。」
「睡覺的時候,」他說,「你在哭啊。」這時我才好好端詳了他,發現他根本不是男的。他是個大骨架的高個子女人,一身修女裝扮,戴著一頂頭巾,穿深藍色針織開衫。我趕緊伸出手來掩飾。但這個陌生人既沒有盯著我看,也沒有像人們通常那樣,把眼光瞟到我的手指、腳上,或者任何一塊臉以外的地方。她只是在微笑。
我撕下寫完的紙頁,給每一頁標號,然後瑪麗·安貢努修女撿起來打字。我一直告訴自己,寫到下一頁就停,等到下一頁,我又把它寫滿。我寫了你目前讀到的一切,瑪麗·安貢努修女則噼里啪啦地在按鍵上敲打。我們仍在忙活。我在寫字,她在打字。
好吧,確實是。我又哭了。
那你答應我,他見到我之前會先讀到信?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儘管我已經自我放逐了二十年,背負著一塊空缺的生命在生活,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寄給你第一封信時,我是為了把自己的後事安排妥當。我是為了給自己的過去蒙上https://read.99csw.com一層蓋布。我並不期待你回信答覆。我當然更不期待你本人走路來親自回答。要供認的、要贖罪的太多,要修補的太多,而我做不到。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離開金斯布里奇,永不回頭?如果你知道真相,恐怕你會恨我。但你必須知道真相,你看。沒有真相,我們之間不存在會面。
她說:「我有個計劃。我們要給他寫第二封信。別忘了,是你寄出的第一封信,挑起了這一團亂麻。所以現在必須得由你收尾。只不過這一次,別寫那種他會從禮物卡上看到的短話。告訴他真相,完整的真相。告訴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完全看得懂。」她說。
睡夢中,我看到了你的兒子。「好的,戴維,」我說,「好。」我拿來一條毛毯,怕他冷,給他掖好。
「太遲?沒有太遲這一說。在我看來,你對哈羅德·弗萊還有別的話要說。那難道不是你煩心的原因?」
她笑起來:「你睡著了。所以我溜去辦公室,擅自借來了打字機。」她打開我的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她把它放回到我的腿上,旁邊擱了支鉛筆。
但瑪麗·安貢努修女仍在講話:「我們每天都做一點。你可以寫筆記,我來打。我猜你不懂速記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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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保證。」
接下來的早晨,我們都在工作,一直到午飯後,到黃昏降臨。我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我指著自己的字跡。你看得懂嗎?
修女拉近椅子,坐在我的床邊。她的手放在膝上,又大又紅。一雙洗洗刷刷的手。眼睛是清澈的亮綠色。
瑪麗·安貢努修女坐好,把打字機擱在她的膝上。「好啦,」她說,伸展著紅彤彤的手指,「跳格鍵在哪裡?」
「你在為這個叫哈羅德·弗萊的男人煩心嗎?」她問。
今晚,值班護士履行了我們晚間的例行程序。她用漱口水和裹上紗布的小棒給我清理口腔。她在我嘴唇破裂的地方塗上凝膠,還換了敷藥。沙阿醫生是姑息治療的會診醫生,他問我有沒有痛得更厲害,但我告訴他沒有,還是老樣子。我沒必要讓自己不舒服,他說。如果我哪裡有病痛,治療的藥物可以調整下。護士剛給我貼上新的止痛貼,露西修女就開始按摩我的手。她光滑圓滾的手指在我僵硬的指頭上遊走,放鬆了關節,緩和了疼痛的發作。她取來閃粉指甲油,給我塗指甲。
「好,」她說,「這樣很好。」
修女從窗邊挪開身九-九-藏-書,帶倒了窗台上的一小盆仙人掌。她說,她聽說了你那讓人振奮的消息。她知道你正從金斯布里奇往特威德河畔貝里克走來,而我只需等待。她俯身去解救地板上的仙人掌。「當然啦,我本人不認識弗萊先生,但看起來像是你對著虛空呼喊,然後有了回聲。他真是個好人。」她對著仙人掌微笑著說,就好像剛為它賜福一樣。「順便一提,我是瑪麗·安貢努修女。」她把音發成「安-貢-努」,像法語。「很高興遇見你。」
她的想法已經讓人有點動心。我已經在編排開場白了。我覺得自己應該是閉上了眼睛,因為等我睜開眼時,瑪麗·安貢努修女又換地方了,這次她坐在被單上我腳部微微隆起的旁邊。她戴上了一副藍色的膠框老花鏡,讓她看起來眼珠凸出,她拎起一個磨損的皮革手提袋,有公文包大小。鑰匙用一條繩圈系在提手上。
「奎妮?奎妮·軒尼斯?」我醒來時,一個新來的義工正靠在窗邊。他一度看起來像是由光組成的。
我記起你的消息。你正走路來看我。但這一次我看不見希望,我看到的只有距離。畢竟,我在英格蘭的一端,而你在另一端。南方的風有種柔和,在這裏它卻狂野到能把你掀起來。這段距離有它的理由,哈羅德。我必須在我所能承受的範圍之內,離你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