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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最後一站

第二封信

最後一站

我又要出發了,我想。因為人到達終點站時,只能這麼做。你重新開始。
「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回到你的信上比較好。」瑪麗·安貢努修女說。
終點站會發生什麼?我心想。
我轉身背朝大海,拖著行李箱往沙丘走。等我走到路上,風已經減弱,太陽也已落下。天空是一片白蒙蒙的淡紫,幾近銀白,大地也是。夜晚的第一顆星穿透薄暮。
據我回憶,你也從來不會走太遠的路。我只能想到有一次。但或許現在還不是時候。
「手怎麼樣?」瑪麗·安貢努修女問,「不會太酸嗎?」
有一張班森姆海灘的圖片。一定是哪個修女在我睡著時放下的。瑪麗·安貢努修女給我看背面的字。「守住信仰。哈羅德·弗萊。」你可能不知道,哈羅德,我不是個有信仰的人。我聽修女們祈禱,也聽她們從小禮堂傳來的歌聲,但我並不參与。你呢?你又從何時開始知道信仰這回事了?據我回憶,你從來不進read.99csw•com教堂。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時,嗯……你看起來並不像一個找到上帝的人。
我當然記得。我滿腦子都裝著過去的歌曲。我會坦白一切,不會害怕。
我仍記得那個冬日的夜空。每當我在海上花園工作,看見那樣一輪落日時,思緒都會回到班森姆海灘。那種景象,就好像太陽被撕開了。一切都是猩紅色的。雲燒成了烈焰,那麼肆意,那麼震懾,以至於藍色都不再像是一種顏色。海與陸地都淪為鏡面。棱紋的沙灘燒了起來。石塊與栗色的岩池也是。粉色的浪峰。伯格島燃燒的圓丘。那種紅甚至在我的手中照耀。
我又失憶了,你看。我一覺睡醒就忘了走路這回事。
我本打算微笑,出來時卻成了別的東西,我需要一張紙巾。
我翻到新的一頁。
「什麼東西一旦壞掉,」以前,我母親抓起一塊開裂的瓷片扔進垃圾桶時,常常這麼說,「就永遠不會恢複原狀。眼不見為凈。」那些話仍在我的耳邊縈繞,還有她濃重的喉音。碎裂的盤碟和玻璃餐具,開線的絲|襪,掉了紐扣的羊毛衫,缺頭少腳的石膏擺設——無一倖免。我的父母從不富裕。我們住https://read.99csw.com在肯特村頭一個租來的小房子里,靠父親做木匠的薪水過活,而我母親是個大塊頭的奧地利婦女,粗壯的雙手上,好像永遠塗了鵝油。她一直在扔東西。我們家最後還有東西剩下真是個奇迹。我父親趁她不注意時檢查垃圾桶,把還能修的東西揀回來,轉移到他的工作間。不知為何,難得有修好的時候,假使真的修好了,母親也只會責難地盯著一個被粘回原狀的盤子,就好像在說:「你怎麼還在?我以為我已經甩掉你了。」
瑪麗·安貢努修女在頭頂把手指相扣,做了一套簡短的頸部伸展運動。我的紙頁都四散在她的腳邊。窗外已經沒有光,月亮回來了,是一片白色的膜。
「才不是,」她說,「我這是在給你使眼色。你今天感覺如何?」
她把鉛筆嵌進我的手裡,依次幫我用一根根手指裹住鉛筆。「你想告訴哈羅德·弗萊什麼?」
從科比離開后,我連續奔波了很多天。這裏住一晚。那裡待一夜。有時只待幾個小時。沒有一處久到讓我結識任何人。沒有一處久到讓別人認得我。我幾乎不打開行李箱。我一直在換地方,直到小巴停下,我看到了大海。到https://read.99csw.com終點站了,司機說。他關掉車燈。關掉發動機。
瑪麗·安貢努修女放下打字機,握起我的手。她給我揉捏手指,還把我的指頭拉到嘴邊。她吹著氣,就好像指望它們能充氣脹起來。「看看你呀,奎妮,」她說,「你的指甲都亮晶晶的。」她大笑。
我記得班森姆海灘。我第一次抵達德文郡時去過那裡。那差不多是二十四年前了。在你和我遇見之前。也是聖誕節,我當時有很多事要考慮。
你的視力有問題嗎?我拼出這些單詞。
我沒打算來金斯布里奇的。我只知道自己不能留在科比。在那裡,事情開始出問題,所以我採取了自己在事情出錯時的一向做法。我逃跑了。
「我們再試試看。」她說。
我摸索著翻過沙丘,穿過濱草的高芒。一股勁風從英吉利海峽刮來,我不得不縮起脖子往前推進,一邊用一隻手使領口裹緊脖子,一邊用另一隻手拖著我的格呢行李箱。箱子里裝著我擁有的一切。書。衣物。舞鞋。我來到水邊,一種可怕的絕望感陡然而生,就像一個人習慣了奔跑,因為奔跑是她一直以來做的事情,而現在她面對著一堵磚牆。
她打開我的筆記本,遞過來鉛筆。抽https://read.99csw.com筋了。右臂幾乎不能動彈。手整個地戳向手腕。一定是昨天寫字造成的。我已經不習慣用手工作了。手指顫顫巍巍,像我在恩布爾頓灣的花園石池裡養的海葵。我在海邊的崖頂建起花園,所以我把它叫作海上花園。

為什麼不繼續往前走?我沒剩多少錢了。沒有工作。沒有地方待。水輕拍我的腳趾。不消一會兒,它就能高及腳踝。一旦東西破碎—— 然後我感覺到肚子里一陣躁動。
有時候,當你看一件事覺得困難重重時,另一個人卻可以只用一個微笑,就讓問題在你的眼前雲開霧散,直接明了。
我寫給她看,我有奇怪的客人,她們不該來療養院的,應該待在馬戲團里,她笑了。「有人為了弄到你吃的葯,願意付大價錢呢。」她把老花鏡后的眼睛斜向一邊說道。
「幫幫我,」我哼哼著,「我寫不了字。」
「看看你的成果,奎妮。這還只是你開始寫作的第二天,你看你寫滿了多少張紙。要說的太多了。你記得好多事。」
或許我照搬母親的話了,她本意並非如此,但我把她的規則應用到我的生活中。歸根結底,我們都在尋找它們——所謂的規則。我們從最詭異的地方將它https://read.99csw•com們順手拈來,如果它們似乎起過一次作用,我們就一輩子照章行事,全然不顧它們後來或許會引發的不快與困難。所以當我有一次舞蹈考試沒通過時,我就拒絕繼續嘗試。相比面對老師的失望,乾脆一走了之更容易。當有朋友在假期營里嚴重傷害我的感情時,我的做法也是一樣:我堅持要求回家。多年後,申請牛津大學,我猜你也可以說,我是在用這種方法逃離父母。身為他們唯一的子女,情況已經變得越來越難以招架。
「哦,奎妮。你不會又要哭了吧?」瑪麗·安貢努修女笑起來。我把頭往後靠,表明我可不打算出醜。「我們來看看哈羅德·弗萊要告訴我們什麼事吧。」她說。
她頭上挺括的小白帽泛著乳白色的光,系著腰帶的黑色罩裙下的修女袍也是,涼鞋裡套著白襪,襪子被魔術貼勒得有點皺。她從包里取出一袋新的A4紙,還有一支提派牌塗改液。「我看你又收到一條消息啊。」她指著床頭柜上一張挨著你那封信的明信片說道。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一夜不安穩,我睡到正午才醒。醒來時,來了個訪客。她頭上頂了只西柚。她還帶來了她的馬。他們倆一直等瑪麗·安貢努修女端著打字機進來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