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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我們把這一點做完就結束,好不好?

第二封信

我們把這一點做完就結束,好不好?

我點點頭,因為他是個善良的年輕人,我也不希望讓場面難看。他俯下身來擁抱我,我能感覺到他強勁的心跳聲。「你要保重。」他說。他的臉都濕了,但我們倆都假裝他沒哭,我們都在微笑。
門的另一側響起一陣狂笑:「哇!我贏了一輛露營車咧!」笑聲之後緊跟著一口陰沉的蘇格蘭嗓音:「你沒有讀小字細則。她沒有讀小字細則。」
空氣似乎非常濃稠,我不得不集中精力才能呼吸。我幾乎什麼話也聽不到,就算聽到,也只是幾個單詞,比如「複雜」,等等。
我們開車離開時,我回頭又看了一眼我的海上花園。我看到燧石牆壁,彩色旗子,種穗的尖頭,還有人像。在海霧的掩映下,它們只是高崖上的黑影幢幢。在村裡,我們經過成排刷白的黑燧石村舍,大地像一本冬季之書般打開。灌木樹籬只剩光桿。去年的樹葉像小蝙蝠一樣吊在樹上,一道挪威雲杉綠化帶在風中搖擺。沒有切維厄特綿羊的蹤影。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尋找這些地標,卻沒有道別。但有時你不說這個read•99csw.com字是因為,你以為有些什麼仍在繼續,而實際上它已結束。
這裏的十間卧室都在療養院小樓的正面,可以遠眺碉堡城垛、特威德河口和大海。娛樂室、小教堂和餐廳在小樓的背面,有著大扇的法式落地窗,打開來就是頤樂花園。像西蒙那樣的義工每天過來陪我們坐坐,打理庭院,剪枝,掃地,翻土。我在窗口觀察。我也觀察修女們,她們的長袍隨風飄揚,就像綠色海面上的白帆。
醫生點點頭。他拿起一支鋼筆來,在指間轉動。
義工西蒙聽說我選擇了聖伯納丁時,他說,哦,他的阿姨去了那裡。「那是個很特別的地方,」他信誓旦旦地說,「你不需要信教。他們有各種活動。音樂啊、藝術啊之類的。還有個不錯的花園。你會喜歡那個花園的。我阿姨就很開心,直到——」
等到我們該道別時,西蒙說:「我要離開幾個月,但等我回來就來看你。好嗎?」
「但他一周只來三次。你需要全天護理。」
儘管如此,我仍可以固執己見。我仍可以繼續留在自九九藏書己的木屋裡,但我整個臉都垮下來,走形了。嘴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了。進食很困難。說話也困難。我停止了每日的散步,也不再去商店。我不想讓人們看到我。我太羞恥。如果有人來訪,我就閉門不見。我甚至避免在我的海上花園裡工作,生怕他們發現我。我心想,我要睡了,睡吧,睡吧,但那從來就沒發生過,沒有一覺嗚呼。我不想麻煩任何人,只想撒手人寰。但每當我想到撒手,卻又想抓得更緊。我承認自己哭過。雨一直下,風也一直在刮。我從門口看著我的海上花園,狂風掀倒浮木的人像,雨淹沒了岩池。冬天似乎永無止境。
我知道聖伯納丁。就是小鎮邊上一棟黑色的燧石矮樓。在我不得已要跑一趟特威德河畔貝里克,去大型五金店修理花園工具時,我坐公車會路過療養院。我一向對我的工具感覺親切,把它們當作朋友對待。但經過療養院時,我會扭過身去,背朝那棟樓,轉而看向大海。我掏出筆記本。我想待在自己家裡,我寫道。
「我知道。」我說。我伸手去抓拐杖https://read.99csw.com,儘管我並沒打算離開。我不想讓他再說下去,緊緊握住拐杖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之後我看著他兩步並作一步地跳下台階,往停車場走去。我看著他跳進他的紅車裡,開走時「嘀嘀」按了兩聲喇叭。我轉頭面向通往住院部的雙開門。就是一扇簡單的門,沒有特別之處,但它們就像銅牆鐵鎖。我心想,囚犯心裏肯定就是這種感受:生命之門似乎就要合上。菲洛米娜修女是修道院的院長,她接過我的行李箱。
「我不是逼你去聖伯納丁。我當然不會逼你,但在那裡她們能保證你會過得很舒適。你住在那棟海灘小屋裡讓我很擔心。已經沒有別人在恩布爾頓灣過冬了。我知道你家有電,但你沒有像樣的暖氣。而且在這種天氣里,沿海小路幾乎不能走人。如果情況需要的話,救護車沒法開進去救你。」
「但我不想去那裡。」我試圖告訴我的全科醫生。這是在最後一次手術之後,當時我仍能勉強發出一些聲音,讓人聽出單詞。我把小冊子放回到他的辦公桌。
菲洛米娜修女明媚九*九*藏*書地一笑。「我們這間療養院可能跟你預想得不同。」她說。
西蒙背著我從沙路走向他的車。其他所有的海灘小屋仍因冬天而大門緊閉。我就像只小鳥,西蒙大笑著說。我知道如果我真是一隻鳥,早就死了。我努力不再去琢磨那個念頭,因為它讓我恐慌,哈羅德,那些想法湧出來時就是這樣。他背著我走過公立高爾夫球場和俱樂部會所。沒人站在窗邊,我很高興。西蒙回去拿我的行李箱前,打開了車裡的收音機給我做伴,但獨處與寂靜正是我習以為常的。
然後他微微一笑,就好像他徹底忘了該怎麼說話。
「當然啦,如果你不想去聖伯納丁,也不是非去不可,奎妮。」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那支筆,嘴裏不時嘆一口氣,就好像胸腔深處有什麼地方正在爆炸。「癌症已經晚期了。我們現在不能再做手術。你知道預后並不——」他低聲說,「你是知道的吧?」
西蒙就是一隻大熊,他穿一件連帽粗呢外套,牛角扣都扣不上。他給我打包家居服、拖鞋和毛巾時,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們走到哪裡都在一起,那個行九_九_藏_書李箱和我。西蒙問我,還有沒有別的想帶上的東西,我卻無從思考,因為我要離開的這個想法實在太奇怪。我在那棟海灘小屋裡住了二十年,從我離開你和金斯布里奇后就住在那裡了。那個地方是我的一部分,就好像過去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的骨頭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看著灰漆牆面、裸木地板、從舊貨商店裡淘來的二手佩斯利印花沙發罩,還有我在一個冬天做的碎布多彩地毯。老爐灶,黃銅鍋,藍色百葉木窗,窗台上的玻璃瓶和書。鑲金邊的豆綠色瓷杯瓷碟是我多年前在金斯布里奇買的,想著萬一你哪天來做客,留下來喝杯茶時能用得上。要不是木頭火爐的供熱,屋裡已經很冷了,西蒙的呼吸化成頭頂的一大團煙雲。我的呼吸只是一涓細流。
「聖伯納丁療養院是一家慈善性質的私人療養院,為患有晚期疾病的病人提供嫻熟關愛的護理,」小冊子上寫道,「在這裏生活工作的修女都是訓練有素的護工及義工。一支醫院的醫療小組也隨時待命,提供進一步支持。」
我有西蒙。那個醫院的義工。他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