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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一對不錯的三明治

第二封信

一對不錯的三明治

我從沒見過你不|穿帆船鞋。
我記得你在我們桌邊停下時,我正在問「她怎麼樣」之類的客套問題,而她在客套地回答關於天氣的什麼。我甚至沒有抬頭,就看見一雙帆船鞋,還有你的褲腳垂得不夠長,露出了菱形圖案的襪子。如果非要說什麼,你下半身絕對的平凡震撼到我了。
我從沒見過你揮高爾夫球杆。
你和我迅速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它讓我們短暫聯結,就好像合力幫助這個年輕女人是我們的義務一樣。我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你,當然,對婚姻也一無所知,我只能聳聳肩。交給你了,高個男。還有就是,我已經被你的眼睛迷倒。它們藍得毫無保留,我完全沒法思考別的事情。
我從沒見過你開帆船。
等我抬起眼皮時,才發現是你。我一直在找的男人。我臉紅了。
「哈羅德·弗萊是一名銷售代表。」席拉對我說,就好像這能解釋一切。席拉又對你說:「這是軒尼斯小姐。她是新來的。在做財務。」
「請不要緊張,」你慢慢地說,「我的新婚之夜,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洗手間里。但那仍是我生命中最棒的一天。你會幸福的。」這時你抬起頭來,親切地微笑。你的整張臉都洋溢著笑容,一直延展到耳根。你的眼read•99csw•com睛在放光。我那時知道了,你一直都看到事物積極的一面,因為你喜歡人,你希望人人都活到最好。這真讓人傾倒。
「啊,真好。」你說。
席拉大笑:「哦,我不這麼認為。大多數時間,你知道,他大多時間都坐著。」
你看起來徹底崩潰了,就像嘴裏蹦出了一個你深信能憋得住的詞。然後你嘗試為自己可怕的失禮做出補償。你說出來的是「我的神啊」。
「他是個舞者,對吧?」
遠遠地看著你,我有了幾個新發現:周一、周三和周五,你穿一套棕色西服配各式各樣的高爾夫球俱樂部領帶;周二和周四你穿米色燈芯絨褲子搭配淺褐色的V領毛衣。說到時尚,你主要的趣味似乎就是融入背景。
你的眼睛是深藍色的,藍得那麼鮮明,幾乎驚心動魄。許多年後,我試圖在我的海上花園裡尋找相同的顏色,有時我覺得鳶尾有那一種藍,有時是我的藍罌粟。在一個夏日清晨,當天空倒映在大海光滑的褶層里時,我發現了你。你腰桿挺直地走著。你的頭髮是一片濃密的棕色,從來沒有平整過。你裹著圍巾(淺棕色條紋),扎得很緊,這讓我好奇地想,是不是你的母親曾經說過,要是不把脖子裹read.99csw.com暖和點就會感冒。在啤酒廠遠遠地看著你,問自己這些問題讓我精神振奮。我假設你有喝酒的習慣,雖然你自己覺得羞恥,但還是喝。我們都有秘密。
讓我驚訝的是,你也臉紅了。但你的尷尬不是因為你曾在一樓的窗口秘密偷看過。哦,不是的。你在公然直勾勾地順著席拉的乳|溝往下看。你似乎不能挪開視線。「天啊。」你大聲說出來。
「你願意一起坐嗎,哈羅德先生?」我問道。
你把雙手背到身後,堅定地把兩腳分開,讓它們扎進地里。你低下頭好一陣子,在深思熟慮什麼事情,於是那些紋路又出現了,你的額頭上都是褶子。席拉朝我看了一眼,好像在說,他在幹什麼?我也回了她一個微笑,意思是,我也沒有頭緒,但等一等看。
「緊張?為什麼?」
那是午餐時間。我已經在啤酒廠工作了差不多兩個星期,正和納比爾的秘書坐在一起。我現在想起來了——她的名字是席拉。她是個纖瘦的人,溫文爾雅,但胸部大得不成比例,不管人們如何努力,想去讚賞她的其他什麼地方,比如她相當普通的嘴巴,或者她打薄的頭髮,你的眼睛就是一直忘記那些部分,就是不由分說地落回到她的胸脯上。每個人都九九藏書是如此。男人們從頭到尾一直對著它們講話。我看著她,她容忍而尷尬的表情,就好像在等著人們抬起頭來,意識到她其實也和他們一樣有一張臉。
「其實,我真的很緊張。」
「這是軒尼斯小姐。她是我們的新會計。你聽說了我們第一次怎麼遇見的嗎?」
席拉對我說:「他是個好男人,弗萊先生。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我現在沒事了。」
你調整了一下領帶的打結。(並沒有歪。從來就沒有歪過。但我後來知道這是你的習慣,就像其他人清清喉嚨,或者像我父親以前在談話自然結束時常說一句:「好吧,就這樣了。」)
「我不知道,就是緊張。我都吃不下東西,你看。」她給我們看她的午餐盒,她說得沒錯。小雞啄米都比她吃得多。
我們不是。
「哦,你好啊,弗萊先生。」席拉說。
原來你的三明治是火雞肉加沙拉醬配白麵包。你的妻子切掉了麵包皮。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吃麵包皮。
我要是誠實一點——畢竟這次寫信的重點就在這裏——就會告訴你,以前讓我惱火的其中一件事就是,你走下車給酒吧老闆講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情形。你每講一次,自己就會大笑一次,我心裏想的是,老天爺,又來了。聽你一遍又一遍地搞https://read.99csw•com錯細節,就像是嫁給了你,卻沒有開心的點滴細節。
「是啊。其實是個好笑的故事。非常好笑。我們是在文具櫃里遇見的。」
你現在騎虎難下。很明顯你希望逃出食堂,逃避你的錯誤,但你把三明治放在了桌上,挨著我的三明治。那似乎已是你願意做到的極致了。那天早上我是自己做的三明治:黑麵包加火腿。你的三明治放在一個特百惠保鮮盒裡,盒蓋上貼了「戴維·弗萊」的名字。我猜你有個妻子給你準備午餐。
「很高興遇見你們二位。」你說著伸出手來。然後你似乎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這一次你哼了一聲。這個時候,其他銷售代表都放下他們的肉餅和香煙,開始笑了。
最後席拉說:「下周我要結婚了。」
早在我于那間庫房裡異乎尋常地情緒崩潰之前,我們就已經被人引薦認識過。是在食堂。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每天都能從辦公室窗口看見你一閃而過。一個把他的空罐子藏進垃圾箱里的人,一個和影子跳舞並且勇於面對威嚇的人,我想了解這個高個子男人的更多事情。
所以之前只有兩個人無話可說,現在變成了三個人乾瞪眼。席拉和我看著你,而你一直站著不坐下,繞著你的三明治盒子打轉。
到啤酒https://read.99csw.com廠工作以前,我做過很多事,到過很多地方,遇過很多人。我的古典文學拿到優等。我在一間酒吧里找到工作,賺錢來上文秘課程。我做過研究員的工作,當它變得無法忍受時,我就換了份工,去做導遊,之後是家庭教師。我和一幫女性藝術家在蘇荷區混了幾年,和科比一個退休的高等法院法官糾纏不清(那個人渣)。總而言之,我聽過很多人只磨嘴皮子。我聽他們說話言不由衷,看他們說到做不到,但我從沒遇到一個人,他說出的話如此簡單,卻意味深長。席拉敬畏地聽著。你站在那裡,腳下堅定,肩膀紋絲不動,相信她會對你的這般篤信感到滿意,也會馬上開始相信這一點。然後你說:「好了,加油吧,女士們。」然後,你拿著我的三明治走掉了。
後來我向其他秘書打聽過你,但沒有人能說出什麼新東西。你在啤酒廠工作的時間已經比許多人要長。你從來沒有缺過一天班,連你兒子出生那天都沒有。顯然,你每年夏天休假兩周,和家人去度假,但你的桌上沒有照片,因為我還特百惠保鮮盒給你時查看過了,我只能看到回形針、一個塑料削筆刀和一本免費贈送的聖誕日曆,是中國料理店的外賣送的。都過期了。
我從沒見過你不戴高爾夫球俱樂部的領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