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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寂寞的紳士

第二封信

寂寞的紳士

每個人都跳起來了。寂寞的紳士,女招待,其他顧客。別擔心,別擔心,他一直在說,同時用他的手帕擦拭西服。女孩的父母遞給他餐巾紙,說著,把乾洗賬單寄給我們吧,要不你吃我們點的食物?而他滿臉通紅,說著,不用,不用,別這樣。不用,不用,別這樣。越多人關注他,他看起來就越痛苦。我恥于說出口,但我坐著旁觀時,心裏想的是,好。就讓這個孤獨的人彆扭。至少不是我。
「那個傻子還沒回家嗎?」亨德森先生說。
怪不得拼圖對她是個挑戰。
露西修女是我遇到過的最善良的年輕女人之一。在法式美甲和吹乾頭髮方面,無人能及她。但我認為這個可憐的姑娘從來沒見過英格蘭地圖。
哈哈,很好笑。謝謝你指出來。「是的,我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現實逐漸清晰。我不想走。請你別讓我走。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愛著哈羅德·弗萊。如果我離開,我的生活就一無是處了。然後我記起莫琳的話,再次感覺到它們空洞的痛擊。
是的,我記得埃克賽特。它就在九*九*藏*書地圖的一端。我去過你在福斯橋路的家道別,卻遇到了你的妻子。那是我們唯一一次對話,她和我,而且那是我一生中最具毀滅性的對話之一。我記得埃克賽特車站對面忙碌的咖啡館,第二天一大早我坐在裏面,帶著我的格呢行李箱,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很明顯我必須離開。莫琳的話在我的耳邊回蕩。只要我一靜下來,就能聽到。與她會面后,我走啊走啊,但都沒有用,我躲不過她對我說的話。我還能看到她。我在腦海里看到她。她在晾曬洗過的衣物,晾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太陽再也不會出來,風再也不會颳起,而她的工作永遠完成不了。她的身後,紗網窗帘掛在每扇窗上。房子合上了眼睛。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還準備回來嗎,女士?你想要往返票嗎?」
最後那一小句話我沒說出口,但我的頭部動作傳達了那個意思。
「你以前在金斯布里奇住過嗎,奎妮?」凱瑟琳修女問。我飛快地點頭。「你就是那樣和哈羅德·弗萊成為朋友的?」又一次點頭。「你為什麼離開?」我覺得鼻子刺痛。露西修女拉過我的手。
「請給我一張單程票,」我說,「永遠不再回來。」
我心神蕩漾。抬起頭,當然,是另一個人。不是你。他有九_九_藏_書濃密的棕發,但不像你,他頸后的頭髮沒有一丁點兒的捲曲,而且也沒有從耳朵上方扎出來一點。他指著我對面的空座。不行,那位子有人了,我告訴他。我在等人。現在給我閃開。
「不好意思?這位子有人嗎?」
我沒有頭緒。剩下的我不記得了。
我用袖子抹掉窗上的水汽。從我坐的地方能看到他們沿街往下走去。寂寞的紳士並排走在年輕人的身邊,手插在口袋裡,直到年輕人伸出手臂攬過寂寞的紳士,把他拉近。其他人注意到了,避開他們,但年輕人一直摟著紳士,領著他往前走。我看著他們走進霧裡。然後消失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回憶就非得保留得這麼清晰。我才想起一小片,整幅畫面就忙不迭地殺了回來,而其他的東西,比如那些我願意記起的東西,卻了無蹤影。如果回憶是一座圖書館該多好,所有東西都各得其所。你可以走到諮詢台旁,對圖書館助理說,我想退還有關戴維·弗萊的痛苦回憶,或者說,其實是有關他母親的回憶,取出一些開心的,麻煩你了。和我父親去釣棘魚的回憶。或者我做學生時去徹韋爾河畔野餐的回憶。
另一撥病人今天下午過來。
但我在寫埃克賽特的咖啡館啊。那地方已經擠滿了人。行李箱,背囊,九_九_藏_書帆布包。人都難以挪步。學校假期正好結束,外面籠罩著晨霧。我身邊都是彼此相系的人,有說有笑,憧憬著他們彼此相系的未來。這讓人難堪,所有的一切。太多的幸福,讓窗戶蒙上了水汽。我選了門邊的一張桌子。每一次門開,我都希望是你。哈羅德會聽說我為他做的事,我心想。即使莫琳沒把我的口信轉達給他,他也會碰上某個啤酒廠的人告訴他。哈羅德會來找我,我會說出真相。我只想見你最後一面。
「Single嗎,女士?」
我假裝在讀你的明信片。
「親愛的奎妮,」露西修女讀道,「不要放棄。祝好,哈羅德·弗萊。」
珠母紐王有兩個包裹,但他說他更願意在自己的房間里拆開。芭芭拉從她的侄子那裡收到一個編織眼鏡袋。「真不錯啊,」她說,「可惜我沒有眼睛,但我能把我的注射泵放在編織袋裡。那樣也不錯。」
你看,連咖啡館里僅有的另一個單身的人都不是孤身一人。這是最後的稻草。哈羅德·弗萊不會來了,我想。你可以等上一輩子,他也不會來。我的所作所為永遠得https://read.99csw.com不到原諒。我抓起我的格呢行李箱提手,猛拖著它穿過人群,就像我見過的惱火的母親拽著尖叫的小孩穿過陌生人群那樣。「看著點路。」人們對我嘟囔。我恨他們,但我真正恨的人是我自己。我逃跑了。
男人點點頭,走開了。他身上有種很害怕很小心的感覺,在行李和喧鬧聲中謹慎前進。他似乎不熟悉這地方。看起來像只玻璃做的動物,手腳太過纖弱。最後,他在一家人的旁邊找到一個空位,擠在邊緣坐下。他一直在檢查自己的袖口、頭髮、鞋子,當人們沒有自信,需要提醒自己的身體界限在哪裡,世界的其他部分又從哪裡開始時,就會這麼做。他要了一壺錫蘭紅茶(不加奶)和一份烘烤茶點餅乾。然後他身旁的小孩打翻了塑料杯,潑了他一身的果汁汽水。
「收到你那樣的郵件,還不夠煩心啊。」他說。
「你一旦進了那幾道門,就是一張單程票。」亨德森先生說,「下一個輪到誰?」
今天派件時,她收到一張代金券,說她如果去填寫一張網上調查問卷的話,就能得到一整年供應的麥維他餅乾。亨德森先生沒有收到東西。
然後助理會說,當然可以,女士。我們這兒都有。「釣魚」在「D」架。同理「野餐」在「Y」架。你會在左手邊找到。
好吧,哈羅德,你已九_九_藏_書經走了一整個星期,現在你路過埃克賽特了。一天里寄來兩張明信片!你對腳在襪子里的描寫尤其生動。但願你在恰德萊買到了膏藥。我喜歡埃克賽特那張圖片。大教堂還有綠色植物。想到自己上一次在那裡是二十年前,感覺很怪。那一天我永遠離開了德文郡。
「當然沒有!」芬緹大叫,「他正走路來看奎妮·軒尼斯。」
在火車站裡,我瀏覽著發車顯示牌,想找出最遠的終點站。要是火星列在上面,我就去火星。就目前來看,我只能將就著去紐卡斯爾。
於是我父親就出現了。高高大大,穿著他的工裝褲,笑眯眯的,一隻手裡捏著手捲煙,另一隻手裡是我的漁網。當他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向溪流的崎嶇小徑上時,我得連蹦帶跳才能跟得上他。「那個丫頭呢?你在哪兒?」灌木花叢里蟲鳴鼎沸,父親會把我扛在肩上——然後呢?
「那麼,我們猜猜看哈羅德·弗萊什麼時候會到這裏?」她大胆地說,「明天早上,還是明天下午?」
一個年輕人來了。他在門口駐足,沒有進咖啡館。牛仔褲,T恤,新的牛仔靴。他環抱手臂,掃視了每張桌子,就好像在清點我們的人數。寂寞的紳士站起來。他又擦了擦西服,但手在抖。不好意思,他說。不好意思,全世界。他放下付賬的錢,跟著年輕人走出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