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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漫漫歸途

第二封信

漫漫歸途

「你不需要回家嗎?」
我太慌張,感覺像一頭扎進了熱浪里。
但你不聽。你在忙著越過我的頭頂跟酒吧老闆交換眼色。我相當肯定那個男人在大笑,因為冒出一個女人來,你又轉而替我表現出焦慮。以前,當我告訴父親我這一生想要有所作為,想離開家門做些事情時,他就是這副表情。我意識到,你和我父親一樣,想保護我。
你來了一句:「嗯哼。」你似乎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你把我介紹給酒吧老闆:「這位是軒尼斯小姐。很好笑的。我們是在文具櫃里認識的。」
你臉色煞白:「別提了。」給我的印象是,你是真心不想再提,但我不能不提。既然已經開了頭,我就要讓你知道關於我的事實,即使只是一小部分事實,於是我告訴你,我很沮喪,而你對我很好,我早就該謝謝你的。我真希望自己能向你告白,說你在文具櫃里那次改變了我的生活,但這話對我們兩人都太重了。你很尷尬,一直在把你駕駛手套上的橡皮筋拉開又放掉。我趁你還沒看到我的臉,從車裡跳了出來。作為臨別前最後一句話,我告訴你,你是一位紳士。我是說真的。你是一個儒雅的人。
我不用轉身都知道,你還在那裡,在你的車裡。我知道你會一直等到我安全地走進啤酒廠的大門。有的女人會因為一個男人不九-九-藏-書愛她而恨他。但我怎麼恨得起來?為了保住你的工作,我沒法繼續走我的路。我是一個總逃避困難的人,現在我逐漸明白,我不需要一直那麼做。我們為自己寫了一部分的腳本,然後一直照著腳本演,就好像我們沒有選擇。但老是遲到的人也可以變得準時,只要她願意。你不用一直維持你原有的樣子。改變永遠不會太遲。
你停車,關掉引擎,我驚訝地發現我們不在啤酒廠。你開車把我們帶到了玻爾博瑞高地的邊緣。你什麼都沒說,只是遠眺前方。
「我能請你喝杯啤酒嗎?」我問。
「是我的榮幸。」
我謹慎地穿過院子,但我抖得好厲害,連繼續往前走都很難。淚水從我的眼裡湧出。我很快樂,我很快樂,但我想大聲號叫。觸動我的是你的正派。除了我父親,我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單純的好人。
「嘿,弗萊先生!」一個銷售代表從窗口喊,「別亂來啊!」
因為不想讓你看出我很緊張,我說:「聽說你要開車送我了。」但這話說得實在很傻,因為不然我幹嗎要拿著大衣和手提包在你的車邊等著呢?我把手提包拎在前面,緊緊地握著,就像它是一朵浮萍。
等我開始檢查賬簿后,發現他們很明顯在欺瞞。隨便哪個經常使用費用表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我開始read.99csw.com賣弄。我讓酒吧老闆一步步地自曝其短。我暗示他在試圖私吞納比爾的錢。他知道關於我們老闆的傳聞。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臉紅得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衝出了辦公室。我聽到他在對你訴苦,但我沒聽到你的回答。我擔心我玩過火了。我有時是會玩過火。我判斷不準事態。
你在啤酒廠外停車,即使我沒打開車門,都能聞到那股濃重的啤酒花味,但我不再厭惡它。我吸進這股氣味。此時樓房已是烏壓壓的一大片,就像一艘巨輪,船上成排的窗戶穿透黑暗,閃著銀光。一切都很熟悉,它們是你我的一部分。這還是頭一次,我見到它們覺得高興。街道空蕩蕩的,院子里也是。霜凍已經扎進大地。柏油路面都亮晶晶的。
我們到了之後,你下車為我打開車門。我的腳先出來,等我整個人都出來后,發現你在盯著我的小腿看,就像你盯著席拉的乳|溝一樣。我真希望腳踝的形狀能好看些,因為你要知道,我裹在這套棕色羊毛套裝里的肩膀並不算糟,在此之前,也有過男人愛慕我的胸部。我暗暗咒罵我母親的牛科基因,並且發誓每個早上我都要做腳踝運動。
我站在你那輛莫里斯1100轎車的一側。你在另一側徘徊。那時是五月末。
早春的白日即將進入冷夜。山read.99csw.com丘是一片丁香藍,地平線染上了紫色,海和岩石已經變成靛藍。一群鳥聚在一起,來來回回地在海灘上空飛翔。它們猛衝向左,然後身子似乎一扭,又倒向右邊。它們一直這樣飛。這個方向,它們的身子被日光映成了紫色。換個方向,藍灰色的鳥兒又融入了藍灰色的天空,於是我得非常集中精神,才能找到它們。看鳥是如此簡單的事,看它們用翅膀與落日的光線嬉戲。但當你再次用鑰匙打著火,開車返回金斯布里奇時,我想的是你怎樣秘密地跳舞,以及我怎樣秘密地跳舞。我想著你一個人在雪地里。我看到掛在我衣櫥里的晚禮服和舞鞋。是的,有那麼一刻,我把那兩幅畫面拼在了一起,我想:一個滑步向左,一個搖擺往右。你和我,肩並肩。就像我第一次在你的手帕上發現你的香味。我這幾年來從未感覺這麼安全過。
你問我想聽什麼,我說,哦,我無所謂,你說,別,別,你來選。我說,好吧,來點音樂怎麼樣?發生的每件事都被我封存進了腦海的琥珀中。但別聽性手槍,我加了一句。你調到收音機二台。看似放鬆了。有時你也哼上幾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試圖發送密碼信息。
「我滴酒不沾,軒尼斯小姐。」你立即表態的莊重感讓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我為自己的言辭感到害臊九_九_藏_書。我這一招很陰險。你可能是覺出了我的局促,因為你笑了。「我們回去是兜遠路還是抄近路?」你問。
「我得去辦公室整理一些東西,」我喃喃自語,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我又加了一句,「謝謝你。」
你舉起手來,就像在阻攔交通:「不,不。我不喝酒。」
「我們是在食堂認識的。」我說。
我回到車裡時,你看著我。我喜歡這樣。我喜歡你帶著探究的表情打量我,就像我剛換了一身新衣服出現。我想用電影明星的方式走路(腳踝纖細)。你為我打開乘客座的車門,又關上,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新的紐帶。紐帶很弱,我知道。只跟我們的工作有關。不過我還是想留住這種感覺。我沒準備好讓它斷開。
我覺得你這麼談論自己很好笑。「父親」,而不是哈羅德·弗萊。
坐在乘客座上,我閉上了眼睛,但我沒睡著。心裏只想著你。我好奇你那麼小心掩藏的空啤酒罐是誰的。你妻子的?哪個鄰居的?我好奇你妻子準備了什麼茶點。
「我妻子準備六點開飯。現在才五點。我們可以走有風景的路線。」
五點五十分了。你的妻子應該在家等你了。她或許穿著圍裙,灶上燉著菜。
儀錶盤上有三盒磁帶。《德語入門》《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管他的胡說八道》。都是你兒子的,你急忙告訴我,並把它們放進雜物箱里,然後啪嗒一聲關上。車裡聞起來是你的味道。我兒子寧肯聽音樂也不願和他父親講話,你笑著說。https://read.99csw.com
哦,哈羅德。這件事我怎麼會錯得那麼離譜?
但我見過你拿著那些空罐子。我知道你的秘密,就像我知道你喜歡跳舞。「只是走前喝一杯?」
你打開車鎖,為我拉開乘客座的車門,然後在我上車時移開目光,就好像一個人坐進車裡是一項高度隱私的行為,你很擔心我會出醜,把它搞砸。等你也在座位上坐好后,你戴上駕駛手套,發動了引擎。你問我有沒有什麼需要。毛毯,還是靠墊?這是文具櫃事件后,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你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你。
於是我許下承諾。這輩子,至少這一次,我要在一個地方停留,要見到事情最後的結局。你會保住你的工作,而我會儘力給你帶來快樂。我不會索要更多。
「我是說,為幾周前的事情謝謝你。文具櫃里的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