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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給戴維上的舞蹈課

第二封信

給戴維上的舞蹈課

戴維弓著個背,膝蓋像活塞一樣上下抖動,下巴托在手上,從坐姿來看,我推測他厭惡皇家舞廳。我忍不住用他的眼光來看這個地方。這隻是一個天花板壓得很低的昏暗大廳,有假的水晶燈,還有許多老人家手挽手地慢步走。連穿藍裙子的我看起來都矮矮的,像蠟像一樣。我在幹什麼?我再也不會來了。
「我能把你扔下車去。」售票員說。
結果,啤酒廠里接下來的一周更糟糕。我和酒吧老闆們開過幾次艱難的會議。有人向納比爾投訴,說我多管閑事。與此同時,尼布斯開車開得太快,我的腳不斷地撞上看不見的踏板。我想你想得要命。我需要跳舞。
「我不會在你朋友面前出醜的。」他說。
在巴士上,我拒絕坐在他旁邊。如果他想去托特尼斯,那我當然不能不讓他去,但他不是跟我一起的,我也不會幫他付車費。
「你有最美麗的嘴巴,」一次有個男人說,「像一朵玫瑰花|蕾。」他的頭髮太油光水滑,看起來就像假的。「我或許無法克制親吻你的衝動。」
「你和我?」我又笑了。我錯了。
又一次,我落得個搭救他的下場。為了避免鬧事,我說他和我是一起的,趕快幫他買了車票。等戴維跟我到了皇家舞廳后,我又得幫他買票進去。後來我還不得不為一罐時代啤酒、一杯威士忌酒後飲料和一包香煙買了單。
我累了,我告訴他。
坐巴士回家的路上,戴維很安靜。最後他說:「你不會告訴我父親吧?」
他大笑:「才六點半啊。而且話說回來,他們還在度假呢。」
戴維新點起一根香煙。搖動火柴然後丟掉:「那你為什麼要來這裏?你不能在金斯布里奇跳舞嗎?」
戴維在我身旁站定。「不用我管?聽起來很有意思。」他點起一根香煙,看也不看地搖滅火柴。「我也要去。」他吹散第一縷煙。
一個保鏢在我身旁停下,松活了幾下肩膀,就好像打算揍戴維。你兒子似乎對人們有這種影響。
我轉而注視馬路。我從未告訴過你,我喜歡跳舞,也沒有提及我去過皇家舞廳幾次。(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很絕望。)我得思路清晰。你兒子看起來就是那種會泄密的年輕人,單純只為了看看會發生什麼。「我去哪裡不用你管。」我說。
我伸手去拿包。我說我們該走了。
但戴維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已經完全拋https://read•99csw•com開了他的交誼舞步。他在做單腿彈簧跳。我只差一點就要離開了。那是實話。如果他有能耐讓舞蹈停下,那搭上末班車一定不在話下。然後我又看了一眼,他身上有種非常肆意的東西,那麼特立獨行,那麼歡樂,我完全不能動彈。這不是我看過的你跳舞的樣子,也不是我跳舞的樣子,但卻是同一種東西。你的兒子在舞蹈里。
「知道啦,知道啦,你都跟我說過了。我看起來怎麼樣?」
「如果你不想和我跳,我就自己一個人跳。」他很魯莽地站起來,結果那把仿洛可可式椅子的金腿猛地向上一抬,向後飛去,翻倒在地。他大步朝舞池走去,和其他看客擦肩而過,他似乎都沒在意。我隔了一小段距離跟著他。我不想讓場面難看。還沒等我阻止,他已經擠到了舞池的正中。那就是他,在所有那些淡紫色的女士和禿頂的男士中間,就像一個恐怖的粉彩色慢速轉輪的軸心。我在轉輪邊緣停下,就站在陰影里。
你當時在和家人度假,我很震驚地發現我有多想你。納比爾安排了一個年輕的銷售代表替你兩個星期。尼布斯,他的名字。你還記得嗎?尼布斯開車很快,哈欠連天。這兩件事還經常同時發生。當一件東西被移除后,你才更清晰地看出它給你的生活帶來什麼,每當我坐尼布斯的車,就想念你的安全感、你的陪伴。我跟納比爾明說了,尼布斯不是一個合適的頂班司機,只是以防萬一,我怕我們的老闆突發奇想,等你回來把你炒掉。這是我沒有你的第四天。還有一整個星期要挨。我需要跳舞。我需要站在一個高個子男人身旁,抬起胳膊,假裝,哪怕只是片刻,我又和你在一起。
「不想。我想自己一個人。」
「這是一句承諾嗎?」戴維說。
「我也是,」戴維學我說話,「托特尼斯。一張兒童票。」他沒有說「請」字。
於是我衝進舞池中央。戴維的眼睛閉著,頭髮和臉都閃著汗水。但我在他身邊找了個位置,開始蹦跳。
對,現在,戴維。
「用一天來打比方的話,我也就十五歲,先生。」
「你不想讓他們認得你?」
我還不算常客,只去過那裡六七次。相較於別人,有幾個男人我稍微熟一點,但我沒再尋找一段戀愛關係,因為我有你,哈羅德。我的愛九*九*藏*書已被佔據。所以如果有男人在舞池接近我,我就做他的舞伴,但不給他我家的地址。如果他領我走上鋪藍地毯的樓梯去酒吧,我就自己掏錢買喝的。通常如果他伸出一隻手想搭在我肩上,我就挺起背脊側向另一邊站。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你,你在雪裡擺動身體。我完全迷失在回憶里,那麼不同於舞廳,有一度我都忘記了戴維。我想的只是你。
「聰明。」戴維說。
我感到一個趔趄,就好像暫時失去了平衡。我不知道是我心神不寧呢,還是別的什麼。內疚?為什麼我不更努力一點甩掉他?他是你兒子。他不是你。
「這裏的平均年齡多大?」戴維說,「六十?」
「母親會傷心的。我答應過她,你知道嗎。我答應過,他們度假的時候我待在家裡。最好什麼都別提。她頭會疼的。」
現在?他說。
戴維和我進入舞廳時,舞池已經滿了。我選了一張朝著背面的圓桌,遠離吊燈的黃光。舞廳的另一端是掛著紅色長絨帷幔的舞台。樂隊演奏了一首中拍的搖擺舞。我給戴維買了啤酒。
「去外面。」
戴維伸出雙臂開始高歌:「我本身就有樂感。」噓,我示意。人們轉身張望。他擺出一張嚴肅的面孔,但還是帶著朝氣。
有時人們用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來衡量快樂。付出越多,就覺得自己越快樂。那些日子,我用必須旅行的距離來衡量快樂。戴維似乎能理解。他把嘴唇撇成一絲微笑,慢慢地點了幾下頭。能得到他的首肯有種怪異的愉悅。
他的聲音很輕柔,但話卻很犀利,感覺就像和一個我不曾認識的你在一起。我得埋下臉來掩飾我的羞赧。
不管我去哪裡,旅行到哪裡,都會找到一個舞廳。我一個人去,儘管並不經常一個人離開。你獨自在舞廳里時,是一種別樣的寂寞。這和你坐在小套房裡,沒人知道你的任何事不同。在舞廳里,你會被分離感定義。你可以是什麼的一部分,也可以不是。而且我的父母也喜歡。我是說跳舞這件事。我第一次就是這麼遇見科比那個人渣的。他邀請我去跳狐步舞,事情就從那裡發展下去了。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但那個周四我沒有去皇家舞廳。
「差不多。」
「他們應該在周六晚上看電視上的人跳。」
「我以為我們要去跳舞的?」
「一起吧,奎。」讓我驚訝的https://read.99csw.com是,戴維拉起我的手,領我穿過馬路,走上樓梯台階。我難以相信他會這麼做。我還不及他的肩膀,得加快腳步才能跟得上他。我在票亭給我們倆買了票,沒有去看窗口後面的女人,然後穿過雙開門,再次拉起了手。等走到門廳和舞池之間的光影交界處時,我激動地一顫,這是我在皇家舞廳從未有過的感覺。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敏感,奎妮。」戴維邊說邊把他的大頭靴蹺在我旁邊的座位上。我一直嘗試去讀那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但也可能我一直都把書拿倒了。我所能意識到的,就是這個纖瘦的黑髮年輕人在用你一般的眼睛盯著我。沒有其他乘客,售票員在樓上。我強烈感覺到自己只能獨自招架。
是,我說。狐步舞也是,戴維。不如換成那個試試?
他向前移了一點,傾瀉的燈光灑在臉上。他看起來怎麼樣?很好看。象牙白的皮膚。長下巴,分明的顴骨。眼睛像藍色的燈。「你能過關。」我說。
他給了我電話號碼,以期我改變心意想一起吃飯。
在巴士站,我覺得袖子被人一拉。我知道那股味道。廣藿香、香煙和啤酒。我未見戴維,先知其味。難道你已經回家了?
然後有人說:「那孩子在幹什麼?」
「你在讀什麼?」還沒等我回答,他就站起來從我的手裡抽走了書,「普魯斯特?不錯。」
我沒對你提我見過戴維,因為不想讓你難堪。他差點卷進一場鬥毆,還拿了我的錢。發現我盛裝打扮,頭髮打著柔軟的小卷,嘴唇是珊瑚粉色,戴維做了個鬼臉。他昂起頭,就好像正嘗試用一種新視角來定位我。顯然這一變化把他逗樂了。
我們站在馬路對面,看著剛到的人爬上混凝土台階。天還亮著,但照明標誌打亮了雙開玻璃門上方的「舞」字,還有兩根20世紀50年代的窗盒式燈柱在入口兩側發光。跳舞的人在他們的西裝和舞裙外面裹著外套。把他們和其他行人區別開來的唯一東西,就是那銀色的船型高跟鞋和擦亮拋光的系帶鞋。
「人們怎麼想有什麼關係?」他說。
我對戴維說:「你不會想跟我去的。那裡全是老人家。回家去。你父母會擔心的。」
我解釋說人們會覺得很怪的——一個剛滿四十歲的女人和一個快要去讀劍橋的男孩在一起。
「但我下周四會再見到你的,對吧?」戴維說https://read.99csw•com,「我會再跟你一起來。」
「我告訴過你了,我在這裏沒有朋友。跳舞而已。」
戴維開始衝進過往的車流里。他一步踏到路上,我得把他拽回來。「你可以給我買你欠我的那罐啤酒。」他說。
其他人當然很惱火。他們怎麼能不火?他們停下,分開來,一個個離場,於是只剩戴維和幾對勇敢的人了。我還是沒動。
售票員從樓梯底層冒出來,拿著售票機朝我們走來。我要了一張去托特尼斯的車票,用了「請」字。
他背誦出開頭的幾句:「很久以來,我都早早上床。有時,我才剛把蠟燭熄滅,眼睛就很快合上了,我甚至沒有時間說『我要睡了』。」他說話時,也同樣閉著眼睛,話語柔和地飄出,就像他本身已經蘊有一支歌。然後他把書放回我的腿上:「我本人更偏愛存在主義者。還有布萊克。你知道他嗎?」
「為什麼?」我說,「為什麼我不該說?」
戴維把煙頭扔在路上:「你覺得他們會讓我進去嗎?還是活力禁止入內?」他用手指刮刮濃密的頭髮,想讓它更整潔一點。我打開手提包,遞給他一把梳子。
但還沒結束啊,他說。
「外面?外面是哪裡?」
「穿外套的那個笨蛋是誰啊?」樂隊指揮對著他的麥克風說。一陣笑聲揚起。
我不由自主地覺得肩膀一頹:「你沒跟他們一起?」
「那和自己跳不同。」
「如果我在金斯布里奇跳,人們會認得我。」
我說:「你看。你比其他人都要年輕很多。為什麼你不去干點別的呢?我在最後一班回程車上和你碰頭。」我已經開始感覺要對他負責。
戴維和我抵達皇家舞廳時,舞會已經開始。儘管音樂很低沉,就好像是從我們腳下傳來的,你仍能聽到樂隊的聲音。
「他們只是跳舞,是不是?」
「威廉·布萊克?是的,我知道他,」我背誦出一句,「哦,玫瑰,你病了。
「那,你為什麼不更努力一點呢?」我回答道。
「交九*九*藏*書誼舞。」
戴維伸開他的雙臂,點出右腳。他開始了一段精心的探戈舞步,沿著舞池來來往往。他滑步,驟降,飛轉。人們停下來觀看,皺眉,繼續跳他們更為常規的舞步。不到片刻,戴維似乎就厭倦了自己的舞蹈,把手肘緊緊夾在身體兩側。他開始倫巴。等他也跳夠了倫巴,又開始和隱形的舞伴假裝跳華爾茲。他幾乎是在沿著舞池的圓周疾馳,同時閃避其他舞友。他那厚大衣的側邊——他仍穿著厚大衣——拍打得像兩扇巨翼。
「你這是要去哪兒,奎妮·軒尼斯?」
戴維聳了一下肩:「隨便你幹嗎,我就安靜地坐著。」
「這太他媽爽了!」他大笑。
八月。一個周四的晚上。我站在巴士站,在等去托特尼斯的大巴。我已經在啤酒廠的女廁所里偷偷換好了衣服,在夏季外套裏面穿好了舞裙。包里放著舞鞋,連同一本圖書館的書。我放下了頭髮,噴了點水,讓它稍微卷一點。
「不同。」我說。
戴維站著紋絲不動。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在哪兒。一對穿著相配的塔夫綢裙的年長女士們笨拙地撞上他,又彈開來。然後有事發生了。
從牛津畢業后,我開始跳交誼舞。我意識到自己不想成為學者,於是前往倫敦找工作。一個下午,我經過伍爾維奇區的一間舞廳,那種節奏的聲音——慢,慢,快快慢,慢——讓我停在了路上。那時我還沒有舞鞋。沒有禮服裙。但我從票亭買了票走進去,坐在沒人能看到我的暗處。我待了整個下午。那時生活不易。我在酒吧里打工,勉強維持生計。但當我看到一對對舞伴跳著舞,亮片裙子,白褶襯衣,一個搖擺到右邊,一個滑步到左邊時,我又看到了美。就是那樣開始的,我的交誼舞人生。這有點像問一個人他是怎麼開始抽煙的。只因這個習慣剛好符合我的需求。
售票員從頭到腳掃視一遍戴維。「你?兒童?」作為回應,戴維曲起長腿,然後是長手,也直直地回瞪售票員。我很少看到哪個十八歲男孩比他更不像小孩。
「不同?」我感覺到他有興緻地往下注視我。我沒有看他。
「皇家舞廳只是個舞廳,」我說,「它不是個俱樂部什麼的。基本上就是一堆老年人加我。」
而且我不知道為什麼定在周四晚上來皇家舞廳。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剛好是個周四,所以就變成了常規。就像大多數順其自然的人一樣,我一直固守慣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