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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快樂的一天

第二封信

快樂的一天

我有一次逮到你死死盯著我沒戴戒指的手指。
「當然沒有。」我聽到自己說。
你一通狂笑,但你沒說「我願意」。
看似如此。我們需要找間修理廠,但這是南德文郡。最近的也在金斯布里奇。還有,你補充道,還有一個更重大的問題。你完全不知道我們在哪兒。
你和我搖下車窗開著車。空氣輕柔溫和,撫著我們的臉。我突然想到問問劍橋那邊怎麼樣,但我不想毀了這個傍晚,於是沉默不語。
那個聖誕我見過他一兩次,儘管他沒看到我。他正穿著他的厚外套,大步地走在福爾大街上,還戴了頂羽毛裝飾的黑色費多拉帽。那頂帽子讓我發笑。他經過時,人們駐足看他,要我說,他知道有人看他,也喜歡被人看。金斯布里奇容不下你了,我心想。儘管這對莫琳來說難以接受,我卻為戴維高興。他需要自由。
十二月初,你又來了。又拿著空罐子站在院子里。雨下得很猛,來勢洶洶,就像黑色的大頭釘,但你從外套里拎出罐子,謹慎地把它們放進垃圾箱里。
「不,你不行,」我去拿外套,「結束了。」皇家舞廳也就此結束。並不偶然,這也是我婚戀生活的結束。我再也沒有和男人約會。別為我難過,哈羅德。這是我的選擇。
我的四十一歲生日到了。我從麵包店給你買了奶油泡芙。我們停下車,在路邊吃完了它們。「有特殊原因嗎?」你問。「完全沒有。」我告訴你。這一次你沒說,「你會讓我變胖的」,這會很諷刺,因為你的腰和下巴都多了些肉。褲子也不再晃蕩了。
「因為我是獨生女啊。」
我好奇戴維是不是在忙著談戀愛,因為復活節假期他幾乎沒露面。我當時覺得,那對莫琳一定又是一次打擊。我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希望我在戴維那個年紀時曾對他們稍微好一點。但他不再夾在你我之間,這倒是個解脫。
不過,我仍和比爾的女兒保持聯繫。年紀較小的那個女兒結婚時,我寄給她一套酒杯。女孩們也偶爾寫信給我。即使住在恩布爾頓灣,我也給她們寄卡片。九-九-藏-書直到我病倒了,才沒再和她們聯繫。我病倒之後,就斷絕了所有的友誼。
「沒有不好。但你不是在船上。」
我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你和我。我已經愛著你將近一年。我也開始和一個名叫比爾的男人約會。夜裡,我不再獨自離開皇家舞廳。我每周四和比爾跳舞,周六再和他見面。我們會看一部電影。隨便吃點東西。但從來不在金斯布里奇約會。比爾剛剛喪妻,和兩個成年的女兒住在一起。「為什麼我不能去你住的地方?」他會說,我就編些理由,有其他住戶啊,或者我的公寓太小。有一次他說,你覺得我給你丟臉,是不是?我馬上對他保證說不是。即使我的話說出了口,卻仍感到自己肩膀一沉,因為他是對的。我是覺得丟臉,既然話已經說開,就沒必要再裝了。我不像愛著你一樣愛他。而且我做不到。我不願意。我心裏只能容下一個男人。
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我能感覺到腋下暖暖地濕了一片。膝蓋開始打軟。等我們走到金斯布里奇時,道路一下寬闊起來,人行道出現了,還有街燈、房屋、花園和車輛。只有看到這些東西,我才突然想起來,我們正肩並肩地走著,步伐與你同一節奏,我們好親近,幾乎挨在一起。
我走下車時,你正對著引擎冥思苦想。光落在你的肩上,成了金色。你撓著頭。等你停下檢修后,有一小抹黑色的油污留在了你的左眼上。
「你是說,我們迷路了?」
那個夏天你休了年假,但哪兒都沒去。戴維告訴過你,他要拿著歐洲鐵路通票去旅行,而且顯然莫琳決定,她更願意待在家裡。我後來問起你做了什麼時——沒有你,我一個人在啤酒廠非常寂寞——你說:「我割草了。」
「相當。」這對你來說看似荒唐,但我覺得充滿驕傲感。
然後車「劈啪」一聲,你掃了一眼儀錶盤,車又「咯噔」了一下。等你把車停靠在路邊,熄了火后,引擎發出一聲重重的嘶聲,就好像在嘆氣。
比爾在他的椅子里換了個姿勢。「我就九-九-藏-書知道有別人。」他說。
這一次我揚起地圖來拍你。你縮起來,假裝用胳膊防衛,為什麼連這個都很好笑,我想不出原因。
你做了個鬼臉,嘆了口氣:「嗨,不知道啊。」
「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又因為那個大笑了一通。
「你一直看著窗外。」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試圖把它塞進我手裡。「嫁給我。」
「我得喊人來幫忙。」
當然,你說得對。我是很挑剔。我善於注意細節。我是一個努力的員工。還有,我好強。但你在這兒嘲笑我,我卻不介意。我其實看到了好笑的一面。我也笑了。
「沒人願意娶我。」我笑了笑。
十月下旬。正值那些醇美的日子,光是金藍色的,樹木還沒有掉光葉片。綠色染上了一點紅色和棕色,變得更鮮明。米迦勒雛菊把道路兩邊都鋪上了紫色。夏天已經過去,而陽光還在,是秋天的陽光,更友善,更滄桑。
你看著前方的路面,複述了一遍這個詞。「我不確定,」你說,「莫琳沒提過什麼撐篙。」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倆都大笑起來。突然間,它似乎成了很瘋癲的詞。
「我們在這裏,」我說著得意地指到一個點上,「這就是我們的位置。」
你說:「我從來不走路。」
「或許他放假會再來吧。」
沒有回應。
「哦,他現在人在劍橋,」我說,「在讀古典文學。」
「好吧,我也不知道。你比我人好。」
「我還心存僥倖希望你沒發現。」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穿那種鞋子。」
讓我嚇一跳的是,比爾拿著花和「生日快樂」的氣球在啤酒廠門口等我。他只是想看看我工作的地方,他說。為了努力藏起他,我幾乎是逼著他雙手背在腦後走過街道的——儘管要把一個拿著「生日快樂」錫箔氣球的男人藏起來很難。他堅持要帶我在金斯布里九_九_藏_書奇吃飯,我很恥于說出來,但那個夜晚糟透了。吃提拉米蘇的時候,比爾開始不耐煩:「你覺得無聊了,是不是?你有別人了,是不是?」
這個好笑的事情讓你喪失了溝通的能力。你捂著肚子爆笑,高聲地「嘿嘿」著。
這一年剩下的時間里,我都沒有戴維的消息。沒有來信。沒有明信片。我偶爾在車裡問你:「你兒子有音信嗎?」
「你有地圖嗎?」
「對不起,」我告訴他,「我真的很抱歉。」
「帆船鞋到底哪裡不好?」
就算戴維拿走了我的詩,正如我害怕的那樣,他也不知道詩是寫給你的。沒有提及你的名字。沒有你的外形描述。這些詩更偏重於愛的本質,而非我們在一起的記錄史。如果戴維拿走了詩,它們現在肯定也葬身垃圾桶了。或許他反倒幫了我一個忙。或許是該放下我的詩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你居然開始大笑。我直起身來,說真的,就算有人要哈哈大笑那也應該是我,因為左眼上有油污的人是你。「什麼東西這麼好笑?」我問。
你「哦哦」了一兩聲。
「古典文學?」她挑起一邊的眉毛,說道。一個門房過來站在她旁邊。「很有腦子啊,這麼說?」
「哦,男孩子都愛他的媽咪。」從她目不轉睛看我的方式,以及之後她又和門房交換的微笑來看,這場對話顯然比我剛開始理解的要複雜許多。她一眼看透了我。儘管我只能自行想象她看到了什麼。從那之後,我就避開賣票的女人。
於是我們出發。你的腳踩在柏油路上,發出踏實的「啪嗒啪嗒」聲。我的則更像「咯噔咯噔」聲。成團的夏蠅繞著我們的頭轉。你堅定地大步向前,有時我得跑幾步才能跟得上。
你停下來笑。「我連游泳都不會。」你抹抹眼睛,說道。
我看著我們身前身後的空空小路。兩個方向的柏油路面都閃爍著水汽般的薄霧。
「或許。」
「對。你老是想爭第一。」
外面的天還是亮的。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盯著窗戶看了好久,設法思考該怎麼辦。如果嫁給比爾,我可以照顧他,照read.99csw.com顧他的女兒們,可以組建一個家。我為了專心思考,眼睛一直落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但之後,我突然發現自己不是在專心思考,只是在找你。
「確實,那當然。」你說。
「但你不知道我們在哪裡啊。」
於是我拽你的袖子,你嗚咽著抱怨,就好像我要撓你的痒痒,你咯咯地說:「走開啦你!」我又問你什麼東西這麼好笑,你努力地擺出正常的面孔,說:「你。」
「我也不走。」我說。
啊,有。地圖。你鑽進車裡,翻出一張《全國地形測量圖》。你重重地砸下車前蓋后,非常仔細地打開地圖,攤開來。我們倆都俯在上面,想辦法弄明白我們身在何處。我一度忘記了你,忘記了秋天的光,全神貫注地辨認地圖。所以當我意識到,我們幾乎挨在一起,手臂貼著手臂,臉貼著臉,你的味道離我那麼近,都留在我的皮膚上了,而我卻還能看著地圖,看到道路、等高線、農業建築和教堂的標註時,我真的很驚訝。
「我也是獨生子啊。」
幾乎挨在一起了,而你又一次沒看見。
之後我們就不太說話了。我們走過了籠罩小徑的綠葉隧道。你面紅耳赤,我敢肯定我也是。我們走了一路,半個人影都沒碰見。有時你問我還好嗎,有時我正陷入沉思中,想著你和我,以及這一切會引發什麼,以至於忘了回答,或者至少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他靜靜地坐了片刻。然後他吃完了他的提拉米蘇。把玻璃碗都颳得乾乾淨淨。真奇怪,即使當生命中的重大事件發生時,我們也試圖把它們渺小化。「不過,就算你愛著別人,也可以,」他說,「我可以勉強接受。」
既然戴維已經離開,我又重回皇家舞廳和陌生人跳舞。頭髮稀疏的男人。腳步緊張。手心黏濕。售票亭的女人有一晚對我說:「真遺憾,你兒子不來了。我喜歡看他跳舞。」她把染黑的頭髮盤成一個巨大的蜂窩頭,讓頭部看起來很難移動。但那只是隨口一說。
我同情的是莫琳。你有一次告訴我,她還在等戴維打電話或寫信回來:「她想他。非常想他。她一https://read.99csw.com直對他說話,你要知道。他們倆一直講個不停。不管我什麼時候走進房間。他們都在——你知道——講話。就好像我不在一樣。」不知怎的,我從來沒有想象過這樣一幅畫面。這幅戴維和莫琳講話的畫面。不知怎的,在我的腦子裡,他被我想象成在家裡一聲不吭、悄悄踱步的樣子,就像一隻籠子已容不下的困獸。
我提議走回金斯布里奇。你建議我坐在車裡等,我問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女王嗎?你說不是的,但你還是忍不住拿我的名字開玩笑。
我很快樂。那就是原因。我非常快樂。
「天殺的。」你說著打開車門,踏出車外。我記得鄉村小道上的寧靜。除了鳥叫和蟲鳴,別無它響。一條溫暖馬路上的沉靜。我們的前方只有樹。身後也是。你搓著手,抬起了車前蓋。我閉上眼睛片刻。感受秋陽落在我的皮膚上。
「至少我知道我們在哪兒。」我說。我也逐漸明白,這句話不止一層意思。我知道你我在地圖上處於什麼位置。但我也看到,我們作為朋友處於什麼位置。我的愛已經更深入了。我幾乎可以碰你的胳膊,用《全國地形測量圖》拍你。我可以待在你的身邊,卻仍能看見其他東西了。你不再抹掉我的景緻。實際上,你的存在讓其餘的一切都變得更好更美。空氣中木頭的清香,我聞到了。天空中一條水汽痕迹的白絲帶,變成金色后消散,我也看到了。金銀花的漿果在光線里紅得那麼透亮,幾乎在吶喊。愛著你,讓整個世界都更加美好。我現在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東西。
「我敢肯定他很快就會和她聯繫。」我說。
「怎麼回事,哈羅德?」
我試圖從你的回答里打探戴維有沒有提過我的詩。他顯然沒有。我也問過他適應得怎麼樣。我問他喜不喜歡那個鎮,覺得課程如何。我有一次甚至說:「他喜歡撐篙嗎?」
「我?」
「有故障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