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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穆拉諾小丑

第二封信

穆拉諾小丑

戴維的葬禮之後,我發現自己晚上要離開啤酒廠很難。更具體地說,我發現回公寓很難。我虛構了各種理由夜不歸宿:我一遍接一遍地看同一部電影。我沿著碼頭散步。(儘管我很小心地不去看戴維和我一起坐過的長凳,我在那裡給了他我的手套。)任何事,只要能推遲我用鑰匙扭開前門、看到戴維那張空椅子都可以。儘管你回來上班了,納比爾沒有讓我們兩人出過一次車。我鬆了口氣。我還沒準備好和你單獨在一起。
你慢慢地轉身背對我。我看著你費力地走過鑲板走廊,因為失去平衡,肩膀好幾次撞上牆,你的膝蓋打軟,腦袋耷拉著。你喃喃地說了些什麼,我沒聽到。我真希望自己在你離開時向你大喊。再見。原諒我。我愛你。但我那時不知道是最後一次了。我很肯定我還能再看到你。
有一晚,我試圖工作到很晚。我發現了一箱舊賬簿,儘管它們已經過期十年了,我告訴自己,需要把它們過一遍。我或許已經獨自在大樓里待了幾個小時,甚至沒九九藏書在看面前的數字,我專註于自己的思緒,直到樓下有什麼東西發出破裂聲。響聲把我帶回當下,我意識到自己幾乎坐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是窗口一輪滿月灑下的一片銀色。
我第一次看清了你的臉,儘管窗口的月亮被雲朵遮蔽了。
你正在咔嗒咔嗒地轉動納比爾的門把手,一邊用拳頭砸著鑲板,一邊用腳來踢。有時,你把頭抵在門上靠在那裡,被悲痛耗得疲倦不堪。其他時候,你往後一跳,對著門掄起手臂一通亂打。之後你一定是有了新的主意。你向後退了幾步,調集肩膀的全部重量來撞門。門發出裂開的聲響,你飛出我的視線,衝進了納比爾的辦公室。我躡手躡腳地走近一些。
你拐過轉角——啪,從我面前消失了。我深吸一口氣,朝納比爾的辦公室走去。
我一個早上都在給你放哨。一看到你的車,我就急匆匆地下樓去迎你。你記得這件事嗎?
「回家去,」我說,「讓我來處理這件事。」
我聽到了啜泣。你的啜泣。從聲音的九-九-藏-書濕潤,以及那種不管不顧和睏倦感,我能辨出你已經哭了很久。我完全知道要去哪兒找你。
我說:「你在聽嗎?因為這件事很嚴重,哈羅德。非常嚴重。納比爾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沒有阻攔你。我怎麼能?你不想讓你兒子輕輕地離開。你想大發雷霆。
「你不該在這裏,哈羅德。還用不著。回家去。」
納比爾走進大樓看到破壞后,發出一聲尖叫。我告訴你這個,是因為你不在那裡。你聽不到他咆哮著穿過大樓的聲音。我去找他之前,他已經炒掉了清潔工。一幫銷售代表很快開始肅清啤酒廠。就好像你只有積極地去尋找那一個不積極的人,才能躲過一劫並證明你的無辜。角落裡有流言蜚語。樓梯上也有。至少有一個嫌疑人被請出了食堂,接受審問,後來抱著一隻胳膊從院子里冒出來。
你提起兩隻玻璃人偶。一手一隻。你把它們舉高,就像父母親把鞦韆上的小孩拉高,讓小孩從最高點盪下來一樣,然後往地上擲。它們就在你的腳邊九九藏書摔得粉碎,你又拿起兩隻,再拿起兩隻。直到二十隻小丑全部摔完,你才罷休。你踐踏它們。踢它們。由始至終,你一直在咆哮。
我知道是你,哈羅德,闖進啤酒廠的那個人。我知道是你砸爛了納比爾的玻璃小丑。就算我人不在,也能猜到,但我在那裡。我看到了一切。
我說:「啤酒廠出事了。是晚上發生的。」我用力扯著你的袖子,因為你甚至站都站不直。我不敢一鼓作氣去拉你的手。你抬起眼睛與我對視。它們就像兩顆荔枝。那麼紅腫,那麼脆弱。
我聽了聽,但再也沒有聲音了。我試著專心工作。
我脫掉鞋子,悄悄地移動。手指下,走廊的混凝土牆壁又暗又涼,接近潮濕。我儘可能地迅速朝樓梯方向繼續移動。大樓每發出嘎吱一聲或一記巨響,我都被嚇得不輕。等我接近樓梯天井時,從底層照上來的一柱強光突然傾入整片漆黑。我完全暴露在光線中,很難看到其他東西。我每次只上一級樓梯,不得不吞下呼吸聲,不讓它碰撞上寂靜。
又來read.99csw.com了。一陣響動。沉悶地撞擊在內門上。砰、砰。有人試圖闖進一間上鎖的房間。
恐懼讓你的臉變得煞白。罪行在你身上昭然若揭。你的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像一條項鏈。襯衫上最高的一粒紐扣也沒扣。還有你的手。哈羅德,你甚至懶得去洗一下或者塗點藥膏。你在想什麼?它們滿是裂紋和割傷。我突然理解了,你當然想讓納比爾查出來是你。你回來就是想讓他看到你,然後做出最糟的事來。
而且,你處在一個你自己的空間里。這樣瘋狂鬧騰幾分鐘后,你戛然而止,明白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你陷進傾瀉的清冷月光中,把頭埋進手裡。
一身淺棕色的你,與其說像個人,不如說更像只動物。你咧開嘴一聲尖叫,影子在你的前額投下深溝一樣的鑿痕。你在房間里雜亂無章九*九*藏*書地招搖亂走,手握成拳頭舉在頭頂。你的移動全無邏輯,就好像你的悲慟不知如何安放。外面的雲朵從滿月前移開,納比爾的玻璃小丑們一閃而過,像活了過來。我和你同時瞥見它們。我大喊著阻止你,但太遲了。你沒聽到。
我把碎片掃成一堆,試圖儘力妥善處理好。然後我回到辦公室,等待早晨。
「你不懂。」你的話語幾乎沒聲音。
我正要走上前去,你卻搖搖晃晃地朝門走來。你剛好和我擦身而過。我們幾乎要碰到了,哈羅德。你的腳就挨著我的腳。你的手就挨著我的手。但你吃力地走過我的身旁,就好像我不過是牆的另一部分。我聞到你身上的酒味。聽到你撞出大樓時,我走向納比爾的窗戶。你像一道影子般橫穿啤酒廠的院子。你停下來一次,回頭看了一眼窗戶,沒看到我在那兒,之後鑽進了車裡。
我很快從樓梯間的亮光中挪開,朝納比爾上鎖的辦公室走去。腳下的地面從堅硬的瓷磚變成了地毯。現在牆面是鑲板的了。拐過一個轉角,我看到了你。我靠邊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