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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頭(就當是尾聲吧)

浪子回頭(就當是尾聲吧)

我的焦慮和來生、痛苦、虛無無關,我也不怕自己死後腐爛。我只是擔心我所有的計劃和事業都將中斷。我希望幫助他人接受死亡的願景竟然阻礙我自己接受死亡,真是諷刺。
「謝謝,布魯斯,很高興你喜歡。」
幾分鐘之後,它穿過墓碑回到樹林。我這才發現自己走不動了,不管剛才上山時有多矯健,這股興奮勁兒已經過了。我差點兒摔倒在地,幸好柔軟的松枝接住了我。這棵松樹的兩邊各有一塊墓碑,一邊是霍華德·J.弗蘭納里(1903—1963),另一邊只有一塊金屬牌,寫著「一個翱翔的靈魂,一顆平靜的心」。
「喲,瞧瞧誰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討厭的東西趕不走,燙手的山芋甩不掉。進來吧,我正給屍體取指紋呢。」
五、我不能再照料需要我照看的人。
此時我的血液在奔騰,我恢復了體力,繼續向前走,腦海里浮現出無數個明天。是的,我的事業會因為我的死而中斷。我沒法選擇肉體死亡的方式,但我可以選擇死亡的心態。不管我享年28歲還是93歲,我要心滿意足地死去,然後墜入虛無,讓我的原子化作籠罩樹林的濃霧。死亡之寂也好,墓地之寂也罷,都不是懲罰,而是對美好生活的回報。
我們把謝爾曼夫人的遺體運回西風。她是位美麗的老婦人,八十多歲,有一頭蓬鬆的白髮。她的家人清潔了她的遺體,並在上面撒滿鮮花。搬上操作九九藏書台之前,我握住她的手,比活人冷,但仍有生命的餘熱。這時我意識到,和剛來西風時的自己相比,我真的變了。當時的我幾乎被屍體嚇個半死,而現在的我居然認為,沒有什麼比一具處於自然狀態、由家人體面打理過的遺體更優美的了。
1961年的某期《變態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期刊》列出七條人類害怕死亡的原因:
「死亡新秩序。」
我駕車離開舊金山時路過隆德爾大街,我以前住過的粉色公寓被翻修一新,成了一所維多利亞式的優雅宅邸,從上到下都是鍍金鑲邊。現在我原來那個房間的租金每月肯定不止500美元。公寓對面開了一家手工包店,巷尾處還有一家高級攝像器材店,被偷的可能性不小。街旁的便道上全都鋪滿了亮片。這可不是我熟悉的隆德爾大街,但就像笑話里講的:「中產階級的定義是什麼?」「比你晚來五分鐘的人。」
這天結束之後,我剛要離開,正好碰上布魯斯過來查看一周前做的防腐。
「你說對了。」麥克抬起老人的手,輕輕擦去手指上的黑色印泥,然後重新上色,第無數次把她的大拇指按在紙上。「我快得強迫症了,夥計,沒有一個能用的。這具屍體今天就得火化,我必須取下一枚完美的指紋。」
喜劇演員路易斯·C.K曾打趣道,如果有鹿在你鄉下的院子里拉屎,在高速路上造成車禍,你就不會覺得這是種「神秘莫測、https://read.99csw.com美麗動人」的動物了。但這一夜,霧中的雄鹿看起來威風凜凜,你最好相信它是神的使者。
四、我沒法再有任何人生閱歷。
「墳堆都比這兒有意思。很高興你能離開,可惜的是你還在這行。」
「挺好,也就是說你不用回罪惡之都了。」他含糊地朝舊金山的方向一指。
回洛杉磯的中途,我在海濱小鎮坎布里亞找了個寄宿公寓過夜。這裡是我在加州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可我心中充滿了無名的焦慮。
「我們這群無聊之徒有什麼好寫的?你應該虛構一些角色,拿我們做原型,那樣效果會更好。」
一、我的死會讓家人和朋友悲傷。
銀色的月光下,萬籟俱寂。沒有蟋蟀,也沒有微風,只有月亮和老石碑。我想到,我們的文化一直在強調夜晚的墓地是多麼駭人:閃著紅色雙眼的幽靈在空中飄浮,殭屍從墳里伸出一隻腫脹的爛手,幽怨的管風琴,驚叫的貓頭鷹,吱吱作響的大門。這些都是老掉牙的把戲,每一樣都會破壞死亡的沉寂和完整性。但也許這就是我們發明這些把戲的目的,因為我們無法理解這片寂靜的含義。
「好極了,克里斯正從法醫辦公室趕回來。順便說一句,我沒告訴他你今天來,我要給他個驚喜。」
「好吧,原來你真是在給屍體取指紋,」我說道,「我以為你又在打比方呢。難道你在做傳說中的指紋項鏈?」我突然想起有公九_九_藏_書司用激光蝕刻的指紋做紀念項鏈,看來連西風也無法拒絕愈演愈烈的個性化殯葬風潮了。
卸下謝爾曼夫人之後,克里斯又出門斂收最新一批嬰兒。麥克仍在前面給人安排葬禮,我有些無聊,決定把謝爾曼夫人放到冷庫。我用膠帶固定紙箱並貼好標籤,一不小心被紙板鋒利的邊緣劃破一道口子,這種情況以前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我操,不是吧?」我自言自語道。
「這地方不錯,算你有運氣,凱特。昨天我碰到一具腐屍,弄了我一身噁心玩意兒。那人住的公寓也挺高級,但說不準裏面會有什麼。」克里斯感嘆道,從後車廂拿出擔架。
我靠著霍華德·J.弗蘭納里歇了好一會兒,直到雲開霧散。一輪白色的明月掛在天上,黑色的夜空中閃爍著成千上萬的星星。
「你知道你該怎麼做嗎?我已經給你想好了,你該做一檔夜間節目,類似怪物電影的風格,就叫『殯葬人回答秀』……你那些視頻叫什麼來著?無所謂了,反正就是這種風格的。你可以找個怪物角色做搭檔。20世紀70年代有線電視台播過差不多的,我曾試圖讓KTVU電視台的哥們兒恢復那檔節目,要知道人人都喜歡在周六晚上看怪物電影。你可以模仿屍芬鬼,還有那個吸血女郎,這些可都是經典角色。」
我們穿過走廊來到火化間。和五年前第一次踏入這裏一樣,我心中依舊充滿敬畏。一具老太太的屍體躺在房間中央的檯子九*九*藏*書上,身旁鋪了四張大白紙,黑色的指紋排列在白紙的邊緣處。
七、我害怕自己的遺體出事。
我在坎布里亞的一家泰餐館吃完晚飯,準備步行回公寓。街上寂靜無聲,一個人都沒有。透過濃霧,我隱約看到路前方有個指示牌,上面寫著「墓地,距離此處一公里」。我邁開大步,堅定地沿著公路向山上走去。我的步伐迅速、有力,估計遠遠超出了心臟負荷。滿月在雲中穿行,月光下,松樹閃閃發亮,濃霧變成一片詭異的白色。
「奧克蘭,和朋友們一起。」我說道。
「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你們有意思極了。」
克里斯進門后,臉上的詫異之情一閃而過,很快恢復鎮定:「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凱特。」
「我覺得我打扮成吸血女郎的樣子一定丑爆了。」
三、死亡的過程很痛苦。
中途麥克離開接電話,我掏出筆記本。我需要為本書積累素材,澄清問題,確保記錄無誤。我甚至像專業人士那樣,煞有介事地和人預約面談。麥克面無表情地回到火化間,開口問道:「你整個下午都在,對吧?我需要你去皮德蒙特斂收一具屍體。今天有人舉行儀式,我走不開,但克里斯需要幫手。」
「怎麼會呢!別擔心,起碼你們倆髮型一樣,」布魯斯安慰我說,「我會和我的哥們兒談談。」
我們沿著崎嶇的山路開往皮德蒙特時,克里斯問我現在住哪裡。
「聽說你正在寫『書』。」克里斯用手比畫了一對引號。read.99csw.com
我剛進門五分鐘,就被派去斂收屍體,好像我從沒離開過似的。隨時有人大限已到,死神不屈不撓地召喚我去工作。
二、我所有的計劃和事業都將中斷。
時隔四年之後,我又重新站在西風火葬場的鐵門外。浪子禁不住火化爐的誘惑,回家了。我按下門鈴,幾分鐘之後,麥克給我開了門。
我們停在一棟古老的大宅子前,白色的柵欄上纏繞著葡萄藤。
「對對,還有你的視頻,叫殯葬人問答吧?好看極了,我喜歡。」
「真他媽有你的,好吧,我去。」我假裝不以為然,其實內心激動得不行,我竟然又和大家一起工作了。
「我真在寫書,克里斯,不是說說而已。」
這條路在坎布里亞公墓前中斷。公墓建於19世紀70年代,入口處掛了一條細細的金屬鏈,對入侵者絲毫構不成威脅。我邁過鐵鏈,穿梭在墓碑間。落葉在我腳下咯吱作響,打破了幽靜。一頭雄鹿出現在我的前方,碩大的鹿角在霧中隱約可見。我們一動不動,互相打量著彼此。
「凱特琳!你最近怎麼樣?我看過你發在網上的那些視頻,你的網站叫什麼來著?」
六、如果還有來生,我不知道自己會發生何事。
西風新上任的火葬場運營員是個年輕女子,名叫謝麗爾。她走進火化間,顯然對我的出現感到疑惑。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她笨拙地和我握握手,便走了出去。傑瑞本來是我的繼任者,但幾個月前因癌細胞迅速擴散離世,享年才4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