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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冰山

5. 冰山

似乎伊戈爾·伊萬諾維奇是昏昏沉沉地躺著,但是他的大腦在緊張地工作著。心動掃描器在一旁輕輕地嗡嗡著,記錄下主編心髒的每一次跳動,並且這嗡嗡聲沒有妨礙,甚至還幫助他思考。在氧氣罩下呼吸得輕鬆些。
「我和你很久沒有談過了,兒子。」伊戈爾·伊萬諾維奇說道,他高喊著試圖壓倒甲殼蟲樂隊隊員的聲音,這些磁帶是他本人自討苦吃給他從倫敦帶回來的。
「您今天怎麼這麼早啊?」廖沙驚訝道,他穿過小街心花園把車開到了大道上。
「隨便什麼吧……你過得怎麼樣,我想知道……」
伊戈爾·伊萬諾維奇已經滿足於談話不會進行的事實了,重新調整了思路。他準備打兩三個必要的電話后就躺下。然後就是躺著看天花板。
文章立刻被叫做了《美國:無權的苦海》。伊戈爾·伊萬諾維奇皺了下眉頭,但揮了下手后就到各處檢查去了。值班人員在工作,其他人準備回家,儘管工作日還沒有結束。馬卡爾采夫認為,新聞工作是創造性|事業。不想或者不善於工作的人就是在最嚴格的制度下也不會工作的。他要求的是自覺的奉獻,即貢獻出創造的原料,而不是在編輯部從頭到尾的磨洋工。此外,勞動紀律是編輯部主任卡申管的,而不是主編關心的事。
「為什麼?」
現在他人也不在。馬卡爾采夫一個人吃的晚飯。
他心情愉快地來到了編輯部。安涅奇卡把有點潮濕的版樣分別攤開放在他的桌子上,仔細地把下面的紙邊向上捲起來。他從上面開始看,因此袖口可能蹭上黑墨。他從口袋裡掏出眼鏡,瀏覽了版面,站了起來,捏住它們的邊緣好不弄髒手。負責這一期的是責任秘書波利修克,於是馬卡爾采夫拿著版樣親自去了他那裡。他與秘書討論了第一版的一系列重新安排,問清楚了第三版空白地方的內容將是什麼,詢問了盧日尼基體育場比賽的比分,為這場比賽留出了空白的一行,他吩咐給《美國:貧困與眼淚》這篇文章想出一個更新穎的標題來。
「耍嘴皮子!」
在中央委員會的走廊里他遇到了老同志們。許多人都通過了論文答辯,但還是從早到晚地坐在桌子後面,服從堅定不移的紀律,準備鈴響後一躍而起,因此他們https://read•99csw.com得了許多神經方面的疾病。他要是也這樣那麼現在的職位不會比他們低的。不,他馬卡爾采夫去報社是做對了:獨立自主性更多,而工作有現實意義,人們也看得到。
說服了自己后他把戊酸薄荷腦脂吐到了煙灰缸里。認為與兒子的爭吵是心肌梗塞的原因是荒謬的。這樣的吵架發生了不止一兩次了。吵架還會發生的,直到,就像季娜伊達所說的,鮑連卡成家為止,那時就會重新用得上我們了——照看孩子。伊戈爾·伊萬諾維奇不知不覺睡著了。他在夜裡快一點時醒了過來,脫了衣服又躺下了。季娜伊達聽到他脫衣服了,但是裝出在睡覺的樣子。
「你沒有正確地理解我。我不打算領導你。可我們畢竟是親屬……」
「這可不行,抱歉!誰付錢,誰就來點歌。所以你不要放肆!如果親屬關係對你來說是返祖現象的話,那麼作為被撫養的人請不要忘記物質上的依賴關係。」
馬卡爾采夫從星期一開始回憶以前的幾天,因為星期天在季娜伊達的堅決要求下,他們難得地去了趟一日療養院,並在巴爾維哈的松林里散了散步。他們在公園裡徘徊,參加了慶祝蘇聯軍隊節的節日午宴,然後在帶電視機的兩間一套的房間里休息。人們給馬卡爾采夫做了按摩,建議他做瑜伽練習以縮小越來越大的肚子,在游泳池給他安排了專人教練。但是伊戈爾·伊萬諾維奇按老規矩鄙視所有他應該享受的服務待遇。在鄙視的同時,他在其他人當中顯得與眾不同,因此給自己樹了敵,但是換一種方式他做不到。
這樣一來,星期一,1969年2月24日,早晨差一刻十點,馬卡爾采夫給安娜·謝苗諾芙娜打了電話。《勞動真理報》的工作日在十一點開始,大多數員工到十二點前來上班,只有打字室十點開始上班。洛科特科娃九點半出現在接待室,好有時間讓吸煙吸得滿是煙味的主編辦公室通通風並挑出急件讓他親自簽字並審看。此外,她把帶有姓名的卡片插入寫有「值班編輯」、「值班副責任秘書」和九-九-藏-書「清樣通讀者」字樣的展示板的開口中,為的是讓所有人看到,今天誰要交上通讀材料,在誰那裡取得「緊急見報」的簽署證明以便優先在打字室列印,誰把文章排在新一期的版樣中,標明字體和排版的寬度。
兒子沒有回答,沒有停下腳步,消失了。馬卡爾采夫沒有受到過世上任何人,甚至是領導人這樣蠻橫無理的對待。但是他忍住了,沒有叫喊,他站起來稍稍打開了兒子房間的門。轟鳴聲把他震得耳朵發聾:鮑里斯已經放上磁帶了。
又過了半小時馬卡爾采夫突然穿上衣服向電梯走去。
「你要它有什麼用?」
「回家,廖沙,回家……」領導笑了笑。「我的私生活,老弟,在家裡……」
兒子看了看他,聳了聳肩,走到錄音機前猛地擰了一下旋鈕。伊戈爾·伊萬諾維奇哆嗦了一下:本來就很響的聲音變成了耳膜不堪忍受的伴有噝噝和唿哨聲的咆哮。
德沃葉尼諾夫猛地減小了油門,把視線從道路上移開。
「你的父親是記者!」
「是你培養成這樣的!……你煩什麼?沒事幹了?哪兒來滾回哪兒去,在那兒領導吧!」
「你關掉這個討厭的根德!如果我不對,你來證明。」
「看來,你心情不好!」他不得不後退到走廊。「好吧,我們以後再談……」
解釋什麼已經不可能了。父親找不到令人信服的話,他一會兒像對待孩子一樣,一會兒發火,兒子也每次都溜開了。鮑里斯留了一頭齊肩的長發,長到下巴的稀疏的小鬍子,穿著不知是誰和怎麼縫製的褲子,而他的舉止是劍客和盜賊的雜燴。他回家總是帶著一身酒氣。在自己的房間無論什麼時間,都把立體聲根德錄音機開到最大聲,有時還把電吉他接到上面,亂彈並唱加里奇的歌曲,在維索茨基歌曲的伴奏下喊破嗓子。
「你要錢的話我會給的。要知道這是我唯一寶貴的東西。」
會議的報告人是莫斯科市委的一位書記,豐|滿而慢條斯理的莎波什尼科娃,馬卡爾采夫所深深鄙視的人。她念得從容不迫,眼睛不離開稿子,所有人都做出一副在聽的樣子。馬卡爾采夫不大喜歡市委的工作人員,認為他們有點笨並且情願在任何事情上搞得過頭。透過念得無精打採的單調詞語,他https://read.99csw.com捕捉到了自己報紙的名字。《勞動真理報》,報告者指出,發起了新的重要倡議:「不要把寶貴的工業材料扔掉當廢品利用!」僅在莫斯科這就有望帶來可觀的節約。倡議已經得到廣泛的支持。「愚蠢的女人。」馬卡爾采夫想道。「我們有過更大一些的倡議,而且你報紙看得不仔細!可觀的節約,那是多大呢?我們給出了數字,會有多大的節約!」
廖沙送他們回家后他們有些睏乏無力,但還是得到了休息。馬卡爾采夫夫婦躺下睡覺時還不到十二點。他決定從星期一開始回憶,這是因為上個星期一切都平靜,星期天著急只是因為無事可做,而因為這個,他相信,心肌梗塞是不會發作的。
「你認為我連私生活都不能有嗎?」
「別抱怨了。你什麼寶貴的也沒有!」
他的話淹沒在了轟隆聲中。季娜伊達消失了,為的是不讓丈夫因為她看到了他的失敗而感到不好意思。他走進了卧室,在舌頭下放了一粒戊酸薄荷腦脂,沒脫衣服就躺在了剛剛揭開的雪白的被褥上。無禮是應該預料到的,他安慰著自己。年齡原因!好像,我以前是這樣的……而這一代人更複雜。我們當然有一定的責任!過分輕率地打到了權威。一個不公正產生了另一個不公正。的確,權威們在許多事情上有過錯,但是我們要有自我批評精神:我們也真行!人也是冰山,大部分是看不到的。共產主義時人們彼此將徹底地開誠布公,那時他們就不會有缺點了。說到底孩子的本質是健康的,我相信……下一次我們一定要談談。
「可跟你談什麼呢?」
「你有自己的門,我有自己的。從外面把門關上吧!」
「糾纏上來了?」
鮑里斯走到窗前,開始仔細地觀察起昏暗的天空來。伊戈爾·伊萬諾維奇回頭看了一眼:季娜伊達把臂肘撐在走廊另一端的門框上並仔細地傾聽著父子倆的談話,因為甲殼蟲樂隊成員拚命的叫喊聲而皺著眉頭。
「我們好久沒見面了。」父親在他身後嘟噥了一句。
「它渾身都是油——你買了后就沒打開過!」
這時鮑勃出現了。沒有打招呼九-九-藏-書他便推開了客廳的門,匆匆地瞥了一眼父親,把印有SABENA字樣的長背帶的藍色包扔在了走廊里的衣架下面,然後就去了自己的房間。
「我都說過了,馬卡爾采夫,反正你不會明白的。你是正統分子。」
「我?!可你是不曉得生活困難的狗崽子!要得到我和母親美美地喂到你嘴裏的那些享受你還得成長呢。其他的孩子做夢也沒有想到過這些東西。」
他親自到各部去轉轉,詢問誰在關心什麼,甚至可以跟普通的員工交談起來,他熟悉其中大多數人的面孔和名字。副手們是他的影子,他替他們工作,而他們在辦公室里為自己擬定次要的事情。馬卡爾采夫喜歡別人簡要地向他闡述未來文章的實質,提一句他就能理解並催促道:「下面的!結尾是什麼?結論呢?」當然,他首先關心的是戰略,即長時間期期延伸的題材,還有另一些題材有計劃地空缺,這也是他負責的報紙的戰略。這一戰略的意義和大目標不是在編委會上領悟到的。因此他星期一早晨打了電話,讓其他人不要等他:他參加思想會議。他去了中央委員會,儘管離開會還有兩個小時。
「喔唷!又來可笑的那一套了……」
「我們還是建立外交關係吧。」父親勉強地說道。「如果你沒什麼可說的,那就聽完。不過要把聲音弄小點!」
開會前剩下的時間比會議更重要。在私人談話、抽煙休息和走廊相遇中他弄清了一系列事情,講台上是不會講這些事情的,內部文件中也不會寫。這是一些暗示,其他事情取決於它們,包括會議所做的決定以及所有報紙的戰略。就像是冰山,幾乎全在水下。但是還有某種與冰山相反的不能在大洋中存在的東西:上部向一個方向運動,而水下看不見的部分向一邊或甚至向相反的方向運動。報紙是這樣的分成兩塊的冰山。特別是,馬卡爾采夫弄清楚了,會上的報告中將表揚《勞動真理報》,但是明天會因為缺點召他去見領導,這裏也沒有矛盾。要對一切都有準備,要弄清楚,為什麼批評,正確地使自我保護與必須的承認錯誤相稱,以此凸顯領導層的智慧。
主編沒有興緻胡說八道,所以廖沙沒有做聲。馬卡爾采夫在想,今天總算要跟兒子談談了。妻子早就請求了,但是他https://read.99csw.com和鮑里斯怎麼也碰不上面。在父親早一些回家的那些難得的日子里,兒子半夜后才回來睡覺。
1939年伊戈爾·伊萬諾維奇從德國帶回來一台「奧林匹亞-艾利塔」牌打字機,是專門為帝國各辦公室小批量生產的。馬卡爾采夫從不用打字機打東西,但是它永遠放在家裡的書桌旁邊。戰爭初期他把它藏了起來,那時他改了名字。伊戈爾害怕,法西斯的打字機會成為罪證。而戰後他找到了它並重新帶回了家。不久前他突然想起——要把一份文件草案中的一行補打上去——但是沒有找到。打字機在哪兒呢?原來是鮑里斯把打字機送去了寄賣商店。
「用自己的享受糾纏上來了!」
「進棺材你也要隨身帶著電話嗎?」
吉娜仿效母親,晚上不再吃東西了,為的是保持體形。她坐著看丈夫吃飯。馬卡爾采夫在內心深處甚至高興的是,鮑里斯又不在並且話談不成了。他們鬧彆扭了,儘管父親努力不表現出這一點來。
是星期四,2月27日。災難在星期三突然降臨。
一天下來他疲憊不堪,焦躁不安,由於無所事事而筋疲力盡。星期天的后三分之一時間他還是坐了下來打電話,並且和需要的人談過後解決了一系列問題。季娜伊達責備地看著好不容易才打上電話的他。
「我過得不定時,爸爸。」
不過既然是表揚報紙,總還是愉快的。而更加愉快的是,當講的不是《勞動真理報》,而是「馬卡爾采夫的報紙」時,儘管在最後一版上印著冷冰冰的三個字「編委會」。他認為,報紙是他的,不都在說「圖波列夫飛機」嗎?馬卡爾采夫愛自己的報紙,為錯誤而難過,並從來不認為,是他犯的錯。當報告報紙的情況或者彙報時,他本人會說:不是《勞動真理報》,而是「我們的集體」。
一勞永逸地串成一條線的這一串業務與馬卡爾采夫無關。他可以在晚上看已經排好版的版面。但也可以不看。沒有他報社裡也有人可以排上、撤下、檢查、補充並刪減文字。只有原則性的重要的文章他才會親自在排版前審看。但是伊戈爾·伊萬諾維奇生活在30年代的傳統中,他熱愛報紙的幕後活動,他喜歡投入。
「那要送您去哪兒?」
「你看,我都說過了:不會明白的!」
「你怎麼了?」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