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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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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先生未能親眼看到這部作品成書便與世長辭。一想到他曾多麼期盼這部作品成書,心中就感慨萬千。更何況澀澤先生的這部作品還獲得了讀賣文學獎……
如今重讀,便覺得連自己感想的十分之一都未能表達出來,一邊寫這篇解說文,一邊遺憾得忍不住想哭。我甚至厭惡自己生活在這樣的日本。自從與《黑魔術手帖》相逢,長久以來澀澤先生不知滿足了我多少渴望……我稍稍留心確認了一下年譜,桃源社出版《黑魔術手帖》是在1961年10月。之所以要像這樣查閱年譜,是因為我手頭的書並非初版,而是數年後發行的《澀澤龍彥集成》當中的一冊,對此我感到甚為可惜。如果這部集成出版得沒有那麼早,而今我的書架上必定有整整齊齊的一排澀澤先生早期的初版書。當時我就像一個書販子似的,集成的新卷一經出版,便立刻把這一新卷中收錄的相應初版書送去二手書店,賣給朋友。那是在1970年,當時我二十三歲,想讀的書還有許許多多,並沒有寬裕到允許自己手上有兩本內容相同的書。從當時保存到現在的僅剩《夢的宇宙誌》和《新·薩德選集》全八冊。《夢的宇宙誌》是因為集成的照片版式太小了,因而沒有捨棄原本,保留薩德選集則是因為它未被集成收錄。在神田的二手書街每每遇到於思曼的《逆流》,以及《毒藥手帖》《異端肖像》《情愛》等美麗的初版書,就會喚醒青春痛苦的愁思。可是……追尋這段記憶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另一番情景:記得在盛岡的小書店裡,我曾在眾目睽睽之下爬上木製的腳凳從書架上取下《惡德的繁榮》。這本書現在也在手邊。現代思潮社出版普及版是在1950年,比《黑魔術手帖》早一年。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前一年年底澀澤先生翻譯的《惡德的繁榮·續》在次年4月份遭遇禁售,這反而讓它聲名鵲起,普及版的《惡德的繁榮》十分暢銷。那時,我十三歲,讀初中一年級,接觸這本書應該是出於對性的好奇,而非為了欣賞法國文學。或許讀者們會說,這是個多早熟的孩子,不過當時我已經是一個通讀江戶川亂步全集的老成孩子了,因而我對性方面的描寫印象不深,但唯獨被薩德這個人的可怕和博大折服。明明對此記得一清二楚,然而緣何三十年來我始終把我和澀澤先生的初https://read.99csw.com次相遇誤認為是《黑魔術手帖》呢?或許是因為一個固執的想法支配著我吧,那就是譯作嚴格來講不算是他的著作。儘管不是很確切,但不論如何,我可以算作是從十三歲就開始閱讀澀澤先生的作品了。澀澤先生伴我成長,即便這麼寫也是無可爭議。我能夠像現在這樣成為一名作家,大半要歸功於澀澤先生。黑魔術、毒藥、侏儒、地底世界、皮革馬利翁效應、布林維利爾侯爵夫人、烏托邦、畸形、諾查丹瑪斯、秘密結社、空中花園,如果將澀澤先生書中這些魅力四射的元素羅列在此,那麼本文將會被完全佔滿。這並不僅限於我一個人,它們幾乎適用於當代創作科幻和神秘小說、幻想小說,以及傳奇小說的所有小說家。每個人都用不同的形式複製著澀澤先生的世界。正因為是複製,所以其醇厚程度遠不能企及本家……這些差距在澀澤先生創作的小說中一目了然。澀澤先生身後的作品不多。僅有《高丘親王航海記》一部長篇和《犬狼都市》《唐草物語》《沉睡的公主》《虛舟》等四部短篇集。與宏大的評論集、散文,以及譯作相比,這項事業雖然數量上不及其二十分之一,卻是何等的細密、豐潤、魔幻和魅惑。
海闊天空寫了很多,感想所剩寥寥。近幾天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始終在琢磨澀澤先生。一有靈感,便做筆記。參看筆記,發現遺漏了重要的部分。
我跟隨這本書一同死去,然後又獲得新生。恐怕今後高丘親王的影子將永遠伴隨著我。我不知道竟有如此潔凈的靈魂。與其說充滿著死亡的預感,倒不如說是與魔鬼交易,用生命作為交換,成就了這樣一部作品。把始終發揮著精神世界領頭羊作用的偉大才能置於生命行將逝去的關頭,為小說事業傾注全部的心血,這是我們小說家應有的自豪與自警。
高橋克彥,日本作家,1947年出生,早稻田大學商學部畢業,畢業后曾擔任短期大學的講師,同時也有志於浮世繪的研究。
想來對於澀澤先生而言,這部作品也是生的證明吧。如今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有它陪伴是幸福的。
從大約十五年前開始,我書房靠近門的牆上,始終貼著同一張海報。設計者是橫尾忠則。整張海報為絲網印刷read.99csw.com,是舞蹈家土方巽公演的介紹。這是橫尾君早期的代表作品。不是複印版,而是製作於1965年的原作。曾有畫商熟人告訴我,它相當值錢。當時他試探著問我,願不願意以三十萬(日元)的價格出手,被我當場拒絕。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現如今估計的話應該價值七八十萬(日元)吧。彼時我還沒有開始寫作,對於金錢可謂如饑似渴。我自問,即便在那種情形下都沒有賣,是為什麼?既不是為了等進一步升值,也並沒有執著于收藏。當初的日子,連買本喜愛的畫冊都不能隨心所欲,哪裡有閑暇坐等升值?更不用說收藏了。於我而言,橫尾君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而我擁有的他的原作僅此一張。倘若我只是從構圖、被畫冊收錄等美術品角度的價值觀來看待它的話,那麼毫無疑問我會被畫商說動。之所以沒有賣,是因為這張海報與我的人生息息相關。
兩個月後,我開始在《周刊文春》連載題目為《潘多拉之盒》的偵探小說,主題是昭和四十年代的青春。那段時間,我正熱衷於澀澤先生的作品。希望澀澤先生也可以聽到吧,我曾懷揣著這樣一種心情,借這部小說當中一個主人公之口述懷,這樣寫道:
這是土方巽接觸澀澤龍彥神秘主義人格之後創作的一部舞蹈作品。模仿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系列作品標題之一的這部作品,發表之初即成為熱議的話題。那時候我還是一名高中生,無法前往東京觀看,只能通過青年雜誌之類的來想象舞台。雖然我從未後悔自己在岩手縣出生長大,但只有那一次演出和披頭士在東京的公演,成為我一生的遺憾。
匆匆瀏覽的話或許很難發現,如此奇思妙想的航海記,其實一半以上的故事都是親王的夢。比如鳥一樣的女人,高如寶塔的蟻冢,就連蜜人等等無不是親王做的夢。親王在船上小憩,或是在南國的海邊昏昏欲睡、暢遊夢境。而且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親王的夢中融入了葯子的夢,成為了夢中夢。以夢為主題是幻想小說一貫的套路,不過鮮有夢中夢。通常為了避免這種繁複,會將其中之一寫為現實。讀者都很理解,畢竟是幻想小說。即便是有鳥一樣的女人也並不奇怪。又何必事先聲明這是夢呢?那麼乾脆把貘,以及能把人類變成木乃伊的花都處理為夢即可。但從對葯子的描寫可以清楚地看https://read.99csw.com到,這些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親王在現實世界旅行的時候,葯子基本作為記憶登場,而當親王遨遊在夢境之中時,葯子又作為另一層夢出現。這樣的區別對待究竟是何目的?我給不出明確的答案。不過由此,葯子的人物形象的確愈加突出,給人一種貫穿旅行全程的印象。重新翻開書頁,葯子出場的部分雖然寥寥無幾,但其存在感卻不亞於主人公親王,應該就是這個原因。

可惜,我並不具備在小小的紙面上表達出如此震撼的感動的能力。我能給出的評價只能追尋「喜歡」「討厭」這種原始的感覺。而高丘親王從日本到天竺的七個夢幻故事,讓作為讀者的我充滿了骯髒內心的外殼被層層剝開時那種恐懼和愉悅。
高丘親王的旅程,是所有人共同的心路旅程。
遺漏的是我的一個疑問,那就是年輕人究竟能夠理解這部小說到何種程度?只看故事自然輕鬆。我想,他們應該也能夠分毫不差地體會到書中所描寫的幻想。然而,我不認為他們能夠從心底對其中奔涌著的、超越了凄婉的笑意,以及對生命的關懷產生共鳴。從這個角度而言,這是一部成年人的小說。可以的話,四十歲、五十歲時也可以重新讀過。應是常讀常新。

舞蹈公演的主題是「玫瑰色舞蹈」,副標題是「去澀澤先生家那邊」。
1967年8月6日,從新聞播報中得知,前一天下午,澀澤先生撒手人寰,隨之一陣眩暈向我襲來。6日那天是我的生日。當天午夜,我把酒拿進書房,在海報前痛飲一場。海報上半部分印著澀澤先生的照片,這是一張先生身穿短褲、屈膝而坐的漂亮照片,長腿令人印象深刻。日本人的肖像畫中很少有如此讓人記憶猶新的。想來,應該也不會有人像我這樣花大把時間欣賞這張照片。儘管那只是一張偶然被印在海報上的照片,但算來我每日這樣與澀澤先生見面四五次。一閉上眼睛,穿著寬鬆的夏季針織開衫的澀澤先生的臉便浮現出來。不過,無論站在海報前怎麼拚命想象,素未謀面的澀澤先生也不會從海報上走下來。對於我來說,他是那麼遙遠,連聲音、身材我都無法想象。
不,想必澀澤夫人已告知澀澤先生。只要我們把澀澤龍彥的名字放在心中,澀澤先生就永遠活著。
記憶read.99csw.com中三島由紀夫曾撰文褒獎過澀澤先生的小說,此前四處搜尋資料,卻未能找到。不過我還記得文章的要點。「倘若沒有澀澤先生,日本小說該會是多麼無趣。」幾乎是無與倫比的誇獎。然而三島由紀夫的表揚僅僅是送給《犬狼都市》這一本書的,其他作品均問世於三島由紀夫去世之後。如果三島君還活著,親眼看到《唐草物語》或《沉睡的公主》,又將作何感慨呢?想必他在褒獎時不會僅僅使用上文的那種反問句式,應該會嫉妒得想把書丟在一旁吧。再若是《高丘親王航海記》的話……這是只能用奇迹來形容的偉大傑作。不用說本世紀,在迄今為止的日本文學當中,我都不記得我讀到過如此水準的故事。我討厭老調重彈,但想在此引用我以前寫過的文章。那是某本雜誌約我寫的書評:
那年年底,盛岡舉辦橫尾忠則海報展,當時只是1965年,確實很前衛。那時橫尾君因為設計了寺山修司劇團的看台和唐十郎的情況劇場的公演海報,已風靡年輕人群,但海報的價值尚未得到日本美術界的認可。親赴會場的我欣喜若狂。會場中央就是那張熠熠生輝的「去澀澤先生家那邊」的海報。價錢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兩三千日元,如果不是的話我一介高中生也買不起。就這樣這張海報屬於我了,這二十五年來,無論住處從岩手搬到東京,還是從東京又遷回岩手,它始終貼在我房間的牆壁上。在這張海報與我之間,是一段完整的歷史。因此,我才會在被問價三十萬日元之後依舊斷然拒絕。如果出手,就是對自己人生的否定。始終張貼這張海報,也是我核心的自我表達。
高橋克彥
以上感觸毫不誇張。然而重讀之後,卻自覺羞愧難當。現在,距寫完這篇書評已經兩年多了,可是我覺得自己仍然只寫過離奇可笑地傳遞信息的小說。心中雖然始終懷揣著夢想,希望能夠多少企及澀澤先生所達到的高度,哪怕只是一步也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滲透在字裡行間的高貴氣質是澀澤先生的天賦,不具有這種天賦的我即便是再怎麼仿寫,寫出來的也不過是荒誕無稽或離譜奇異的怪談。例如,故事描寫了食用「美夢」就能排泄出「散發著令人陶然的馥郁芳香的糞便」的貘,詳情還請參見原文。但要尤為注意的是,對糞便的描寫帶有著九九藏書匪夷所思的情慾,甚至秋丸還小心翼翼將其捧在掌中,把鼻子埋入其中。這個片段我曾反覆閱讀。直覺告訴我這裏面潛藏著澀澤先生寫作的秘密,然而我卻無法領悟。明明認為那是一種菌類,而得知那是糞便之後,這個意外的發現竟然讓親王精神為之一振。為什麼知道那是糞便之後心神蕩漾呢……我喜愛澀澤先生就在於此。再設想他是怎樣在病床上寫下這一段的……土方巽君曾一本正經地評價澀澤先生「他是神仙嗎?」,事實的確如此。如果不是神,他不可能將直面的不安置之度外,從容不迫地書寫糞便的片段。即便處理的是同一幻想,也會自然而然更接近於《沉睡的公主》的宗教式幻想。這樣的話就是凡人了吧。在我看來,我並沒有從這部小說中感受到輿論評價的那種面對死亡的不安和預感。由於澀澤先生的去世,世人對此做了過分的解讀。相反,我認為其中充滿了戰勝死亡的喜悅。最後一章不是絕望,顯然是與輪迴的約定。作為澀澤先生的化身,親王的魂魄暫且遨遊天國,隨後附著于發光的石頭之上,在這個世界重生。起碼澀澤先生自己一定是這樣堅信著的。
為十足的透明感和幻想的香甜而如痴如醉難抑淚水。絕少有書能讓四十歲的人流淚。就在小說之流(我自己也在寫,「之流」這個說法有些奇怪)儼然成為一種離奇可笑的傳遞信息之手段,已經自暴自棄、淪為消遣的時刻,我遭到了當頭一棒。

電影也好小說也好,全完了,徹底淪為消磨時光和哄小孩的東西了。最近澀澤龍彥這樣的天才死了,周刊雜誌連個特集都沒出。反倒是聽說明星結婚的收視率都接近百分之五十啊。世道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淚水越發難以抑制。
高橋克彥的推理作品曾多次獲獎。《寫樂殺人事件》獲第29屆江戶川亂步獎,《總門谷》榮膺第7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北齋殺人事件》獲得第40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緋色的記憶》摘得日本大眾文學最高獎項——第106屆直木獎。
小說仍然有著不可估量的塑造人的魔力。只不過,不論是我們還是讀者,都已經忘卻了。

即便如此,《高丘親王航海記》仍舊是一部不可思議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