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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與少女

鳥與少女

塞爾瓦莎認為,如果畫家愛上了一個女人,就必然會想給那個女人畫肖像畫。保羅的這番話在她聽來是殘酷的。但保羅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話對少女造成了殘酷的後果。保羅是天生的畫家,他不了解讓自己的愛局限在特定女人身上的喜悅。如果保羅感到喜悅的話,那就必然是從別的源泉生出來的。
看到畫家不記得自己,少女露出了有些悲傷的表情。表情的細微變化立刻讓畫家為之矚目。在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能從這名少女的臉上抽離的幾種形狀。她睫毛翹曲的那種細細的線條,瞳孔的小小圓形,眼皮上的半月形,上唇正中的三角凹陷,髮絲的曲線那微妙的纏繞方式,都被畫家用銳利的眼光毫無遺漏地觀察著。然後他心想:「這還是很值得研究的。」
塞爾瓦莎死後,畫家看著她的屍體,眼睛里放射出了異樣的光芒。他從未見過新鮮的少女屍體。無論如何也要把它畫在紙上。對於他而言,這幾乎是身為畫家的神聖義務。他記錄下少女身體僵硬的程度,合在一起的細小瘦削的手掌,楚楚可憐的眼睛閉上后的線條,年滿十五歲仍未充分發育的稚嫩的乳|房,凹陷的腹部,貝殼般貧瘠的陰|部。她已經死去這件事,似乎並未進入這位畫家的意識。
塞爾瓦莎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了天真的好奇心。她好奇地在第一次踏足的畫室里四下張望。她看到這幅騎士和怪獸的畫時,突然像是石化一般一動不動了。
關於保羅愛的是純粹的形態本身的美這一點,還可以舉出以下的事例。他有幾張素描畫稿現存於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的素描版畫室,其中有些畫了一種奇特的圓環狀物體。一眼看上去,完全看不出畫的是什麼。那看起來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圓盤,正中間又像甜甜圈一樣是空心的,所以更接近扁平的救生圈。只不過,這個圓環上還長著有稜角的切割面,看起來不像是塑膠的救生圈,而更像是經過切割的堅硬寶石。實際上這東西叫作馬佐喬,是當時佛羅倫薩的貴族們戴在頭上的木製帽子骨架,大型帽子就是用布纏在它上面做成的。保羅似乎非常喜歡這個馬佐喬的形狀,多次對它進行了精確的素描。
「肖像這種東西我實在不怎麼喜歡。人類的臉是人體的一部分,而人體又是更大的自然的一部分。我沒興趣把它獨立出來處理。」
「你喜歡那幅畫啊。畫上畫的是卡帕多細亞公主的故事。我也很喜歡這個題材。同一個題材我已經畫過三遍了。」
青銅雕塑的怪獸彷彿活物一般離開基座四下活動——這雖然不可能發生,但反過來想想,沒有比這更符合保羅藝術理論的現象了。因為畫家保羅平素就相信,與事物相比,模仿物反而更加現實。
「先生您不記得了嗎?那時候先生正要到您的朋友喬萬尼·馬內蒂家裡去請教幾何學的問題。您的一隻手還抱著一卷很大的羊皮紙卷呢。」
馬約里、阿馬爾菲、拉韋洛、波西塔諾,散佈於索倫托半島南側這些觀光小鎮的名字不僅有著美麗的母音,還有某種東西讓我們的心感到甚為甜蜜。「明信片一般的風景」都不足以形容這裏。在這一帶沿岸的岩山山腰上,除了九重葛的紫色花外,還盛開著各式各樣色彩斑斕的花朵,讓人目不暇接,不愧是羅馬時代以來的觀光勝地。隔著那不勒斯灣與索倫托半島相對的伊斯基亞島雖然不像卡普里島那樣出名,但我無論如何都想去看看。因為這裡有那位維托麗婭·科隆納曾經住過的城堡。九*九*藏*書
保羅就像鍊金術士一樣,日日夜夜在紙上畫著線條和圖形,直到紙面一片烏黑。他為無法解決的幾何學和比例問題而煩惱,終日心無旁騖地研究著透視法。他過著隱士般的生活,鬍子和頭髮恣意生長,家裡滿是灰塵和蜘蛛網。他也很少出門,動輒廢寢忘食。據說後世的皮耶羅·迪·科西莫在專心畫畫時會一次性煮上五十個雞蛋放在籃子里,右手拿著畫筆作畫,左手就一個接一個地拿起雞蛋來吃。而到了保羅這裏,甚至沒人見過他吃東西,正所謂天外有天。不過,雖然畫家比起物體更愛其模仿物、比起事物更愛其形狀,但只有食物是無法用模仿物或者形狀取代的。他既然一直活著,那肯定還是有吃東西的。
這四大元素的象徵性動物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形成定論的——大概是中世紀的動物志之類的古老典故吧——仔細想想就會發覺它們其實相當古怪。地之鼴鼠,水之魚,火之火蜥蜴,在外行看來這些都還好理解,但風之元素搭配上變色龍這一項,對於不具備這方面知識的人來說就簡直是一頭霧水。這風和變色龍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只有在讀了布魯內托·拉蒂尼——他因身為但丁的老師而聞名——所著、在當時廣為流傳的《小寶典》中的記述「變色龍是高傲的動物。因為它們不吃也不喝地上的任何東西,主要是靠吸著空氣(也就是風)而生存」之後,這個疑問才能冰消雪解。以此類推,象徵主義就是這麼回事。雖然看起來荒謬且完全不符合科學,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麼下次給我畫一幅肖像吧,烏切洛。」
「說得沒錯。這可麻煩了。」畫家笑著說道,「也就是說,在我看來,人類臉上不純粹的因素太多了。既然要分割,那就乾脆徹底分割到嘴唇、眼睛和頭髮的程度。」
「我想不起來。該不會是前段時間在聖母領報節的隊伍中見過吧?」
我們在波佐利的港口連車一起搭上了輪渡。輪渡平平常常,和日本常見的輪渡一樣。開到島上要四十五分鐘時間。開船后,我在甲板上站著吹了一會兒風,眺望著遠去的義大利本土。風越read•99csw.com來越涼,我催著妻子鑽進了下面的客艙里。客艙里只有一排排粗糙的木製長凳,客人並不多。在這為數不多的客人里,就有義大利人的母女倆。
他詢問了少女的身世。少女是佛羅倫薩染坊家的女兒,名叫塞爾瓦莎。親生母親已經亡故,家裡又娶進了一位繼母,常常會粗暴地打罵她,因此她不想回家。保羅聽完后,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年輕的母親像是二戰剛剛結束時在義大利現實主義電影里常會出現的那種女性角色,衣著樸素,像是為了某種理想正在忍受著生活中的勞苦。她那張嚴肅的臉自有它的美感。不對,美感並沒有客觀的標準,因此應該說我覺得那時她的表情很美。女兒看起來只有十來歲,與其說皮膚白皙倒不如說是色素淡薄,看上去像是淋巴結核體質。大概是因為日本人很少見,女孩不停地打量著我們夫妻倆,她母親小聲地責備她,這連我們也覺察得到。
「午安,烏切洛先生。」
「你在說什麼呢。我剛才也說過了,我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你。」
塞爾瓦莎像只貓一樣住進了畫家家裡。她常常整天團坐在畫有飛禽走獸的牆跟前一動不動,彷彿是主動變成了牆上的鳥獸們的同伴。但是在她的腦子裡,總是只想著一件事。她無法理解,自己明明這樣愛著畫家,畫家卻像是毫無察覺。彷彿比起戀愛中的少女那溫柔的面龐,看著紙上那些錯綜複雜的直線和曲線更加有趣。怎麼會這樣?在少女所知的世界中,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讓我們換個話題吧。
實際上,正如他的前輩多那太羅所感慨的那樣,保羅對透視法的熱衷非同尋常。連一般畫家懶得處理的無關物體他也會用上透視法,像是想要從中抽取某種純粹的形狀。他以透視法為唯一的武器,想把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還原成形狀。透過透視法來觀察,馬將不再是馬,盔甲將不再是盔甲,樹木也將不再是樹木,只是單純的形狀。保羅相信他發現了這個秘密。一般畫家會滿足於把馬畫得像馬,在他們眼裡,保羅對於形狀毫無饜足的追求是不可理解並且毫無意義的吧。
如果說鍊金術是能將低賤的物質轉變為高貴的黃金的技法,那麼保羅的透視法就可以說是鍊金術的同類。如前文所述,如果有東西能把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還原成純粹的形狀,那就只可能是保羅的透視法。這種方法看起來似乎科學且客觀,但它實際上出人意料地帶有概念性的性質。不對,與其用「概念性」這個容易混淆的詞,我想用表意更準確的「柏拉圖主義性」這個詞。我覺得保羅那在現實的背後一味追求形狀的視線,已經超越了現實,而望見了理型的世界。
「為什麼?」
「那可不行。」
「烏切洛!」
「我的臉也是不純粹的嗎?」

保羅的家裡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但也確實名副其實地裝滿了塞爾瓦莎從未見過的各種珍奇物品。畫室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動物的骨頭和石頭,地板上亂七八糟地扔著沙漏、天平、圓規、角尺等物,牆上畫滿了各種飛鳥和獸類。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穿著銀甲的騎士與怪物搏鬥的畫,怪物的尾巴打著卷,既不像獅子也不像龍,滿身鱗片,卻也不像是大蛇或鱷魚,它那蝴蝶般生有斑紋的翅膀隨風飄舞,眼睛和嘴裏正噴出火焰。仔細一看,騎士是要救出站在怪物身邊的一名少女。
「可是烏切洛,嘴唇、眼睛和頭髮,不都是更小的一部分嗎?」
畫家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少女頭上戴著花環,穿著腰上系有藍色緞帶的長外套,赤腳站在地上。看打扮是出身於貧寒的家庭,但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從她那草梗一般纖細的身體來看,應該還不滿十五歲。畫家完全不記得曾見過她。
這樣說來,好像確實是有過這種事。保羅經常會到關係密切的幾何學者馬內蒂家中,詢問歐幾里得幾何的問題。去年5月大概也去過。但塞爾瓦莎熱情洋溢地講述的怪獸的故事,他絞盡腦汁也沒能想起來。這是少女的白日夢?亦或是幻想?保羅是無法理解的。
五年前我曾經在義大利呆過兩個月時間。某次我坐車沿著薩萊諾灣繞著索倫托半島轉了一圈,然後順著那不勒斯灣的海岸到了波佐利,從港口乘輪渡前往伊斯基亞島read•99csw•com
這時候她已經不稱畫家為先生,而是親密地喊作烏切洛,也就是「飛鳥」了。
「倒也不是不純粹,就是臉上表露的種種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對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的臉像是彌撒書里插畫上的那種。」
「不,不是的。」
「是的。」
「啊,午安。」
「嗯。我很少外出,幾乎不認識女孩子。不過要說起來,你的長相倒像是在古老的彌撒書插畫里常見的長相。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總覺得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哈哈哈。」
女孩一開始吃了一驚,表情僵硬地看看我又看看紙鶴,然後像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眼見著堆起了滿面的笑容,興高采烈地喊道:
如果這隻紙鶴能像佛羅倫薩的雕像怪獸一般獲得生命活動起來,從女孩手中翩翩地飛向空中,那這故事就該更加有趣了。遺憾的是奇迹並未發生。就算沒有發生奇迹,我也已經十分滿足了。
「喲,烏切洛的破屋子裡出現了個年輕的女主人。這可真是怪事。」
「……」
在施沃布的《虛擬傳記》里,他曾創造了一個名叫塞爾瓦莎的少女的形象。塞爾瓦莎在義大利語里是意指野人或野孩子的詞彙的陰性形態。我認為這是瓦薩里對於烏切洛的評價——「彷彿野人般孤獨生活的畫家」——對他產生了啟發。
對於這種不客氣的戲言,她並沒有感到不快。美術家們常常會討論到深夜,她總是睡眼惺忪地陪在一邊,努力想保持清醒。不過每次一過十二點,她就會靠在畫室的牆壁上沉沉睡去,直到早上。睜開眼睛時,畫在牆上的各種鳥獸的姿態會在晨光中浮現於自己的頭上。這種時候她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在前文里,我故意一直沒有提到馬塞爾·施沃布的名字。熟悉這個範疇的讀者可能已經看出來了,除了瓦薩里的傳記外,我這篇文章還受到施沃布《虛擬傳記》的啟發。不過,我並不打算局限於先人的解釋,而是力圖用自己的方式給這位15世紀的佛羅倫薩畫家畫一幅肖像畫。至於這種努力有沒有取得成功,在文章只進行到三分之一的現在,讀者們大概也很難判斷,因此還請繼續看下去。
烏切洛是小有名氣的畫家,因此當陌生的少女向他打招呼時,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少女馬上又說了一句他沒想到的話:
不過,這種探究沒什麼意義。我也打算讓塞爾瓦莎出現在我的故事里。那麼,就讓她出場吧。
「烏切洛,我對你有幫助嗎?」
那麼,保羅的喜悅來自怎樣的源泉呢?他的喜悅不會有所偏好或局限,因此應當是源於平等地灌注在宇宙中所有事物之上的愛。就像是被裝在人造衛星的鏡頭上一樣,他離地而飛翔,巨細無遺地捕捉著眼下視野里的所有東西。塞爾瓦莎的嘴唇、眼睛和頭髮,和他所捕捉到的飛禽走獸的每一種姿態,樹木和岩石的每一根線條,雲和波浪的每一片陰影,都沒有任何區別。保羅完全平等地眺望著這一切,也完全平等地愛著這一切。他就是這種性質的男人。
據傳保羅過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貧窮生活。在他家裡,房間里的所有牆壁上都畫滿了各種鳥類和野獸。他被佛羅倫薩人冠以烏切洛(在義大利語里意為「飛鳥」)這個外號,也正是因為他喜歡飛鳥這一點。保羅畫的鳥沒有流傳下來,因此很難斷言他達到了怎樣的成就。但在傳記作者的論述中,他是因為沒錢飼養真正的動物,才靠模擬物來聊以慰藉,這觀點我很難表示贊同。也許我的見解有些離奇,但我認為對於保羅來說,畫里的動物比真正的動物更有現實價值。這一點不容易說清楚,那就讓我換個說法吧。也就是說,保羅愛的只是從事物中抽離出來的形態之美,而對事物本身毫無興趣。這樣一來,他會分不清變色龍和駱駝也就好理解了。只要形態有趣,無論是變色龍也好駱駝也好,哪一種動物對九*九*藏*書他來說都無所謂。
保羅第一次遇到塞爾瓦莎,是在佛羅倫薩郊外的一處牧場上。牧場里處處可見古代建築物的柱腳石埋沒在草叢中。他正認真地給牧場上玩耍著的牛羊馬匹以及雀鳥昆蟲畫著素描,試圖從這些具備血肉並大小形態各異的動物姿態中抽離出某種形狀來。因此他並未察覺一名少女在不知不覺中走到身邊,正看著他手中的素描本。
啊啊,烏切洛原來是指鳥啊,我想道。不知為何,心中湧出了一股莫名的感動。
就這樣,保羅的貧困終究還是跌到了谷底。家裡沒有一點食物。去找美術家同伴商量請求援助一事,保羅自己未置一詞,塞爾瓦莎也就什麼都沒說。她就這樣什麼都沒說地餓死了。願上帝保佑小小的塞爾瓦莎的靈魂。
「我想起來了,那是在去年5月的時候。先生您曾在千鈞一髮的時候救了我。」
但話說回來,生活在畫家家裡的塞爾瓦莎並不總是不幸的。當美術家同伴布魯內萊斯基和吉貝爾蒂到保羅家來一起進行研究的時候,她就會忙於接待。
當時和烏切洛一起在佛羅倫薩工作的畫家及雕刻家們,也就是洛倫佐·吉貝爾蒂、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盧卡·德拉·羅比亞、多那太羅這些人,無一不是自成一家的行業名家。他們對保羅的透視法追求形狀的偏執行為既感到尊敬,又不能不在心底嗤之以鼻。根據瓦薩里的記錄,這幾乎是公開的事實。
今天我們看著這具有鑽石般的複雜切面、並用上了嚴格的透視畫法的圓環素描,我們會把它當作是某種神秘物體。甚至會和他同時代的多那太羅產生共鳴而對他說:「保羅啊,你的透視法光是在追求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卻忘了最重要的。這種素描除了拿給嵌木工匠用以外沒有任何意義。」也就是說他畫的形狀極為精密,甚至於到了看上去毫無意義的地步。
我從那天早上就有些頭暈腦脹,於是打開旅行袋拿出從日本帶來的藥粉,就著妻子費心找來的水一起服下。義大利女孩從頭到尾都在盯著我吃藥的動作。
「那個……你不記得我了嗎?」
「……」
但少女像是完全沒聽到保羅在說什麼,眼睛死死盯著可怖的怪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保羅·烏切洛接到任務,要在貝魯奇宮的圓形藻井四角,畫上代表地水火風四大元素的象徵性動物——地之鼴鼠、水之魚、火之火蜥蜴(沙羅曼蛇)、風之變色龍——時,不知是出於什麼誤會,他把變色龍畫成了駱駝。根據瓦薩里的記述,這件破天荒的事情當時在佛羅倫薩引發了爭端。有人極為鄙棄地表示:「這畫家簡直無可救藥,缺乏教養也要有個限度!」也有人得意地表示:「不不不,他擅長諷刺,這是明知變色龍(chameleon)和駱駝(camel)的區別而故意畫錯的。就是個異想天開的雙關語吧!」這件事讓佛羅倫薩的話題熱鬧了好一陣子。九-九-藏-書
但另有一說,說是在塞爾瓦莎斷氣的當天夜裡,保羅想盡辦法找來了一塊硬邦邦的麵包。他一邊拚命地把麵包往已經僵硬的少女嘴裏塞,一邊失魂落魄地痛哭流涕。就算是再不通人情的畫家,也不可能不知道人類的死亡吧。這是我的淺見。
「有啊,很有幫助。因為你,我不知又發現了多少種新的形狀。把這些形狀組合起來,我可以再畫一次卡帕多細亞公主的故事。之前我都是參照里米尼的羅貝托·馬拉泰斯塔的夫人伊莎貝塔·達·蒙特費爾特羅的臉來畫的——我年輕的時候為她畫過肖像——她的臉有點太老了,不怎麼有趣。你的臉要好得多。」
「烏切洛嗎?那個透視法的瘋子也是夠讓人頭痛的。他的畫面上凈是些亂七八糟、錯綜複雜的線條,完全看不出哪裡畫的是什麼。他喜歡馬也就算了,可烏切洛畫的馬,同一邊的兩隻腳居然會同時抬起來!」
妻子折好一隻小小的紙鶴后,我從妻子手裡拿過來,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默默地把它遞給了女孩。
拿著畫筆的保羅看起來心情頗為愉快。受到誇獎的塞爾瓦莎臉頰緋紅,鼓起勇氣繼續說道:
「你的肖像?」
「不,不是的,先生您忘了。去年5月的時候,我確實曾被先生救過。那天我正走在傭兵涼廊通往領主廣場的小路上,路邊牆壁上的壁龕里有一頭青銅怪獸突然發了瘋,從壁龕里跳出來撲向我。我太害怕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癱坐在石板路上。就在那時候,先生碰巧路過,用您那強壯的手臂,把眼看要變成怪獸口中餐的我從鋒利的爪子下救了出來。」
除了西班牙南部以外,變色龍幾乎不生活在歐洲,因此始終沒有離開過義大利的保羅·烏切洛確實很有可能終生都沒見過這種小爬蟲。但這種看起來與蜥蜴頗有血統關係的乾巴巴的小動物,從亞里士多德和普林尼的時代起就已經被寫在書上,進入了歐洲的知識庫。就算他作為畫家再缺乏教養,也不應當不知道。這已經超出教養的範疇,而屬於常識的問題了。又或者正如當時的傳言所說,他這是明知故犯,借諧音開了個玩笑嗎?
「先生您狠狠地瞪著怪獸。不知為何,興奮不已的怪獸就又垂頭喪氣地鑽回壁龕里,重新變回青銅雕像,恢復到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了。後來我想起來,都覺得可笑得不行呢。」

畫家也不是對她完全置之不理。有時候保羅會突然起意,一會兒走近她一會兒遠離她,讓她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又或者讓她赤身裸體,然後開始熱心地對著她的嘴唇、眼睛、頭髮和手,對著她身上的所有部位畫起素描來。簡單來說,就是做著從她身上抽離出形狀的工作。
妻子為了打發時間,用我吃完葯后剩下的包裝紙折起了紙鶴,這時女孩好奇的眼神越發熠熠生輝。她大概無法想象這是在做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