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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的大納言

飛翔的大納言

「什麼人?」
在前面論及蹴鞠和植物崇拜之間的關係時,我曾提到過鞠被視為活生生的果實,這種推測是有一定根據的。雖說是出於外行的意見,但也不應視為無稽之談。在喜歡蹴鞠的人當中,鞠是像神明一般的禮拜對象,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成通在這一點上也不落於人後。有傳聞如下。
也有過這樣的傳聞。成通曾陪著父親民部卿宗通前往清水寺參拜。當時還很年輕的成通出於無聊,就想到穿著鞋一邊蹴鞠,一邊走過觀音堂舞台的整個欄杆。於是他從欄杆西邊踢到東邊,又從欄杆東邊踢到西邊,前來參拜的人和僧侶們看到這一情景,無不大驚失色。這也怪不得他們。眾所周知,清水寺的舞台懸于空中如臨懸崖,一個踩空就會沒命。
大納言成通漂浮於空中的說法,只有《塵添壒嚢抄》裏面有所提及,留下的記錄並不多。該書上有「離席浮起五寸」的記錄。五寸的高度幾乎是擦著地,很難說是浮於空中。
少年看著三名童子在空中自在地交相飛舞的情形,似乎也想飛,繃緊了嘴表情堅定地再三試著蹦起來。到底是小孩子,他很快就找到了感覺。一開始還很生疏,動作有些生硬呆板,等到學會如仰泳般全身放鬆、雙腳離地后,就眼見著越來越熟練,長進之快讓旁觀的成通都為之驚訝。到了後來,少年的飛行技術已經不遜於三名童子了。在童子們的歡呼聲中,少年浮遊在空中,高興地大叫:
於是,三個人中地位最高的走上前來應道:
而那位被踩到頭的法師則說道:「就像是往頭上帶竹笠時的感覺。」
仔細想想看,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任何人遇到少年時代的自己時,都不一定能認出那就是自己。
「哎呀,來了個奇怪的孩子。」
說起來,成通從滿十歲第一次蹴鞠的少年時期開始,就片刻不曾離開鞠。根據日後他自己所述,生病卧床時,他會躺在被子里用腳抵著鞠。在大雨連綿的季節,他會跑到空蕩蕩的太極殿上一個人蹴鞠。在家裡他會用小鞠來踢,晚上如果有月光就在庭院里踢,沒有月光則就著燈台昏暗的光線勤奮練習。為了掌握迅速蹴鞠的技能,他曾從圍牆和屋頂側面爬上去,橫躺在屋頂上讓自己骨碌碌往下滾,在快要掉下去的時候迅速坐起,以此練習盤腿的技能。既然會主動跑去做這種苦修,那倒立吞椿餅之類,對於成通來說也就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沒經歷過蹴鞠的我們大概很難理解,這種形狀奇特的鞠,穿上鞋只是踢來踢去的到底有什麼樂趣。但蹴鞠這種遊戲有個特有的奇異現象,就是一旦開始踢之後,就會像是妖魔附身般痴迷於此,身邊的人越是看得目瞪口呆,蹴鞠的人就越停不下來。《源氏物語》中的《若菜》一帖曾繪聲繪色地描寫過,蹴鞠原本是適於青年的樸素遊戲。但以成通為例,十來歲的少年看到這情形起心模仿也並不奇怪。小孩子也有可能沉迷於這項運動。這讓我想起冷泉院被《大鏡》及《愚管抄》的作者稱為「物怪」的瘋狂時期。那時他還只是年輕的皇太子,被稱作憲平親王。他曾整天在屋子裡蹴鞠,致力於把鞠踢到天花板的房樑上去。每個人都把這種情景當作是瘋狂的前兆而為之蹙眉,但其實事情沒那麼嚴重。冷泉院的那種孩子氣的熱衷,只不過是對蹴鞠產生了迷戀而已。
在白河法皇到鳥羽法皇的年代,藤原氏一族出了一位侍從的大納言,名叫藤原成通。從藤原關白道長算下來,他是第五代的子孫。因為血統得天獨厚,在當時糜爛的貴族社會裡,他極其順利地升到了正二位大納言的官位。但這位成通在史上留名,卻和這些世俗官位的飛黃騰達毫無關係。他是當時首屈一指的時髦公子及風流俊雅的才子,精通所有技藝,無論是和歌、漢詩、笛子、曲頌、舞樂、今樣、馬術、蹴鞠以及其他。特別是在蹴鞠方面,他傳說般的名聲流傳至今,一般來說提到成通卿就會想到蹴鞠,提到蹴鞠就會想到成通卿。https://read.99csw.com
「夢之樹的果實?」
「我以前從未見過你們。你們平時住在哪裡?」
眾人均表示:「完全不覺得是被鞋踩到了。頂多就是老鷹停在了肩上的感覺。」
在位於清涼殿殿上南面的侍臣休息室里,某次,成通穿著鞋站在一張大飯桌上抬腳一次又一次地蹴鞠。但只能聽到鞠打在鞋上的聲音,卻聽不到任何鞋落在飯桌上的聲音。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我和你們約定,一定會在有樹木的地方蹴鞠,你們就會實現我任何願望嗎?」
說到這裏,童子用手掀起蓋到眉頭的額發,能看到刻在額頭上的「春陽花」三字。第二名童子額頭上為「夏安林」,第三名童子額頭上為「秋園」。三人額頭上的都是金光閃閃的文字。這就是他們三人的名字。順帶說一下,從古代起蹴鞠時會使用「yakuwa」「ari」「ou」的呼叫聲,而「yakuwa」是陽花、「ari」是安林、「ou」是園諧音演變而來。這樣看來,鞠的精靈與四季植物多少有些關係。接著成通仍滿腹狐疑地問道:
這個傳說產生於遠遠晚于成通生活的年代,也許不足為信。而這個傳說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淫穢版本。在該版本里,成通沒有倒立,而是解開了他那年輕人常穿的紫色指貫的衣帶,讓男根暴露在外,在師長面前迅速挺立了起來。
成通稍稍考慮了一下。實際上不用再三確認,他的願望也早就想好了。只不過總還是忌憚,覺得不能說得太露骨。於是他沉默了一陣子,慢慢說道:
「古來以熏鞠為陽,白鞠為陰。萬念歸一而此身化虛無之時,陰陽交會即現鞠之形。」

「原來如此,在夢裡飛。這倒確實是。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經常做飛翔的夢,但最近幾乎不做這種夢了。不過,在夢裡飛也不能算作是真飛過了。」
在成通眼前茫無邊際的屏幕上,巨大的金色鞠仍飄飄忽忽地浮在空中。還不僅如此,春陽花、夏安林、秋園三名童子不知何時開始,和鞠一起在空中交相飛舞,讓人眼花繚亂。有陀螺般在空中滴溜溜打轉的,有山雀般飛來飛去的,也有定定地浮在空中、笑嘻嘻地擺出馬戲團演員動作的。簡直像給成通展示了一場鞠之精靈的公演。
「正是如此。就跟打開寶箱時一樣,read.99csw.com藏在綁得緊緊的鞠里的夢總是在一點點地發散出來,就像是熟透的果實散發出芳香一樣。讓身體浸到這種發散出來的夢裡,無論是多麼沉重的肉身都可以自行漂浮在空中。不過,正如熟過頭的果實會腐爛一般,陳舊的鞠會失去效力。要憑夢而飛,就要把內里的東西換掉,填滿新鮮的夢。」
這若干個傳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成通自幼身輕如燕,甚至像是無視引力定律,具備浮於虛空中玩耍的能力。這毫無疑問是先天的天賦,而他不間斷的練習也應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想,他也許從小就對逃脫引力束縛、讓雙腳離開大地一事,抱有異常的執念。當然,在很久以前的平安時代,引力定律還沒有在人們頭腦中形成任何具體的概念。但腦子裡沒有概念,並不表示人們對此事一無所知。比如說,看看下面的傳聞就知道了。
叫聲像是出自少年之口。但實際上喊出聲來的,不是屏幕上被看的少年,而是觀看的成通。
在《今鏡》中有這樣的記述:「大人年少時,初為人婿,拿廚子傢具,賜予咒術師童子。」這裏的咒術師是指當時寺院中服飾華美、在做法事的餘興時表演技藝的僧人。成通似乎相當寵愛少年咒術師。

「這傢伙真是愚不可及。」
又有一次,有七八個侍臣坐成一排,成通穿著鞋蹴著鞠從他們的肩上依次走了過去。侍從里還有一名法師。到了法師這裏,成通沒有踩在他肩膀上,而是踩在了頭上。就這樣來回走了兩次之後,成通問道:「被鞋踩到的感覺如何?」
大納言成通卿喃喃說著,又開始磨起了墨。除了磨墨的聲音外,屋裡一片沉寂。這是個安靜的夜晚。
要把形如法式麵包般的鞠用腳百發百中地踢到天花板的房樑上並保證它不掉下來,確實需要相當熟練的技術。這也確實稱得上是一項技術。但我覺得和這種單純的技術相比,侍從大納言成通對於蹴鞠的看法處於完全不同的層面。一般來說,蹴鞠的人自己會站定不動,只是把對象物也就是鞠往上踢,成通似乎對此毫無興趣。有個詞叫人馬合一,他所期望的,也許就是和鞠合為一體,不停地變換自己的位置吧。對於成通來說,蹴鞠的真諦就在於能親身和鞠一起在虛空中玩耍。
正如日本所有技藝的發展方式一樣,到了鎌倉室町時期以後,蹴鞠發展出了流派,成了公家獨佔的家業,還弄出一大堆麻煩的秘法和繁文縟節。到了江戶時期,有群被稱為外郎派的人,專事忽略這些繁文縟節,在民間傳播蹴鞠。他們中甚至有被告官后流放到遠方去的。我對這些繁瑣的技藝發展史毫無興趣。反倒覺得在產生流派以前,在《源氏物語》中光源氏評價為「雖動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時的蹴鞠更有活力和野性。我覺得這樣的蹴鞠更接近其本來的形態,也更能讓我產生興趣。
在據傳是成通卿自著的《成通卿口傳日記》中寫道,成通剛滿十歲就迅速學會了蹴鞠。看到這名穿著白狩衣一門心思蹴鞠的美少年,曾是蹴鞠名手的淡路入道盛長說過「此乃未來的鞠足無可限量之人」,可謂是大器早成。鞠足就是指蹴鞠的人。而說到鞠,蹴鞠所用的鞠並不是像足球那樣的球形,也不是像橄欖球那樣的橢圓形,簡單來說形狀有點像法式麵包,中央因為捆得緊緊的而稍稍下陷。要踢好這東西,需要相當程度的練習。如果踢得不好,鞠就會飛往意料不到的方向。蹴鞠的時候也不是用腳趾尖往前踢,而是用穿了鞋的腳背往上踢,與踢足球的方法有相當大的差異。鞠一般是在皮囊里裝上糠或毛髮填充製成,直徑約二十多公分,以雙色母鹿皮鞠為上品。開始的時候盡量把九_九_藏_書形狀綁得越大越好,等到腳踢習慣了之後就可以慢慢綁小了。
成通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在驚醒的瞬間,他想起他一直以為是別人而關注著的少年,實際上正是他自己的舊時形象。他做了一個夢。看來是在磨墨的時候打了個盹。
「我想飛。想和鞠合為一體飛到空中。」
「呵,這可真是奇事。」
在關上的格子門外,夜黑如墨,無星無月。放在神龕八足案上的鞠確實掉到了地上,被菊座燈台快要熄滅的燈薄薄地撒上了一層光。不知是否出於心理作用,鞠看起來比平日更有光澤。
比如說,有這樣的傳聞。
「我們三人乃鞠之精。」
他父親宗通不快地說道。參拜還沒結束他就把成通趕了回去,後來有一個月時間不許他前往自家位於三條坊門的宅邸。
蹴鞠的地方稱為「鞠場」。鞠場約為二丈見方,東北角植櫻樹,東南角植柳樹,西北角植松樹,西南角植楓樹,此為四柱鞠場。這讓我覺得在古代,蹴鞠也許和某種植物信仰有關聯。在《成通卿口傳日記》中也有「木思鞠,鞠思木。立柱不思鞠,因木性已無」的記述。立柱就是鋸掉根部后插在地里的四根柱子,在價值方面比不上有根而植的樹木。這樣說來,把鞠拿給別人時會像數果實時一般一顆兩顆地來數。而在蹴鞠之前把鞠拿到場內時,要用紙捻成的繩子把鞠和松枝或柳枝系在一起再拿進去。不管哪一種做法,都像是把鞠視為活生生的果實。我沒法不這樣想。
「哈哈,所謂陰陽之銅、天地之爐指的就是這個吧。」成通頓悟。此時他突然覺得眼前的景物退向遠方,自己正隔著一段距離看向舞台。放在今天,應該說像是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電影屏幕一般。成通覺得自己正處在這樣的位置上。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後繼續說道:
如果這不是法師對成通的奉承,就實在是值得驚異。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在《成通卿口傳日記》中提到的名為「返足」的蹴鞠技術。這是指當鞠被踢起到腦袋後方的時候,豎起鞋後跟,以後跟為中心身體迅速翻轉向後迴旋的踢法。應該稱之為pivot turn或spin turn吧。成通是這樣描寫的:「伸腳旋身,返足而踢,見者無不感到優雅。」穿著各色狩衣及指貫、頭戴烏帽子的廷臣與公卿們,追著鞠身體輕便地旋轉,想必是很值得一看的場景。
對於成通來說,鞠是他飛翔願望的象徵,也被他視作與自身合為一體的親密主體。讓鞠運動起來的是自己的腳,但自己也彷彿被鞠的力量帶著向上提舉。有了鞠,他就感覺自己能輕飄飄地飛起來。只要和鞠在一起,哪怕是在清水寺的舞台欄杆這種危險萬分、讓人頭暈目眩的深淵之上,他也能平平安安地走個來回。給了他這種確定的信心的,正是被他視為分身的奇妙物體,也就是鞠。
之前一直是春陽花在說話,接下來換成了夏安林。他說:
成通剛滿十五歲時,他親近的師長曾經問他:「不借人力,下面的東西有沒有可能到上面去呢?」可以把這個問題當成是當時的智能測驗。成通不慌不忙地把手放在地板上,熟練地做了個倒立,並保持著倒立的姿勢,讓雜色拿來椿餅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咽下。於是椿餅順著食管一路向上,最後進了成通的胃裡。
他原本打算有所克制,但不自覺提高了聲音。春陽花和左右兩名同伴交換了個眼神,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默默地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成通在和歌方面並不太擅長。他算不上是一流的詠歌者。這大概就是他作九*九*藏*書為全能的天才唯一的缺點吧。作為參考,在這裏附上一首他的和歌。毋庸冗言,他原本也不是庸才。
自稱是春陽花的童子答道:
在《日本書紀》的《皇極紀》中有「打鞠侶」這樣的句子,「蹴」原本讀作「kuuru」或「kueru」。《梁塵秘抄》中的「跳吧跳吧蝸牛,不跳的話,就要被小馬小牛蹴到了」,也是同樣的用法。因此蹴鞠應當讀作「kuemari」,這是還保留了八個母音時的美麗日語。
話講得活像個陰陽博士一樣。
「那要怎麼做呢?」
「要飛很簡單,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夢中任何人都可以飛,不是嗎?」
在當時,寵愛少年咒術師就像室町時期的猿樂少年為貴族社會所寵愛一樣,是種普遍性的風氣。但對於成通來說不止如此。咒術師表演最大的特色是身輕如燕地四下奔跑,擅長同樣技能的成通會寵愛這些少年也就顯得很自然了。蹴鞠的遊戲,或許也是一種享受男性間友愛的方式。不知是否如鴨長明所言,成通「夫妻之間的愛情並不深厚」。他確實並沒有留下親生的孩子,對於他來說,性可能也只是一種遊戲。或許是我想的太多,但我總覺得成通與讓·谷克多有類似之處。
「簡直像個大橘子。」
雁鳴聲聲報春曉,春霞滿天伴我歸。
無論是倒立后吞咽東西,還是讓男根勃起,嚴格來說都是身體的非條件反射,很難說是完全不借人力。但至少對於成通來說,這些運動看起來都脫離了引力的控制,都是朝向虛空進行的運動。「下面的東西到上面去」這件事對他來說絕非不可能,椿餅和男根的運動就證明了這一點。既然如此,那他自己的肉身為什麼就不能像鞠一樣離開地面飛翔呢?為什麼就不能在他身邊創造出特有的無重力狀態呢?——成通這樣想道。這樣想著,他就越發讓蹴鞠技藝精益求精。
「我等因為對大納言大人有事相告,才現身於此。蹴鞠之人自古以來為數眾多,但像大納言大人這樣愛鞠之人從未聞及。以及,今晚收到這許多貢品,實在是不勝榮幸。我等為致謝而來。也許大人已經有所聽聞,我等的名字在此……」

我極其不願意把日本王朝貴族們托于成通之身的飛翔願望,與歐洲的伊卡洛斯情結相提並論,因為他們並不希望飛得很高。不過,在其根源都與性有關這一點上,我倒是承認這兩者有共通之處。
「不不,話不能這麼說。看來夢還真是被小看了呢。您沒有注意到嗎,這鞠,其實就是夢之樹的果實。」
「飛呀飛呀,飛起來呀。」
拿成通來說,一方面他是個每晚必會喬裝夜訪的花|花|公|子,另一方面他也被懷疑擁有少年情人。
「一點也不難。只要專心致志地看著鞠就好。摒除雜念、萬念歸一地去看。」
「那我來試試看。」
宴會結束后,夜深人靜時,成通為了把這天發生的事情寫進日記,就把菊座的燈台拖到身邊,情緒飽滿地磨起了墨。磨墨這種單調的動作似read.99csw•com乎帶有催眠的效果。在夜半的寂靜中,周遭的景象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這時,放在神龕八足案上的鞠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骨碌碌地動了起來,滾到了神龕下。成通察覺有異,凝神看去,看到有三個小小的童子圍成一圈站在落地的鞠旁邊。
所謂「庭鞠」,是指在沒有蹴鞠的專用設備、也就是沒有鞠場的普通庭院中進行的簡易遊戲。
那童子是人臉,手腳卻似猿猴,頭為劉海頭。他們身高像是三四歲的孩子,腳從短小的天衣衣裾下孤楞楞地伸出來,彷彿不動明王圖中的矜羯羅童子一般笑眯眯的。因為他們憑空出現,像是從鞠的內部冒出來的化身妖精一般,成通覺得怪異,便粗聲問道:
「您的任何願望。馬上。」
蹴鞠的玩法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上鞠。四棵樹下各站兩人,共站八人。從站在松樹下技藝最高的人開始踢,踢上去三次后依次傳給下一個人。就像是今天的排球賽一樣,球落地為輸。這不像是比賽,倒更像是某種儀式,在此就不詳述了。另一種叫員鞠,是在上鞠的儀式告一段落後,一群人混在一起玩的遊戲。玩的時候計算每個人在鞠落地之前能連續踢多少次,次數最多的人取勝。據說對於成通這種名人,踢個三四百次完全不在話下。
這時,成通看到屏幕一端出現了一個小男孩,開始慌慌張張地追著飛舞的金色鞠滿場跑。那正是被淡路入道盛長打保票說「未來的鞠足無可限量」時成通的舊日姿態——年滿十歲穿著白狩衣的美少年。奇怪的是,成通並沒認出這是自己,只是平淡無奇地想道:
成通許下一千日里要每天不間斷蹴鞠的心愿后,日日練習,在最終願望達成那天召集同好之士到自己家中舉辦盛大的慶祝宴會。他設置了兩層神龕,一層放鞠,一層擺上各種貢品。舉幡向鞠進行敬拜之後,他們在神龕前交杯換盞,參加的人紛紛展示拿手技藝,贈送紀念品。就把這當作是一次以成通為中心、因蹴鞠聚集起來的當時風流人物的小圈子交流會吧。
成通半信半疑地按照鞠之精靈所說,不停地在腦子裡凝聚思想。這時他眼中的周遭世界,就又漸漸地像剛才在菊座燈台下磨墨時那樣,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按理說夜間應該已經放下了格子門,但房間里卻像是廊門全開,月光如白顏料一般明晃晃地照了進來,茫茫然很難分清是在室內還是戶外。成通想,這可真是奇妙啊。然後就看到一名童子手中拿著的鞠飄到了空中,像是巨大的橘柑果實般發出金色的光芒,像是個活物一樣一張一縮地動了起來。
傳說中唐時的禪僧鄧隱峰在五台山臨終前,打算以前所未有的姿勢圓寂,於是他問弟子:「以前是否有過倒立著圓寂的僧人?」弟子們回答:「未曾見過。」於是他當場翻身倒立,就這樣斷了氣。他的衣服緊貼在筆直的雙腿上,沒有一絲凌亂。見者無不表示難以置信。這也許能作為一個例證,說明一旦達到超越所有生之執著的境界,也就自然脫離了引力的作用。
「在大納言大人蹴鞠的時候,我們如影相隨,儘可能與鞠同在。沒有蹴鞠的活動時,就主要呆在柳枝繁茂之處或林中陰涼之地。因此蹴鞠時請呼喚我們的名字。我們必將沿枝而來,盡心效勞。無論是怎樣高難的技術,都會讓您掌握。不過,請千萬不要進行庭鞠。在遠離樹木的地方我們會呼吸困難,難以侍奉。」
緊跟著秋園說道:
「直到今天為止,我蹴鞠時腦子裡都只有飛行一事。不管鞠飛得有多高,我的身體也一定會停留在地上。我並不是說想飛得很高。只是想讓雙腳離開地面,儘可能地長時間停留在空中。哪怕是在山雀飛個來回的短短時間里,都不能一直停留在空中嗎?人類的肉身真的不能像鳥兒一樣飛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