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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於火山

死於火山

背後似乎傳來了雷克提娜的聲音。但此時普林尼已經陷入了某種酩酊狀態。他用鞋子分開及膝深的灰燼,一邊徑直盯著在昏暗的天空中遠遠地閃著光的維蘇威山,一邊由兩個奴隸一左一右扶著,漫無目的地走。不久后,從腳下帶有熱量的灰燼中冒出了強烈的硫黃氣味。
這裡是一個被八角形的柱廊包圍的小小中庭。正中央有寬闊的泉水,洗完澡之後可以馬上到這裏泡泡冷水或游個泳。這原本是一處露天的泉水,後來修起了圓柱支撐的屋頂用以遮擋過於強烈的陽光。中庭鋪的是馬賽克,泉水邊用大理石裝飾。在八角形的柱廊外,香桃木、月桂樹和無花果等樹木正枝葉繁茂。
那天晚上普林尼在蓬波尼阿努斯家用過晚餐,在雷克提娜準備好的客房裡好好睡了一覺。蓬波尼阿努斯夫婦出於擔心,整晚未能成眠。但只要靠近普林尼睡覺的屋子,就能聽到那響亮的鼾聲。
如果說火山活動是大地的情慾發作,那麼被牽連進去而死也不錯。他會這樣想,大概是因為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成分,他也想參与到自然的性活動中去吧。可能的話,我倒是想被淫|盪的自然女神抱在懷裡咽氣。作為一名博物學者,從年輕時起就一直致力於如脫去娼婦的內衣一般剝去自然的面紗,終生以探尋自然的秘密為唯一的生活意義,這才是最符合身份的死法。普林尼胡思亂想著,不由得發出了短短的笑聲。
這時,水汽蒸騰的溫水浴室的門被打開,塔修斯·蓬波尼阿努斯赤身裸體地走了進來。他比普林尼年輕十歲,但已經是註定成為羅馬政界高級官員的精英中的精英。他一屁股坐在奴隸搬來的青銅椅子上。
為什麼他會考慮這些事情呢?兩年前他完成了畢生之作《博物志》的全部三十七卷,並獻給了當時還沒有繼承帝位的提圖斯·弗拉維烏斯。也許是因為完成畢生之作后他迅速喪失了活力,也許是因為他一年比一年更加肥胖、一直被高血壓的癥狀困擾。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從表面上看來他與年輕時毫無二致,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興緻盎然,好奇心和求知慾越發旺盛,想要享受人生樂趣的意識也越發強烈。但死的意識並未與這些旺盛的生存意願發生矛盾,不知何時就已經盤踞在他心中。
「沒這回事。那座火山就是勝過一切的慶祝了。」
「正是。您真懂我。不僅如此,海膽這東西還是我人生的教師呢。」
「真遺憾。好不容易您到我家來做客,但卻因為這事鬧的,都沒法好好慶祝。」
快天亮的時候,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火山灰和浮石。再呆下去怕是連門都打不開,很難到屋外去了。普林尼被喊醒,睡眼惺忪地到了外面。不,他已經習慣於夜裡被喊醒,準是馬上就打起了精神。
九_九_藏_書正是如此。夫人為何會和我的意見如此一致呢。實際上我就常常會這樣想。剛才我說過,海膽是我人生的教師,您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吧?」
雷克提娜笑著點點頭,突然把話題扯到了現實的問題上:
普林尼泡在溫水浴室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攤開手腳,喃喃自語道:
普林尼並不是對這位哲學家表示蔑視,但他深知與自己生活相脫離的哲學是何等空虛。或者說,他不相信任何不能由現實得到保障的概念。就算是不得已而為之,但讓原本應當是快樂源泉的浴場變成了痛苦的源泉,這是何等的錯亂!他泡在浴缸中痛切地想。
「那倒不至於。不過,我不相信無限的概念。我相信宇宙終歸是有限的。只要宇宙是有限的,那麼無論是用五個原理進行說明,還是整理出兩萬個現象,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因為只要宇宙是有限的,那麼概念和物就是相對應的,其數量也應該是相等的。」
「那麼,就算世界因為地震和火山而毀滅,海膽在海底下是不是仍然能活下去呢?」
我可不想死得像塞內卡那樣,這是他的真實想法。也沒有任何因素,會讓他像塞內卡一樣喪生。世上不會有另外兩個人像他們這樣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了。塞內卡,那個比他年長三十歲、生於科爾多瓦的斯多葛派哲學家,太接近滿是陰謀的宮廷,太執著於物質上的財富與奢侈的生活了。而同時,他也太像是一個哲學家了。根據傳聞,塞內卡是被尼祿皇帝強迫自殺的。割開手腕上的血管還死不了,又割開了腳腕和膝蓋上的血管。他因劇痛而痛苦不堪,最後被搬到浴室里泡在熱水浴槽中之後,死亡才終於降臨。這種悲慘至極的死法,與他常常論述的「死正是從所有痛苦中的解放」的賢者哲學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Illud Puniceis ornatur litus echinis.
海膽出現在地球上的年代非常久遠,人類完全無法與之相提並論。海膽誕生於五億年前的古生代寒武紀末期,至今為止經歷了無以計數的時間,而人類在地面上活動的歷史至多不過三四百萬年而已。古生代的動物雖然大多都滅絕了,但只有海膽與地球歷史一起經歷過不斷重複的繁榮與滅絕,穿越了茫茫的時間之河一直生存至今。在今天,不僅是在地中海的坎帕尼亞沿岸一帶,它們默默地在從極地到熱帶遍布整個世界的各大洋里生息繁榮著。更加讓人吃驚的是,五億年前海底的海膽和現在的海膽完全相同。就如同最新式的汽車和飛機已經盡善盡美、在功能性外觀方面無法再進行改良一樣,海膽早在五億年前就已經達到了進化的極限,形成了現在的形態。自那以後就再也沒發生過變化。如果這都不能稱為高等動物的話……
然後像是才想起來一般,這已過初老之齡的博物學者補了一句:
普林尼是于公元24年8月25日出生在義大利北部拉利奧湖畔的科莫,所以明天正好是他滿五十五歲的生日。恰巧就在他生日前一天,一直按而不發的維蘇威山開始了活動。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含義,只不過是單純的偶然。如果他認為這種巧合有特殊意義的話,那隻可能是因為他自己想要扯上關係。在他的意識里,想把自己的命運和火山聯繫起來。在年過五十之後,普林尼開始頻繁地意識到自己的死。「雖然不打算像恩培多克勒一樣跳進火山口,但死於火山也不錯。」他一邊用手掌啪啪地拍著浴缸里的熱水,快活地把這話說出了口。
正如賀拉斯曾寫道「牡蠣要選基爾刻產,海膽則是彌塞努姆產」,坎帕尼亞沿岸一帶自古以來就是海膽的著名產地。我私下裡鍾愛的高盧羅馬時代的拉丁詩人聖希多尼烏斯·阿波黎納里斯也寫過:九_九_藏_書
「別開玩笑了。我們夫妻倆原本打算今晚坐船去避難的,就因為你實在是太悠閑了,連我都不由得一起進了澡堂……」
「沒錯。至少和斯多葛派的那些傢伙比起來,它厲害多了。因為對於海膽來說,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理想和現實之間絕不會有矛盾。而且,您請看看這簡單而精巧的海膽殼吧。就和它的生活態度一樣,這也說得上是自然的傑作之一。」
普林尼霍地坐起身,把亞麻浴巾圍在腰上,追著雷克提娜到了大廳。奴隸拿著就餐服慌慌張張地趕了上來。進入大廳后,普林尼說道:
妹妹覺得難聞的煙,在他看來無疑十分有趣。他放下書,立即命奴隸拿來鞋子,爬上屋頂想要觀測異變。他那人過中年大腹便便的身體爬上奴隸撐起來的梯子,很是費了一番力氣。向東望去,確實有一根巨松般的雲柱,上端分成幾枝。風把雲柱吹向南邊,途經之處空中漂浮著大量的灰燼,天色都因此暗了下來。是維蘇威山。這次比十六年前的噴發規模更大。幾天前開始頻頻發生的地震,大概是這次噴發的前兆吧。普林尼興奮得直打顫,判斷了一下形勢后,決定立刻奔赴現場。他命令奴隸趕到港口,儘快準備好快船。住在斯塔比亞別墅中的友人塔修斯·蓬波尼阿努斯的妻子雷克提娜寫給他的信送到他的手中時,他正準備出發。
「我也是上了年紀了。明天是我第五十五個生日。」
「正是。這東西的卵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況且,這個殼難道不是非常壯觀嗎?據說高盧人會拿它做護身符。」
調任到彌塞努姆的海軍基地后,普林尼每天睡完午覺都會去海邊,在岩石間找採集海膽的少年購買他們的收成。他會當場敲碎海膽的殼,享受用手指挖出那黏糊糊帶有甜味的卵巢大快朵頤的樂趣。而且一開吃就停不住嘴,總要吃上十個二十個。對於不看重奢侈的飲食和生活的他來說,這和已形成習慣每天不可或缺的洗澡一樣,變成了他唯一的嗜好。
「大概能。常說世界會因為火而毀滅,但火不會影響到海底。至今為止地上的人類社會裡,曾經有許多的文明興起過又滅亡了。海膽沒有值得一提的文明。因此,我想它們也沒有滅亡一說。」
「那麼,你能做的事到底是什麼呢?」
「這可真是了不得的學識。你是打算用那兩萬個項目把整個宇宙都網羅進來吧。」
「哎呀,這可真是失禮。天氣實在是太熱了。」
看過信之後,普林尼更加堅定了奔赴危險之地的決心。縱使沒有救人的大義名分,他也一定無法克制住身為一個純粹的博物學者的興趣,想要靠近正在噴火的火山看看。雖然並沒有看輕救人的任務,但此時他最關心的必定就是火山。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對事態並沒有想太多。婦孺們一驚一乍反正是常有的事。

那不勒斯灣往下,正北面聳立著的就是維蘇威山。從這裏望去,這座山彷彿是飄浮在海面上一般。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山頂上流出的熔岩噴出赤紅的火焰,奔騰的煙霧噴洒著細細的火粉,像是黑布上的金色絲線。火山像是被體內的衝動折磨得發狂,接連不斷地噴出濃密的煙霧。那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膨脹、分裂、打旋、變形、上升,抵達一定高度之後就被風吹往別處。山體內部似乎正不斷發生小的噴發,每次都會有電光撕裂濃煙,被照亮的煙團顯得像是固體,又像是某種奇怪的雕刻作品一般。同時海水也在閃爍著。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不知羞恥的自然那延綿不絕的高潮。
「這樣一來,你所做的事情豈不是沒什麼意思?可以簡簡單單分成五類的東西,你卻特意去找出來兩萬個。而且,這兩萬個是否正好能說明宇宙,誰也不知道。」
那不勒斯灣沿岸氣候宜人的坎帕尼亞一帶,是深受羅馬貴族喜愛的別墅地。蓬波尼阿努斯家的別墅在那不勒斯灣南部突出的半島根部,九九藏書位於斯塔比亞城的海岸附近,背後臨山,要避難就只能走海路。蓬波尼阿努斯的妻子雷克提娜在信里對普林尼說,火山噴發的危機迫在眉睫,希望他能派船前去救援。這樣說是因為普林尼當時是集結在彌塞努姆港羅馬艦隊的司令,有自由動用羅馬艦船的許可權。
說著,普林尼把海膽的殼翻了個個兒,讓它有口的腹部朝上。
「哥哥,不得了了。東邊冒出來一堆難聞的煙……」
「哎呀,海膽既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這樣怎麼能做人生的教師呢?」
「真是個怪人。城裡的基督教徒們都說這是世界末日。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說不準。判斷這種事情可不是我能幹的事。」
「確實,海膽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不僅如此,它還沒有四肢和頭腦。看上去,它只是一種呆在昏暗的海底、完全被動、沒有活力、活得像做夢一般的生物。但如果把它當成是下等生物,就大錯特錯了。仔細觀察它就會知道,它會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在自己的小小領地里旅行。它可不是人們所想的那樣不活潑的生物,只不過除了必需的時候之外,它不會隨意動彈而已。它不停地在旅行,不停地在捕食,但幾乎完全不關心周圍的世界。它只沉浸於自己的事情。」
「哎呀,這是海膽的殼。好大個頭。」
「無論是發生了地震,還是山在噴火,只要拿著這個就都會平安無事,對吧。」
他在彌塞努姆岸邊等待船隻準備的時候,拾到了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海膽外殼。殼上的刺在海浪沖刷下已經脫落殆盡,讓海膽殼看起來像是個美麗的擺件。這麼大個頭的也很少見,他想,正好可以拿來作為送給雷克提娜的禮物。
從這裏的露台原本可以在游泳時望到海面。當普林尼把視線投向海面時,他看到了這輩子絕無僅有的慘烈景象。
「在浴室里發笑,看起來你很開心啊。這場讓所有人都心驚膽戰的巨大災難,看起來倒是讓你樂不可支。」
「話不能這麼說。天體和地球一旦出現異常現象,我就會興奮起來。哪怕是下了一點雪,或是天空中有流星飛過,也都是一樣。我從小就是這樣。」
「哎呀,真是一塌糊塗。頭上身上全是灰燼。不管怎麼說,先洗個澡。夫人,請幫我準備浴室。其他的事再慢慢考慮。」
蓬波尼阿努斯的話還沒說完,地震和地鳴就又開始了,也不知是今天第幾次。連浴槽里的熱水都劇烈晃蕩了起來。蓬波尼阿努斯臉色蒼白,嘴裏喊著什麼,慌慌張張地跑出了溫水浴室。
「網羅自然的現象。你也許不知道,前些時候我獻給提圖斯皇帝的拙作《博物志》里,引用了上百位作家、兩千本書里,多達兩萬項的自然現象。」
但此時,平日寧靜祥和的露台和中庭景觀完全變了樣。火山不斷噴出的灰燼和浮石几乎完全蓋住了中庭的馬賽克,庭院里的樹木被壓倒在地面上。所有的東西都蓋上了灰燼。而且灰燼還在每時每刻不停地飄落著。時時傳來浮石和石子打在屋頂上的聲音。
大地不停地搖晃著,建築物一幢接一幢地倒塌。飄落的灰燼里混著浮石,人們不得不把枕頭頂在腦袋上走路。到了平時太陽升起的時候,這裏卻仍舊昏暗無光,彷彿被永遠的黑夜籠罩。此時正值盛夏九九藏書,天氣非常熱。在這悶熱的黑暗中,火炬的光亮來來去去,人們一邊哭號著一邊逃命。
就這樣,他把自己肥胖的身軀泡進了蓬波尼阿努斯家的浴缸里。
他把拿在右手的棘皮動物那美麗的骨骼彬彬有禮地遞到了她面前。
直徑二十公分有餘、被雷克提娜親手放到大理石桌上的海膽殼彷彿是神廟的穹頂一般,那毫無冗餘的美顯得格外突出。
關於普林尼的死因,自古以來曾有很多學者提出過很多假設。其中最合理的被認為是以下兩種:一種認為普林尼死於硫黃蒸汽導致的窒息,另一種認為他死於中風發作。他體態肥胖,據說生來氣管就狹窄,常常會喘不上氣。屍體是在第二天,也就是8月26日早上被發現的。根據小普林尼的報告:「完整無損,更像睡著,而不是已經死去。」
「所以說,我問的是,你對此是怎麼想的。」
「確實如此。這一點我最清楚不過。眼下我就剛發現一個,正迫切地想要加到那兩萬個裡去呢。你看看那座維蘇威山。我從今天一大早就開始做詳細記錄了。你覺得還能有比那更激動人心的現象嗎?那座山是淫|亂的,和龐培的男男女女一樣。它簡直像是在誘惑我一般。」

要說到羅馬人對洗澡的喜好,那真是鼎鼎有名。不僅在大城市裡有為一般市民開設的公共浴場,富裕市民還會在宅邸和別墅里設有冷水浴室、溫水浴室、熱水浴室和蒸汽浴室等,有的人家裡甚至有帶溫水泳池的露台。而這個故事,就要從某個男人在某間宅邸里泡在浴缸里冒出某種想法的時候開始說起。這個男人就是《博物志》的作者蓋烏斯·普林尼·塞孔杜斯。時間是公元79年8月24日。順便一說,這天傍晚普林尼在斯塔比亞的朋友家泡澡這件事絕非出自我的空想,而是由他外甥小普林尼記述的史實。
看著蓬波尼阿努斯這個剛滿二十歲天真無邪的年輕妻子,普林尼突然想把自己那毫無頭緒的夢想講給她聽。他把奴隸給他穿了一半的就餐服披在肩上,彷彿對火山噴發的危險迫在眉睫一事毫無察覺一般,興高采烈地說道:
「不會有事的。到了明天風向就會改變,我們就在那時候出發。今晚一晚上這屋子也不可能被灰埋起來。」
現在,他正赤身裸體地仰面躺在蓬波尼阿努斯家塗油室的床上,讓奴隸往他身上塗香油。奴隸從犀牛角製成的細頸香油瓶中撒出香油,利落地塗滿他肥胖的身體。他一邊享受著令人愉悅的按摩,一邊用右手撫摸著出發前在彌塞努姆海灘上撿到的海膽殼。
兩周前起開始籠罩在維蘇威山頂上宛如不吉之兆一般的濃雲,這兩天剛剛被吹了個乾淨。但在24日正午,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山頂冒起了一根仿若巨大松樹的水蒸氣柱。彷彿是一直以來九*九*藏*書被壓制著的火山能量終於爆發了出來。這就是火山爆發的開端。之前雖然有人聽到過地下有遠雷般的響動,但火山開始爆發時,普林尼正位於距火山三十公里遠那不勒斯灣以北的彌塞努姆,因此並沒有聽到。彌塞努姆的宅邸里除了他之外,還有他妹妹和妹妹的兒子——十八歲的外甥蓋尤斯·塞孔杜斯在。首先是他妹妹衝進書房,告訴正在看書的他發生了異變。
這時,塗油室的門被細細地打開了一條縫,蓬波尼阿努斯的妻子雷克提娜露了個臉之後,又馬上「啊」地一聲縮了回去。見到一|絲|不|掛光溜溜的普林尼,讓她覺得害羞。
在斯塔比亞港口人們聚集成群,正等著颳起順風乘船出海避難。蓬波尼阿努斯家中,夫妻兩人都被火山的來勢洶洶嚇得魂飛魄散。普林尼擁抱並親吻了夫妻二人,努力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說:
在彌塞努姆港乘上四層槳的戰船,離開海岬行進到海上時,他開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超乎想象。平日里能看到遠處由那不勒斯、埃爾克拉諾、龐培、斯塔比亞、索倫托連接而成的弧形海岸線,但此時那不勒斯海岸線被火山噴出的煙霧遮擋著幾乎看不清。天昏地暗,緊跟著風向一變,灰燼開始降落到船上。不僅是灰燼,還有灼|熱的浮石和燒焦的小石頭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地震讓海底隆起,船靠近海岸的時候突然擱淺在淺灘上。舵手萬分驚惶地建議返航,但普林尼只是笑著揮揮手,駁回了舵手的意見,並說:「在自然因情慾發作而滿地打滾、大地因發|情而苦悶不堪的時候,我怎麼可能不在旁邊觀察呢。而且,聽好了,別忘了我們是要去救出遇難的人群的。」
普林尼光著腳站在馬賽克地面上,失魂落魄般地眺望了好一陣子火山。
普林尼也走出了溫水浴室,移步到隔壁的露台。
「夫人,我都忘了我給你帶了禮物。就是這個。」
「談到世界末日的不只有基督教徒。斯多葛派的那些傢伙們,還有伊壁鳩魯派的那些傢伙們,從老早以前就一直在宣稱,世界會因火而滅亡。西塞羅還不是一樣說過。」
「您這是要去哪裡啊?港口在這邊呢。您瘋了嗎?」
「偏偏就在我第五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維蘇威山要開始爆發,這到底是怎樣的巧合呢。簡直就像是神在暗中操作,要讓我生命的圓環閉合一般。」
「五個原理,這麼簡單多好啊。」


「一定是個哲學家呢。」
那麼,就讓我代替對近代的進化論一無所知的普林尼,更詳細些來回答可愛的雷克提娜的這個問題吧。
「為坎帕尼亞海岸塗上色彩的紫色海膽」,完全是技巧派的詼諧表現。這種在拉丁語里被寫作echinus的對稱性棘皮動物,在羅馬人餐桌上的海產品中絕非罕見。甚至有種特殊的吃法,是將黃色的卵巢搗碎后製成啫喱狀,用銀色的容器端出來。
「這個孔相當於它的嘴。原本長有牙齒,但已經脫落了。即使如此,這個孔仍然呈現出完整的五角形。從上面看時,可以看到以孔為中心有許多條放射線,其中有五條特別明顯。無論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提燈般的牙齒,還是我嗜好食用的卵,又或者是它的消化管,在這動物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五個五個地生成的。海膽為什麼會特別執著於五這個數字呢?關於這一點亞里士多德曾做過許多推理,但沒能找到特別有說服力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對於海膽來說,世界恐怕是由五個原理說明的最基本的東西吧。」
蓬波尼阿努斯像是賭氣般地閉上了嘴。但他想了想,又語帶諷刺地說道:
「海膽的殼啊,夫人,就像是磚石造的拱門一樣,是由細小的石灰質薄板毫無間隙地整整齊齊堆積起來的。這是一種穹頂結構,維特魯威證明過,這在力學上也是最為牢固的結構。而讓我最為感動的,是海膽這種動物的構造,全都是基於五這個數字而形成的。您請看看這個孔。」
普林尼是生活在公元1世紀的羅馬人,他並不具備地質學和動物進化的概念,因此也不可能像我一樣,站在鳥瞰從五億年前橫跨至現在的時間軸的立場上進行論述。為了安慰雷克提娜,他只是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