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棋盤上的遊戲

棋盤上的遊戲

1404年12月27日,儘管已經重病纏身,帖木兒仍然從撒馬爾罕出發,踏上了遠征中國之路。根據年代記記載,他率領的大軍有二十萬之眾。人們預想這場戰爭會極其困難。即使繞過喜馬拉雅山,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還要翻越天山和阿爾泰諸山,除此之外還必須穿越眾多的險阻,比如大河和沙漠。為了儘可能減少困難,帖木兒決定在嚴冬開戰。在嚴峻的冬天里,能比較容易地騎馬渡過凍結的河面。而且在敵人意料不到的時候,也許就能突襲成功。
而大馬士革被焚毀,則發生在巴格達淪陷前三個半月,也就是1401年3月29日。
棋局的賭注停留在喝不喝酒的階段時還好,但帖木兒的難題越來越升級,最後他提出了駭人聽聞的要求:
根據歷史記載,1221年攻佔內沙布爾並殺害詩人的蒙古軍統帥並非成吉思汗,而是他的兒子拖雷。這個問題我們先放一邊。聽到哈菲茲的回答,征服者的表情變得陰鬱起來。他常常以成吉思汗的繼承者自居。面對面的征服者和詩人,歷史的齒輪轉動著讓同樣的情形重現於此,如果自己殺了設拉子的詩人,那麼就是完全重蹈了成吉思汗的覆轍,換個角度來說,哈菲茲的話正是對自己無畏的挑戰。帖木兒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放粗了聲音:
燒毀伊斯法罕后一個月,帖木兒在12月12日率軍繼續南下,前往法爾斯省的中心城市設拉子
「在地中海西面的盡頭,面對著和歐洲之間的狹窄海峽。」
「那我也要說了,如果是殿下輸了,殿下就要在三個月之內,翻越喜馬拉雅山出兵遠征。這樣你我雙方的地位才能說得上是平等。可以嗎?」
「那麼,『內』是什麼意思?」
歷史學家伊本·赫勒敦當時正侍奉於該地區的統治者、亞美尼亞的馬木留克王朝。他加入了從開羅奔赴此地的防衛軍,然後抓住了這個與征服者面對面的機會。伊本·赫勒敦以馬立克派大法官的身份,偷偷地離開被圍困的大馬士革,翻過城牆衝進了帖木兒的軍營。那是發生在1401年1月10日的事。
又有一說,說守衛巴格達城牆的敘利亞士兵把他們的頭盔留在堞口上,以為能巧妙地騙過敵人,而自己則退到涼爽的樹蔭下去享受他們習慣的午睡。當然,這種用濫了的手段沒能騙過帖木兒麾下身經百戰的老兵們。
1401年7月10日,從小亞細亞率軍返回的帖木兒依次攻佔了敘利亞的阿勒頗、哈馬、大馬士革等要塞,最終攻陷了叛亂的中心巴格達
「阿塔爾是個什麼樣的詩人?」
在設拉子,征服者設下軍營的庭院里盛開著許多大得不自然的、光澤照人的薔薇花。
隨著撒馬爾罕的城市建設不斷推進,帖木兒看起來正逐漸從遊牧民轉變為定居在城市裡的人,但他的血液里仍然保留著祖輩傳下來的游牧民族的基因。他在都市生活的安逸中顯然無法得到滿足。克拉維約在他的遊記中驚訝地寫道,撒馬爾罕城的宮殿和清真寺總是在重複著建設與破壞。為了紀念帖木兒第一夫人的母親而建的清真寺,剛完成就被以入口處太低矮的理由毫不吝惜地毀掉了。為了打通道路,也常常會強制拆除密集的民居。城裡城外有好幾處被果園和庭院環繞的宮殿,帖木兒每隔幾天就會從一座宮殿移居到另一座宮殿。一方面是為了防止被刺客盯上,而另一方面,我覺得這是他那喜好移動的游牧民族的精神習慣使然。
哈菲茲退下時,帖木兒尖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在同一個海峽,離丹吉爾有一天的路程。從那裡坐船渡海去西班牙極為簡單。只有大約二十海里的距離。」
「詩人啊,我饒你一命。不是因為愛惜你身為詩人的力量,而是覺得等你到了阿塔爾的境界時再殺也不遲。到那時,我也將成為成吉思汗那樣的征服者吧。你千萬別忘了這點。」
阿塔爾的《聖者列傳https://read.99csw.com》有點像是伊斯蘭教世界的《黃金傳說》,以日本的例子來說,就像是收集了平安末期到鎌倉時代間眾多往生傳的集子。這裏面記述了從巴士拉的哈桑到曼蘇爾·哈拉共七十二名神秘主義者的言行錄和行狀記,是波斯語文學中第一部可被稱為是聖徒行傳的作品。
「這可真是個有趣的主意。我就將馬格裡布踩在腳下,叩拜兩次進行祈禱吧。這才是魚和蒼蠅都做不到的事情。」
面對帖木兒的催促,哈菲茲坦然地繼續讀道:
歷史學家初次拜訪蒙古軍軍營的時候,帖木兒正在營帳里和側近們一起,圍成一圈吃飯。蒙古軍首屈一指的學者——出身於花剌子模、精通阿拉伯語的阿卜杜勒·賈巴爾·本·努阿曼被指名充當翻譯。
帖木兒的眼睛已經幾乎不能視物,身體衰弱到必須坐轎子才能外出。他似乎想借碩大的象牙棋子滿足自己的移動慾望。在棋盤上既有能讓他回想起印度遠征的大象,也有馬和駱駝。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這些動物沿著棋盤格縱橫奔走的世界才是整個世界。而將歐洲人選作對弈的對手,也許是因為在年老的征服者的腦海里,正漠然地編織著那不可能實現的遠征歐洲的夢想。成吉思汗的軍隊就曾抵達過歐洲。
帖木兒深知克拉維約是不能喝酒的,但他總是以刁難這位使者為樂。他讓人把酒壺和酒杯拿到旁邊,在下棋前這樣說道:
「根據傳說,某次,拉比爾坐在幼發拉底河的岸邊。巴士拉的哈桑看到后,就將自己禮拜用的絨毯投在水面上,跳上絨毯說:『拉比爾啊,到水上來叩拜兩次祈禱吧。』『師長啊,』拉比爾笑著說,『那樣的事情任何人都能做到。我讓您看看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吧。』說著,她把自己禮拜用的絨毯投向空中,跳到絨毯上喊道:『哈桑啊,請到這邊來。這裏更安靜,並且不容易被俗人的眼看到。』說完,她又可憐哈桑,繼續說道:『師長啊,您所做的事情是魚也可以做到的。我所做的事情是蒼蠅也可以做到的。而最緊要的,不是達到魚和蒼蠅都做不到的更高境地嗎?』」
「根據傳說,某次,拉比爾登上了一座高山。於是,居住在山上的羚羊都來圍在她身邊。她被羚羊們守護著,非常安全。此時巴士拉的哈桑出現了。於是所有的羚羊都逃走了。『拉比爾啊,』哈桑說道,『為什麼羚羊見到我就逃走,見到你卻不逃走呢?』拉比爾問道:『你今天吃了什麼呢?』哈桑回答:『我今天吃了和脂肪塊一起煮的湯。』於是拉比爾說:『看到吃了野獸脂肪的你,野獸們當然會逃開了。』」
「這個故事多少還有點意思。魚和蒼蠅都做不到的事嗎?阿塔爾的《聖者列傳》我就放在手邊,在打仗的間隙里慢慢看看好了。」
不久后伊本·赫勒敦想到一計,他嘴角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第二天,他叮囑僕人特意到劫後餘生的大馬士革的巴紮上買了一塊沒有花紋的禮拜用絨毯,然後在這塊絨毯表面用畫筆細細地畫上了馬格裡布的地圖。
帖木兒生病一事被嚴格地加以保密,除了近親之外無人知曉。必須由帖木兒來指揮整支軍隊。在這支拼湊起來的軍隊中,本來命令就很難得以貫徹。如果帖木兒重病纏身、去日無多的消息傳遍全軍上下,很難想象整支軍隊會陷入何等的混亂狀態。
帖木兒對著跪在征服者面前的六十歲的詩人問道:
問了一圈問題后,帖木兒看上去還是似懂非懂般,他繼續說道:
伊本·赫勒敦眺望著燃燒中的大馬士革,想起了他與征服者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自己完全被征服者那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旺盛好奇心折服。他想道,如果不慎重處理,大概是無法征服那男人的心吧。
地圖繪製好后,伊本·赫勒敦帶著作品再次來到帖木兒面前。帖木兒收下地圖,格外高興地說:

有趣的是,在這裏帖木兒顯示出了對詩人、藝術家、宗教家和學者們的仁慈。他不僅放過了他們的性命,還撥給他們旅費和馬匹,暗示他們逃往其他城鎮。這件事被記錄在史書上,確實是可信的事實。這同時也是在為呼羅珊的都城薩卜澤瓦爾建築新城時,在城牆裡活埋了兩千名男子作為人柱的那個帖木兒。他展現出的這種對於宗教和藝術的仁慈,確實有點讓人難以理解。按理來說,在征服者的意識中,一般民眾應該只相當於是西洋棋的棋子。這樣說來,帖木兒似乎很喜歡西洋棋。他極少數的娛樂之一就是坐在西洋棋盤旁。
「讚美兩個世界的主人安拉。原本阿塔爾就是據說在成吉思汗攻佔內沙布爾時,悲慘地被大汗處以死刑的詩人。」
「根據傳說,某次,拉比爾的侍女將成塊的脂肪融化,為女主人做湯。因為家裡沒有洋蔥,她就對女主人說:『我去鄰居家要一些洋蔥來。』但拉比爾說:『四十年前我曾與至高的主約定,除了主之外,我不會請求其他任何人。如果沒有洋蔥的話,那就沒有吧。』這時候突然飛來一隻鳥,剝開數個洋蔥的外皮,細九九藏書細地切碎后投進了鍋里。可是拉比爾沒有喝一口這鍋里的湯,只吃了麵包。她這樣說道:『人們必須隨時留心惡魔的圈套。』」
如果想為帖木兒辯護,在他下達大屠殺及放火的命令前,倒是曾採取防範措施,派人到伊斯蘭教的導師和學者們家門前站崗,以保護他們的生命。這也是他與成吉思汗不同、被視為是一位開明君主的理由。但將一般市民的生命和宗教人士區分開來,真的能算是被稱為開明君主的資格嗎?這一點我仍然無法感到釋然。
「這個也很無聊。就沒什麼有趣的故事嗎?下一個。」
環繞撒馬爾罕城綠蔭濃密的果園,為此修建的輸水水路,以及城內多處貼著金色和藍色瓷磚的宏偉清真寺和宮殿,都讓卡斯蒂利亞人驚嘆不已。還有很多清真寺正在修建中,經常能看到帖木兒親自坐著轎子來到現場,激勵工匠們工作。每佔領一個波斯城市,帖木兒就會盡數收集裝飾該城建築物的彩釉瓷磚,帶回自己的國內,用於撒馬爾罕的城市建設。無論是在赫拉特還是設拉子或是伊斯法罕,當地的陶工都免於屠殺,幾百名陶工被強行帶到撒馬爾罕。他從大馬士革帶回了絲織的手藝人、制弓的工匠、製造玻璃的工人,而從土耳其則帶回了火繩槍的技術人員和銀工藝的手工藝人等。
「嗯。那麼西吉爾馬薩又在哪一帶?」
為了鼓舞士氣,帖木兒下令製作了紅底上綉黃金龍的華麗軍旗。他又讓士兵們穿上制服,以便於白刃戰時區分敵我雙方。之前蒙古軍一直穿的是顏色蕪雜不一的服裝,甚至有不少人穿上了厚厚的毛皮。帖木兒決心用顏色統一軍隊。騎兵的制服、馬身裝飾、槍和箭囊都是紅色的。別的部隊有用黃色的或白色的。
「我還是不太明白。我想讓你給我畫一幅詳細的地圖,能讓馬格裡布整個地區一目了然。無論是山脈還是河流還是村莊還是城鎮都要巨細無遺。怎麼樣?」
聽到詩人這樣說,帖木兒的臉色越發陰鬱起來。他覺得詩人正在自己的權力無法觸及的地方嘲笑自己。他隨手翻了翻皮面的《聖者列傳》,粗暴地把書扔到詩人的膝蓋上說:
哈菲茲又行了一禮,開始讀道:
「大法官,你出生於什麼地方?」
怒濤般湧入巴格達街道的士兵們屠殺了所有八歲以上的居民。除了醫院、清真寺和學校以外,所有的民居都被焚之一炬。而在焦土之上,侵略者將九萬顆被砍下來的頭顱用石膏定型,建起了一百二十座金字塔。這是為了表示巴格達的完全抵抗被視為比伊斯法罕人殺害駐守士兵更重的罪行。自從哈倫·拉希德輝煌的治世以來彙集了世界上所有財富的巴格達,就這樣化為面目全非的廢墟。
面對帖木兒的問題,哈菲茲這樣答道:
「在內馬格裡布。」
他們下了三盤棋。第一盤,第二盤,以及第三盤棋,都以帖木兒的慘敗告終。克拉維約倖免于切除包皮之難,鬆了口氣。
我不惜把撒馬爾罕和布哈拉獻奉。
克拉維約在返回歐洲途中,在亞塞拜然的大不里士聽到了帖木兒猝死的消息。後來,他雖然寫了遊記,卻故意對棋局的賭注一事隻字未提。
「法蘭克人啊,如果這盤棋你輸了,你就要一滴不剩地把這杯酒喝光。懂了嗎?懂了嗎?」
「你隨便挑一段讀給我聽聽。如果有趣,我以後就把它放在手邊。如果無趣,就和你一起燒了。」
對克拉維約來說,這是他身為歐洲外交官的正常意見。就在兩年前,基督教世界剛剛有過橋頭堡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土耳其的巴耶塞特威脅的苦澀經歷,因此他們想要讓東方征服者的視線儘可能地投往更東方。而在帖木兒耳里,克拉維約的話聽起來完全是別的意思。年老征服者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眼看著變得面紅耳赤起來。因為成吉思汗的帝國就曾毀滅過漢族人建立的王朝。read.99csw.com
說著,他把書翻到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用難以想象是出自老人之口的洪亮清澈的聲音讀道:
退出營帳回到宿舍后,伊本·赫勒敦馬上開始著手繪製地圖。他覺得,如果只是照常畫在紙上,大概沒什麼意思。
假如那設拉子美女
伊斯法罕當時處於與波斯王同族的莫扎法爾統治下。在得知征服者的軍隊接近之後,他決心無血開城,繳納貢金表示恭順之意。帖木兒接受了他的條件,立刻撤出了主力軍隊,在城裡派駐駐紮部隊直到支付約定金額的貢金為止。然而在某天晚上,城裡的居民突然襲擊了駐紮部隊,殺害了帖木兒麾下的三千名士兵。對於征服來說,這正是個絕佳的口實。殺害三千名士兵的罪孽,只有在無差別地屠城后才能得以償清。作為報復,帖木兒通告全軍將士,只要能砍下一顆腦袋上交,就對該人在城內的狼藉暴行不做過問。
伊斯法罕大屠殺的傳聞此時已經傳到了設拉子,城內居民們無不戰戰兢兢。設拉子的統治者也學著伊斯法罕的樣子,不戰而降於征服者的旗下。除此之外已經別無他路可走。
「原本阿塔爾是在內沙布爾賣藥草種子的。在波斯語里,阿塔爾就是賣藥草種子的商人的意思。某一次,他的店裡來了一個托缽僧德爾維希請求布施。阿塔爾沒有回答。乞丐問:『你打算以什麼方式死去?』阿塔爾不高興地說:『和你一樣。』於是托缽僧以缽為枕,一骨碌躺在地上,就這樣死了。阿塔爾深受震撼,據說他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變成虔誠的神秘主義者並直到死去。也就是說,活的方式和死去的方式,其實完全是一樣的。」
「總是賭酒也太沒意思了。這次的棋局賭個更大的東西吧。如果你輸了,法蘭克人啊,你就要馬上捨棄基督教進行割禮。懂了嗎?懂了嗎?」
1387年11月17日,率軍遠征波斯的帖木兒從亞塞拜然向南長驅直下,攻佔綠洲都市伊斯法罕后將其付之一炬。
「那麼,就從我最喜歡的聖女拉比爾的內容開始讀起吧。」
此時,大馬士革城正被炎炎的火焰所吞噬。火焰最終燒到了伍麥亞王朝時代的大清真寺上,熔化了穹頂上的鉛,熊熊燃起了青色的火焰,瞬間天花板和牆壁就一起被燒垮了。伊本·赫勒敦在大馬士革城周圍山丘上的宿舍里,一邊構思著受命繪製的地圖,一邊逐一眺望著這凄慘的景象。
「世界之王啊,您可以看到,我的一時慷慨最終令我落得這樣悲慘的下場。」

這次連克拉維約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向東方的專制君主發起了殊死的反攻:
可惜伊本·赫勒敦完全聽不懂征服者的這句玩笑話。魚和蒼蠅,到底是指什麼呢……
「無聊的故事。愚不可及。下一個。」帖木兒焦躁地說道。
作為卡斯蒂利亞王恩里克三世的特使,從加的斯港口出發的路易·岡薩雷斯·克拉維約一行人,在經歷了長達一年零四個月的艱難旅程后,終於在1404年9月8日進入撒馬爾罕城內,得到了謁見帖木兒的許可。read.99csw•com
為了她那顆美麗的印度痣,
另一點我想提醒讀者注意的是,帖木兒那破壞和殺戮慾望最為不幸的犧牲者,正是這個時代亞洲地區文明和文化最發達的城市,也就是伊斯法罕、大馬士革和巴格達這三城。這簡直是有意識的。可以想見,帖木兒無法抑制對這些文明都市、文化都市的嫉妒與憤怒。他拼了命地想要把本國的首都撒馬爾罕打造成世界最美的城市。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不擇手段。只要把波斯的伊斯法罕、敘利亞的大馬士革、美索不達米亞的巴格達破壞得體無完膚,那麼撒馬爾罕的地位自然就得到了提高,這道理顯而易見。他果斷地按照這個道理行動了。
停留在撒馬爾罕的時候,克拉維約曾多次受到帖木兒召喚,去做他的西洋棋對手。
帖木兒讓人把椅子搬到營帳外,盤腿坐在上面。他如平日一樣戴著帶護面和頭飾的頭盔,手裡拿著頂端飾有牛頭蓋骨的黃金笏板。在七十年的人生中,他從未在他人面前展示過頭裹頭巾的形象。不戴頭盔的時候,他也總是戴著飾有紅寶石的貂皮無邊帽。
「我不是在問你這個。我不是問你他是怎麼死的,而是問你他是怎樣活的。」
「撒馬爾罕是我國的首都。我以武力平定、讓它作為都城而繁榮的撒馬爾罕,你卻說要用它來跟女人的一顆毫無價值的黑痣交換?」
他本來眼睛就看不清楚,喝醉后就更加模糊,手指顫顫巍巍地在棋盤上移動棋子。因此每次的棋局都是克拉維約獲勝。
帖木兒對這臨機應變的妙答大為欣賞,不僅沒有責怪老詩人,反而對他加以厚待。這種說法,不過是從興趣出發衍生的傳說,只是某個時期波斯文學所特有的、顯示了理想的王者形態的奇聞軼事而已。實際上,被召喚到征服者面前的哈菲茲並沒有卑躬屈膝地美言討好,只是默默地獻上了一本法里德·阿爾-丁·阿塔爾的《聖者列傳》。這就是真相。
詩人回答道:
哈菲茲的朗讀聲停下后,周圍陷入一片沉默。最終帖木兒開口說道:
「原來如此。那麼在那個馬格裡布當中,丹吉爾又是在哪裡?」
事實情況恐怕是駐紮部隊的士兵對伊斯法罕的財富鬼迷心竅,無視帖木兒與莫扎法爾的約定,私下搶劫居民的財產吧。否則城裡的居民們應該不至於突然攻擊駐紮部隊。但既然已經死了三千名士兵,這些道理就都用不上了。帖木兒軍集合了河中地區的土耳其人和蒙古人,共有七萬名傭兵,如果他們每人都上交了一顆頭顱,那麼被殺的伊斯法罕居民至少就有七萬人。這七萬顆頭顱在經過清點后,被用石膏和灰泥攏在一處並加以固定,堆成了金字塔的形狀。這就是讓帖木兒的殘暴流傳至後世的那座著名的頭顱金字塔。在伊本·白圖泰的遊記中曾不惜筆墨地對其財富與奢侈加以描繪的伊斯法罕城,就這樣被放火燒城,一夜之間化為灰燼。
克拉維約同時也驚嘆于搭設在撒馬爾罕的庭院里及近郊露營地上的巨大的豪華帳篷。明明有了宏偉的宮殿,沒必要再就近搭設帳篷。但對於他們來說,帳篷里的生活才是最親切的。因此他們願意在帳篷里開設酒宴,商人和工匠們也會聚集過來,呈現出一副整個城市都移動到露營地里來的景象。

有朝一日能對我鍾情,九_九_藏_書
巴格達攻城戰完全不像攻佔伊斯法罕和設拉子的時候那麼輕鬆。城市被堅固的城牆環繞,居民們都很清楚戰敗后自己將面臨的命運,他們毫不畏懼美索不達米亞那讓人難以忍受的夏天,頑強地抵抗著。這一年的氣溫似乎是破紀錄的,根據年代記的記述,在空中飛行的鳥甚至都曾被燒死並掉到地上。在長達四十天的圍城戰中,侵略軍用上了弩炮和投石機等所有攻城武器。到了最後,7月10日正午,帖木兒下令全軍突擊。被稱為平安之都的要塞都市巴格達不到一個小時就淪陷了,委身於狂暴的蒙古士兵們的蹂躪之下。
哈菲茲行了一禮說:
「如您所願。」

帖木兒不流血地進入設拉子后,立刻將該城著名的大詩人哈菲茲召喚到軍營中。理由是這位詩人最膾炙人口的詩句一直讓帖木兒感到不滿意。
兩人下西洋棋的涼爽庭院里有座噴泉,噴泉前有放養的公孔雀在玩耍。孔雀有時候會胡亂興奮,當它們那帶有捲曲紋路的尾羽完全開屏時,整個尾羽都像是在輕輕扇動一般微微地顫抖著。每當看到這種情形,克拉維約就覺得是帖木兒內心的抑鬱投射到了鳥身上,覺得不甚愉快。
「那麼,休達呢?」
雖然應該算作敵人,但與自己所侍奉的馬木留克王朝的蘇丹相比,伊本·赫勒敦對這個出身於中亞東北部草原的強大征服者更抱有親近感。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期待。他偷偷離開被圍的大馬士革,不顧危險衝進帖木兒的軍營,就是為此。帖木兒似乎也聽聞過伊本·赫勒敦作為學者及政治家的名聲,而實際上見到他后,又被他的口才與態度吸引。征服者顯示出了異於常態的善意,其後不僅讓伊本·赫勒敦在自己的營地中停留了一個多月之久,還經常給他覲見與共同進餐的機會。在馬木留克軍中還不曾有人領受過這樣的恩典。
據說後來,帖木兒曾在這塊繪有地圖的絨毯上,擺上大顆象牙製成的蒙古特有的仿動物棋子,和兒子一起玩過西洋棋。
「在當地慣用的語言里,是指最遠的意思。馬格裡布位於地中海南岸一帶,離這裏最近的地區是巴卡及伊夫里基亞。中馬格裡布則是包括提利姆和澤塔納人的國家的地區。而最遠的馬格裡布則包括摩洛哥和非斯。」
帖木兒每天都泡在酒里。克拉維約知道,他這是在借酒消除老年的憂愁。
蒙古軍越過凍結的錫爾河到達訛答剌之後,就陷入了動彈不得的境地。冬天比預想的更加嚴峻,軍隊無法繼續前進,馬和士兵都開始因嚴寒而倒斃。他們雖然習慣了草原上的反常氣候,但不擅於面對冰雪嚴寒。儘管如此,帖木兒仍然沒有發布退兵的命令。對中國的遠征即使無法在帖木兒這一代完成,其繼承者也必須繼續下去,這是至高無上的命令。帖木兒最終於第二年的1月19日力竭而亡。
「大概位於北部肥沃的土地和南部的沙漠地帶中間。」
古來就有學者反覆論述過,哈菲茲在宮廷里寫的讚美詩和戀愛詩,只不過是為了隱而度日的假面具,真正的他是一位純粹的神秘主義詩人。這位比自己早生兩百年的神秘主義詩人阿塔爾,恐怕是哈菲茲最崇敬的人物吧。
那時候帖木兒已是六十八歲的高齡,眼睛幾乎看不清東西。雖然歐洲人並不罕見,但帖木兒還是特意把克拉維約一行人叫到王座旁,以便看清他們。克拉維約在撒馬爾罕停留了三個月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帖木兒連日連夜地舉辦招待宴會。也許是為了牽制同時到訪撒馬爾罕的中國使節一行,他們受到了特別的厚待與歡迎。他們為東方的征服者帶來的禮物,是一隻西班牙特產的大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