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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十字路

六道十字路

我縮在勾欄的影子里,打算看看馬卡貝在這五重塔的頂樓上要做什麼。
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大,身體卻像怪物一般異常地肥胖醜陋。她正昏昏沉沉地躺著。因為實在是太胖,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兩頰堆起來的肉里幾乎看不清。身上只是從肩到胸口搭著破衣爛衫,鬆鬆垮垮的下半身一覽無餘。應該說是因為肥胖或者某種異形吧,女人陰處的縫隙一直延伸到肚臍附近,讓我見之幾乎魂飛魄散。她像是要脫|光衣服睡覺,把剛才還穿在身上的衣物團成一團扔到了腦後。
閑話少提。
住持夫人一邊緩緩地扇著團扇,一邊用帶著特殊抑揚頓挫的調子不停地說著。我雖然不是小野篁,卻也像是中了催眠術一般,差點兒就這麼直接睡下去了。那是下午四點左右,西斜的陽光照進了庫里,外面的蟬頻頻鳴叫著……
「是啊。光是看到你那張臉就心煩意亂。我出去透個氣。」
馬卡貝作為導演,即使在給每個人下達細微的演技指示時也從不開口。他長於演啞劇,嚇完了人又能馬上做出露骨的猥褻姿勢,讓人們為之大笑。為了參加馬卡貝舞集合而來的近鄰民眾,無一不對他的指導俯首垂耳。他身上散發著一種能牢牢束縛住人心的靈威,沒有人能抵抗這一點。
說到人,居然能看到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我的好奇心被這意料之外的情景煽動了起來,凝神向縫隙裏面看去。
謠曲《熊野》中關於牛車上路有這樣的句子:「沿河行來不多時,匆匆已到六波羅,地藏菩薩在此處,車中伏身拜我佛。轉眼又到愛宕寺,六道路口任抉擇。此路通冥途,見之足為裹;鳥邊山在望,骸骨騰煙火。」從六波羅到鳥邊野,東山山麓下的這一片地區,自古以來就作為埋屍地及墓地而為人所知。空也在鳥邊野一角的六波羅建了六波羅蜜寺,把這裏當作跳念佛舞的雲遊僧們的據點,這也是因為這些僧人中有很多隱亡,這些人專事「聖」的工作——火化及埋葬屍體。隱亡繼承了古代處理屍體的游部系統,隨著律令制的崩潰,他們變成了餌取法師、非人法師、聲聞師等俗法師,四處雲遊,因此他們當然會被空也的集團吸收。正如行基有他的沙彌集團一樣,空也的集團就由這些不在戶籍編製內的雲遊僧人構成。
根據加斯東·帕里斯的意見,macabre在古代文獻中常常寫作marcadet,這是第一個描繪死神之舞的畫家的名字,或者是為此詠詩的詩人的名字。但在中世紀,無論是多麼著名的美術作品,都絕不會以作者的名字加以稱呼,因此這種說法也站不住腳。
然後他快步走下塔內的台階,慌慌張張地出了塔。留在塔頂的我向下望去,能看到那個小小的人read•99csw.com影肩上扛了一把鍬,朝著鳥邊野的方向走去。
當時有個入山修行的僧人叫景海,住在現在熊野之地的草庵里,他一直看馬卡貝不順眼。他不認為這是騙子撈錢,而認為馬卡貝的行為乃迷惑世人的魔之行徑。他在私下裡拚命活動,力圖讓幕府下令禁止馬卡貝舞。但憑他一個在各國都毫無名望的陌生行者,最終還是沒能取得實效。景海怒火熊熊,等著找到機會抓住天魔的馬腳。
「清涼寺就是那間釋迦堂吧。也就是說,有條地下通道橫貫京城東西,一直通到那麼遠的地方嗎?」
馬卡貝的笛子是隨處可見的竹笛。他一隻腳勾在迴廊的欄杆上,用頭和下巴打著拍子,對著萬里無雲、月光朗朗的夜空靜靜地吹起笛子來。笛聲越來越急迫,再次把他帶到了忘我的境地。
「噓,聲音太大了。外面說不準有人聽著呢。我可不是小偷。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街頭賣藝人。笛子是我的命|根|子。只要有笛子我就能活下去。一想到我的笛子能讓那麼多人忘我地跳起舞來,我就滿足了。錢什麼的根本用不著。」
我像蜥蜴一樣趴在念佛堂的護牆板上,護牆板間有個縫隙透出了一縷微弱的光線,於是我單眼湊了上去。
且不論日本文和年間的馬卡貝舞與《聖經》中同音的馬加比有沒有關係,它與出現在14世紀後半葉歐洲的死神之舞之間的一致性,要說是偶然也未免太過奇妙。曾有法國的青年學者以此為題,寫過比較宗教學的學位論文。我雖然也參考過這篇論文,但裏面只有常見的普遍性解釋,對於寫這篇文章沒什麼太大幫助。
舞蹈最初只是以馬卡貝為中心的十人左右規模的小活動,隨著口耳相傳,這六道十字路口不斷有從京城各處前來參加的人和看熱鬧的人蜂擁而至,以至於像舉行田樂時一樣搭起了看台,辦得熱熱鬧鬧的。貞和五年六月曾發生過一起著名的事件,在四條河原舉行田樂時看台垮掉,瞬間死了五百人。馬卡貝舞雖然還沒到那個程度,但盛況也相差無幾。由於新事物的魅力,人們像是飛蛾撲火一般撲了上去。連當時讓出了四條京極的宅邸、淪落到伊吹山麓柏原城裡的佐佐木佐渡判官入道道譽,都曾在某晚跟傾城白拍子一起偷偷跑來看馬卡貝舞,可見當時這種舞受到了怎樣的好評。道譽照例撒下大量錢幣給以馬卡貝為首的舞者,以慰勞他們的辛苦。
這時我第一次聽到了此前沒人聽到過的馬卡貝的聲音。那是像空氣嘶嘶漏出一般的嘶啞聲音。
住持夫人說的是一口漂亮的京都腔,但因為我沒有自信能再現女性的京都腔,所以只能讓她用無趣的標準語來說話,還請諒解。她還說了這樣的話:
塔的外觀雖然被煙熏得黑不溜秋的,但三間見方的內部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損毀,看上去還挺寬敞。木階上凈是蛛網和灰塵,要想無聲地爬上台階很需要一番努力。從第一層爬到第二層,再爬到第三層、第四層,最後到達頂層,走到塔外的迴廊上放眼望去,在四十米的下方鋪陳開的世界被如洗的月光照得雪亮,瓦礫中一片焦土,荒涼至極。
六道珍皇寺在《今昔物語》里稱作|愛宕寺,又作念佛寺,也有叫作鳥邊寺的。這座寺廟以前曾有過寬廣的領地,從六道一直覆蓋到五條坂。一說它是小野篁所建,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寺廟,但因為所處位置的關係,中世以來屢次在戰火中被燒毀,一度成為廢寺。現在規模縮小了很多,也沒什麼觀光客,藏在北面的建仁寺的陰影中悄無聲息地存活著。不過每年在盂蘭盆節的三天里會舉辦六道祭,京城裡的善男信女們群聚於此,買來金松的樹枝,敲響迎靈鍾,迎接先人的亡靈。這活動從以前起就非常有名,據說這三天會盛況空前。但我最終尋訪到的珍皇寺,在原本就狹小的寺內還開闢了停車場——這話雖然有點失禮,但怎麼看也不像是善男信女群聚而盛況空前的地方。
我無意間看向庭院,看到一口生有苔蘚的古井,為了能不著痕迹地換個話題就問道:
裏面有什麼呢?放在地板上的油燈燈芯正燒著,火焰因縫隙透進去的風而搖擺不定,巨大的影子在昏暗的室內不斷跳動。念佛堂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只是在近處散落著餐具、水瓶和提桶,顯示這裡有人生活。
「你也夠了吧。你那沒完沒了的慾望我已經受夠了。背叛了同夥,跑來做這種下流的活兒,你到底是打算一本萬利地賺多少錢啊。」
read.99csw.com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用悲傷的眼神望向散落在木箱旁的銅錢。他兩手把銅錢一個一個仔細地撿起來收好,然後又慢吞吞地把木箱藏回了原來的地方。
根據英國考古學家弗朗西斯·杜絲的假說,這個詞與沙漠隱修士聖瑪加里(法語里寫作Macaire de Scété)的名字有關。這名隱修士在埃及的底巴依德所看到的幻象,被畫進了比薩著名的坎波桑托壁畫《勝利的死亡》中。也就是說,danse macabre是danse macaire的變形。但這種說法並無確實的根據,如今已經被放棄。
最後我還必須指出,馬卡貝舞圈裡包含有恐怖的要素。有傳聞說,加入了馬卡貝舞圈的人,不久之後必會死亡。而一旦有人真死了,就會被說成是因為曾經加入到馬卡貝舞圈裡。這互為因果的關係與這馬卡貝舞之圈一樣,在馬卡貝身邊形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圓環形態——死亡的圓環。儘管如此,想要加入這死亡圓環的人卻不見減少,這大概是恐怖反而會產生鼓舞作用的心理學原理在作怪吧。
另一方面,埃米爾·馬勒在他的大作《法國中世紀末期的宗教藝術》一書中,將macabre與《舊約次經》中的馬加比聯繫了起來,這似乎是目前最妥當的見解。danse macabre翻譯成拉丁文就是maccabaeorum correa,發音與馬卡貝極為相似。在中世紀的教會裡為死者舉行彌撒時,據說會引用《馬加比二書》中的一節,而馬加比家族中的猶大據說正是設立了祭祀死者制度的人。
馬卡貝信步走出門外。我慌慌張張地藏到了陰影處。
任何時代都會產生具備懷疑精神的人,同理,也有人強烈懷疑馬卡貝不過是個不擇手段撈錢的騙子。就算參加者不全是佐佐木道譽這樣心胸寬大的老爺,每次舉辦馬卡貝舞的時候,也肯定會有不少進賬。雖然沒有入場費,但總有人會撒點施捨錢,正所謂積沙成塔,集腋成裘。這樣想來,騙子一說也不全是無稽之談。

某天晚上,這個景海突然出現在六道的十字路口,走近了黑黝黝地立於焦土之上的珍皇寺念佛堂。他打算偷窺念佛堂里的情形,看穿這個名叫馬卡貝的可疑男人的真正面目。
還有另外一說,認為從桓武帝遷都時起六道珍皇寺就開始被用於火葬。火葬場雖然隨著時代流轉四處遷移,但這裏總是固定的一處。它門前的路被稱為六道,人們相信這條路通往冥土。如果這裏自古以來就是火葬場的話,那就好理解了。至於這處火葬場作為火葬場之用一直到什麼時候,則是諸說紛紜,沒有定論。
「吵死了,醜八怪。少在那兒啰里八嗦的。還有最後一筆大買賣沒做呢。聽好了,明天給我老老實實地到五條坊門的酒家去,把之前放在那裡的馬卡貝舞的行頭原封不動地拿回來。聽懂了吧。」
然後他像是要把沉溺於快|感后的愧疚感一掃而空般,站起身從牆縫裡抽出了一根笛子,走到塔外的迴廊上。為了不被他發現,九*九*藏*書我急急忙忙沿迴廊逃到了另一邊。
「哎呀,這麼大老晚的還出去嗎?」
「就算你這麼說,憑你平時給我的那些紅不拉嘰的私鑄錢,都不知道酒家還肯不肯聽我的呢。把你那些不知道藏在哪兒的大筆宋錢拿出來啊。拿出來我就去。」
在女人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的威脅面前,馬卡貝閉上嘴慢慢地站了起來,邁著生硬的步子向念佛堂的入口處走去。
如果我當真中了住持夫人的催眠術,在安靜的六道珍皇寺中沉沉睡去的話,接下來要寫的故事就會是我的黃粱一夢。作為作者來說這平凡且不負責任,因此我決定不這麼寫。實際上,那時候我也並沒有睡著。我對住持夫人鄭重地道了謝,體面地離開了珍皇寺。那一天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

男人還醒著沒睡。他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彎腰蹲在地上,像是在入神地思考。他一動不動,幾乎不像個活人。這男人簡直與剛才的女人形成對比,他皮包骨頭,瘦得嚇人。他頭上沒有一根頭髮,眼窩深陷如兩個洞,連嘴唇上都沒長肉,生生地印出了牙齒的形狀。他的手腳彷彿是枯木,似乎動一動就會發出噼里啪啦的乾裂聲音。奇怪的是,他的眼窩正中的瞳孔還在發光,嘴裏還能吐出有溫度的氣息。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馬卡貝。
「那我就乾脆在被你拔掉之前多說點兒呀。如果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你肯定會在賀茂河原被砍腦袋。光是扒死人的壽衣還不夠,還跑去墓地挖骷髏,賣給立川流的那個破戒和尚。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來著,我可還沒忘呢。」
住持夫人立刻回答道:
我在不知不覺中被笛聲吸引,心緒因清亮的旋律波瀾不止。我無意間往欄杆下看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驚。五重塔看起來像是在虛空中漂浮著,慢慢地打著轉。我生怕自己被拋到虛空中,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欄杆,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在馬卡貝的笛聲停下之前,五重塔一直一邊打著轉一邊在空中搖曳著。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馬卡貝舞完全擺脫了那發源於凈土信仰、由空也和一遍系統傳承而來的念佛舞的宗教性。它與後來京城和堺的民眾不遺餘力推廣的現世主義性質的「風流」的那種娛樂性也完全不同。它是一種從中世到近代的過渡期現象。15世紀公卿們的日記里留下了大量對在京都、奈良及堺地區蓬勃興起的「風流」和囃子物的記錄,但這種現世享樂型的新興階層祭禮也和馬卡貝舞沒有任何關係。從無目的性和隨心所欲這一點來說,與寬永年間在江戶城裡的小路上一邊跳舞一邊四下奔走的著名狂人泡齋的行為多少有些相似。但馬卡貝舞並不像泡齋那樣單獨行動,而是集和人群並伴有細緻的演出。從這一點來看,還是應當把馬卡貝舞當作是一種獨特的存在。九-九-藏-書
「據說小野篁這個人特別喜歡睡覺,比普通人要久很多,而他睡覺的時候,就是靈魂去往彼方世界的時候。當他的靈魂回到生六道、變成此世之人的時候,小野篁就會從深深的睡眠中突然睜眼醒來。彼世指的就是睡著嗎?總而言之,這也是個有趣的故事。」
走了一段路后,來到了八坂塔的所在地。這座塔在治承三年被雷火燒毀,建久三年由賴朝重建,還沒完成就再次被戰火波及,如今只剩下一副凄慘的外殼。馬卡貝像是熟知這五重塔的情形,徑直走了進去。我也跟在後面進了塔。
就把這景海當作是作者的代言人吧。或者當作是讀者的代言人也行。我是想說,把他當作是一雙觀察的眼睛,而不擔任其他角色。
「那就是篁傳說里的井。據說小野篁能隨心所欲地穿過那口井前往彼方世界。小野篁不是地獄里閻魔王廳的判官嘛。他在此世和彼世就要分頭扮演兩種角色。有趣的是,篁要去彼世的時候,是從這個珍皇寺的井裡出發;而從那邊回來的時候,是從位於嵯峨清涼寺乾方位的生六道回來。」
文和年間離那場應仁年間的大亂雖然還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但由於元弘建武時期就已經開始的戰亂,京城裡的廳堂宮殿已經被燒得所剩無幾。洛東六波羅一帶曾有過的繁華已經蕩然無存,化作了一片荒涼的焦土。那時,在珍皇寺未被燒毀的念佛堂里,住著一個可疑的男人。在講述這個男人的事情之前,我想首先說明一下六波羅這一片的情況。
「你還敢說我藏了一大筆宋錢。你還不是經常一個人跑到我在酒家置下的倉庫里翻個底朝天。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臭女人。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想著要冒什麼險,早早打發你回關東的鄉下才對。一旦開始打起仗來,就沒法在這一帶跳什麼舞搞什麼錢了,這麼明白的道理。到了那個時候,六道的十字路口就是堂堂的地獄一號大街。要干就只有現在干。這種事你都不明白嗎。」
馬卡貝舞的寓意非常簡單明了,幾乎不需要任何說明。對於生於亂世的民眾來說,大概沒有比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這種思想更容易接受的吧。馬卡貝長得正像是死神一樣。死神吹起笛子敲起鼓,一瞬間,無論是貴族還是賤民,男女老少們都發瘋般平等地隨之起舞。參加這種舞蹈就是與死神同在,能逃離這世上的苦難。這樣一來,還有什麼必要唱誦阿彌陀的佛號呢?馬卡貝雖然沒有直接說過這種話,但這種舞蹈形式展示出的那種無比直白的剎那主義的教誨,所有人都能平等地切身感受到。
大約在距今十年前,我曾經為了在京都六波羅一帶尋找某座寺廟而徘徊于烈日之下。想來是夏末的時候,更何況那一帶原本就很熱。
「看我不開口你就說得起勁了是吧,看我不把你的舌頭拔下來。」
這時,女人抖動著她那肥胖腦袋下的雙下巴,用烏鴉般的悲痛聲音說道:
有一種比較有趣的說法指出,macabre源自「墓地」一詞的阿拉伯語(複數形態音近macabre)。這個詞經由西班牙被法國軍隊普及開來,然後被14世紀的詩人吉恩·勒費弗爾寫進了他的詩里。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假說,但在這裏就不詳述了。
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馬卡貝在吹完笛子后,擦去了臉上不知不覺流下的淚水。
可惜的是,我對那幅六道繪毫無興趣。那是一件不入流的作品,硬要說就是惡俗至極,跟我前些天在近江的寺廟看到的鎌倉時期富麗堂皇的六道繪一比,格調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我感到非常失望。在熱情地迎接我並天真地誇讚著自家寺里文化財產的住持夫人跟前,我感到進退兩難,只能盡量不至於失禮地在口裡曖昧地應著。
死神之舞在法語中寫作danse macabre。在同樣是拉丁語系的西班牙語中不寫成macabre,而寫成danza de la muerte。muerte就是死亡。那麼,macabre又是指什麼意思呢?
「那口井是……」
14世紀時歐洲曾出現一個奇妙的說法——死神之舞。我們在很多壁畫和木版畫中都看到過這種題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漢斯·荷爾拜因的木版畫系列。死神以骷髏形態出現,他奏著樂器,命令從國王到乞兒所有身份的人隨之起舞。九-九-藏-書
「閉嘴,都說了別大聲說話了。」
馬卡貝舞是一種男男女女裝扮成各階層的人物(如公家、武家、僧侶、商人、百姓、游女、乞丐等)圍成一圈跳舞的極為單純的舞蹈。圓圈中心是馬卡貝,他或吹著笛子,或敲著鉦鼓,或打著編木。馬卡貝本人不做裝扮。即使不做裝扮,他那副異樣的容貌也足夠引人注目了。據說他瘦得皮包骨頭,外形就像是字面意義上的活骨架。
馬卡貝在天花板的椽子處悉悉索索摸了一陣,拿出來一個事先藏好的小木箱。他打開木箱伸手進去,掬起滿滿一捧銅錢,嘩啦嘩啦地清脆作響。箱子里全是進口的宋制元豐通寶、宋通元寶等。他用手捧著,用手指撥弄著,那原本不像是活人的臉上浮現出夢幻般的陶醉神情,枯木般的手腳開始發起抖來。隨即,他的眼珠子彷彿就要從眼窩裡飛出來,下巴和膝蓋開始痙攣,讓人覺得他的身體眼看要四分五裂了。到了最後,在極度興奮之中,他呼吸急促地撲在木箱上,像個死人一般一動也不動了。
我繞到庫里去問情況,出來的是體態圓潤的住持夫人。住持不在,但因為已經事先告知過來意,我馬上被領到了本堂旁一間通風良好的屋子裡,我想看的那幅絹本著色的六道繪就掛在牆上。住持夫人一定是在等著我來吧。
現在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勉強順著薄弱的記憶抽絲剝繭的話,我記得一開始我確實是先去了三十三間堂前面的京都博物館。在那裡看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既然去京都是為了找與六道繪相關的東西,看的也就應該是與凈土教相關的展品吧。接下來去了旁邊的養源院,這倒跟六道繪沒關係,只是順路去跟我喜歡的宗達的杉門繪打了個招呼。然後穿過五條大道向北,經過香火旺盛的六波羅蜜寺前,在亂七八糟的橫街上漫無目的地四下徘徊。那一帶被稱為六道,而我要找的寺廟名叫大椿山六道珍皇寺。大概是因為我不太熟悉京都的街道,這一帶明明不是特別難找,我卻總也到不了目的地。因為找不到,暑熱的天氣就越發難捱。
話說,在珍皇寺未被燒毀的念佛堂里,住著一個可疑的男人,這是文和二年的事情。據傳這個男人,是和坂東武士們一起從東國流落至此的仲間或足輕,不知何時離開了南北朝戰爭的陣線,投身於敲葫蘆跳舞的敲缽藝人行列中。人們稱他為馬卡貝,想來這應該是「真壁」的發音。真壁這個姓,在關東以北似乎較為多見。這個馬卡貝因其發明的一種集團舞蹈或無聲劇,被視為在民眾間引發恐懼及敬畏之念的超人。這種舞以創始人的名字命名,叫作馬卡貝舞。
外面月光如水。馬卡貝邁著像是被風推動一般輕飄飄的步子向東山方向走去。我悄悄地跟在他後面五米遠的地方,留心著不被他發現。
「要說冒險的話,至今為止也不知是誰冒了一大堆的險呢。就算你扒了再多死人身上的東西,要是沒人幫你拿到城裡去賣掉的話……」
「這可就不知道了,傳說是這麼說的。」
走到外面時,不知為何腳下感覺晃晃悠悠。這應該不只是因為我在庫里用不習慣的正座姿勢坐了很久。
或者乾脆放棄山野修行僧景海的這個第三人稱,把景海稱作「我」好了。撤下曾經出場過的人物,作者取而代之跑到前台,這主意也不壞。接下來我就打算用第一人稱「我」代替景海講故事了,敬請諒解。又或者可以看作是我在珍皇寺的庫里中了住持夫人的催眠術做了個夢,而夢中看到的光景正如下文。
「哼,不合身份的漂亮話就別說了。就算你長得再像一副骨架子,也不可能光靠喝西北風過日子。馬卡貝舞這些天沒日沒夜地繁盛一時,就算不提佐佐木老爺給的那些錢,你可也已經賺了不少了。那些錢我才不信你沒給藏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