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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堂異聞

金色堂異聞

「那個可有趣。我曾經從京都召來田樂法師和行腳僧人,致力於讓它紮根在平泉。在金色堂里作樂的時候,也只有跳這個能讓我覺得最開心。你想想看,夜間金色堂里一齊點上燈,在金粉、漆面和螺鈿耀眼的反光中,伴著太鼓和笛子跳田樂舞和唐拍子。穿著狩衣的可愛童子帶著面具像兔子一樣到處蹦,就像是以前的少年咒術師一般跑來跑去。我們也唱歌,那歌也很有意思。」
關於金色堂,就用不著我再贅言感想了。昭和四十三年解體修理作業完成後,堂身完全被玻璃牆隔離密封了起來。我沒有見過被隔離密封前的金色堂,因此無從與舊時狀態比較。即便如此,在我看來它也已經足夠美麗,絲毫沒有讓我感到失望。那密封在透明膠囊里的、極為精緻的極樂凈土的袖珍模型,內殿那光輝奪目的須彌壇、卷柱、佛像和七寶螺鈿,那超時代的異樣的美甚至留給我一種莊嚴的印象。
「啊,這可幫了我的大忙。」
「傳說這尊佛像是鎮守府將軍源賴義用箭頭雕出來的。不過這話完全做不得准。那種沒教養的男人,怎麼可能跑去雕什麼佛像。」
在抵達空空蕩蕩不見一名遊客的平泉站后,老人說了聲「失敬」就沖向了車站裡的廁所。我也跟在他身後,和他站在一起解了個手。老人的小便時間長得嚇人。後到的我倒先完了,早早離開了便池,老人還頑固地杵在那裡。從背後看去,他出人意料地是個身材微胖、個子不高的人。看著老人溜圓的後背,我心中閃電般冒出一個念頭,衝口而出:
「想來也可笑。金色堂雖然是一個容器,其內容卻是空虛。因為那具木乃伊不過是我的贗品。而在這八百多年的時間里,無人察覺這個事實。」
「失敬了。你在金色堂里做什麼了?」
「等等,讓我們邊走邊說,慢慢來。聽說你是從鎌倉來的。話說在前面,我對鎌倉沒有任何遺恨。違背歷史必然的潮流才是愚不可及的行為。對平泉感到難以釋懷的,反而是以賴朝為首的那幫鎌倉武士吧。《吾妻鏡》因為是鎌倉幕府的記錄因此做不得准,但只有在這一點上,他還是不小心吐露了心聲。不過,這些事就算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最重大的秘密。」
我爬上蕎麥麵店的二樓,看到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擺著啤酒瓶和杯子,他正無所事事地茫然望向窗外。我擅自從堆在房間角落裡的坐墊中抽出一張,隔著桌子坐到老人對面。走了一整個上午,我的腳早就累得發僵了。
駕駛席上坐了一名六十歲上下的男性,一隻手正放在方向盤上。不是昨天那個司機。他穿著以前流行過的駝絲錦西服,帶著白手套,鼻子下面蓄有鬍鬚,神態莊重。說得誇張一點,就是給人以威風凜凜的感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族長」這個詞。這男人恐怕是計程車公司的管理層人員,因為罷工的關係臨時被喊來當司機的吧。我還什麼都沒說呢,車就這樣出發了。
「哦?」
「可是,三間見方的堂內要開宴會,地方也太小了點兒吧。」
在前往平泉的路上會經過達谷窟。坂上田村麻呂征討蝦夷時,蝦夷的首領惡路王據守之處就是這個石窟。石窟是開在懸崖上的毗沙門堂,形式完全仿造據傳為田村麻呂所建的京都清水寺。石窟側面有一座巨大的大日如來像浮雕,只有臉部,胸部以下已經崩壞。我仰望著這座東北地區少見的摩崖佛像時,一起下車的司機抽著煙湊了過來。
「地上的八百年對於仙人來說不過是八十天而已。而且,仙人的年齡越長,就會越來越返老還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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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屍解這回事嗎?」
「舞草的刀?那是什麼東西?」
雖然想著不能笑,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也許是啤酒作怪,老人對自己的窘境滿口抱怨,這看起來極為可笑。我覺得我得安慰安慰他,於是一邊往老人杯子里倒酒一邊說道:
我心下納悶。都到這地方了,沒道理不去看看眷戀已久的金色堂再回去。想想還是重整心情,孤身朝著那座新落成的、塞滿了前來修學旅行的高中生們的鋼筋混凝土覆堂走去。
也許是因為五月長假剛剛結束,路上幾乎看不到遊客。平泉這座城安靜得驚人。櫻花早就掉光了,但晚開的八重櫻還在山坡上綻開,再加上連翹、杜鵑、紫https://read.99csw.com丁香、木槿花等等,簡直像是整個東北的春天涌了上來。面對眼前這一幅閑適的景緻,如果不開口說話簡直就會昏昏欲睡。
果然如此,我高興萬分,忍不住馬上就要提問。於是我急切地問道:
我們從平泉站前出發,經過橫跨中尊寺大道的鐵路人行道口,首先去看了伽羅御所的遺址,接下來又去看了柳之御所的遺址。前者曾經是秀衡的住處,後者曾經是清衡的住處,現在都已經空無一物,只是在民居成排的路邊孤零零地豎起了一塊石碑。
「這樣說來,你還挺年輕的呢。怎麼看都不像是已經九百多歲的人了。」
「以前可沒人看著。松尾芭蕉在奧之細道上旅行的時候,總不可能還交錢進去看金色堂吧。而到了晚上,沒其他任何人的時候,那裡就完全是我們的世界了。現在想起這些,還真是懷念不已啊。」
「根據葛洪的岳父鮑靚的說法,屍解之法有兩種。用刀劍的為上屍解,用竹木的為下屍解。就舉那位壺公的弟子費長房為例吧,他就曾用一根青竹巧妙地掩藏過蹤跡,是個地道的仙人。他將仙丹溶於水中,用毛筆飽蘸仙水在刀劍或竹木上寫上太上太玄陰生之符,再往床上一放,在俗人眼裡看起來那就像是死去的人一般,而本人就可以偷偷溜出門了。被視作是我臨終之日的大治三年七月十六日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但我的遺體久不腐壞,還被人懷疑過。因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遺體嘛。那個木乃伊可不是我的屍體,只不過是把舞草的刀而已。」
車開到了嚴美溪的住處。
此後司機就沒有再開口,沉默了下來。
昭和五十四年五月,我起興到奧州的平泉走了一趟。
老人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啤酒,皺起了眉頭。
「只不過是因為活了這麼多年而已。在我下令寫成的中尊寺的落慶供養願文里有這樣一段:『一音所覃,千界不限,拔苦與樂,普皆平等。官軍夷虜之死事,古來read.99csw•com幾多;毛羽鱗介之受屠,過去現在無量。精魂皆去他方之界,朽骨猶為此土之塵。每鐘聲之動地,令怨靈導凈剎矣。』聽好了,這段文字里最應注意的是『毛羽鱗介之受屠』這一句,指的是被殺的鳥獸魚貝類的魂魄。我想說的是,活著的不只是有人類。我身上原本就有尋求某種普遍性的東西、某種統合性的東西的特質。我希望別人能從這方面來看待我的長生願望和黃金情結。」

「不,是從鎌倉來的。」
「正是如此。」
「難道說……該不會……你就是藤原清衡大人吧?」
我雖然對司機的自說自話感到有些生氣,但也並不打算反對。不知為何,這位老人從容不迫的態度和舉止、自信滿滿的斷定語氣,讓我一邊生氣,一邊覺得有種異樣的魅力。我們棄車步行,開始往平泉站的方向走去。
「你在看什麼呢?」
「不,看是沒看過。只是在書上讀到過。」
我自己深知這隻是臨時拿來應付場面的話,但老人重重地點點頭,說道:
「什麼叫偷偷溜進去,又不是小偷,別說得這麼難聽。那原本就是我為了自己而建造的墓堂來著。」
「是啊,我就算了。你一個人去看吧。我在這兒喝杯啤酒等你。」
「做了很多事。召集仙界同伴,舉辦詩歌管弦的宴會,宴飲啦,讓田樂法師跳舞啦,跳延年之舞啦。」
既然老人都這樣說了,我也就只好無可奈何地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一步步地爬上了這座據傳是源義經喪命之處的高館之丘。老人不愧是得了仙道的人物,不喘氣不出汗,坦然自若地邁著步子,而我在抵達山頂之前,則不得不好幾次停下來擦掉汗水並調整呼吸。
「你不知道嗎?從這平泉往東一里的地方有個叫舞草的部落,古代曾住著專事刀劍鍛冶的一群人。我鍾愛的蕨手刀就全都是舞草的鍛刀工匠打造的。而舞草的刀就被我用在了屍解之法上。它在俗人眼裡看起來是木乃伊,但實際上並不是木乃伊,只是一把刀而已。」
椀子蕎麥麵和山菜都端上來了。山菜是用莢果蕨、土當歸、艾麻、楤木嫩芽做成的。兩瓶啤酒很快見了底,我馬上又點了第三瓶。
「不只是凈土信仰,連密教的即身成佛也沒能讓你感到滿足嗎?」
「客人是從東京來的嗎?」
「你看,那裡能看到北上川分流出去的衣川。產出沙金的就是那一帶。北上川以前曾被喚作日高見川。據說在金色堂仍在熠熠生輝的時候,北上川里的鮭魚會被迷了眼睛從平泉向上游溯行。不過這種事在世上倒是常見得很,我記得在普林尼的《博物志》里也有過類似的記錄。」
「可是,我的作品被隔離在我伸手不能及的地方,這真是遺憾至極。我簡直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存在理由,甚至有過自殺的念頭。但你剛才也已經想到了,一旦魂魄入了仙籍,我就算想死也死不了。我的遺體雖然名義上是放在金色堂里,但剛才我也說過,那是個贗品,真真正正的贗品。一想到自己的贗品躺倒在金色堂里呼呼大睡,我對那東西甚至產生了輕微的嫉妒心,因為我自己正處於踏不進金色堂一步的狀態。我自己造出來的金色堂,我卻一步都踏不進去。」
「來修學旅行的女學生分為兩種。」
店員來問點單,我就追加了一瓶啤酒,然後要了兩人份的椀子蕎麥麵和山菜。醒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肚子餓得咕咕叫了。
奇怪的是,一接近金色堂,老人的步子就變得躊躇起來。我加快了步子,而他明顯地開始忸怩起來。
「是啊,也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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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用下巴指了read.99csw.com指參道旁一家蕎麥麵店,丟下一臉驚訝的我,一個人利落地分開門帘走進店裡。
「這幾乎是作品的宿命不是嗎?作品這東西,總是要離開作者走上自己的路的。」
「穿白色短襪的和穿黑色短襪的。我還是比較偏好穿黑色短襪的。」
我吃了一驚。這男人對乘客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我們離開高館,再次經過東北本線上的人行道口,走了一段路橫穿國道四號線,最終來到中尊寺門前。
老人憮然地繼續說道:
從窗戶望出去,樓下就是遊人如織的參道,路對面是紀念品商店,店裡物色商品的人和路上的行人都沒察覺到上面正有人看著他們。老人似乎一直在留神觀察著什麼。
老人短短地笑了一聲,繼續說道:
「沒錯。我就是散位藤原朝臣清衡。」
「可金色堂不是有人看著嘛。還有賣票的地方。」
「關於女學生襪子的高見我們姑且不談。你剛在金色堂前畏足不前,這讓我實在是難以理解。金色堂不正是你那些哲學思想的精華性體現嗎?我第一次見就已經深受感動,如果有你的解說就更好了。」
「簡直不像話。這城裡到底有多少輛計程車啊?」
「巴士倒還是有的,上午有兩趟。客人,要不我給您找輛車,叫他明早到嚴美溪您的住處去接您怎麼樣?」
「啊,這個我知道。是塞普勒斯島上的銅山的故事。說是給大理石獅子像裝上祖母綠的眼球后,祖母綠的光線一直照到了海底,因此魚兒們聚攏了過來的故事吧。話說,我以前不知道清衡大人你對西方的《博物志》也這麼了解呢。」
「以前我確實曾把那裡當作是自己家,經常進進出出的。但最近,自從加上一層玻璃障礙后,我就再也沒進去過了。當我意識到,就算以我的仙道之力也無法突破那種近代物質時,我是何等悲傷,實在是沒法跟你說清。在谷克多的電影里天使雖然能自由通行於鏡中,但神仙道對玻璃只能是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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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老人轉向我,一邊慢慢地拉上褲子的拉鏈一邊說道:
我一個人心滿意足地、像是喝醉酒般地走出了覆堂。我似乎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修學旅行的學生們來來去去,只要順著這股人流,就不會被人群推搡而受苦,可以好好地看個夠。
「怎麼了?你不想參觀金色堂嗎?」
我突然想到,該不會是鎌倉這個詞壞了事吧。距今八百年前,將平泉繁榮昌盛了三代的藤原政權毀於一旦的,正是源氏的棟樑、鎌倉幕府的賴朝。平泉和鎌倉的關係在第三代當主秀衡還活著的時候,就因為平家和木曾義仲的過節而處於微妙複雜的對立關係中。這兩家可以說是無法並存的宿命對手。可不管怎麼說,那也是遙遠的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既不是源氏的子孫,坐在我前面的司機也不可能是藤原氏的後裔。把司機心情不好的原因歸結到鎌倉頭上,大概是我想太多了。我想,首先,司機到底在想什麼我就不知道。
「確實,差不多是這麼回事。與即身成佛相比,我想要的東西更多。觀望的自己和被觀望的自己,永遠觀望著自己的自己,我想擁有這樣的視角。金色堂里的那具木乃伊,雖然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它同時也是我以我自身為模型而創造的作品。所以可以這樣說,在這八百多年裡,我一直樂此不疲地觀望著那雖然不是我自己、但也等同於我自身的存在。」

嚴美溪位於一之關城區以西八公里處,是磐井川中段的溪谷。溪谷兩岸的流紋岩被急流沖刷,隆隆巨岩上生出了無數個甌穴。實際上我決定在這兒住上一晚,就是為了這種甌穴。甌是指凹形瓦器,這個詞讓我特別感興趣。反正是要住一晚的,比起住在平泉或一之關的城裡,我覺得住在能看到我喜愛的甌穴的溪谷邊會更有意思吧。想是這麼想,不過時間已經是晚上,所以這天什麼也沒看到。read.99csw•com
接下來我們還去了無量光院的遺址。這是三代家主秀衡興修的寺廟,據說是模仿宇治的平等院所建,曾是極為豪奢的建築物。無量光院背後就是鐵道東北本線。我們坐在可能曾是凈土庭園遺址的石頭上,眺望了一會兒中央有座小島的水池。不,那裡已經不是水池了,裏面有農夫穿著長及大腿的膠靴,正開著機器耕種稻米。凈土庭園變成了水田。
第二天早上,前一晚的雨停了,碧空如洗,正是五月的東北地區常常會有的天色。
突然,老人用奇特的音調抑揚頓挫地唱起了我從未聽過的歌,我不由得呆住了。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老人像是突然換了個心思,用出乎意料的快活聲音說道:
車開到了平泉町邊上的毛越寺。這是藤原家第二代當主基衡興修的寺廟。據說這裏以前曾是規模極為宏大的寺院,曾有堂塔四十余座、禪房五百余間。但在多次遭遇火災之後,現在只剩下以菖蒲盛開的大泉池為中心的凈土庭園遺迹了。五月透明的風颯颯作響,吹皺了寬闊的池面。草叢中處處留下了金堂遺迹的圓形基石,讓人對已經不復存在的古代巨大建築物的形象浮想聯翩。這才是這座已經蕩然無存的寺廟的最大價值吧。我覺得這是座很好的寺廟。正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才好。但司機又笑嘻嘻地說道:
「多少輛倒是沒數過。不過,三個月前計程車公司的工會剛搞了一次罷工要求漲薪水。我們這些沒參加工會的就被召集起來救場。現在實際上能動的車確實是不多。」
「正是如此,那是金丹的象徵。那無非是顯示我服下金丹、魂魄已入仙籍一事。對於我來說,黃金這東西就是不死仙術的象徵。不過,參加學術調查的學者里,似乎沒一個人看出這點。」
「對了,膠囊這詞用得妙。說不定那玻璃牆裡就像是火箭里一樣,是處於失重狀態的。」
平泉城內雖然清凈,但是一到這裏遊客就多了起來。一排大型觀光巴士帶來了修學旅行的男女高中生、由胸口系著緞帶的老人和中年婦人組成的觀光團,以及年輕的情侶們。這景象與日本全國任何一處觀光地都毫無二致。
「這可麻煩了。我打算今晚在嚴美溪住一宿,明天去平泉來著。這樣一來,要在住處訂車就困難了。這可怎麼辦?」
「你真是會開玩笑。要知道,在仙道中,壺中尚且有金殿玉宇,枕中尚且有高樓大廈。那座金色堂對於我們來說是伸縮自如的。所謂三間見方,只不過是置於地面上一時的大小而已。根據情況需要,它既可以變得比奈良的大佛殿還大,也可以小得被裝進口袋裡。我記得是在室町幕府的時候,我就曾經把變成火柴盒大小的金色堂裝在口袋裡掛在腰上,從關西一路旅行到九州去過。就像是和旅館一起旅行一樣。所謂的大小,不過是相對的東西。想怎麼變化都行。只要沒那個玻璃。」
「啊,這個我倒是知道。」
「這可真是深表遺憾。我倒因為那玻璃牆生出了奇特的感慨,覺得像是看到了宇宙膠囊一般呢。」
「正面這座山是因西行法師的和歌而為人所知的束稻山,」老人指著山說道,「根據《吾妻鏡》記載,安倍賴時在那座山上種滿了櫻樹。但才不是這麼回事。那些櫻花都是我讓人種上的。」
「基衡那傢伙拼了命地也想超越中尊寺的成就。當然,這也是出自他對宇治的惡左府賴長的對抗意識。他曾在京都方面暗中下手,花錢如流水,這些都留下了不少記錄。但在格調上,毛越寺終究還是比不上中尊寺。差不多看夠九九藏書了吧。咱們走吧。接下來的路就不用坐車了,走著去比較好。我來給您當導遊好了。」
中尊寺的表參道兩側聳立著鬱郁蒼蒼的杉樹,坡度很陡。這裏通稱為月見坂。我們按慣常路線參拜了本坊,經過古老的鐘樓,然後走向金色堂的方向。
「對吧,我就說你沒可能不知道的。實際上,我在生前就已經服下金丹,得了仙道。我在大治三年,七十三歲的時候實施了屍解之法。陸奧自古被稱為『黃金之花盛開之地』,黃金產量極高,從這附近的北上川和衣川的砂礦中能採集到極為優質的沙金,這些事想必你都知道。黃金產出如此豐沛的國家,怎麼可能不進行金丹的研究呢?我不僅召來了宋的道士,還從遙遠的北方盡頭肅慎挹婁的海民中招來了道士,私下裡長年獻身於神仙道的研究。連那位弘法大師不都說過『今當授汝不死仙術,告汝長生秘法』嗎?不死的仙術、長生的秘法,這正是神仙道首要的目的。」
「雖然腳可能會有些累,但高館還是應當爬上去看看的。」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我就漸漸明白了。」
「就像蟬脫殼一樣,魂魄脫出肉體,這在神仙道中被稱為屍解。」
ソヨヤミユ ソヨヤミユ
「這樣說來,昭和二十四年進行學術調查的時候,曾從你那被金箔包裹著的棺材里發現了一塊重達三十二克的金塊,那也是與神仙道有關的東西嗎?」
「然後,你就順利地升了天。時至今日為止,活過了八百多年漫長的歲月。」
住處的玄關前停了一輛車門半開著待客的計程車。這一定是昨晚的司機幫忙找的車。
在小便結束之前,老人沒有做任何回答。這充滿懸念的時間讓我感到格外地漫長。
這時,坐在石頭上的老人突然低聲說道:
我心下愕然,心想這男人會不會是瘋了。居然跟瘋子扯上了關係,我想。不過也沒辦法,走一步是一步吧。而且換個角度來看,這事也挺有趣的。
ゼンゼレゼイガ サンザラクンズルロヤ
「屍解?完全不知道。」
從山丘上眺望出去的景色真正是雄壯美麗。眼前是北上川曲曲折折地繞著彎從北流向南。河岸對面一整片都是平坦的水田,到了地勢向上傾斜的地方,就順勢連上了平緩的束稻山。另外一邊的遠處則是從栗駒山到燒石岳的奧羽諸山,頂著白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雖然我出了一身大汗,但幸虧照老人所說的爬了上來。
這歌聽上去就像是中國人在說夢話,完全不明其意。但仔細聽著聽著,我卻感到格外悲傷,只能不停地把啤酒杯送到嘴邊。
從上野坐了五個小時特快列車后,我在東北本線平泉站前兩站的一之關下了車。早上就開始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仍不見停,沒帶傘的我只能光著頭在車站前排隊等計程車。計程車非常少,怎麼等也等不來。最終在排了近三十分鐘后,我的興緻已經敗光了,把一肚子火都撒向了計程車司機。
老人大概也有些醉了。否則,看起來曾是那樣自傲、那樣毅然決然的老人,那個堂堂正正地自報家門「我就是散位藤原朝臣清衡」的老人,怎麼可能在我面前像這樣軟弱地抱怨個不停呢?
有人曾說過金色堂像是寶石盒一般,我認為這個比喻甚為恰當。以最內層的木乃伊為中心來看,這個寶石盒有多層結構,十分有趣。從外側往裡數,首先有鋼筋混凝土的覆堂,覆堂裏面有玻璃牆,玻璃牆裡有堂,堂里有須彌壇,須彌壇里有棺,然後棺里裝著正主的木乃伊。這是五重結構。
「說起來,你知道延年之舞嗎?」
「你偷偷溜進金色堂到底是要做什麼?」
「那麼,中尊寺的金色堂中,中央須彌壇里藏著的木乃伊到底是誰的木乃伊呢?如果木乃伊這種說法你覺得不禮貌的話,那就改成遺體。」
我們從石頭上站起身,繼續慢慢蹓達起來。走了一會兒,道路右側出現了寫有「高館遺址」的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