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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骷髏

三個骷髏

羞怯然而又喜不自禁地做出回答的正是花山院本人。這時花山院正是一名天真爛漫的十六歲女官。不,好像確實是有過這種事,看來自己的上上輩子真是個女人。
晴明的占卜所言非虛,在他指示的地方確實有一個七歲孩子的小小骷髏。把這顆骷髏凈化並供在架子上之後,花山院劇烈的頭風突然就無聲無息地痊癒了。
「賴朝公十四歲時的骷髏」——落語里眾所周知的這一節我從孩童時期就很喜歡,也經常用這個主題進行自己喜歡的各種變形和幻想。
花山院把這顆幽藍發光、直徑一寸有餘的鮑珠放在手掌上仔細查看。越看越覺得這東西像人類的頭蓋骨,像骷髏的微縮模型。諸位讀者可能知道,在巴洛克的珍珠里也有形似骷髏的。
花山院垂頭喪氣地答道,望向竹簾外庭園一角圍欄處的石竹。花山院親手播種種下的石竹披著初秋微薄的日光盛開著。
提出這種假說后,安倍晴明在神怪方面的威信會一落千丈。我對這一點並非不感到遺憾。就算不故作神秘,我心裏也仍然希望晴明是個超然于政治世界之外、專心於學問與魔術的黑暗世界的統治者。
在花山院的記憶中,這些場景像是一格一格的膠捲般,沒有前因後果,只是無休止地持續著。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是無邊大雨,整個場景都像是籠罩在濛濛水霧之中。
晴明來到花山院面前,提高了聲音稟報如下:
正如晴明所願,從此以後花山院的頭風就偃旗息鼓,再也沒有發作過。花山院因此得以無憂無慮地沉溺於女人輪番更換的愛欲生活中,其作為風流者的情趣生活也越發充實。就這樣過了十年,終於到了花山院四十歲的時候。
得到三件寶物后,花山院是怎樣做的呢?他進行了供養,為了末代行者,把如意寶珠供于石室內,念珠供于千手堂,鮑貝投進了瀑布下的水潭裡。後來白河院巡幸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想要看看這枚鮑貝,曾令漁夫潛入水潭。據說貝殼有傘那麼大。到底是在水潭裡長大的,還是一開始就有這麼大,這就不知道了。
以大頭而聞名的賴朝死於五十二歲,因此他十四歲時的骷髏應該是不存在的。可是,如果沒有十四歲的骷髏就沒有五十二歲的骷髏,而五十二歲的骷髏也應該包含有十四歲的骷髏。原本五十二歲的骷髏不過是一個偶然的結果,假如賴朝活了更長時間,那現今存在的五十二歲的骷髏就不會存在,而是會被更高齡的骷髏吸收。不對,人類既然是作為一個有機體活著,骷髏也就應當是時時變化的,只要沒死,骷髏就不會是固定的形狀。
把小蜜柑用繩子穿起來,中間還點綴著大蜜柑作為隔珠,這種新奇的念珠極長,花山院把它同袴一起垂到了牛車外面。可以想成是長得拖在地上的項鏈。他這樣做,也許是出於某種理由;但我更願意相信,純粹是出於對外形上的關心,花山院才會選取這種形態的裝飾物。這可說是以新鮮水果為材料的嶄新構想吧。我幾乎可以確信,在花山院的性格中有偏好新奇材料的傾向。被串成一串、光澤怡人的黃色蜜柑,被嵌入斗笠后戴在頭上的鏡子,並無任何實際意義,只是作為一種新奇材料,在春天的陽光下被映照得格外美麗而已。
九孔鮑貝是什麼東西呢?按照字面解釋就是有九個孔的鮑貝,在日本極為罕見,又名千里光,據說食之能長生不老,可以當作是種仙藥。近代學者大概會指出「有九個孔的不是鮑魚而是小鮑魚」,這種觀點我們姑且忽視。
「吾皇似乎已從頭風的煩惱中解脫,安眠于沉睡之中。我差不多也該退下了。願這安詳永伴吾皇身邊。」
在《續詞花集》中記作「夢中所見,不知幾事」,有點不同。我當然覺得前者要好得多。
走在最前面的入道中納言義懷回過頭來,按捺不住問道:「瀑布還沒到嗎?」
「誠惶誠恐。吾皇的前前前生曾是喚作某某的大峰山修行者。此人雖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落入熊野的山read.99csw•com谷圓寂,但曾在瀑布下修行千日。因此功德,前前生才轉生為高貴的女官。然而,這名修行者死後的骷髏現今已落入岩石間。每當下雨的時候,岩石含水膨脹便會壓迫骷髏,由此吾皇便會感到頭痛。」
用柑橘類果實當裝飾品,並非全無前例。大伴家持在《萬葉集》第十八卷中,關於田道間守從常世之國帶來的橘實有過這樣的句子:「果實方下垂,穿綴如念珠。且捥手臂上,百看總不足。」只是,家持大概並沒有果實念珠的概念,也不曾有過這種拖得長長的、一直垂到牛車外的構想吧。
其一是寬弘三年十月五日,他父親冷泉院居住的南院失火燒毀后,花山院前去探望時所穿的服裝。根據《大鏡》記述,花山院騎在馬上,斜戴著「頂上鑲有鏡子的斗笠」。
作為平安中期聲名無與倫比的陰陽博士,不僅在貴族社會中隱然行使神怪之力、還主動接近攝政關白家權力的安倍晴明,有一說認為他其實是當時秘密警察的首腦人物。如果晴明是秘密警察的首腦,那麼傳說中人眼不能見、如他手足一般在暗中活動的式神,就應當是組織的核心成員,即忍者一般的別動隊員了。原來如此。這樣一來,寬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夜,十九歲的花山天皇在藤原道兼的唆使下潛出宮門,徒步前往元慶寺,第二天早上毫無留戀地拋棄天皇的地位剃髮為僧一事,《大鏡》中記載身處土御門自宅的晴明事先知情,這就可以理解了。晴明能根據天象變化預知該事件,也許並非其他,而是因為他本人就參与了藤原兼家一家的陰謀,為天皇離宮做好了準備。
花山院又派人去找出了十六歲少女纖細的骷髏,按照晴明所說的,放在架子上誠心供養。同時,曾經困擾花山院的劇烈頭風就又戛然而止了。
過了一年,頭風又開始像以前一樣發作,這讓花山院感到困惑不已。晴明的占卜是不容置疑的,但這執拗的頭風會不會有別的原因呢。
晴明嘴裏邊嘟噥著邊退了出去。花山院毫無知覺地繼續沉睡著。
「是嗎?這樣的話,我就讓人去那裡把骷髏找出來,厚葬了吧。」
但隨即就發現在光亮消失后,岩石上留下了三件寶物,證明那確實是龍。那是如意寶珠一顆,水晶的念珠一串,及九孔鮑貝一枚。龍一定是為了花山院才降臨的。
事隔十年被召喚而來的晴明應該早就年過八旬,接近九十歲高齡了,但他看起來依舊年齡不明,張口是一把響亮的女高音。雖然有兩個童子牽著他的手,但他的步子走得很穩。只是那雙眼睛里,帶上了以前從未有過的、無法掩飾的達觀神色。他緊緊地閉著眼睛。
花山院並不知道,十年前晴明曾和藤原兼家一門聲氣相通,參与過把他從天皇寶座上拖下來的陰謀。但晴明並不覺得自己背叛了花山院。晴明對這個深具藝術家氣質的法皇很有好感,覺得自己把他從滿是欺詐與背信的宮廷里救了出來。晴明認為,花山院這樣無垢的靈魂應當遠離宮廷。
《大鏡》中「這花山院正可謂風流者」的評價經常被人引用。花山院後來確實如羅馬的佩特羅尼烏斯一樣,曾作為「趣味的裁判者」被以道長為中心的宮廷人士尊重,並且作為當時畫家和工藝家的贊助人,他也曾經提供過大量新奇的點子。所謂風流者,似乎是指觀點新奇的人或擅於規劃的人。比方說賽詩會會場用的沙洲盆景,這種把自然景觀縮小后的裝飾物本身就會被稱為風流。所謂風流,也指具備風流意趣的物體本身,像珠玉、假花、鏡子、傢具、器皿之類。還有風流車這樣的說法,這是指在賀茂祭時使用的裝飾得色彩斑斕的車,就像是今天祇園祭的山車。也就是說,風流車是指用各種新奇材料裝飾而成的觀賞用車。九九藏書


花山院那垂掛著蜜柑念珠的觀賞用車,想來也算是一種風流車。而做出這種行為的花山院那作為風流者的性格里,我們應當認為包含有偏好新奇材料的傾向。

關於花山院奇特行為的故事,從他那極為混亂的女性關係到他的異裝癖,他對馬奇特的偏愛,或是讓猴子騎在狗背上滿城跑,或是在賀茂祭時指使身邊的大童子和中童子把參議藤原公任坐的牛車攪得亂七八糟等等,要多少有多少。在這裏我想例舉的,是下面這兩個故事。
「誠惶誠恐。吾皇的前生曾是喚作某某的小舍人。此人雖然曾在七歲時被馬踢過,但終生甚為愛馬。因此功德,今生才轉生為天子。」
長夜漫漫,不知始終,夢中所見,不知幾世。
一名引路人回答道:「還沒到。還有三里左右。」
接著,晴明的女高音再次輕易打破了花山院的回想:
這是在花山院住進東院、他那廣為人知的奔放男女關係開始一樁接一樁地發生時的事情。花山院自小患頭風,他曾為此非常煩惱。特別是在下雨的時候,煩惱就更加嚴重,用盡了各種醫療手段也沒有什麼效果。

「誠惶誠恐。吾皇的前前生曾是喚作某某的後宮女官。此人雖然曾在十六歲時身患赤瘡,但終生虔誠敬佛。因此功德,前生才轉生為男子。然而,這名女官死後的骷髏現今被烏鴉銜于樹上。每當下雨的時候,雨點就會穿過骷髏,由此吾皇便會感到頭痛鼻痛。」
我在前面夸夸其談地講了半天的內容,說不定就是從另一個角度對我們自古以來就已經知道的「物哀」情緒的表達而已。我曾在義大利方濟嘉布遣會的教堂里看到過成千上萬個人類的頭蓋骨,而鴨長明和兼好法師不用特意到外國去,就能在荒野中看到隨處散落的骷髏。
如果說,純粹的天皇這個概念在日本歷史上的某一點得以成立,那麼我認為花山院正是概念的具體體現。自己辭去天皇之位的天皇,雖身為天皇、卻自然而然地從天皇之位溢出的天皇。十九歲剃髮為僧,為院二十年過著與權力毫無關係的法皇生活,他那短暫的人生不管怎麼看都極為不合情理。而他那不合情理的行動卻又確實符合天皇的概念,這大概也是一個悖論吧。他那種瘋狂,那種奇行,那種好色亂|倫,那種風流,那種一心一意的佛道修行,這一切足以成為院——也就是比天皇更符合天皇概念——的無垢人格的具體體現。搬弄文辭來說的話,花山院也許是日本歷史上唯一一個可冠以「自我否定的天皇」之名的人物。不過,再寫下去就沒完沒了了。關於花山院,read.99csw.com我那無邊無際的思緒就此打住,還是寫點具體的事情吧。
「是的。」
聽到晴明說的話,立刻就有一個至今為止從未回想起過的記憶,彷彿是從深深的井底浮現出來一般,出現在花山院的眼前。那是自己七歲時站在清涼殿東庭眺望著從左右馬廄里被牽出來的馬匹時的情景。七歲的花山院非常喜歡馬,但跟在身邊的女官牢牢地牽住了他的手,讓他無法湊到馬身邊。只是這樣一個場景,彷彿是無限幽遠的空間中漂浮著的一張畫,模模糊糊地投射在花山院的腦海中。
這種情況下,只剩下最後一種手段。也就是召喚陰陽博士安倍晴明,用占卜查明煩惱的原因。
晴明推定出生於延喜二十五年,這時應該已經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但是看上去,他顯得並沒有那樣老邁。就像是從三十多歲的壯年直接跳到了七十多歲的老年一般,頭髮全白,臉上的皮膚卻沒有皺紋,甚至帶有陶器一般的光澤。他的眼睛亮得驚人。而他的聲音則是年輕的女高音。不光是年齡,在他身上就連性別也不甚分明。
於是晴明又被召來要求占卜。當然,晴明不會拒絕。他對自己的占卜抱有絕對的自信。他相信即使占卜的結果與現實背道而馳,那也只是因為人類終究無法理解毫無瑕疵的星宿運行,從而導致了自相矛盾的結果。
聽著晴明的聲音,花山院的眼前慢慢地轉為一片黑暗。他不知自己聽到了什麼,自己身處何處。意識漸漸遠去,自己的身體像是飄浮在無邊的空間中。他覺得自己就這樣在空間中漂浮了成千上萬年。這時,花山院自身的意識已經消失了,完全不見了。如果還有意識存在,那也已經不是他的意識,而是別人的意識了。是作為別人而產生的一個意識。
一聽到熊野這個詞,花山院的耳邊馬上盈滿了豐沛的雨水聲音,就像是真正聽到了雨聲一般。那是正歷三年,也就是花山院正值二十五歲之時,第一次進入熊野山深處時的生動記憶。
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此後過了幾年,當頭風又開始困擾花山院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感到驚訝了。對於自己那埋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的前生,他反而生出了想探究個清楚的心思。順著輪迴的鏈條追溯,自己究竟能從存在到存在探究到多遠,完全無法想象,能感到某種莫名的恐懼。自己上輩子是小舍人,而上上輩子是後宮的女官,那麼再之前的上上上輩子,自己又是什麼樣的人呢?真想知道。
「然而,這名小舍人死後的骷髏現今掉在竹林里一處洞穴中。每當下雨的時候,生長的竹根就會扎進骷髏,由此吾皇便會感到頭痛。其他方法難以醫治,只要能取回這骷髏,置於安穩的場所,吾皇的病必會康復。骷髏所在的地方就在近旁。」
頭風是什麼呢?根據《五體身分集》所述為「頭痛,目眩,面腫」,又有「風起天陰之時,越發頭痛鼻痛」。《素問經》里有「千病萬病,無病非風」的說法,可見當時認為所有的病都源於風。頭風這種病的實際情況我們並不知道,不過,當它是某種偏頭痛就好了。花山院這樣性格不安定的知識分子,在陰雨連綿的季節里經常會發生偏頭痛。既然藥石無用,那花山院的腦袋和鼻子肯定是很痛的。
另外一樁是在長德三年四月十七日,前面所說的賀茂祭胡鬧事件的第二天,花山院在身強體壯的年輕侍從陪伴下再次驅牛車前往紫野時佩戴的裝飾品。同樣是《大鏡》的記述,花山院的脖子上掛著奇特的念珠,那念珠「以許多小柑子為珠穿之,以大柑子為達摩之數珠,甚長,自指貫而出」。
此時,晴明的女高音打斷了花山院的回想:
長能似乎非常中意這個沙洲盆景,興趣盎然地圍著它看了一陣子,然後提筆為停在樹枝上的杜鵑在色紙上刷刷寫上了「都城有故人,時時待君歸,沉眠不覺醒,杜鵑鳴枕邊」的句子。這種場景像是被寫進存儲裝置的數據一般,一個接一個地浮現於花山院的記九九藏書憶中。
某天,花山院打開三個架子的門,從裏面取出了三顆骷髏。事隔已久,他想到要召集僧侶舉辦法會,為這三顆骷髏進行祈禱冥福的供養。
晴明睜開緊閉的眼睛,看到自己眼前坐著一個七歲左右聰明伶俐的男孩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的精神上還留有餘力,看到這孩子時還能露出微笑。
所謂的秘密警察,自然不必想象成今天的CIA或KGB那樣的巨大組織。京都的範圍並不大,山科的元慶寺算是偏遠地方,離宮城也只不過十幾公里路而已。在各處關鍵地點布置人手,對於秘密警察的首腦來說,應該不算難事。除了晴明的手下之外,源滿仲的家臣也曾偷偷地護送天皇一行,這一點得到了當代歷史學家的承認。
在花山院把鮑貝投入水潭前,從他手上的貝殼裡突然滾出來一件東西。是鮑珠。
在神仙道或道教起源的信仰中,鏡子有某種魔力,能在妖魅接近時照出其隱藏的本相。在《抱朴子》的《登涉篇》里,就曾建議入山修行的道士們攜帶直徑九寸以上的明鏡;而在日本的山間修行者之間,古來也有入山時背上鏡子的習俗。即使如此,去探望火災時帶鏡子,這還是像謎語一般不可解,我們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種行為。也許就像是織田信長年輕的時候在腰上掛著葫蘆一般,花山院並無他意,只是想穿著奇裝異服惹人注目而已。我覺得說不定這種解釋才更接近真相。不管怎麼說,在花山院的頭上,鏡子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某天,晴明拜訪了東院,再次稟報如下:
不光是骷髏,會成長的所有有機體的部分都具備我前面論述的關係。然而我在看到人類的頭蓋骨時,會覺得這種關係特別突出有趣,果然還是因為我們是終將死去的人類吧。至少我在博物館里看到猛獁的頭蓋骨時,不會有這種感覺。
花山院的每一首和歌都頗具孩子氣,我大都不喜歡,但只有一首特別喜歡。就拿這首和歌來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吧。這首和歌收錄于《續拾遺集》第十八卷:
「誠惶誠恐。」晴明用單調的聲音說道,「吾皇的前前前前生曾是本朝第六十五代天皇。而且那位陛下十九歲便剃髮出家,成為法皇,曾在叡山熊野專心修行佛法……」
這時,腳下的岩石震顫著,花山院看到一條龍順著閃電從天而降。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龍,但一點也不覺得可怕。白銀的龍鱗閃耀著,龍瞬間沒入水潭,又順著閃電向天上飛去。
於是突然,就像是頭殼內部冒出一個氣泡一般,花山院的記憶中突然有一個場景蘇醒了過來。那是舍人和女藏人們正在把極盡精雕細繡的文案、計數台、盆景等搬進華麗的賽詩會會場時的情景。連赤紅的石竹盆栽都被搬了進來。女官們的呼喊聲傳來。花山院覺得自己正站在大廳一角,打量著被搬到自己眼前的盆景。
「剛才也說是還有三里,凈是鬼扯。」
不管怎麼說,如大江匡房在《續本朝往生傳》中指出的,那個時代優秀人才輩出,令人驚訝。匡房列舉了二十個領域內八十多人的名字,在這裏我不打算一一提及。我只想特別舉出上宰(大臣)中的藤原道長、九卿(公卿)中的藤原公任、和歌方面的曾禰好忠、陰陽方面的安倍晴明、學德(學僧)中的源信之名。一方面有道長這種極端明朗的現世掌權者,另一方面也有晴明這種彷彿是統治黑暗面的魔王一般的神怪人士。被柳田國男推舉為顧問之祖的曾丹亦即曾禰好忠,也是那個時代里具備特殊才能的人。雖然不具備武力,卻在文化史上聲名遠播。而在這些閃若繁星般的人物背後,隱隱浮現出匡房未曾提及其名九*九*藏*書的另一個人物白皙神秘的面孔——那就是可被稱為那個時代的最大奇葩的花山院。這一點讓我覺得很有趣。
被召喚而來的晴明,那不曾老去而灼灼有光的眼神中,似乎帶上了些許悲哀的神色。他雖然常常自命為包括過去未來的整個黑暗世界的統治者,但此時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實際上連碰都碰不到那個世界。他只能觀察合乎規則的星宿運行,得知事件的預兆而已。預兆終究不過是預兆,和事件本身無法完全一致,也無法抵達事件本身。他只不過一直追在事件的屁股後面跑而已。
雖然是白天,但杉樹下一片昏暗。傾盆大雨透過厚厚的枝葉不斷滴落下來,花山院的白凈衣、狩衣、兜巾和絹制的袈裟都濕得能透見皮膚。不僅是花山院,隨行的入道中納言義懷、入道左大弁惟成、入道民部卿能俊、元清阿闍黎和惠慶法師也都各自撐著手杖,渾身透濕地默默走著。岩石路上長滿了青苔,草鞋屢屢打滑。雨滴順著臉頰往下流,又從下巴上滴落下去。
拿出來一看,這三顆骷髏都長大了一點。花山院懷疑自己的眼睛,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已經死去的骷髏怎麼可能會長大?但毋庸置疑的是,三顆骷髏每一顆的容積都有所增長。
祭祀過泰山府君,齋戒沐浴之後,某天晚上晴明觀察了天象,慎重地用式盤進行了占卜。然後他拜訪了東院,來到卧病中的花山院面前,這樣稟報道:
「你們看到了嗎?那確實是龍對吧。」
實際上,這個沙洲盆景是此時十六歲的花山院親手製作的,以鏡為水,置沉香為山,山上豎著一個用三月三日的草餅做成的法師像。鏡之水裡有船,山上有房子,房側有樹,樹上停著杜鵑。這一切都用金銀琉璃製成,工藝品則是找工匠訂製的。但只有用草餅做成的法師像,是花山院的獨創,他覺得這應該算是獨出心裁的作品。一想到自己精心製作的作品馬上就要被公布,被許多官員、殿上人和女官們投以讚歎的目光,他就覺得滿心雀躍。此時,以詠歌而聞名的右近將監藤原長能走了過來,問道:
剛剛親眼確認,花山院的頭突然劇痛了起來。那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十年前頭風的疼痛。「真是糾纏不休,還打算來折磨我嗎?」他咧著嘴,不由自主地出聲咒罵。可是,這又是對誰的咒罵呢?
聽到晴明說的話,花山院突然覺得自己陷入了無依無靠的情緒中。那是一種自己的存在突然變得曖昧不明、十分不安穩的感覺,但又隱約帶有一縷會招致罪惡感的快|感,是種很難說清的奇妙的意識狀態。這樣說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確實曾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年輕的後宮女官。花山院一邊搖著頭一邊模模糊糊地想著。
「這可是個有趣的沙洲盆景。小姐,這是你做的嗎?」
花山院想,這該不會是自己遙遠的前生的骷髏吧。順著輪迴的鏈條回溯,遠古時代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以今生之身是很難想象的。這鮑珠的頭蓋骨很小。如果不是神仙的話,人類不可能有這麼小的頭蓋骨。但大小如何,這種情況下有什麼意義嗎?花山院在水潭邊淋著雨,一直思考著這些問題。一邊思考,一邊再三打量著這顆小小的鮑珠。
「容我重申一下。要讓吾皇的病情康復,除取回這女官的骷髏置於清凈之處外,別無他法。骷髏所在的地方就在近旁。」
等到那智瀑布終於出現在眼前時,響起了遙遠的雷鳴。雷鳴越來越響,紫色的「之」字形閃電斜斜地撕開了天空,其亮光清晰地投射在瀑布下的水潭裡。天空和水潭彷彿被閃電連在了一起。
「不,眼睛都花了,什麼也沒看清。只看到一道妖異的光劈開天空,沒入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