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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

工匠

關於鸚鵡口中所說的育王山和實朝公,想必已經眾所周知,沒有必要特地解釋了。但慎重起見,還是引用《吾妻鏡》的原文吧。建保四年六月十五日條:
美人不由得羞紅了臉:
在材木座盡頭的和賀江津,偶有滿載舶來品從博多而來的船隻。可供比較的對象一經出現,這艘大船的確大得搶眼。哪怕是見慣了宋船的鎮西商人,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召和卿于御所,有御對面。和卿三反奉拜,頗涕泣。將軍家憚其禮給之處。和卿申雲『貴客者,昔為宋朝醫王山長老,於時吾列其門第』云云。」
「聽說鸚鵡的壽命很長,但是你居然還知道南遷以前的汴京,了不起。我已經年過花甲,不知道那時候的事情咯。」
陳和卿再次面露難色,又沉默下去。他的臉頰微紅,肯定不僅僅是喝酒造成的。過了一會兒,他一口喝掉杯中的酒,慢慢搖著扇子繼續說:
「是啊,我雖只是一隻母鸚鵡,卻能理解你的心情。」
聲音的主人儼然就是掛在牆上綉帳里的天平美人。刺繡上綵線的毛已經豎起來了,破破爛爛的,由於濕氣的原因發霉發黑,底布上,圖案的邊際線如今已模糊不清,但風雨搖曳中還能清晰聽到美人動人的聲音。
「但這四百七十年裡,我從未脫過這件衣裳呢。」
陳和卿的話一點也不痛快,鸚鵡怎可能滿足於這種回答。陳和卿用辯解的口吻繼續說:
「你說謊!你的話我是不會信的!」
前面提到過,綉帳上美人的頭髮是夭折小姐的頭髮,此外綉帳還有一個無可替代的絕贊之處,便是這綉帳絕非請專門的刺繡工人繡的,而是藤原家二十位年輕小姐在齋戒沐浴之後,用盡心思一針一線精心綉出來的。雖然她本身已是四百七十歲的高齡,但依然覺得自己的頭髮是未出嫁的處|子之發,針線出自處|子之手,因此自己亦是未滿二十歲的處|子之身。若不然,怎會如此純真無邪地去等那不知會不會來的貴人呢?
鸚鵡側著小腦袋:
「你說的右大臣,可是實朝公?」
聽到這裏,陳和卿的內心起了變化。風從身體深處吹過,遙遠的記憶彷彿瞬間被喚醒。是啊!我就是鎌倉的三代將軍實朝啊!我曾命宋人建造大船,準備前去參拜我前世居住的唐土育王山,那個曾經讓我神魂顛倒的夢如今卻被忘得一乾二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知道。我剛滿二十歲就來到了日本。來日本前我還很年輕,哪有什麼閑情去參拜寺院。比起寺院,青樓我倒去得勤。」
若生在天平時期,這位美人至少也有四百七十歲了。近五百年的漫長歲月里,美人始終被綉線牢牢綉在布上,脖子上的玻璃珠零零散散地鑲嵌著,她定是覺得沉悶且厭煩吧。
隨後不知是否打算如廁,陳和卿抬起腰,伸出一隻手拿起靠在手邊的松葉拐杖。坐著的時候看不出,陳和卿的右腿似乎有些不便。以前作為鑄造師住在東大寺的時候,可能因為和手下的工匠吵架,被熾熱的金屬漿液澆到了腿上。其實年輕時陳和卿貌似就喜歡吵架,口碑不好,正如隨心院古文書(元久三年四月)中「和卿濫妨」等語記載的一樣。
「我是來醍醐寺之後才認識俊乘房師傅的,但那個人是否真正去過育王山,我還真不知道,這話也是到了現在我才說。」
之後,他看著美人破舊褪色的衣裳:
「但這兒是我看守的居室。你不知道這裏很快就會迎來右大臣嗎?你別在這兒吵鬧了。」
「正是。」
「真是辛苦你了。你獨自候在這兒,想必非常寂寞無聊。現在我來了,就不會再讓你受苦,現在你可以放鬆休息了。」
「喂,別開這種玩笑,我可受不了有人把我和那臭和尚相提並論。托那傢伙的福,我是故國難回,白白斷送了一生。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在材木座弁之谷深處有一戶偏僻人家,有個男人正一邊和鸚鵡聊天,一邊單手搖著扇子,慢慢地喝著酒祛暑。這是個年齡六十歲上下、骨架壯實的男子,體格有些像工匠。此人正是宋人陳和卿。在日九-九-藏-書本的土地上生活了近四十年,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乍一看和日本人沒什麼不同。給將軍造的前往大宋的船還不錯,可大船沒能在水上浮起來,導致他臉面盡失,一時間身價下跌。陳和卿逃出鎌倉、下落不明的謠言也到處流傳。整個鎌倉有誰能想到他竟然藏身在這個地方,逍遙自在地喝著酒。
拖著不方便的腿走到走廊的邊上,從與庭院相接的山巒那邊,一隻黃色的蝴蝶輕輕飛來,如同被風吹來一般。明明暮色已濃,卻只有那抹黃色顯得十分惹眼。隨著蝴蝶慢慢靠近,越發變大,陳和卿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難不成見鬼了?轉眼間黃色的蝴蝶就融進了暮色中,出現了一個人頭。是實朝的頭!他在鶴岡八幡宮被公曉殺害之後,頭就不見了,埋葬在勝長壽院墳墓里的屍身上沒有頭,此刻這頭顱竟然出現在這兒!陳和卿不由自主地叫出聲:
「喲,那倒是,這將軍的愛好多麼愚蠢。船要是觸礁遇難就不說了,可它從未出過海,就這樣爛在沙灘上,聽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哈哈,我生在汴京大相國寺,隨著北狄的侵犯往南遷移避難,我正兒八經地出生在唐土,怎麼會不知道育王山?不知道的是你們日本人吧!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才會在這兒寄希望于無用的美夢。可是,這艘大船壓根就沒有動過。竣工都五年了,如今桅杆也斷了,船底也腐爛在沙里,變得破破爛爛。再說,實朝公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去世不在了。」
陳和卿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這女人是精神失常嗎?陳和卿想。女人像在追問一般,聲音再次響起:
這樣啊,我是螃蟹了啊,陳和卿想。到昨天為止我還是個人,簡直像做夢一樣,實際上,我作為人類的存在感一點也不真實。他回過頭來看看房子四周,落在橫木上的鸚鵡還在酣睡,悄然立在枕邊牆上的松葉拐杖還保持著等待主人的樣子。現在已經不需要松葉拐杖了,鸚鵡也沒有用了。陳和卿用力抬起上半身迅速轉過身來,在床上用七條腿利落地站了起來。他覺得口很乾想喝水,就這樣橫著爬下床,穿過房子走到外面,徑直向由比濱海邊爬去。
第二天早晨,在材木座弁之谷的偏僻房子里,陳和卿從鬧心的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紅色螃蟹躺在床上。
雖然沒有流血,但鉗子顫動的聲音把美人嚇壞了,連叫喊也忘到腦後,只顧惡寒一般渾身發抖。綵線被撕碎了,散開了,一片混亂,從底布上掉落下來,美人的身體也隨同衣裳一起消失了。本來在衣裳的下邊,就不曾獨立存在著美人的軀體。最後,陳和卿的鉗子冷冷地一碰美人的脖子,玻璃珠就噼里啪啦滾落到地上,美人可憐地斷了氣。
「我想為實朝公的夢賦予形體,那就是育王山和大船。如果實朝公想要飛上天,或許我就會為他造一對翅膀。說是玩具也像玩具,但我原本就只是個匠人,除了做玩具以外別無他能啊。實朝公除了玩具是不是需要別的東西?哎,說我騙他也沒辦法,但我現在也可以自豪地說,那個悲慘的將軍,我確實為他編織了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夢,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不管什麼樣的夢,沒有形體就沒有意義。有了形體,夢才作為夢而存在。這就是我的工匠哲學。」
「就是說,你把自己不知道的育王山跟實朝公說得像真的一樣咯?」
然而鸚鵡更是仰天大笑,笑得連喉嚨眼都露出來了:
到了大船之後一看,發現船壞得更厲害了。船底已被腐蝕得破了洞,波浪湧來時海水漲滿船艙,小魚在梁桁之間游來游去,亂糟糟的海草到處都是,不停地搖曳。貨架、柵欄眼看就要坍塌,之前在這裏橫行的海蛆似乎感覺到了危險,如今已是一隻不剩。之前肆無忌憚的螃蟹,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船首的龍頭,雖然還在昂首向天,但那個氣勢,只顯得空洞而不真實。
是颱風要來了嗎?海面上一片波濤洶湧,鉛灰色的波濤在被遺棄的大船周圍掀起一望無際的浪花。陳和卿毫不猶豫地爬向波濤中朦朧的大船。
「我之前也有鑄造過東大寺的大佛像啊,對於製造巨大到愚蠢的東西我早習慣了,甚至可九九藏書以說信手拈來。」
「啊,右大臣殿下,您怎麼會在這兒?」
「真是可笑。聽你口氣,似乎錯都在實朝公哦。」
「真可憐啊。不管你怎麼伸長脖子等,實朝公都不會來這裏啦。」
「剪脖子上玻璃珠的線時可能有些刺痛,但我會小心不傷到你的皮膚,從旁邊慢慢地剪,所以不要擔心。先從手的周圍、臉的周圍開始剪,你的動作也能變得自由一點,而且會覺得很舒服。來吧,我們開始吧。」
陳和卿放下酒杯,一時閉口不語,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眼前這隻眨巴著眼睛停在朱漆橫木上的白色鸚鵡。只把它當鳥類敷衍回答的話,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它似乎在刺探我心中的秘密。鸚鵡是從逝去的俊乘房重源那兒得來的,我與它不即不離地生活了十年,從未發現過這傢伙如此聰明。陳和卿改變了對它的看法。
「好像越說越接近真相了呢。你去拜見實朝公的時候,到底抱著怎樣的心情?這一點請你務必說說。」
「不要,不要啊!饒了我吧實朝大人!」
在由比濱的海灘,滑川河河水注入大海,那附近有一艘大船。船底深深埋在沙子里已有五年多了,侵襲而來的海風和波浪都不能撼動分毫,船如同畫中無用的多餘之物一般被丟棄在這裏。船舷高得需要仰望,像城牆一樣矗立,裝飾船首的那朱泥金漿的古怪龍頭正下方,高大的破浪木反向折回船底。這艘船不像是日本製造,可能是海風把它從遙遠的大宋刮來,擱淺在這鎌倉海邊的沙灘上。
一次,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隻鸚鵡,飛進了大船里的寢宮,像是誦經似的扯開嗓子叫道:
「唵 阿謨伽 尾盧左曩 摩賀母捺羅 摩尼缽納摩 入縛羅 缽羅嚩多野 吽!」
將軍的寢宮是建在大船後方的宅邸,與其說宅邸倒不如說塔樓更為貼切。塔樓差不多兩丈高,唐破風的屋頂裝飾著金鳳凰,塔樓的四面安裝有窗、門和欄杆,從外面看處處塗滿了硃紅色。這些上面都講過了。
美人有些不知所措了,問道:
「實朝大人請放心。我一直在這兒守著,將軍住的寢宮可是誰都沒進來過,一切安妥。大人您看,船帆任何時候都可以升起。」
「嗨,那是什麼!真是大得驚人的傢伙!在博多津都不曾見過那麼大的船!」
說到這兒鸚鵡再次笑了。
將軍從未到過這個寢宮,備置的傢具也是一件都沒有。空蕩蕩的房間里,在海蛆爬來爬去的滿是污垢灰泥的牆上,不知誰掛了一幅古色古香的綉帳,許是大船竣工之時,有人將它作為裝飾掛著,最後竟忘記取下來了吧。綉帳上的圖案是樹下美人,在黃綠色的底布上用深藍色、綠色、紅色和紫色的線縫就,金線銀線突出重點。隱約浮現出一幅天平時期的豐腴美人像。
美人在這兒片刻不得安寧。在被遺棄的大船寢宮裡,海面來的海風從門縫徑直吹進來,濕氣從腳底悄然潛入,螃蟹和海蛆旁若無人地從眼前經過。美人期待見到年輕的鎌倉右大臣,祈願他與自己親切交談,這些期望讓她甘願忍受這種種不如意,默默地靜候在寢宮裡。她堅信實朝大人一定會來的。實朝大人不顧周圍人的反對,特地派人建造這艘大船,就是為了親自乘坐。美人就這樣堅信著,時常喃喃自語。
那令人無法忘懷的蒼白的臉上揚起微微的笑意,頭瞬間就消失了,只留下濃濃的暮色。
就這樣,美人名副其實地香消玉殞了。剛才的情景像是一場夢,螃蟹既不是陳和卿也不是實九九藏書朝,螃蟹本人再怎麼想,也必須承認自己除了是螃蟹,做不了其他人。不對,螃蟹本來就不是人,所以我叫它本人,或許頗為可笑吧。
「我欺騙他?說得真難聽,是他自己招騙的。」
鸚鵡咕嘟咕嘟地笑了:
「看吧看吧,托你的福,之前對誰都閉口不談的秘密,今日對你鬆了口咯。」
鸚鵡一聽就咕嘟咕嘟地笑了。
「說到俊乘房,陳和卿先生,你和他不分伯仲啊。」
面對陳和卿略帶嘲諷的話,鸚鵡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不過,你這衣服太破了。上面堆滿陳年的灰塵,黑乎乎的。縫在脖子周圍的玻璃珠也讓你很壓抑吧。這珠子,連同身上的舊衣服,乾脆扔掉算了。如果你同意的話,允許我用這個鉗子幫你剪開,好嗎?」
「您可來了實朝大人,我是等了有多久啊!但我一刻也不懷疑,總有一天您會進來的。」
這暫且不提,陳和卿是甲殼在下仰面躺著的,雖然沒有看到盔甲一樣多節的白色腹部,但稍微轉動一下眼珠子的話,就能看到比身體大得多的紅色巨鉗和長著短剛毛的八條腿。不對,最初以為是八條腿,但細看之後才發現只有七條,少了右邊最下面一條。和之前的大腿比起來,簡直小得可憐,讓他無法想象這就是自己的腿。然而這七條腿的關節生猛有力,不停地微微顫動著,好像與陳和卿自己的意志沒有半點關係。
「我也是從俊乘房那兒聽來的呀,所以才能把育王山的靈驗說得跟親眼所見一樣。現在想想真是作孽啊。」
「你剛才問我為何騙他,我也不知道。我既不是為了坐上那艘大船出海,又不是企圖用花言巧語讓將軍拿出錢來。一直到有緣拜見實朝公,我腦子裡是壓根沒打過那樣的算盤。可拜見實朝公的時候,我也不知怎的,就把那些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事後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鸚鵡滿不在乎:
「反正是玩具,當然會毀掉啦。那大船即使出海也會弄死人的。至少還因為船沒動,實朝公晚兩年才去世。這也是我不服氣的地方。過幾天我再去看一次吧,看看已故實朝公夢的殘骸。」
「沒關係。我們不是要去育王山嗎?在育王山藏著舍利子的金塔銀塔下面,有一座金光閃閃、佛蓮覆蓋的琉璃池。天人們都在那裡沐浴,誰都不會覺得赤身裸體難為情。」
「可是,脫了衣服,我就光著身子了。」
「喲,說話了呢。看來不念光明真言是不行的了。這可是醍醐寺的俊乘房重源師傅教的呢。重源師傅說了,這個咒語隨時隨地都可以念。」
如此寫作,估計會引起讀者的懷疑吧:哎呀,你說鎌倉時代的日本會有床嗎?很久以前在正倉院就有完好保存下來的床,更何況陳和卿生在大宋,而且工匠手藝高超,即使到了日本也沒有拋棄在故國時的習慣,喜歡像以前一樣睡在自製的床上,這不足為奇吧。
陳和卿一邊揮動著左右兩隻大鉗子,一邊向美人的腳邊逼近。
「是啊,就是那樣吧。假如我拜見的不是實朝公,而實朝公也不是二十四歲了仍然膝下無子的話,我肯定不會那樣說。」
如今美人只能寄希望在這徒勞的期待上,但很久之前,她也得到過周圍富貴公子的追捧,有過可稱得意巔峰的輝煌時期。從前,在每次例行的儀式上,她都會被懸挂在大廣間的橫樑上展示,此時眾多女人和孩子都會用讚美的眼光盯著她讚歎:「哇!多美的綉帳啊!」只要一想起這些,美人都忍不住揚起嘴角。這也是她對已逝王朝的懷念吧。
「那請你告知我一個真相吧。比如說育王山的事,你到底是為什麼欺騙實朝公?」
美人的頭髮是真正的頭髮。話說這幅陳舊的綉帳是為藤原家一位英年早逝的小姐祈冥福做的,當時有直接將已故之人的頭髮和骸骨往紙上浮水印、然後綉在布上的習俗。這位美人氣質極其高貴,也許是認為自己的血脈,通過畫里的頭髮與遠古的權貴read.99csw.com緊密相連吧。
「真的很般配呢。大船從未出過海就爛了,而你連男人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就成老處|女了。你再怎麼等,實朝公也不會來的。來的只有在這寢宮到處亂爬的紅螃蟹。你看,這居室到處都是螃蟹。是啊,你的對象要是螃蟹,最合適不過啦。」
陳和卿一踏進寢宮,耳邊就響起尖銳的女聲:
「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從不喜好男風,但不知怎的,對實朝公我有一種特別的好感。從第一眼看到這個人開始,就想助他成就一番事業。之前為俊乘房做事並非我所願,但是為了實朝公,我想拿出所有的本領,全力為他成就事業。我自己沒有孩子,並不了解當父親的心情,但對他的好感應該就和為人父的心情差不多吧。」
將軍的寢宮在甲板上建得格外高,還需一段時間才會被水淹到,暫時沒有危險逼近。它像被敵人包圍的天守閣一般,孤傲地暴露在海風中,超然地俯視著下邊湧來的浪花。實際上,唐破風的屋頂上裝飾著黃金鳳凰的寢宮,和後來的天守閣非常相似。
陳和卿爬到綉帳前,向美人輕輕作揖,開了口。他的回答平穩流利,沒有絲毫停滯:
「那可不行。被發霉的線牢牢縫在這底布上根本沒法活。想要和我一起出海去唐土,首先就必須從古老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只有從底布里走出來,深呼吸一下,你才明白這四百七十年來你是多麼不自由。」
鸚鵡卻是越說越激動:
說著,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殘忍的喜悅,陳和卿不知不覺從口中噗嗤噗嗤吐出泡泡。螃蟹興奮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吐泡泡。只要一想到自己就是實朝,陳和卿覺得不管提什麼無理要求都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
地上散落的斷線和玻璃珠,很快就被從門縫刮進來的海風吹得乾乾淨淨。
「你不知道啊?很久以前,鎌倉有位年輕的將軍早早死於非命,他生前曾命一個叫陳和卿的宋人,耗費數百萬黃金建了這艘大船。那宋人在重建東大寺中也是立下大功的。將軍似乎準備乘著大船前往大宋,可惜船造得太重了吧,數百名船工站在水裡用拖網拉,船也絲毫不動,最終撲通一下沉了下去,沙子淹沒到船身。這艘船以前裝飾很華麗的,但時間流逝,顏色脫落了,木材也腐爛了,最後就如此落魄不堪咯。耗費了巨資,就這樣白白地腐爛了。」
這艘船曾是自己督促鼓勵數百名船工按照自己的設計建造的,變成螃蟹之後的陳和卿心中已沒有半點記憶。他似乎被什麼東西吸引一般,用七條腿在濕漉漉的沙灘上疾走。即便是少了一條腿,也不覺得有什麼不便。
「你不想信就不要信好了,從未出過海的船就這樣爛在沙子里,有誰會相信。可大船的確是一天天地爛掉,這是個不容爭辯的事實。而且,你的命運也和這艘大船休戚與共啦。你倆真是般配得很啊。」
「喂,吵死了。你給我注意點,你以為這是哪裡啊!」
靠近一看,果然能清楚看出大船一天天更加頹落的痕迹。船尾上正舵都被扯了下來,船前桅杆和主桅組成的帆柱由於風的原因,雙雙從底部折斷,曾經飄掛在主桅杆上當作海神降魔護船符的蜈蚣旗是想看也看不到了。除此之外,甲板上亂七八糟堆放著的鯉魚旗、風向旗、風幡和不知是什麼的吉祥物之類,全都不見了蹤影。曾經醒目的硃紅色船側柵欄、屋頂形船篷的欄杆、唐破風和花頭窗的窗框,現在都明顯褪了色,到處是模糊不清的剝落斑點。至於船首的龍頭,就更九-九-藏-書不用說了。
「你胡說八道。你以為實朝公為什麼讓人建造這艘大船、這個寢宮?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就在最近實朝公打算乘坐這艘大船去唐土,去參拜他心心念念的育王山。就是說了,你們這般鳥類也不會明白的。」
「但是,你造了一個巨大到愚蠢的夢,哦不,是巨大的玩具。」
不論哪兒都有消息靈通的人:
「我第一次知道日本,還是在難忘的臨安青樓里看到妓|女手裡所持的日本扇之時。看,就是和這個一模一樣的紙扇。我那時才十八歲。」
洶湧而來的波濤聲不斷在無人的沙灘上怒吼,美人一心一意等待著。
美人哭著喊著,但無濟於事,陳和卿用他那長著剛毛的七條腿扯住綉帳,首先舉起右邊的鉗子咔嚓剪開裙帶,然後舉起左邊的鉗子噗嗤剪開上衣的胸扣,接著就是機械地繼續手上的動作,交叉地揮動左右兩個鉗子剪這邊剪那邊,沉醉於自己的手藝中,盡情享受。
醫王山正是育王山。而且原文也寫道,實朝六年前也做過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是育王山長老轉世,這一點與和卿所說剛好若合符節,將軍因此大為感動。所以實朝公被騙,也是自己做好了鋪墊才招致的。
「我忽然想起來,你知道育王山吧?」
美人氣得柳眉倒豎:
船整日整夜泡在水裡,船底的木板已經腐朽過半,沾滿了水垢和藍色的藻類。對藤壺、烏帽子貝、龜足這些小海洋動物來說,這兒是繁衍種族的理想場所。常常有一片淺黑色影子一般的海生物在貨架板和甲板上一閃而過,仔細看能看出那是一大群海蛆。還有螃蟹,擺出一副「這是我地盤」的模樣在大船上橫行。鎌倉的海里螃蟹極多。由於弁慶剛去世不久,弁慶蟹的叫法還沒有傳開,讀者在此只須將其想成是有紅色甲殼和鉗子的勇猛螃蟹就好。被人類丟棄的大船,如今全被海蛆和螃蟹佔領了。
「嗯,我也同意。是俊乘房提拔了當時在大宰府無所事事的我,把我帶到東大寺著手大佛鑄造之事,可我從未見過像他那麼難對付的和尚。就像你說的,俊乘房赴宋的事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赴宋三次怎麼看都像個笑話,真要信那種花言巧語,豈不是跟自誇要去法性寺出家一樣。話又說回來,俊乘房的弟子空諦從室生寺的五環塔盜取捨利子之時,由於我和空諦同是宋人,所以難逃干係。然而,事情或許真像世間流言所說一樣,其實是俊乘房從中作梗吧。但說到底,我覺得俊乘房喜好舍利子,喜歡得太反常了。」
美人臉色變得蒼白,顫抖著聲音說:
「但是,用鉗子剪的話會痛嗎?」
「那個巨大的玩意兒現在還被丟棄在由比濱海灘上,遲早會毀掉的。」

美人覺得寢宮是自己的地盤,對這個吵吵鬧鬧的貿然闖入者怒目而視:
說到這裏,鸚鵡啪啪地抖動翅膀飛了起來,從腐壞的花頭窗飛到外面去了。
「別說出海了,壓根就沒在水上浮起過呢。雖然的的確確是艘船,但又不是真正的船。可以說這是前所未見的稀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