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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舟

虛舟

「哦。」
「盒子里裝的東西,想看嗎?想看我就給你看哦。」
不久,仙吉對這沒完沒了的無聊遊戲感到莫名的生氣,幾乎要受不了了。自己被女人當猴子耍、當孩子待,心裏又懊惱又可憐,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其實,仙吉的頭在兩人手裡拋來拋去,左右來回地飛,表情悲傷,眼淚似要奪眶而出。女人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笑著安慰他說:
這是從東京飛往歐洲的國際航班,大型噴氣式客機起飛已有三個多小時。飛行高度一萬米,時速九百二十公里。窗外是一團團灰色的雲團,在陽光照耀下十分晃眼。飛機飛行穩定,光看窗外的景色都不知它是否在飛。友彥為了打發無聊時光,伸手將耳機戴在耳朵上,耳機是乘客專用,在座椅上配備的。友彥打算欣賞自己喜歡的搖滾樂隊的音樂。他剛用手指撥開開關,突然從耳機里傳出快節奏的洶湧洪水聲。洪水的聲音巧妙地伴著搖滾節奏,不知是誰的聲音清亮悅耳地唱道:
這東西,漂在水上時確實像船,可近看又與普通的船隻迥然不同。首先是形狀,像香盒一般扁平又圓滑,直徑約是三間有餘,上面是松脂加固密封的玻璃拉窗,底部像鋼筋一般用南蠻鐵板鋪滿了船底。總而言之,說它是飛碟狀的小型潛水艇更為貼切。船底用鐵板鋪滿,大概是為了遇上大浪或碰撞巨石時仍能堅固不摧吧。上部是透明的玻璃,俯下身便可看見船隻內部。赤身裸體的漁民們,一個個湊近了玻璃細看,吃驚地發現船里居然有一個頗具異域風情的女子。
隨後歷經幾多世代,宇多法皇的皇子中有位兵部卿有朋親王。竟想不到,天狗王子作為親王的嫡長子出生了。正像應了從前的誓言一般,他做了法師,成為比叡山的僧人,法號明救。他師從延昌僧正,順順噹噹地出人頭地做了僧正,被任命為天台座主第二十五世,世人稱之為凈土寺僧正。這位法號明救的僧人,據《榮花物語》和《紫式部日記》的記載,即為天狗轉世,也有一種說法,說他是弘法大師門下臭名昭著的弟子真濟的轉世。總覺得此人形跡可疑但又不乏趣味,然而本文只點到此處,不做他講。
「這是南蠻上好的酒水,請公子品嘗。」
「爸爸,剛才發生了一件怪事。」
友彥一想到要在以九百公里時速疾速穿行於亞平流層的噴氣式客機上自|慰,就感到興奮異常。老實說,早想在飛機上干一回,但總也拿不出勇氣,也碰不上機會。還是中學生的友彥,哪有那麼多機會坐飛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眼下,只要想想空姐方才碰觸自己的手時露出的笑容和姿態,就足夠了。友彥毫不猶豫地拉開了褲子的拉鏈。年輕人達到高潮並不難。
寂滅為樂。
小時候,仙吉跟著村裡八雲神社的神官學習讀書寫字。有一次,神官還給仙吉看了一張屏風式的萬國地圖。想到原來在經常眺望的大海彼岸,有那麼多的國家,那麼多毛髮顏色不同的人,仙吉就覺得恍恍惚惚的,像要失去意識一般。不過之後,仙吉的心裏並沒有萌生要逃出去的念頭。仙吉從幼時開始便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孩子,他作為村裡有權勢的世襲地主家的兒子,十六歲了仍不用工作,要說任務吧,就是在祖父和父親的庇護之下舒舒服服地成長。多年來沒有一樣嗜好,不像村裡的漁民打牌嗜酒什麼的。仙吉唯一的喜好便是收集那些散落在海邊的大小貝殼。可就連這點喜好,也讓父親仙太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村裡的漁夫們用輕視的目光看著他。撿了貝殼又能怎樣?不能用來干這干那啊!仙吉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對他而言,無論是貝殼還是萬國地圖,都象徵著大海彼岸未知的世界,能夠毫無緣由地讓自己心情愉快,僅此而已。
「嗯,請長老告訴我們。」

大家屏氣凝神,仙右衛門搖了搖自己鬢髮斑白的頭,壓低了聲音:

「您進來這麼久了,我擔心您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您是不是不舒服啊?看上去臉色發青的。」
當時常州的漁民連兜襠布都不|穿,到處是同出生嬰兒一樣一|絲|不|掛的漁民。被這樣一群人透過玻璃窗恣意圍觀,女子沒有絲毫害怕,表情出乎意料地淡然,只一味恬靜地微笑,看上去彷彿超然物外,靈魂在夢幻境界暢遊,多少有些巫女的感覺。漁民們覺得女子很像是被狐妖附了身。
是生滅法,
友彥哪裡睡得著。他腦子非常清醒,跟上了弦似的,甚至全身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上涌。才十來歲的男孩子,精氣神足得很,怎可能乖乖地坐著一動不動?但沒什麼事又不能在機艙里晃悠。這是怎麼了?友彥也不想聽音樂了,萬一又聽到同樣的歌聲那不是嚇死人,可不聽又覺得心裡不安得難受。哎,聽一次就夠夠的了,要再聽第二次,精神就得失常了。
究竟自己是如何成功潛入虛舟裏面的,仙吉事後全然記不起來了。總之,當他有知覺的時候,他已經面對面跟女子坐在虛舟里了。女子嫣然一笑,拿起類似紅酒的飲品倒進玻璃杯里,端到仙吉身旁,那飲品如血一樣。煤油燈照得船內一片亮堂。
女人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爬起來,向角落裡的盒子走去,說道:
從前,天竺有個天狗的王國。一日,國王和王子一時意氣,打算翻越大雪山(喜馬拉雅山)到震旦(中國)去。這時,王子耳邊響起了冰河解凍、河水奔騰的聲音:
「原來如此啊。可盒子裏面的東西呢?」
仙吉閉著眼,聽得心醉神迷,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法文恣肆的聲音連綿九*九*藏*書不絕,響徹整艘船,仙吉任由自己浮在上面,漫無目的地被帶向無邊無涯的空間。
「嗯,沒錯。我來告訴你們詳情吧。」

同一日,將近中午之時,仙吉失蹤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一片嘩然。過了幾日,依舊不見他的行蹤。村裡人的心底似乎早將仙吉的失蹤和虛舟聯繫在一起,但鮮有村民敢明目張胆地出口散布謠言。不管怎麼樣,這可是醜聞啊!首先第一點,村民對長老的家族都心存敬畏,而且,對說不明道不清的古怪事情,每個人其實都懷著畏懼之念,這在當時可想而知。
「如果你不希望命|根|子被咬斷的話,還是放棄為好。」
生滅滅已,
諸行無常,
仙吉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他和那女子是用什麼語言溝通的?如何讓彼此的想法得到了理解?為什麼兩人能夠語言相通、進行交談?他也不明白。總之他們就是通過彼此的聲音,毫無障礙地進行了交流。
「是友彥嗎?剛才你聽到你父親說話沒有?我聽說你在耳機里聽到奇怪的聲音是嗎?那太奇怪了。如果你有什麼要求,要清楚地告訴我們啊!如果你對我們空姐的服務有不滿意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可你不能把危險品帶進廁所里來!」
但村裡的村民們都暗暗相信,仙吉定是坐上虛舟逃走了。這不過表明,世人對日常邏輯範圍之外的虛舟這一事物,寄託了巨大的信仰。照此說來,仙吉也定是具備了超出常人的本領。村民們只能嘰嘰咕咕些歪理,去解釋他們無法了解的事情了。
「嗯,是嗎?」
仙吉在沙地上站了好一會兒,出神地望著眼前這幅動人的奇景。海水嘩嘩地濡濕了他的光腳丫。他撥開海水,一點點靠近那扁平發光的巨大球體。
不知何時,女子的頭回到了她的身上,仙吉的頭也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鬆了一口氣,可還是覺得自己難以控制懊惱的心情,終於咬住了嘴唇。於是女人開口了:

「不用,我從不喝酒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
大家都爽朗地大笑起來。
友彥大為震驚。很顯然,那不是歌手的歌聲。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唱?他摘下耳機,不由自主地向周圍望去,唱歌的似乎不在附近。旁邊座椅上,友彥的父親從剛才就在打著盹兒,不光父親,大部分乘客都厭倦了長時間飛行,也沒有精神彼此閑聊,各顧各昏昏沉沉地靠在座椅上。飛機彷彿在追逐著太陽,看不出是白天還是黑夜,太陽不論何時從不落下。這也增添了乘客飛行途中的倦意。
「哎,我說,那女子手裡拿著的盒子,到底裝的什麼東西?看起來相當寶貝。」
「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了。只要用磨刀石磨平那女子尖銳的牙齒,或是給她灌酒,趁她酩酊大醉之時把牙齒拔掉,這樣一來,她就理所當然能接待男人了。」
寂滅為樂。
「我哪有哭!」
「不知是俄羅斯還是英吉利,也不知是暹羅還是柬埔寨,我猜那女子是蠻國國王的女兒。她嫁往他國了,卻背著丈夫與人私通,事情敗露后,女子的情夫馬上被斬首。不過,女子好歹是國王的女兒,怎麼可能被輕易殺掉?於是她被趕上虛舟,隨海逐流,生死聽天由命。」
還是沉默。
為何自己暈乎乎的?仙吉最初並不明白。等到事情完了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到虛舟來不為別的,只為體驗女人的滋味。這時他默不作聲,緊緊抱住女人的身體,意在表明自己的謝意。其實,他來到虛舟上,只是為了抱抱這女子而已。仙吉閉著雙眼,仰面躺在地板上。
享和三年癸亥年的夏天,五月八日過午時分——當時常陸國還是幕下寄合小笠原越中守的知行地——在原止村的海濱,漂來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物件。更準確地說,是因為村裡的漁民看見遠遠的海面上漂著一個像船一樣的東西,於是划著小船出海,用網將它拉至岸邊。
「很奇怪哦,你明明是男人怎麼還哭呢?你已經十六歲了呢!」
友彥簡短地回答,又啪嗒一聲關上了門,好像要把人世間的動靜斷然拒於門外一般。他一想到空姐吃驚的臉龐,就覺得好笑。
「喂,友彥,你怎麼了?在幹什麼?是不是不舒服?要是不舒服跟我說,不要悶不吭聲好嗎?你聽見沒有,倒是說句話呀!」
女子看上去二十歲左右,膚若白雪,眼睛碧藍,如燃燒般鮮艷的金髮長長地垂落下來,白皙的容顏美麗得無以言表。雖然她像中國人一樣身穿輕羅與褲裙,但無疑是西洋女人。話雖如此,常州漁民們從未見過西洋女子,對這個從彼岸突然出現的金髮碧眼的女子無不感到驚奇。當然,語言不通的漁民們無法詢問女子從哪裡來,只好遠遠地圍著,戰戰兢兢地隔著玻璃拉窗看著船里的女子。
再接下來領班也過來了。意識到是個中學生在廁所里,他反而驚慌地說:
五月九日黎明,村裡的漁夫們向read•99csw.com海濱走去,開始拉起他們的大圍網。他們吃驚地發現,昨天夜裡還漂浮在岸邊的虛舟已經不知去向,蹤影全無。昨天夜裡沒有刮颱風啊,難不成是一夜之間,被大浪重新卷到大海里去了?除此之外想不出什麼理由了。漁夫們馬上划著小船駛向大海,設法查知虛舟漂到了何處,但最終無功而返。
「你是從哪兒聽來的?真讓人毛骨悚然。」

「不行,絕對不行。會養成壞習慣的,快去睡覺!」
故事到這兒還沒有結束。還有兩個相關的插曲得說一下。一個從時間先後順序來說屬於后話,還有一個發生在很久以前。
那天夜裡,在原止村長老仙右衛門寬敞的府邸,昏暗的土間對面有塊烏黑髮亮的橫框,四五個漁民不約而同聚集在這裏。他們坐了下來,個個臉上都帶著鬱悶的神色。如果是魚倒還好,可這是拿到市場上換不來一文錢的異國女子,我們該拿她如何是好?大家都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個從海上帶回來的了不得的「獵物」。不,那不過是借口,其實他們各懷鬼胎,對異國女子的強烈好奇心讓他們夜不能寐,不由自主地溜達到長老的府邸。不能眼睜睜看著岸邊的這個女子餓死啊。雖然有些浪費,從明天開始得給她提供食物了吧。甚至還有人一本正經地提出,要不要考慮報官。大家一味地正兒八經商量著,其實,每個人心裏只希望趕緊轉移話題。
「父王,我聽見冰河河水發出奇妙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
說完,天狗國王潸然淚下。但王子昂然地抽|動著鼻子對父親說:
「好像是要劫機呢!」
「算啦,都十六歲的人了,早就不是小孩子啦。像我這種,十五歲就偷偷去嫖妓了。仙吉嘛,看起來老老實實的,老爸不在旁邊的話,都不知道會做些什麼呢。」
這時仙太郎發現兒子仙吉仍混在座位當中,於是厲聲喝道:
仙吉躲在被窩裡豎起耳朵,他可以聽見浪頭拍打海岸那有規律的聲音。從兒時開始,不,是從出生以來,聽過千遍萬遍、已經聽慣的聲音,不知為何今晚卻奇怪地縈繞耳旁久久不能散去。仙吉霍然起身走出走廊,在這兒他可以隱約看見烏漆抹黑的森林對面那片海洋,現在是連星星都沒有的五月暗夜。在仙吉的腦海里,不覺浮現出白天他混在村裡漁民中間,透過虛舟的玻璃拉窗瞥見的那個女人的白皙容顏。
接著來敲門的是友彥的父親。父親很明顯是清醒了,在門外叫道:
諸行無常,
事實上,同一天同一時刻,仙吉和虛舟同時失蹤了,但沒有任何具體的證據將他們聯繫在一起。路邊雖有仙吉脫下的木屐,卻不能作為仙吉到過海邊的證據啊。此外,即便他到過海邊,他有什麼理由要坐上虛舟逃走呢?他和那個只會說蠻語的女人怎麼能溝通呢?如此種種,皆是否定的理由。
「什麼?你聽見了?我一點都沒有聽見啊。哎呀,我真擔心你的將來啊。你聽到的大約是法文,那是遠比我們天狗狡猾的佛家那伙人作的法文。他們以我們天狗為仇敵,企圖破壞我們的天狗王國。這些傢伙拚命地追趕我們,誘惑我們,想方設法讓我們屈服。因為你身為王子,他們肯定會盯著你不放。只有被盯上的天狗,才能聽到他們唱的法文。」
過了一會兒,一個愚笨不堪的男子終於忍不住了:

是生滅法,
於是他叫住從身旁走過的身穿軍服式樣制服的空姐,問她要了一杯果汁。空姐遞過果汁的紙杯時,兩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塊兒,紙杯晃了一下,果汁灑了一些在摺疊桌上。空姐覺得過意不去,對友彥微微一笑,這讓友彥難忘極了。
諸行無常,
「沒有的事,你不要擔心我。」

仙吉看呆了。可他雙眼緊隨著女子的舞姿,心裏還是挂念著一件事,那便是前面提到過的盒子。他偷偷看了看四周,發現盒子正靜靜地放在圓球的一個角落。難道真如祖父所說,盒子里裝著滿是鮮血的男人頭嗎?裏面真有情夫的頭在瞪大眼睛怒視著嗎?想到這兒,他又看向正在跳舞的女子,很奇怪,女子肩膀上的頭不見了!她正一邊跳舞,一邊雙手舉起自己的頭!女子像拋球一樣把自己的頭拋向空中,又雙手接住,接了再拋,拋了再接。仙吉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千真萬確。
「不能那樣。至今為止已經有好幾個像你一樣放出大話而出走的年輕人,但最終都輸給了那法文的誘惑,個個到了遙遠的日本一帶,杳無音訊不知去向。你還是盡量小心水吧,千萬不要到海里去,父王這都是為你好啊!」
然而,機艙里的喧鬧始終沒有穿透金城鐵壁般的廁所,傳到友彥耳中。
「爸爸,你聽聽,這個耳機里有唱諸行無常的歌聲呢!明明是搖滾樂隊的歌曲。」
「我不是反對長老的意見,只是我不認同那女人是個淫|婦。雖是個蠻國女人,倒也頗有姿色。只看一眼,我就深陷其中了。」
女子從盒子里雙手取出的確實是男人頭。但仙吉發現,這頭不是別人的,正是他自己的!他愕然了,幾乎停止了呼吸。仙吉趕緊用手摸了摸肩膀以上的部位,頭的地方已空空如也。頭何時脫離了自己的軀體跑進盒子里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日復一日,仙吉的內心深處仍然沒有逃到海外的念頭。不要說海外,仙吉甚至很少離開自己出生的村莊,連走出自己家門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仙吉對此並沒有感到特別的急躁和不滿,對他而言,「出逃」這個概念與他無緣。因此,在五月九*九*藏*書八日的那個夜晚,仙吉趁著父親和村裡人一邊喝著米酒一邊圍坐笑談之際,突然離開家徑直走向海邊,這也絕不意味著他意圖失蹤,只能認為是有股超越他本人意志的力量起著作用。
「好吧,你真固執。那我為你做些什麼好呢?我給你跳支舞好嗎?」
「好了,好了,不玩了。你好像並不喜歡這個拋球的遊戲嘛。」
突然,女子像扔球一樣用力將自己的頭扔向仙吉的膝蓋,仙吉馬上雙手接住。女人的頭在仙吉的膝蓋上笑吟吟地低語道:

穿過松林,來到海邊,仙吉大吃一驚:明明是沒有星月的夜晚,在水上漂浮的虛舟卻像巨大的螢火蟲一般,全身微微發出青白的磷光,就像是送精靈的夜裡放流在海上的燈籠。仙吉突然記起小時候,那時母親尚在人世,她背負著仙吉到附近的河上看人們放燈籠。虛舟發著磷光,大概是船上點了煤油燈吧。而且,附近的海面上好像棲息著無數的夜光蟲,每當波浪湧來,那些蟲子就和虛舟一起,一閃一閃地搖曳在海上。
聲音像音樂一樣持續不斷地迴響。天狗王子心生疑慮:
euphorie。友彥腦海里突然毫無緣由冒出這個詞。這不是從學醫學和德語的堂弟那兒聽來的嗎?euphorie,日本人竟把它翻譯成這麼奇妙的詞兒——多幸症。聽說尼採在發瘋前,曾目睹世界明晃晃得嚇人,似乎也是因為euphorie。euphorie,就是無限的陶醉。我和尼采一樣,終究也患上了euphorie?
立誓后,天狗王子忽然當場消失了蹤影,不知去向。
對於領班沒頭沒腦的提問,友彥還是一言不發。他好像沒有在聽。總之我得了euphorie嘛!友彥漸漸變得愉快起來,終於進入真正的euphorie。
天狗王子聽罷,頓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巨大衝擊。如今自己要毀掉水聲的決心已經全然消失,父親的訓誡早已拋于腦後,皈依之心油然而生。
仙吉確信自己沒有聽錯,確實是女子的小便在清脆悅耳地唱著法文。聲音越來越大,很快響徹整個船艙,清晰嘹亮的聲音似要從內部震破這小小的虛舟。
在座的人紛紛感嘆。說完了該說的話,仙右衛門一副「剩下的麻煩交給你們了」的模樣,咯吱咯吱登上二樓睡覺去了。上了年紀后,仙右衛門習慣喝些酒早睡。長老退席后,氣氛不再嚴肅,明顯活躍起來。仙右衛門的兒子仙太郎從廚房拿出米酒,除了十六歲的兒子仙吉之外,在場的人紛紛伸手拿碗。原止村有名的花|花|公|子長助姍姍來遲,一副蹭酒喝的樣子,馬上奪過話語權,沒完沒了地把話題往下流的方面扯。
「不會是劫機吧!」
「冒昧打聽一下,為何這河水不停地念唱法文呢?」
「嗯,我活到這個歲數還沒見過外國的觀音娘娘呢,今晚真想去搞她一下。」
「可是,你鼻子旁邊還有淚痕呢!你看,在這兒。」
門開了一條細縫,方才那個空姐一臉為難地站在門外:
「父王不要擔心。孩兒現在就順水而上找到它的盡頭,把那鬧人的法文捻碎,消滅它。」

「依我看,那盒子里裝的很可能是人頭!」
話音剛落,在場的氣氛馬上活躍起來,眾人各抒己見,彷彿捅了馬蜂窩一般熱鬧。
諸行無常,
父親半睡半醒,提不起勁兒似的回答。
這時有人出來調解了:
友彥想得心煩,便對睡在一旁的父親說:
「什麼?人頭?」
「那女人的私處長有白色的牙齒。所以,不管多少次把女婿迎進門,男子都會在一夜之間因為陽|具被咬斷而悲慘死去。那可是死得鮮血淋漓啊!父母困擾至極,才不得不把這沒規矩的女兒送上虛舟隨海漂流。」
「既然如此,我們一同拿些米酒到海邊把那女子灌醉吧!」
生滅滅已,
生滅滅已,
「別胡說八道啦,是你聽錯了。」
第二個故事,地點從印度開始說起,到日本的比叡山結束。時間大約是在古代。要指出的是,《今昔物語集》里也有同源的故事。
「早說嘛,你乾脆到海邊找她吧!她一個人睡也是寂寞,說不定會好生招呼你呢。」
不知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友彥自己也不清楚,這時廁所門外傳來了咚咚咚的輕微敲門聲。這期間,時間一片空白,友彥的意識完全遊離在天上。
父親似乎有些惱了,又閉上了眼睛。這小子,從小就喜歡一驚一乍的,現在都中學生了還是一點沒變。我要是事事都當真,豈不是要瘋了?哎呀,我睡得好好的,拿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吵醒我,真是的。什麼諸行無常,好笑,說什麼不好非要挑諸行無常來說。話說回來,我記得好像《寶物集》里這麼說過:諸行無常乃升天智慧的階梯,是生滅法乃淌渡愛欲之河的船隻,生滅滅已是跨越刀山的車輪,寂滅為樂是出生凈土八相成道的證果。呀,我也凈記些無聊的東西。哎,我再睡一會兒。read.99csw.com
寂滅為樂。
喝完果汁,友彥索性起身,向通道盡頭的廁所走去。並不僅僅是感覺到尿意的緣故,更因為陽物冷不防勃起,撐起了褲襠。
仔細一看,女子左邊的腋下,挾著一個二尺左右的方盒,看上去對她很重要,片刻都不離手。船里鋪著厚厚的南蠻絨毯,絨毯上面有罕見的、獨具匠心的帶帽油燈,還有裝滿二升水左右的瓶子、裝著貌似鮮血般紅酒的瓶子,以及點心、熏肉之類的物什,再有就是雜亂無章放著的玻璃餐具。一眼便知道船上只有女子一人,僅憑眼前這少得可憐的食物和飲品,連著幾日勉勉強強挨過來。不過女子看起來絲毫不顯得虛弱。
天狗父親頓時嚇得臉色刷白:
女人敏捷地伸出手指指向淚痕,生氣的仙吉剛想用手揮開她的手指,兩人的手碰觸在一起,就這樣誰也沒有離開,也不知是誰先拽了對方一下,兩人的身體相碰了,緊緊貼在一起。碰巧這時海上的巨浪襲來,虛舟的地板被波浪頂了起來左搖右晃,半蹲的兩個人東倒西歪,承受不住彼此的重量,就人壓人一起倒在地毯上。被仙吉壓在下面的女子,依舊眼裡含著笑。仙吉自然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艷遇,他理所當然地將主導權交給了女子,自己選擇什麼也不幹。他記得平九郎之前還說這女子的私處長滿了牙齒呢,一定是胡說八道。把一切全都交給這女子支配,仙吉覺得心裏踏實。女子也沒有辜負仙吉的信賴,她萬分周到地體貼了仙吉,仙吉感到內心平靜了下來。然而事情卻簡簡單單地結束了。
「哎?這可不像你啊,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這河的上游是比叡山上很有學問的僧人們使用的廁所。是廁所流出來的水在唱著法文。為了守護法文從不唱斷,我們特守候在此。」
沉默。
仙吉趿拉著木屐,從後門悄悄出去,那時四周蛙聲一片。農夫和漁民們都要早起,所以家家戶戶都早早關門休息了。仙吉的木屐每踩響一次,蛙聲便中止一會兒,他心裏過意不去,半路脫下木屐。其實,馬上就要走沙地直通海邊了,反而是光腳好走。
「啊啊,所以女子才如此寶貝,緊緊地拿著那個盒子。」
「你先看對面好嗎?不可以朝我這邊看哦。」
先說第一個。地點在亞平流層,時間我們設定得靈活些,大約是虛舟漂至常陸國后的一百六十年或兩百年之後。
從銚子到平瀉(相當於今天的茨城縣)有一條漫長的海岸線,常陸國的原止村具體坐落在海岸線的何處,誰也搞不清楚。手邊的地圖上找不到這個村子,吉田東伍的《大日本地名辭書》上也沒有任何相關記載,我懷疑這是不是隨便杜撰出來的地名。然而,江戶時期好動筆寫文章的名家雜家,不止一人寫過這個村子,筆者也只好原封不動地延用前人的說法了。
「公子,玩得盡興嗎?」
但是,那個歌聲。那個歌聲,究竟從何而來?友彥茫然地望著窗外。根據常識我們都知道,宇宙隨處有肉眼看不見的電波在傳來傳去。以亞音速飛行的這架飛機也會闖進電波肆意穿梭的廣闊空間,撥開一個個電波群一直往前飛行吧。偶有一兩個電波迷失方向,跑進友彥的耳機里,這不足為奇吧,更何況宇宙滿滿的都是電波呢。可這來歷不明的電波,這偶然飛進耳機的電波聲,怎就能如此完美地融入到搖滾節奏里呢?
「真是異想天開,我覺得你們還是放棄為好。」
「也不知道男女,聲音動聽得很。都不像是人類的聲音!」
仙吉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沒了頭的身子像被遙控著一般走向盒子,恭恭敬敬地雙手將盒子舉起。那是繪有幾何花紋帶描金畫的漂亮盒子。裏面到底是什麼?仙吉只覺得心在奇怪地怦怦跳個不停。
是生滅法,
長老仙右衛門示意安靜下來,緩緩地開口說:
女人方便過後專註地看著仙吉,笑吟吟地對他說。仙吉沒有睜開眼睛。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沉浸在euphorie中的自己。
天童微微一笑,說:
父親依舊不改他的冷淡。仙吉被父親催促著,乖乖地去了二樓另一個房間,卻興奮得根本睡不著。
仙吉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女人似乎在喚醒他的意識一般,再次跳起輕柔的舞蹈,還將手裡的人頭——仙吉的頭——向仙吉的膝上拋去。仙吉也學她,將自己膝蓋上的女人頭扔給女子。女人頭在空中劃出拋物線,仙吉似乎還聽見她發出咯咯的笑聲。女子一接到自己的頭,就馬上扔回給仙吉,仙吉無可奈何,不得不扔自己的給她。兩顆頭在空中幾次擦身而過,左右來回了好幾個回合。
「就連廁所里的水都能念唱出這般深遠的法文,更不用說比叡山的僧人了,他們一定是尊貴得無法想象。我也想一心一意成為這座山的僧人!不,我發誓一定要成為僧人!」
剛想起身的友彥頓時覺得頭昏眼花,腦子像斷了弦一般。他無力地跌回了馬桶蓋上,好九-九-藏-書像再次體會到了高潮。這是從耳朵傳來的高潮。只是,對早熟的中學生友彥而言,這快|感與自己至今為止體驗到的高潮不同,這種快|感的浪潮毫不中斷,亦沒有空虛感襲來,它如電音一般擴大膨脹,一點點地滲透到身體的每個角落。完了,我又聽到了,終究還是聽到了。我沒事吧?應該沒事,有事也拿它沒轍呀!從沒有這麼爽過。於是友彥就這樣閉眼坐在馬桶蓋上,沉浸在持續不斷的快|感餘韻中。
不久,機艙里像炸開了鍋,乘客很不放心,都異口同聲地說:
是生滅法。
「你這小子,居然還沒睡!這種話小孩子家聽不得。快去睡覺,快去!」
「話已至此,你們應該都明白了,盒子里裝的正是那個被殺情夫的頭。事實上,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那是我出生以前了,你們大概都不知道,那時也是一名蠻國女子,乘著虛舟,漂流到我們村子附近的海邊。我聽我父親說過,那艘船上,有個類似砧板的東西,上面放著一顆人頭,一顆鮮血欲滴的人頭。」
大雪山的冰河水從天竺、震旦兩國交界處險峻的流沙蔥嶺(帕米爾高原)傾注而下,滾滾落入長江。王子的獨木船遭遇了翻船的危險,好不容易才恢復正常,得以順流而下。水流依舊響著那段法文,毫不停歇。王子千里迢迢乘船而下,終於眼前出現了震旦的大海。王子想起死去的父親千叮萬囑,萬不可到大海里去。海里的水也在大聲唱著法文,王子很想就這樣折回去了,但轉念一想,既然都來到這裏,折回去太窩火了。於是他把船劃到海上,一直向東劃去。不久過了筑紫的博多津,抵達了門司之關,側耳傾聽水聲,法文的聲音更響亮了。王子越發好奇,又渡過途中的許多小國,到達河的下游,從那裡划著船溯流而上進入淀川,水聲越來越洪亮。
從淀川進入宇治川,法文的聲音更加高亢。駛入近江的湖裡,水聲彷彿就在耳邊。王子明白,自己已經離聲音的源頭很近了。王子抑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從流經比叡山橫川塔旁的一條小溪流里划船而入。念唱法文的水聲清晰嘹亮,王子覺得極其爽快愜意,他忘我地聽得入了神。這時他往河邊望去,發現四天王為首的諸童子正威嚴莊重地守護著河水。天狗王子早失去了當初的氣勢,只覺得嚇得發抖,不敢向前靠近,只好躲在隱蔽處偷看。
女子起身打開扇子開始跳起舞來。垂在身後的金髮飄揚,輕羅舞動,舞姿優美,極具媚態。在直徑只有三間大小的圓球里,女子始終笑盈盈地手腳並舞著,絲毫不覺空間狹窄。這種舞蹈與仙吉平日所見的日本古來的舞蹈大異其趣,屬於快節奏的西洋舞。
「喂喂,別做糊塗事啊!你當這是哪裡啊,這可不是在家裡頭,你不能給別人添麻煩來著。適可而止,趕緊出來!」
平九郎用舌頭迅速地舔了下自己的薄唇:

因為飛機上不止一個廁所,在廁所里閉門不出的少年也不似有過激的想法,領班現實又樂觀地認為,只要乘客們能稍微忍耐一下現狀,好歹能順利到達下一個中轉站的,於是據此向機長做了報告。就這樣,飛機載著友彥以及其他乘客和乘務員共一百幾十人,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繼續以九百二十公里時速飛行在亞平流層中。
仙吉生氣地回答:
就算不抬頭看,仙吉從女子窸窸窣窣解開衣服、又取下盒蓋跨蹲在盒子上的一系列動作,也能猜出她在幹什麼。果然,女子像在排尿一般,發出涓涓的水聲,水聲漸漸變得響亮洶湧。原來,盒子是給女人解決尿急用的呀!祖父還說裏面裝著頭,真是瞎編!仙吉覺得好笑,用很大力氣才憋住沒笑出聲來。這時,水聲調子突然一變,清脆地唱著:
方才迫切的興奮感一下得到了緩解,友彥心情舒暢了。他往馬桶里沖水,排出的精|液同廁紙一起隨著漩渦流進了腳下黑暗的馬桶洞眼兒里。對著自己剛排放的幾億條精蟲,友彥小聲道了聲拜拜,這是他的習慣。這時,從沖洗馬桶的水流里傳來了歌聲,聲聲敲打著友彥的耳膜:
一會兒,一個長得一副狐狸模樣、叫平九郎的男子冷冷地笑著說:
父親諄諄告誡著,就這樣放棄了前往震旦的旅行計劃,同兒子一起返回了王國。很長一段時間,王子都謹遵父親的勸誡,一直警惕著水聲的誘惑,不敢懈怠,就連家門口的恆河都從不靠近。可是,父親駕崩后,王子野心膨脹,想再次探訪大雪山冰河河水的盡頭,找出奇妙法文的發聲之處,這個願望愈發強烈。終於有一日,王子乘著小小的獨木船出發了。
一個打雜的天童走近天狗王子的身旁。王子戰戰兢兢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