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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戰俘集中營

Chapter 05 戰俘集中營

吃完早飯,我們徑直乘上開往布雷登頓學校的巴士,大概26分鐘後到達。我生活的全部就是這兩所學校——不,是兩座監獄。但是布雷登頓更令我恐懼,因為它更沒有意義。在波利泰尼學校,我至少可以學一些關於網球的知識,但是在布雷登頓,我唯一學到的就是我很蠢。
「我的『雞冠』要高一些、尖一些,然後再染成粉色。」
菲利說:「之前如果我打壞拳頭,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糟糕了,至少那時一切就結束了。爸爸是對的,我生來就是個失敗者。」
「你留著剛才那句話對法官說去吧。」
G夫人和G博士為布雷登頓學校制定了許多校規,其中執行最嚴格的一條就是禁止佩戴首飾。因此,我特地去扎了耳朵眼——這是最容易的反抗方式,在我看來,這也是我最後的反抗手段。每天我都不得不選擇反抗的方式,而此種反抗代表著我對父親的一種小小的但絕妙的藐視,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額外的獎勵。一直以來,父親都十分討厭男人戴耳飾。戴耳飾的男人都是同性戀,我好多次都聽到他這麼說。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見到我戴耳飾時的樣子(我不但買了耳釘,連那種戴在耳朵上會來回搖晃的耳環我也買了)。他一定會後悔把我送到離家數千英里的此地,因為我在此墮落,變成了壞孩子。
最後一縷陽光剛剛消失於天邊,機場班車就停在了尼克·波利泰尼網球學校的外面。學校所在的這片區域原來是一座種植西紅柿的農場,因此學校非常簡陋,只有幾間附屬房屋森然地立在那裡,使人不禁聯想起監獄。這些房屋的名字——B樓、C樓——也仿效了監獄的命名方式。我環顧四周,心裏思忖著這裡是不是也會有警衛塔和鐵絲網。更令人不安的是,舉目遠眺,一排又一排的球場盡收眼底。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你是在作弊嗎?」
我從來沒有去過室內大球場,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解釋為什麼我現在會被召到那裡。我跑到那裡,發現加布里埃爾和尼克正肩並肩地站著等我。
尼克慢慢地走到陰暗處,加布里埃爾走到了球網的另一邊。
布雷登頓學校的天花板多已變形翹起,地毯骯髒不堪,整個學校都籠罩在灰暗的色調中——各種各樣的灰色。整幢房子沒有一扇窗戶,因此室內使用的全部是熒光燈;空氣十分污濁,各種難聞的氣味混雜其中,尤以嘔吐物、廁所和恐懼的氣味最為突出,這種氣味甚至比波利泰尼學校燒焦的橘子皮的氣味還要難聞。
老師們並不在意我已把他們拋之腦後,因為我是尼克送來的孩子之一,而他們不想與尼克作對。布雷登頓學校之所以能夠存在,完全是因為每個學期波利泰尼學校都會送來一車付費的學員。老師們深知他們的工作有賴於尼克,因此他們不會讓我們考試不及格,而我們則非常珍惜我們的這一特殊地位。我們認為我們擁有了貴族般的特權,但卻從未意識到,我們因此喪失了我們最有權享有的——教育。
乘務員很不情願地把那個裝有96張一美元鈔票的嘔吐袋遞給了我。剩下的時間里,我一遍遍地數著錢,同時打心眼兒里感激這次帶給我好運氣的那朵「祥雲」。
「現在大獎歸——請來點擊鼓聲——9F !」
「那你母親呢?」
「人都去哪裡了?」
「監獄長」給我加了幾年的「刑期」,我現在只能拿起鎚子回到石堆旁繼續幹活,除此之外,別無他選。

「這意味著全世界只有609個人比我強。在整個地球上、整個太陽系,我是第610位。」我不禁用手拍起電話亭的牆,高興地喊道。
我無法想象我該如何適應這裏以及該如何交到朋友。我想回家,現在就想回家,或者至少給家裡打個電話,但是我不得不讓接聽人付電話費,而我知道父親是不會承擔這筆費用的。我突然間明白無論我多麼需要,我都無法聽到母親或者佩里的聲音,這一點使我驚恐萬分。在自由活動時間結束后,我趕快回到「營房」,躺在床上,等待著自己消失在夢的泥沼中。
「現在發球。」
我還有社交焦慮症。我努力融入周圍的生活,卻常常徒勞無功。在布雷登頓學校,融入大家須以金錢為後盾。學校里的大多數孩子穿著都很時髦,而我只有三條牛仔褲、五件T恤、兩雙網球鞋以及一件灰白格子的棉質套頭衫。上課時,我考慮的是每周我有多少天可以不|穿我的這件運動衫,還要擔心天氣轉暖時我該怎麼辦,而不是思考與學習有關的種種。
「怎麼了,G夫人?」
我試圖觀看乒乓球比賽。即使這項運動,我也遠遠落在了後面。在家裡,在乒乓球桌上,沒有人可以打敗我。而這裏?這裏半數的孩子都可以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真的嗎?」
「他在工作,在米高梅酒店上夜班。」
「安德烈·阿加西,請到室內大球場!安德烈·阿加西,請到室內大球場報到——馬上!」
「兄弟,我昨晚出去玩了幾把撲克,碰上了連贏的好運氣,總共贏了600美元。」
「現在這個時間嗎?她很可能就在家裡。」
「把筆放下。」她說道。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父親不會拒絕任何免費的東西,我的命運已然註定。
「這是什麼?」
「把你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
https://read.99csw.com說:「我正在考慮該如何回復她呢,有什麼建議嗎?」
娛樂中心裏大概有200個野性十足的男孩和看起來毫無柔情可言的女孩,他們分屬於不同的小集團,彼此間界限分明。其中一個人數較多的集團圍聚在一張乒乓球桌旁,對兩個正在打球的男孩大肆辱罵。我背靠著一面牆,打量起了這間屋子裡的人。我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一兩個是我在那次澳大利亞旅行中認識的;那邊那個男孩,我曾和他在加利福尼亞打過球;那個相貌兇惡的孩子,就在那邊,是我的老鄉,在亞利桑那州和我打過一場三盤的比賽,當時我打得異常艱難。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天才,並且極度自信。這些孩子來自世界各地,膚色各異,高矮不一。他們的年齡也差別很大,最小的僅有7歲,而最大的已經19歲了。在拉斯維加斯,我技高一籌、出類拔萃,而現在我只是這個巨大池塘或者沼澤里的一條很小很小的魚。大魚里的王者是美國最好的網球選手們——這些青年超人們在遠處的某個角落裡形成了壁壘最為森嚴的小集團。

「到此為止。」
「是嗎?」
「兄弟,全世界第610位。」
電話那端的菲利沉默不語。然後,他用很輕的聲音問道:「感覺如何?」
遠處漆黑的沼澤最終吞噬了太陽,氣溫也隨之迅速下降。我在我單薄的T恤里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我本以為佛羅里達會很熱的。我下了車,一個工作人員接待了我,然後直接把我帶到了我的「營房」。「營房」空無一人,令人不禁心生恐懼。
另外兩個男孩長期不和,不過主要是互相奚落、嘲弄而已,直到一個男孩加大了賭注,將彼此之間的戰爭升級。連續數天,他都在一個桶里撒尿、拉屎。然後,一天深夜,他闖進了另一個男孩的「營房」里,把桶里的屎尿一股腦地全都倒在了那個男孩的頭上。
加布里埃爾對尼克說:「你得看看這個孩子打球。」
尼克掛斷電話,然後轉動轉椅朝向了我。他沒有做出任何解釋,沒有對我說幾句安慰的話,更沒有問我是否想要這樣。他只說了一句話:「現在回到外面的球場去。」
我最恐懼的就是此刻,白天的這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被視作失敗者,一個學業上的失敗者。這種恐懼如此強烈,以至於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甚至都不那麼厭惡波利泰尼學校了。我開始嚮往起那些訓練,甚至那些壓力巨大的比賽,因為至少我不用上學了。
而最令人震驚的是,這兩個男孩一個都沒有被開除,這極大地強化了這裏的無政府氛圍。
「哇!你打算怎麼處理這筆錢?」
他幾乎是在喊:「阿加西先生!我是尼克·波利泰尼……對,對。是的,請聽我說,我現在要和你說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兒子是我在這個學校見過的最具有天賦的孩子……確實是這樣,最有天賦,所以我打算把他打造成頂級選手。」
「你全國排名第幾?」

「作什麼弊啊?這個嗎?我如果作弊的話,也不會選這門考試,我可是把這些歷史人物和事件記得滾瓜爛熟了。」
「我們知道你們都很渴望在賭場里大賭一把。」她說道,「所以我們想,在安全著陸之前小賭一把可能會使大家開心開心。」
到第一學期期末為止,我幾乎所有的科目都不及格,除了英語。我在文學尤其是詩歌方面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天賦,背誦名詩、創作詩歌,這對我來說都非常輕鬆。一次,老師要求我們寫一首關於日常生活的詩,我自豪地把我的詩作放在了老師的講桌上,她很喜歡,並在課堂上大聲誦讀。隨後,其他一些孩子讓我也替他們寫幾首詩,以完成這項作業。我在巴士上就迅速地完成了他們的作業,不成問題。下課後,老師把我單獨留下,說我真的很有天賦。我開心地笑了。我想要發揮這種天賦去從事相關事業,這與尼克說我很有天賦迥然不同。和老師談完后我想象著去做一些網球之外的事情——一些我自己選擇的事情——將會如何。
她瞪了我一眼,然後陰沉著臉走了出去。我通過了考試,並把它看作一場道德上的勝利。
我想對她說我的實力已經發揮出來了,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已經盡我所能了。由於網球訓練,我一直處於疲勞狀態,而我也總是因比賽或者「挑戰賽」的壓力而分心。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挑戰賽:每個月我們都要與實力排位排在我們前面的某個人打上一場比賽。當你設法使自己堅強起來以應付下午的一場五盤的鏖戰,而對手又是來自奧蘭多的一個小阿飛時,你該如何集中精力變化動詞形式或解方程式,我真希望哪個老師能幫我解決這一疑問。
他似乎聽起來不像是一個能使我不再痛恨網球的人。
「拉斯維加斯。」
「跑動到網前。」
我的功課越糟,我就越叛逆。我喝酒、抽煙,我表現得像個蠢貨。我隱約地意識到我的分數和我的叛逆行為之間的負相關性,但是我從不細想。我更喜歡尼克的理論,他說我之所以無法在學業上有所起色,是因為我對這個世界性|欲過強。這可能是他對我唯一還算準確的評價(他總是把我形容成一個驕傲自大的人,渴望眾人的矚目。即使是我父親對九-九-藏-書我的了解也比那更深)。我通常的行事方式確實與勃起過程相似——猛烈、不由自主而且無法遏制,因此我像接受我身體的其他變化一樣接受了這一過程。
其他孩子,其他來自鎮上的不打網球的孩子,他們似乎並不介意。事實上,一些孩子在布雷登頓學校過得很好,正茁壯成長,這或許是由於他們能夠控制自己生活的時間表。他們不需要平衡學校與半職業運動員生涯兩者之間的關係,不需要與就像反胃似的、起起伏伏一波又一波的思鄉之情做鬥爭。他們一天上完7個小時的課後,就可以回到家裡吃晚餐,並與家人一起看電視。而我們每天都要乘車從波利泰尼學校趕來,並且只能上4個半小時的課,然後就得乘車踏上艱難的回歸之路。回到波利泰尼之後,我們立即開始我們的全職工作——擊球,直到黃昏后。隨後,我們癱倒在各自的木床上,利用僅有的半個小時稍作休息。半個小時過後,我們來到娛樂中心,回歸人性的本真狀態。在睡前自由活動時間和熄燈前,我們會哈欠連天地溫習前幾個小時的功課,事實上毫無效果。我們總是跟不上學校的學習進度,而且還會落得越來越遠。這個體制被非法操縱了,在迅速高效地打造出優秀的網球選手的同時,也同樣迅速並高效地「成就」了相應數量的劣等生。
「300塊。去給自己買幾件衣服吧。」
「我耳朵受傷了。」
在太陽慢慢照亮這片沼澤、驅走清晨的薄霧之時,我會匆忙起床,趕在別的男孩之前衝進浴室,因為只有前幾個人才能衝到熱水澡。事實上,那根本不是淋浴,只是一個極小的噴頭,僅能噴出極細的水流,落在身上像針扎一樣。而這些如針的水流幾乎都不能使你全身淋濕,更不用說使你變乾淨了。然後我們全都沖向自助餐廳,在那裡吃早餐。餐廳混亂不堪,就像一所護士們忘記給病人分發藥片的精神病院。但是你最好早點兒去吃飯,否則情況會更糟。黃油上將沾滿其他人吃過的麵包的碎屑,麵包早被吃光了,「塑膠」雞蛋則會變得冰冰涼。
聖誕節的時候,我飛回了家。飛機距離長街越來越近,在傾斜的右機翼的下方,賭場已依稀可見,它們宛若排列整齊的聖誕樹,閃著忽明忽暗的光。這時,航班乘務員說:「我們暫時還沒有接到允許降落的命令。」
他皺了皺眉頭,然後離開了。
我們慢慢地走到他的辦公室,然後他要了我家的號碼。他坐在一個高高的黑色皮椅里,幾乎完全背對著我。我感覺當時自己肯定滿臉通紅,甚至比他的臉還要紅。他撥通了我家的號碼,和我母親通了話,母親把我父親的號碼給了他。他又撥通了我父親的號碼。

「我想用這筆錢給傑米買一個腳鐲。她天天和佩里一塊上學。上次離開家之前,她讓我吻了她。但我對這個主意還不太確定——我急需一些上學時穿的衣服,我只有件灰白套衫,實在是對付不下去了。我想更好地融入同學中。」
「我是9F!我贏了,我贏了!」我站起來揮手示意。乘客們都轉過頭看我,更多的是抱怨聲。「太好了,那個留著粉色莫西幹頭的男孩贏得了這項大獎。」
「第三。」
熄燈前,遠處傳來陣陣鼓聲,那種叢林中的氛圍——那種暴力威脅持續不斷和殺機暗藏的氛圍更加濃厚了。
然後,我開始上下一堂課——數學,之前的美夢在代數方程式的重重陰雲中夭折了。我真不是當學者的料。數學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幾英里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下一堂法語課,更糟糕,我變得非常愚蠢。我轉學西班牙語,在這裏,我則變得極為愚蠢。實際上,我認為西班牙語可能會使我折壽,它無聊至極、混亂不堪,我最終可能會因此猝死在椅子上。有一天他們會發現我蜷縮在椅子里,魂歸西天了。
在衛星賽的第一場比賽中,我大敗對手,而菲利卻遭到慘敗。比賽后,在體育場旁邊的停車場里,在租來的車裡,菲利凝視著方向盤,似乎呆住了。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場失敗對他的傷害比其他任何一次都要大。他握緊拳頭,用力地捶了一下方向盤,然後又狠狠地捶了一下。他開始低聲自言自語,聲音如此低沉,我根本聽不清楚。現在他開始大聲說話,開始聲嘶力竭地叫喊了,他喊著:我生來就是個失敗者!他不停地捶著方向盤,一下又一下。他捶得如此用力,我敢確定他手上的骨頭很快就會斷掉。我想到了我們的父親,想到了他在擊倒那個卡車司機后對著方向盤比劃拳頭的樣子。
尼克說:「反手擊球。」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將尼龍搭扣分開時所發出的聲音那樣嘶啞。
幾天後,我第一次看到了尼克·波利泰尼網球學校的校長、創建者和所有者。他大概50多歲,但是看起來卻有250歲,因為除了網球和結婚外(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幾個前妻,大概五六個吧),曬太陽是他的另一大癖好。他臉上唯一一處沒有呈現出牛肉乾顏色的部位就是他的鬍子。他留著黑黑的、精心修剪過的半山羊胡,只是下巴上沒有留著長須,因此那兩撇鬍鬚看起來就如同兩道永遠蹙著的眉。我看到尼克——一個隱藏在一副大墨鏡后的怒氣沖沖的紅臉男人大步地走在校園裡。一個慢跑的人恰巧在他近九_九_藏_書旁跑過,他便嚴厲斥責對方。我暗自祈禱:千萬別讓我直接與尼克打交道。我注視著他上了一輛紅色法拉利,然後車子疾馳而去,只留下一片煙塵,久久不散。
「我怎麼聯繫你的父親?」
我又問了一些年紀較大的男孩,以及一些老學員關於尼克的事情。他到底是誰?他為什麼辦這所學校?他們說他是個騙子,他因為網球過上了非常舒適的生活,但是他並不熱愛網球,甚至都不是很懂這項運動。他不像我父親,為網球這一運動的數字、角度和美麗所深深吸引。尼克是對金錢著迷。他未能通過海軍領航員的考試,之後又從法學院中途退學,然後有一天突發奇想,決定開辦網球學校。真是走了狗屎運,他只是稍微付出了點兒努力,主要是憑藉不錯的運氣,就把自己塑造成了網球大佬,使自己成了點石成金的賢師。其他孩子都說,你倒是能從他這裏學到點兒東西,但是他絕對不是能夠創造奇迹的人。
終於,我的成績跌到了谷底,我的叛逆行為也達到了頂點。我走進布雷登頓購物中心的一個美髮沙龍,要求髮型師給我弄一個莫西幹頭,即剃光兩側,只留中間一道厚厚的雞冠狀的頭髮。
「我感覺好多了。」他大笑了一聲,用濃重的鼻音說道。
「那麼,這是?」
事實上,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不能。談論對學校的恐懼——無數次坐在教室里,我不禁大汗淋漓、衣衫盡濕,我會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我不能告訴她集中注意力對我來說是個大麻煩,我也無法向她表達我是多麼懼怕回答問題,這種恐懼感有時會轉化為腸里的氣泡,而氣泡又會逐漸膨脹,直到我不得不沖向衛生間。課間休息時,我經常將自己鎖在廁所隔間里。
整整半個小時,我都在訓練——一直和加布里埃爾對打。我偶爾會偷偷地瞥一眼尼克。我能隱約看見他的側影:他手摸鬍子,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們。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父親極度厭惡我的髮型和耳飾,但是他拒絕責怪自己或者波利泰尼學校。他絕對不會承認把我送走是一個錯誤,而且他也絕對不容許任何人提起我應該回家這件事。他只是問我是不是同性戀。
「你想知道你的排名嗎?」
菲利跟在我身後。他稱讚了我的新形象,莫西幹頭總比禿頭好。我向他講述了我在飛機上獲得了一筆意外之財的事情。
菲利租了一輛淺褐色的 Omni 車。我們迅速把它分成了兩部分,一側是我的空間,另一側是他的,儼然我們家中共同卧室的移動版。
我接下來就發了幾個球。
突然間他停了下來,看著我,臉上出現了順從的神情,平靜異常,像我的母親一樣。他微笑起來,暴風雨已經過去了,「酒性」消失了。
「阿加西先生,布雷登頓學校不允許戴耳飾。下次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希望你耳朵上不再會有創可貼和耳釘。」
「不是。」我說,然後轉身朝我的房間走去。
車駛出停車場時,他給我出了一些應對下一個對手的點子。
我正在打一場練習賽,我打得不錯,以致大家都紛紛對我的對手——一個來自東海岸的孩子——起鬨。突然間我意識到尼克的一個親信加布里埃爾正站在我後方,盯著我看。
在波利泰尼的每一天都是以惡臭開始的。周圍的山上建有幾個橘子加工廠,從這些工廠里散發出焚燒橘子皮的有毒氣味。每當睜開雙眼,這些氣味是我最先感知到的事情,它提醒我此時此刻是真實的——我沒有回到拉斯維加斯,我沒有睡在自己位於「平分區」的床上做著美夢。我以前從未特別注意過橘子汁,但是在上了波利泰尼學校后,只要看一眼美汁源橙汁,我就會感到一陣噁心。
春假時,父親想讓我參加半職業性質的網球衛星賽。這種比賽不限定資格,即任何人都可以參加並且至少打上一場比賽。比賽通常都在類似路易斯安那州的門羅市和密蘇里州聖喬市那樣的偏僻小鎮舉行,路途遙遠。我只有 l4歲,還不能獨自旅行,因此父親讓菲利做我的監護人,和我一同前往。當然,他也是為了去比賽。菲利和父親還堅信菲利在網球上能夠有所建樹。
當我在購物中心外面等車回波利泰尼學校時,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我。無論是與我打過球的孩子,還是睡在我旁邊的孩子,他們的視線都直接跳過了我。對於路人來說,我這種瘋狂的舉動只不過是為了引人注目而已,但事實上,我是在演戲,內心深處的那個我,那個真正的我已被隱藏了起來,無處可尋。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他到底在說什麼?我在這裏只待三個月,再過64天我就將離開這裏了。尼克是在說他想讓我繼續待在這兒嗎?住在這兒——永遠?我父親肯定不會同意的。
「阿加西先生,耳朵上的創可貼怎麼回事?」
「在學習廳。再過幾分鐘就是自由活動的時間,就是在學習廳完成學習之後和上床睡覺之前的這段時間。你現在何不就去娛樂中心,向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感謝一項特別重大的網球賽事,我躲過了布雷登頓學校一次重要的歷史考試。當然,即使參加,我肯定也不會及格,因此我當時非常慶幸,慶幸自己通過斬殺對手就躲過了一顆致命的子彈。但是當我返校上課後,老師竟然說我得進行補考。
我的英read.99csw.com文老師是唯一為我辯護的人。她也是G夫人和G博士的女兒,因此她在父母面前極力為我辯護,說我的成績雖然很不好,但其實我沒有那麼笨,我的一些表現就是有力的證明。她甚至還為我安排了一次 IQ 測試,測試成績證實了她的判斷。
我用創可貼把我的耳飾包了起來,這一假惺惺的掩飾之舉無疑是徒勞無益的。G夫人當然如我希望的那樣注意到了,她把我拉出教室質問我。
在不訓練的時候,我們就學習網球心理學。我們上關於堅韌的精神、必勝的思想以及想象的課程。我們會被要求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溫布爾登奪冠后,將金杯舉過頭頂的情景。然後我們會去進行有氧健身,或者舉重訓練,或者到戶外在貝殼粉鋪就的跑道上不停奔跑直到精疲力竭。
他認真對待我此時的左右為難,他認為我的自相矛盾合乎邏輯,還幫我在兩個選項中做出選擇。我們最後決定錢應該花在女朋友身上,買新衣服的事就先忘了吧。
「誰?」
菲利和我都很喜歡那種亡命天涯的感覺,喜歡睡在路邊,隨性而為。我們把快餐食品的包裝隨手向後一扔,扔到後座上;我們大聲放著音樂;我們詛咒所有我們想罵的人;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心裏所想,根本不必擔心有人會糾正或者奚落我們。不過,我們從來沒有提起我們這次旅行的目標。我和菲利有著非常不同的目標:菲利只想贏得一個 ATP(世界男子職業網球協會)積分,一分足矣,這樣他就能夠體會到獲得排名的感覺了;而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在比賽中遭遇菲利,那樣的話,我就得再一次擊敗我深愛的兄弟了。
「噢,那是庫里埃,他總是喜歡敲他父母送給他的那套架子鼓。」
在辦公室里,除了我還有一個學生——一個紅頭髮的女孩,她那張胖嘟嘟的臉上滿是汗水。
「我不知道——我的排名?」
G夫人和G博士為布雷登頓學校制定了許多校規,其中執行最嚴格的一條就是禁止佩戴首飾。因此,我特地去扎了耳朵眼——這是最容易的反抗方式,在我看來,這也是我最後的反抗手段。每天我都不得不選擇反抗的方式,而此種反抗代表著我對父親的一種小小的,但絕妙的藐視,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額外的獎勵。
一個男孩告訴我,擦洗尼克的四輛跑車也是我們的職責。

在又得了幾分后,加布里埃爾叫停了比賽。「尼克看你打過球嗎?」他問道。
歡呼聲。

不公平。我一個人灰溜溜地前往辦公室參加補考。在路上,我躲進了一個黑暗的角落,準備了一份小抄,藏在了口袋裡。
人們喜歡把波利泰尼學校稱作新兵訓練營,但它事實上只是一個被美化了的戰俘集中營,而且就連美化也進行得馬馬虎虎。我們吃的是淺褐色稀粥狀的肉、黏糊糊的燉菜以及表面澆有灰色流質物的米飯。我們的床鋪搖搖晃晃,在軍營式樣的房間里沿著膠合板構築的牆一字排開。我們黎明時分就穿衣起床,吃完晚飯後不久就上床睡覺。我們不能離開,與外部世界幾乎隔絕。就像大多數囚犯一樣,我們除了睡覺就是工作,而我們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訓練:發球訓練、網前訓練、反手訓練、正手訓練,偶爾會進行一場比賽以排定等級次序——從強到弱依次排列。有時我感覺我們就是古羅馬的角鬥士,在圓形角斗場下等待著,隨時準備赴死一戰。當然,那些在訓練中對我們百般呵責的教員們肯定也已把自己當成奴隸監工了。
「現在,每個人都拿出一美元放進這個嘔吐袋裡,然後把你的座位號寫在你們飛機票的票根上,放進另一個嘔吐袋裡。我們會從中抽出一張票根,票根的所有者將贏得這個嘔吐袋裡所有的錢。」
「你傷到自己……?太可笑了。把那個創可貼撕下來。」
「沒有,先生。」
他說:「告訴你,我們收到了一封 ATP 的信。」
「吉姆·庫里埃,從佛羅里達來的。」
菲利點點頭:「兄弟,真是艱難的選擇。」
「你排在第610位。」
「三個月,」我喃喃自語,「就三個月。」
在回到波利泰尼學校的幾天後,在布雷登頓購物中心閑逛的時候,我冒險給家裡打了一個接聽人付費的電話。嘟嘟嘟……菲利接了電話。他似乎情緒不高,用那天在停車場時的那種語氣說著話。
我問一個男孩:「那鼓聲到底是哪來的?」
「安德烈,」她說,「你要發揮出你的實力,向G夫人證明你並不是她所想的那個樣子。」
「你真要剃成那樣嗎,孩子?」
我跑動到網前。
我掏出了幾枚硬幣、一包口香糖以及一張來自那位我虛構出來的仰慕者的紙條。G夫人拿起紙條,然後低聲讀了出來。
剛才講話的那個乘務員負責收錢,另一個則負責收取票根。收完錢后,那個乘務員站在飛機的最前面,把手伸進了裝票根的那個嘔吐袋。
老G博士的塊頭只有G夫人的一半大,但他身體的毛病較之G夫人毫不遜色,不難看出他們最初是如何找到共同點的。G博士身體虛弱,身上散發出陣陣臭味。他的右臂先天性萎縮,他著實應該藏起這隻胳膊,把它藏在背後或者隨意地放在口袋裡,但他卻總是來回擺動著它,像揮舞武器那樣揮舞著它。read.99csw.com他喜歡把學生叫到一邊,面對面地交談,而此時他總是會把那只有毛病的胳膊放在學生的肩上,就那樣放到他發表完意見為止。如果這都不能使你神經緊張的話,那你就毫無畏懼了。G博士把胳膊放在你肩上時,你會覺得有一塊豬裡脊肉正搭在你肩上,而幾個小時之後,你會覺得它依然在那裡,此時你便會禁不住哆嗦起來。
一路下來,我們行駛了數千英里,而且只是在快餐店、賽場和睡覺時才稍作停息。我們的住宿是免費的,在賽場所在的小鎮上,我們總是住在自願為我們提供食宿的家庭里。大多數主人雖然與我們素昧平生,但是都很友善,只因為他們對網球太過熱愛了。和陌生人待在一起已經夠彆扭的了,而在吃薄煎餅和喝咖啡時談論網球則更令人討厭。對於我來說,就是這樣。一談起網球,菲利總是說個沒完沒了,所以我總是得用手肘輕輕碰他或用手拉一拉他,他才意識到該走了。
而他沒有問我既然我想融入同學中,為什麼還要留莫西幹頭、戴耳飾。
「跟我來。」
他向前走了幾步。「你從哪裡來的?」
「我們的職責?胡說八道。」
漸漸地,上學對我來說不僅僅只是艱難而已,它已然對我造成了身體上的傷害。搶乘巴士的那種焦慮感,長達26分鐘的路程,與G夫人和G博士不可避免的衝突,使我真的生病了。
一陣抱怨。
他來回移動著他的剪刀。8分鐘后,他說:「全都弄好了。」說著,他還將我的椅子轉了一圈。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戴耳飾的主意的確不錯,但是這個主意更為絕妙。我真想馬上就看到G夫人見我時的表情。
稍後,喇叭的聲音響起,傳遍了波利泰尼學校所有的球場。我聽到:
我怎麼能如此自私呢,此刻,菲利必定十分痛苦和失望,而我卻在他耳邊高興地大叫。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把一半的 ATP 積分也堆在他的胸前。我裝出想打哈欠的樣子,以一種極度不耐煩的語氣對他說:「知道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個排名不真實,它太誇張了。」
我撕掉了創可貼。她看到了耳釘,然後猛地吸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發現菲利正站在我床邊,咧著嘴對我笑。他一直瞅著我的胸部,於是我微微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我的胸前堆著一堆鈔票。
我走進辦公室時,她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對於我的出現,她毫無反應——她似乎已經處於昏迷狀態了。我迅速地答完題,答案當然是從小抄紙條上抄來的。突然,我感到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抬起頭,發現那個紅髮女孩已經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正盯著我。她合上了試卷,然後慢慢地走了出去。在她出去之後,我迅速地把紙條塞進了我內褲的褲襠處,然後又從我的筆記本上撕了一張紙,模仿一個女孩的筆跡寫道:我覺得你很可愛,給我打電話!我把這張紙放在了我的前兜里,這時,G夫人沖了進來。
持續不斷的壓力、嚴酷無情的競爭、成人監管的完全缺失——這一切慢慢地把我們變成了野獸。某種叢林法則在這裏大行其道。一天晚上,兩個男孩——一個白人男孩和一個亞裔男孩在「營房」里吵了起來。那個白人男孩用了一個帶有種族歧視的蔑稱稱呼那個亞裔男孩,然後離開了「營房」。整整一個小時,那個亞裔男孩站在「營房」的中央伸展著身體,不時抖動雙腿和雙臂,並來迴轉動著脖子。他打出了一套連貫的柔道動作,然後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把繃帶綁在了腳踝處。那個白人男孩一回來,這個亞裔男孩就一個轉身,將自己的腿高高踢起,直擊前者的下巴,白人男孩的下巴頓時「粉身碎骨」。
但是,剛把腳鐲買到手,我就後悔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在佛羅里達我又將來回換穿僅有的幾件衣服的情景。我把此時的感覺告訴了菲利,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尼克說:「沒錯……不,那不成問題,這個我來解決,因此你不用付一分錢。安德烈可以待在這裏,不收取任何費用,我這就把你的支票撕了。」
布雷登頓學校的辦公室就在學校金屬材質的前門內側,它是學校的中樞神經,也是眾多痛苦的源頭。成績單和威脅信從那裡下發和寄出,壞男孩被送到那裡。辦公室也是學校的兩位負責人——G夫人和G博士夫婦的老窩,而我懷疑他們可能是鬱郁不得志的雜耍演員。身形過於瘦長的G夫人看起來就像沒有上身一樣,肩似乎直接長在了臀部上。她試圖掩飾這一奇怪的體形,但總是弄巧成拙,結果更加突出了她的缺點。她的兩腮處總有兩團重重的腮紅,而嘴唇上也總是塗著黏稠的口紅——這三個圓圈交相輝映。就像其他人穿鞋子總要配上一條顏色相近的腰帶那樣,她的兩頰和嘴巴也總是很相襯,這樣,你就幾乎不會注意到她的駝背了。但是,無論怎樣,你都會注意到她那雙巨大的手。她的手有球拍那麼大,她第一次同我握手時,我認為自己馬上就要暈倒在地了。
我遵照他的指示,開始反手擊球。
我不喜歡任何被|操縱了的事情,因此我並不努力。我不學習,不做家庭作業,不注意聽講。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每堂課我都安靜地坐在課桌旁,當老師以枯燥乏味的語調講著莎士比亞或者畢達哥拉斯學說時,我則低頭凝視著雙腳,神遊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