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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一

文城

這是陳永良從未聽說過的一個地名,他搖搖頭說:
溪鎮通往沈店的陸路上和水路上,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叫林祥福的人,他們都說他是一個大富戶。可是有關他的身世來歷,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外鄉口音里有著濃重的北方腔調,這是他身世的唯一線索,人們由此斷定他是由北向南來到溪鎮。很多人認為他是十七年前的那場雪凍時來到的,當時他懷抱不滿周歲的女兒經常在雪中出現,挨家挨戶乞討奶水。他的樣子很像是一頭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
「這裡是溪鎮。」
然後陳永良看見了一雙嬰兒的眼睛。這個外鄉男人表情若有所思,嘴裏重複著「溪鎮」時,陳永良看見了他懷抱里的女兒,一雙九-九-藏-書烏黑髮亮的眼睛驚奇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她的嘴唇緊緊咬合在一起,似乎只有這樣使勁,她才能和父親在一起。
林祥福就是在這時候走進溪鎮的,他迎著日出的光芒走來,雙眼眯縫懷抱一個嬰兒,與陳永良迎面而過。當時的林祥福給陳永良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臉上沒有那種災難之後的沮喪表情,反而洋溢著欣慰之色。當陳永良走近了,他站住腳,用濃重的北方口音問:
「這裡是文城嗎?」
在溪鎮有一個人,他的財產在萬畝盪。那是一千多畝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猶如蕃茂的樹根爬滿了他的土地,稻穀和麥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蘆葦和竹子,還有青草和樹木,在他的土九*九*藏*書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榮。他開設的木器社遐邇聞名,生產的木器林林總總,床桌椅凳衣櫥箱匣條案木盆馬桶遍布方圓百里人家,還有迎親的花轎和出殯的棺材,在嗩吶隊和坐班戲的吹奏鼓樂里躍然而出。
那時候的溪鎮,那些哺乳中的女人幾乎都見過林祥福,這些當時還年輕的女人有一個共同的記憶:總是在自己的孩子啼哭之時,他來敲門了。她們還記得他當初敲門的情景,彷彿他是在用指甲敲門,輕微響了一聲后,就會停頓片刻,然後才是輕微的另一聲。她們還能夠清晰回憶起這個神態疲憊的男人是如何走進門來的,她們說他的右手總是九-九-藏-書伸在前面,在張開的手掌上放著一文銅錢。他的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令人難忘,他總是聲音沙啞地說:
林祥福留給陳永良的背影是一個龐大的包袱。這是在北方吱啞作響的織布機上織出來的白色粗布,不是南方印上藍色圖案的細布包袱,白色粗布裹起的包袱已經泛黃,而且上面滿是污漬。這樣龐大的包袱是陳永良從未見過的,在這個北方人魁梧的身後左右搖晃,他彷彿把一個家裝在了裏面。
「可憐可憐我的女兒,給她幾口奶水。」
他們很難相信他的話,他的口音讓他們覺得他來自更為遙遠的北方。他不願意吐露自己從何而來,也不願意說出自己的身世。與男人們不同,溪鎮的女人關心的是嬰兒的母親,當九*九*藏*書她們詢問起孩子的母親時,他的臉上便會出現茫然的神情,就像是雪凍時的溪鎮景色,他的嘴唇合到一起以後再也不會分開,彷彿她們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
他的嘴唇因為乾裂像是翻起的土豆皮,而他伸出的手凍裂以後布滿了一條一條暗紅的傷痕。他站在他們屋中的時候一動不動,木訥的表情彷彿他遠離人間。如果有人遞過去一碗熱水,他似乎才回到人間,感激的神色從他眼中流露出來。當有人詢問他來自何方時,他立刻變得神態遲疑,嘴裏輕輕說出「沈店」這兩個字。那是溪鎮以北六十里路的另一個城鎮,那裡是水陸交通樞紐,那裡的繁華勝過溪鎮。
這就是林祥福留給他們的最初印象,一個身上披戴雪花,頭髮和鬍九_九_藏_書子遮住臉龐的男人,有著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有一人知道他不是在那場雪凍時來到的,這個人確信林祥福是在更早之前的龍捲風后出現在溪鎮的。這個人名叫陳永良,那時候他在溪鎮的西山金礦上當工頭,他記得龍捲風過去后的那個早晨,在凄涼的街道上走來這個外鄉人,當時陳永良正朝著西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看看龍捲風過後金礦的損壞情況。他是從自己失去屋頂的家中走出來的,然後他看到整個溪鎮沒有屋頂了;可能是街道的狹窄和房屋的密集,溪鎮的樹木部分得以倖存下來,飽受摧殘之後它們東倒西歪,可是樹木都失去了樹葉,樹葉在龍捲風裡追隨溪鎮的瓦片飛走了,溪鎮被剃度了似的成為一個禿頂的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