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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二

文城

林祥福知道這位女子便是他相親的對象,她給他裝煙時雙手哆嗦,媒婆問了她幾句話,她也沒有回答。不過她和林祥福倒是四目相望一下,那一瞬間她的眼睛一亮,林祥福則是感到自己熱血沸騰起來。在接下去的寒暄里,林祥福心猿意馬詞不達意,當女方的父親問他是不是留下來吃飯時,他顯然是想留下來,可是媒婆的眼色改變了他的想法,他遲疑一會兒后,從包袱中取出彩緞,放在桌上,女方父親吃驚的眼神讓他羞愧,他滿臉通紅,匆匆起身告辭。
曾經有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讓他心動,那是在三十里路以外的劉庄,這戶人家的深宅大院讓林祥福為之動容,他在廳堂里坐下來以後,那位女子的父親遞給他旱煙,林祥福正要推託說自己不會抽煙時,看到媒婆的眼色,於是他就接過旱煙,這時候那位漂亮的女子低頭從裡屋出來,款款地走向林祥福,她給林祥福裝上一袋煙,隨後又低頭回房。
「我沒有留下吃飯。」
這是他母親生前的習慣。積攢金條是林家祖上開始的,彩緞是為兒子相親時用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裡,這位疾病纏身的女人,總會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將一段彩緞放入包袱,疲憊地坐上毛驢,田大牽著毛驢,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搖搖晃晃遠去。
林祥福知道這就是相親的答案,九*九*藏*書如果母親留下吃飯,就是她看上女方了。母親死後,林祥福繼承母親的習慣,進城時順便買來一兩段彩緞,為自己相親時備用。
十月里最後的一天,已經不能動的母親突然迴光返照地側過身來,長時間望著敞開的屋門,她是在期待兒子的出現,可是目光在她期待的眼睛里逐漸熄滅,她留給兒子的遺言是兩滴掛在眼角的淚珠,彷彿是不放心兒子獨自一人走在人世的路途上。
母親穿上他從未見過的衣裳,披麻服喪的母親雙手端著一碗水從他身前走過,走到宅院門口,跨過門檻將水放在地上,然後母親坐在門檻上,一直坐到太陽落山黑夜來臨。
這個背井離鄉的北方人來自千里之外的黃河北邊,那裡的土地上種植著大片的高粱、玉米和麥子,冬天的時候黃色的泥土一望無際。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從茂盛的青紗帳里奔跑出來的,他成長的天空裡布滿了高粱葉子;當他坐到煤油燈前,手指撥弄算盤,計算起一年收成的時候,他已經長大成人。
三天後,林祥福將母親埋葬在父親身旁,這位十九歲的男子雙手撐住鏟子在那裡站立良久,站在他身後的管家田大和他的四個弟弟默不做聲,直到黑夜降臨,田大提醒他一聲,他才在遲緩的腳步里回到家中,然後抹去臉上的淚水,繼續重複過read.99csw.com去的生活。
這期間有媒婆數次找上門來,為他介紹未來的新娘,他也跟隨媒婆風塵僕僕去女方家中相親,在那些與他門當戶對的人的家裡,他顯得遲疑不決。
每年的深秋,林祥福都會牽著毛驢,帶上一年收成所積余的銀元,走進城裡的聚和錢莊,換成一根小金條,同時買上一兩段彩緞帶回家中。金條藏在家中牆壁隔層的木盒裡,彩緞放進裡屋的衣櫥。
行將離世的母親眼前出現了一幅幅畫面,這些畫面顯示兒子的身體在小小的凳子和桌子之間越來越大,而書寫的毛筆在兒子的手中越來越小。她的臉上因此露出一絲安寧的微笑,似乎是艱辛一生終得酬謝。
父親死後給他留下四百多畝田地和有六間房的宅院,還有一百多冊線裝的書籍。母親飽讀詩書和勤儉持家的品行也傳給了他,從他學習認字起,就搬起父親最後的手藝——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到母親的織布機前。母親一邊織布一邊指點他的學業,在織布機吱啞吱啞的聲響里和母親溫和的話語里,他從三字經學到了漢書史記。
習慣了母親為自己做主的林祥福,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而且母親十來次相親的空手而歸,使林祥福在遲疑不決的同時,增添了不知所措。每一次看見女方時他就會在心裏想:不知道母親會不九*九*藏*書會喜歡這個女子?最終的結果都是他沒有留下吃飯,留下了帶去的彩緞。
在林祥福的記憶里,母親這樣的出門差不多有十來次,每次回來時包袱里都沒有了彩緞,林祥福知道母親沒有看中女方,她將彩緞留下是為了給女方家眷壓驚,這是多年來的風俗。她回到家中,將毛驢交給迎上來的林祥福時,總會疲憊地笑著說:
然後,林祥福五歲時見過的情景重現了,母親躺在門板上,一塊自己生前織出的白布蓋住身體。披麻戴孝的林祥福端著一碗水走到宅院門口,他將水放在門前地上,他像十四年前的母親一樣,在門檻上坐下來,坐到黃昏來臨,他看著從門口出發的小路曲折向前,進入遠處的大路,大路在空曠和飄揚著炊煙的土地上繼續前行,一直伸向天邊燃燒的晚霞。
他像往常一樣,每日清晨與田大一起走上田埂,去查看田地里莊稼的長勢,與在地里勞作的佃農們聊天說話,有時候他會捲起褲管下到地里與佃農一起勞作,他做農活的熟練不輸佃農。空閑的時候他長時間坐在門檻上,沒有母親織布的聲響,他也就不再去翻閱那些線裝的書籍。他獨自一人生活了五年,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只有田氏兄弟從宅院的後門進來,與他說些與田地莊稼有關的話時,這個宅院里才有了他的聲音。
他十read.99csw•com九歲的時候,母親病倒了。當時還不到四十歲的母親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多年的操勞之累和守寡之苦使她頭髮灰白,皺紋也刻滿了她的臉。這時候母親開始用從未有過的目光端詳自己的兒子,看到兒子已經像他父親生前一樣強壯,欣慰的神色從她眼中流出。兒子從田間視察回來或者從木工間出來,就把小桌子和小凳子搬到母親躺著的炕前,備好筆墨紙硯打開書籍,繼續接受母親的指點。那時候他的木工手藝已經小有名氣,他做的桌子和凳子有買家了,但是在母親面前繼續學業時,他仍舊使用父親留給他的小桌子和小凳子。
回家的路上,林祥福眼前充滿了那位女子漂亮的容顏和她父親吃驚的神態,林祥福心裏堵住似的難受。媒婆在路上告訴他,之所以使眼色讓他回絕這門親事,是她擔心劉家的那位姑娘可能聾啞,媒婆說姑娘給他裝煙的時候,她幾次用言語去逗引姑娘,姑娘就是不應答,像是沒有聽見。林祥福覺得媒婆說得有理,可是心裏就是放不下劉庄這個名叫劉鳳美的女子,直到快走完三十多里的路程,望到自己家的宅院,他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感覺心裏好受一些。
這可能是林祥福最初的記憶。幾天以後他看見父親躺在門板上面一動不動,一塊白布蓋住父親的身體,白布短了一截,父親的雙腳露在外https://read•99csw•com面,這雙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腳,讓童年的林祥福端詳很久,他看見有一道劃破的傷痕在父親的腳底張開。
林祥福出生在一戶富裕人家,他的父親是鄉里唯一的秀才,母親則是鄰縣的一位舉人之女,雖然出生時家道中落,可她飽讀詩書心靈手敏。林祥福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突然去世。當時酷好木工活的父親剛剛給他做完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小凳子,放下工具喊叫他的名字,喊到最後幾聲時不再是他的名字,變成了啊啊的叫聲,他雙手捂住胸口倒在地上。年僅五歲的林祥福來到木工間的門檻前,父親在地上掙扎的樣子讓他咯咯笑個不停,直到母親奔跑過來跪在地上發出連串驚叫,他才止住笑聲,然後害怕讓他響亮地哭了起來。
他十三歲那年開始跟隨管家田大下地視察,像他家的佃農一樣一雙泥腿在田埂上走來走去,有時會與田大一起跨入水田,當他回到家中坐到母親的織布機前繼續自己的學業時,仍然是一雙泥腿。他繼承了父親的木工活酷好,小小年紀就與斧子、刨子和鋸子打起交道,而且廢寢忘食,進了木工間半天不出來。於是在農閑時,母親就會領著他去鄰村鄰鄉的木匠師傅那裡拜師學藝,他常常在木匠師傅家裡吃住一兩月,傳授過他技藝的木匠師傅個個稱讚他聰慧手靈,稱讚他吃苦耐勞,一點不像富裕人家的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