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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五

文城

二十二年前,這個人帶著他的五個兒子來到林祥福家的大門前,說他的名字叫田東貴,他指著五個兒子像是數數一樣,他們叫田大、田二、田三、田四、田五。他和兒子們逃荒來到這裏,只是問一下,能不能租給他們田地,當時田大十六歲,田五隻有四歲,趴在大哥的背上睡著了。
「天下棺材七尺三。」
「節哀順變。」
林祥福點點頭,隨後認真看了看聰慧的小美。小美看著蹲在地上的林祥福,心想這是一個善良的男人。林祥福鋸起了杉木,小美看著鋸出來的杉木長度,問林祥福死者是不是個子很高,林祥福搖搖頭說個子不高,說棺材的尺寸是定死的,他說了一句老話:
「是不是砸死人了?」
沒有人為他哭泣,只有五個為他掘墳的男人在旁邊揮動鋤頭,他們是田氏五兄弟,他們身上冒著熱氣,鋤頭砸在冬天堅硬的泥土裡,他們的手掌震出血絲。林祥福走到他們面前,他們撐著鋤頭看著林祥福,田大對林祥福說:
那些臉上凍出裂口的男人們則是眼淚汪汪,他們的聲音低沉可是更加絕望:
林祥福說:「砸死不少牲口。」
這是凄涼的一天,哭聲和嘆息聲此起彼伏,還有一陣一陣寒風在呼嘯。林祥福和小美被這凄涼之聲所籠罩,也被昨夜的突發之事所九*九*藏*書迷亂,兩人沉默不語,小美的織布機響了起來,林祥福呆坐在那裡。後來林祥福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躺到炕上,小美的織布機仍在響著,這似乎是她源源不斷的言語,過了一會兒響聲戛然終止,林祥福聽到小美起身時凳子挪動的聲響,小美的腳步聲如履薄冰似的小心翼翼,走出屋門,走向另外的房間。
小美問:「這是做棺材?」
接近傍晚時,田氏兄弟抬起棺材從後門出去,林祥福拿著那塊小美織出的白布跟在後面。在田家沒有倒塌的一間茅屋裡,田氏兄弟把清洗后換上乾淨衣服的父親抬進棺材,接過林祥福手裡的全新白布蓋到父親身上,合上棺材蓋,田氏兄弟和家人向林祥福鞠躬,田大叫了一聲「少爺」后,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了。林祥福眼睛也濕潤了,他對他們說:
林祥福看見了小美,她雙手抱住身體站在林祥福的炕前,雨雹的光亮顯示了她臉上的驚慌。這時候一塊形大如盆的雨雹擊穿屋頂,砸在小美身旁的地上,小美驚叫地爬到林祥福的炕上,鑽進了林祥福的被窩。剛才屋頂被砸出的洞口紛紛落下來碗大的雨雹,砸到地上后猶如花開花謝。
田大點頭說:「是,少爺。」
林祥福的父親站在門外與田東貴說了很多話,九_九_藏_書然後田東貴和兒子們住進了與林家宅院後門相連的兩間茅屋。後來田氏五兄弟相繼成家后,那裡又新蓋十間茅屋。林祥福父親去世之後,母親覺得田大忠厚,讓他做了管家,他的四個弟弟一個一個長大后,就負責收租和做一些雜活。田氏五兄弟與父親田東貴初來時,林祥福只有兩歲,村裡人經常看見田大馱著林祥福在村裡和田間走動。
林祥福停頓一下又說:「牲口可是莊稼戶的一半家當。」
林祥福感到小美蜷縮的身體在他懷裡瑟瑟打抖,接下去像是用手撫平一張柔軟的宣紙,林祥福的身體慢慢將小美蜷縮的身體鋪平。他感到小美的身體正在舒展,兩人的衣服緊緊貼在一起,小美的體溫被點燃了,變得灼|熱起來,透過衣服溫暖了林祥福。接下去林祥福再也聽不到雨雹的響聲,雖然兩人只有耳鬢廝磨,沒有肌膚相親,小美灼|熱的體溫和緊張的喘息也讓林祥福淪陷了進去,其間林祥福驚醒似的感受到一次巨大的震動,彷彿房屋快要倒塌,他嚇了一跳,隨即他就返回到小美的體溫和喘息之中。直到第二天打開屋門,看見一塊石臼一樣巨大的雨雹橫在屋前,他才重新記起昨夜的那一聲巨響。
「這日子怎麼過呀?」
入冬后的一個夜晚,雨雹來到,在林read.99csw.com祥福入睡之際鋪天蓋地擊打下來。林祥福被爆竹般的響聲驚醒,他支起身體看見窗戶已被風吹開,白如蠶繭的雨雹傾瀉下來,如同一張搖動的帘子,讓黑暗中的屋子閃閃發光。
現在田大揭開那塊破爛白布,林祥福看見一張破碎的臉,身上沾著茅草和冰碴子,他蹲下去,將破爛白布蓋住田東貴,站起身對田大說:
小美說:「這麼多人在哭,我還以為砸死不少人。」
林祥福眼前浮現出死者生前的模樣,一個乾瘦的蹲在茅屋牆角的老人,他的雙手插在袖管里,咳嗽不止。
林祥福去村裡走了一圈,流著眼淚的女人和裹著被子的孩子可憐巴巴看著林祥福,周圍零亂擺著從倒塌的茅屋裡撿出來的物件,一些男人正在試圖重新支起茅屋,於是屋頂的茅草散落開來,飄揚在寒風裡,懸挂在樹枝上,沾在人們的頭髮和衣服上。一些被雨雹砸死的牲口橫倒在地,它們身上看不到一絲的血跡,它們從茅棚里被拖出來時身上沾滿茅草和冰碴子。牲口的死使那些女人哭聲凄厲,她們坐在地上對著蒼天喊叫著:
田氏兄弟打磨棺材時,說少爺的木工手藝了不得,沒用一根釘子,一天就做出了一副棺材,方圓百里之內找不出第二個了。
田氏兄弟安置好父親的遺體,過來給林祥福https://read.99csw.com打下手,小美離開木工間去準備午飯。這時林祥福已經凈料了,正在打眼開榫,田氏兄弟幫著林祥福截榫塑形,又幫著林祥福組裝校準,凈面打磨的活田氏兄弟做了,他們不讓林祥福做,他們搬來椅子,請林祥福坐上去歇著,在一邊看著指導他們就行。
這個夜晚林祥福焦灼不安,屋頂上被雨雹砸出的窟窿向下流淌著月光,彷彿水柱似的晶瑩閃耀。悲傷的村莊在黑夜裡寂靜下來,只有風聲擦著屋檐飛翔在夜空里,這些嗖嗖遠去的聲響彷彿是鞭策之聲,使林祥福起身走向小美的房間,他在穿過水柱般的月光時,抬頭看到屋頂的窟窿上有著一片幽深的黑暗,絲絲的寒風向他襲來。他走出屋門,走到另一間屋子,來到小美炕前,藉助月光看到裹著被子的小美側身而睡,蜷縮的身體一動不動。林祥福遲疑片刻,在小美的身旁悄聲躺下來,聽著小美輕微均稱的呼吸,他一點點扯過來小美身上的被子,蓋到自己身上,這時候小美轉過身來,一條魚似的游到他的身上。
「先抬回家去,用井水清洗,換上乾淨衣服,我去做一具棺材,再下葬。」
在村南幾座墳墓旁,一個被雨雹砸死的老人躺在一塊木板上,與失去牲口后哭天嚎地的悲哀不同,失去一位親人的悲哀顯得平靜,一塊已經破九_九_藏_書爛的白布蓋住死者的臉,他直挺挺躺在那裡。
「這日子沒法過了。」
雨雹過後是一片蒼茫的景象,冬天堅硬的土地鋪上一層冰碴,如同結了冰的湖泊那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村裡不少茅屋在昨夜的雨雹里倒塌,那些受傷和受驚的人站在白天的寒風裡,他們的身影像是原野上的枯樹散落在那裡。
「少爺,是我們爹死啦,被冰雹砸死的,一塊木盆那麼大的冰雹,砸在他的臉上,那冰雹還不碎。」
林祥福說:「砸死一個人。」
在家中的小美聽著村裡飄來的這些悲傷聲音,心裏忐忑不安,聽到林祥福回來的腳步聲,她走出屋子想要問些什麼,見到林祥福神情肅穆,她欲言又止。林祥福讓她去裡屋衣櫥里找一塊白布出來,小美點頭回到屋裡,林祥福去了木工間。過了一會兒小美捧著一塊白布進來木工間,林祥福正在木料里挑選出長而寬的杉木,小美把手裡的白布放在一隻凳子上,看著林祥福把杉木整齊堆到地上,蹲下去畫線,小美小心翼翼問他:
林祥福說方圓百里內的木匠都會做棺材,他說他的第一個師父說過,是個媳婦會做鞋,是個木匠會做材。林祥福又說一天做出一副棺材全靠他們兄弟五個幫忙,棺材又重又大,一個人做起來十分吃力,如果是他一個人做,別說一天,三五天也做不出來。